雀兒巷是棚戶區,多是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建造的土坯平房,其間也散落著幾幢兩三層樓的青磚瓦房。巷道七彎八拐,電線縱橫交錯,垃圾池內蒼蠅飛舞,處處給人一種骯髒零亂的感覺。
寇天龍緊皺眉頭,沒想到這兒的環境如此之差。創建全國衛生城市的工作早已拉開帷幕,五天一小會半月一大會,全民上陣聲勢浩大,居然是繡花枕頭外面光!看來,明天得上這兒好好開個現場會。
他繃著臉東瞅瞅西看看,轉了老半天才找到159號。這是個大雜院,住著五六戶人家。武孟男一步一瘸,正在收竹篙上晾曬的衣物。見了寇天龍,先是一怔,繼而連忙放下手中的東西,迎了上去。
「小心,」寇天龍緊搶幾步,扶住他,「別把傷口弄崩了。」
「沒事。」武孟男攥住他的手,「老班長,這次多虧了你。」
「瞧你說的。」寇天龍幫他把衣物拿進廳堂,「注意休息,有什麼困難跟我打電話。」
「你坐。」武孟男搬來兩把椅子,用抹布撣了撣。
寇天龍目光掃了一圈,問:「孟男,部隊分手後就沒聽過你的消息,你家不是在虎山縣嗎,什麼時候來沐州城的?」武孟男比他小兩歲,入伍後分在他班裡,1986年部隊百萬大裁軍時轉業回了家鄉,以後就再也沒有聯繫。
「家屬是城裡人,轉業後我分在沐州通用機械製造廠當食堂管理員。」武孟男回答說,「後來企業效益不好,食堂對外承包,下崗了,擺個小攤賣炊餅。」
寇天龍想起那輛被砸得東倒西歪的架子車以及破木片上「武大郎炊餅」幾個字,想起武孟男頭紮黃色方巾,身著對襟藍衫和燈籠短褲跟城管員爭奪一隻油壺的情景,心中一酸。不管怎麼說,武孟男在部隊也是一名堂堂的副連級幹部,而武大郎在世人心目中是何形象?倘若不是為了招攬生意養家餬口,誰又會如此地醜化自己、作賤自己?他眼睛有些濕潤,問:「孟男,我調沐州也有好些年了,你怎麼不來找我?」
武孟男嘿嘿一笑,沒有答話。
說話間進來一位臉色黧黑的婦人。她將手中的毛巾往牆上一掛,說:「他這膽,哪敢上市政府找您,就大門口的武警也把他嚇個半死。」
寇天龍聽出她話中的不滿情緒。不知從哪年哪省開始,先是省府繼而是市府,武警把門成了一道靚麗的風景。
武孟男有些尷尬,介紹道:「我家屬,叫余三姑。」
「你好。」寇天龍衝她點點頭,「在哪個單位?」
余三姑面無表情地:「買斷了,幫人家小區打掃衛生。」
寇天龍問:「幾個孩子?」
武孟男笑笑:「能有幾個,不都是一個嘛。」
「那倒是。」寇天龍又問,「參加工作了吧?」
「去年大專畢業,死活不願留在沐州,去了廣東順德打工。」
寇天龍微微點了點頭。是啊。兒女長大了都想出去闖蕩江湖,鄉村的進了城市,城市的去了別的城市。跟兒女走,兩地跑,如今已成為這個時代的一種普遍現象。
武孟男沖余三姑出門的背影喊道:「喂,炒幾個菜,晚上我要同老班長喝幾杯。」又補充一句:「多放點辣椒。」
寇天龍說:「隨便弄點什麼,你我之間不必客氣。」
「就我這條件,想講究也講究不了。」武孟男說,「老班長,你的孩子也參加工作了?」
「剛從上海財經大學金融專業畢業,受聘於上海浦發銀行。」
「還是你的孩子有出息。」
「難說。不過兒孫自有兒孫福,讓他們自己去闖吧。」
「嫂子也在沐州?」
「她呀,不願來,在省城一所重點中學當教導主任。」
「噢,」武孟男說,「省城當然比沐州好。」
「人各有志啊。」寇天龍岔開話題,問,「就兩間住房?」
「對。」武孟男朝左側一指,「這是我的臥室。」
寇天龍撩開門簾,進去踱了一圈。屋內的光線不是很好,有點暗。除了一張掛著蚊帳的大床和桌椅外,沒有其他擺設。他來到窗邊,在黑漆斑駁的條桌前站定,目光落在壁上掛著的相框上。
相框裡的照片已經發黃,一張張年輕的面容被凝固在逝去的歲月裡。生命對他們中的大部分人來說,實在是太短暫太短暫了。
「老班長,還記得這些人的名字嗎?」武孟男看著他。
「怎麼會不記得?」寇天龍長長地歎了口氣,「每次想起當年的情景,想起這些出生入死的戰友,心裡就隱隱作痛,難以入眠啊。」
這是尖刀班十二位勇士出征前的留影。除了班長寇天龍、新戰士武孟男和羅清河,其餘九人已成為活著的人心中永遠難以磨滅的痛楚——
副班長趙玉龍,在攻打9號高地時炸掉越軍三個火力點,殲敵八名。回押俘虜途中遭敵炮群覆蓋,被彈片擊斷腰椎,壯烈犧牲,追記一等功。
老兵黃仲達,在收復27號高地的戰鬥中帶領四名戰士插入越軍陣地側後,用手榴彈將瘋狂掃射的重機槍炸毀,殲敵十四人,並打退越軍一個排的反撲。犧牲後被********授予「戰鬥英雄」榮譽稱號。
還有他,老兵盧大偉。記得記者拍照時,他特地在腰間插了一顆手榴彈,說:「把這光榮彈也給照上。」誰知五天後的一次白刃戰中,盧大偉拉響了腰間的手榴彈,跟兩名將他死死摁在地上的越軍士兵同歸於盡。
曾經朝夕相處並肩戰鬥的戰友轉眼間就離去,令人不得不感歎戰爭是何等的殘酷,生命又是如此的脆弱。
聊了些部隊當年的事,余三姑在外面叫吃飯。
他們在廚房一側坐下。
真是家常便飯,方桌上擺著一個青椒炒肉,一個茄子烹蛋,一個紅椒拌黃瓜,還有一小碟油炸花生米。
余三姑說:「你倆先喝酒,我再打個湯。」
按照婚姻習俗,她的年齡應該同武孟男相差不大,可臉上的皺褶和那亞麻色的頭髮,卻不得不讓人想起「老婦人」仨字。
寇天龍想叫她一塊坐下,卻不知該如何稱呼。叫小余顯然不妥;叫三姑嘛,她倒成了長輩。只好含混地:「湯別打了,來,一塊吃。」
幾杯酒下肚,武孟男滿臉通紅,額頭汗水涔涔。寇天龍擔心他的身體,不讓再喝,說:「傷口剛拆線,不能多喝,等好利落了,我請你喝茅台。」
武孟男說:「你不是嫌我的酒不好吧,沒事,干。」
「我擔心你的身體,」寇天龍解釋道,「畢竟剛受了傷。」
「這點小傷算什麼,」武孟男拍拍胸脯,「你我都是戰場上下來的人,干!」
他倆邊喝酒邊聊部隊的往事,聊來聊去又聊到住房。
「孟男,」寇天龍問,「有買房的打算嗎?」
余三姑搶話道:「誰不想買,買得起嗎?」
臉色酡紅的武孟男歎了口氣,放下筷子:「本來買、買得起,也怪我沒、沒遠見。」
五年前,他夫妻倆買斷工齡後加上二十多年的積蓄已有七萬多塊錢,本想再存個一兩萬,買房裝修一步到位。誰知房價居然像牛市裡的股票一路飆升,到如今,存折上的人民幣恐怕連二居室的衛生間也買不起了。
「政府這兩年建了不少廉租房,」寇天龍用筷子劃了個圈,「你這樣的條件,難道社區就沒有考慮過?」
「這點倒要感謝社區的領導,」余三姑公允地說,「已經公示了分配名單,估計下個月就能拿到鑰匙。」
武孟男醉眼惺忪,舉起酒杯:「老、老百姓都說你這個市長不、不錯,心裡有咱。來,干。」
寇天龍擺擺手:「是我欠老百姓的。」
寇天龍明白,老百姓買不起房政府是有責任的。因為房價高是綜合因素造成的,房價的飆升很大程度上在於地價的飆升,而土地收益毫無疑問進了政府的銀庫。這些年,為了解決弱勢群體住有所居的問題,政府從財政收入中拿出一筆費用興建廉租房。有人把它稱為愛心工程,或冠以共享改革成果的名號,更有人把它當成領導者以民為本的赫赫政績。寇天龍打心裡不贊同此類提法,他認為政府是在還債。因為,當年政府以低工資的分配方式把職工創造的剩餘價值取走了,如今又把國有土地增值部分拿去推動經濟的高增長。建廉租房,其實質就是向生活在底層的百姓還債。更何況,高房價本身就蘊含著數十萬市民在利益上的一份奉獻。
這些話,他不便跟武孟男余三姑說。
「孟男,」他轉了話題,「要不我幫你介紹個工作?」
「謝,謝了。」武孟男打了個酒嗝,「我不想你為了我讓人講閒話,影、影響了形象。再說賣炊餅也挺、挺好的,想晚點出攤就晚點,多、多自由。」
「有什麼閒話好講,」寇天龍說,「你是上過戰場的人,是共和國的功臣,應該得到政府的照顧。」
「不、不用,真的不、不用。」武孟男用手抹了抹嘴角,把頭搖得像撥浪鼓。
余三姑說:「他呀,最大的心願就是開個自己的炊餅鋪,嘗嘗當老闆的滋味。」
寇天龍沒有再堅持。說實話,憑借手中的權力,解決武孟男的工作和生活問題不在話下。但是,沐州有多少個類似武孟男這樣的下崗職工?他心裡打定主意,要盡快把廉租市場建起來,給這些長年累月為生活奔波忙碌的弱勢群體提供一個良好的就業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