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流 第9章
    早飯後,天空飄起了細雨。

    沙南鑫臉上陰雲密佈,焦躁地在辦公室來回踱步。

    方纔,隧道項目經理大曹掛來電話,說項目部呼啦啦一下湧進許多人,捶桌子摔杯子,哭哭啼啼罵罵咧咧,躺在地下翻身打滾,嗚嗚呀呀地已經折騰了小半天。他問:「都是些什麼人?」大曹說:「大多是遇難者的家屬,也有少許附近的村民。」他問:「又來幹什麼?」大曹說:「還是補償費的事。」他惱怒地反問道:「上次不是說好了月底給嗎,我一下去哪弄錢?」大曹囁嚅道:「解釋了,他們不聽,還說要去市政府呢。」「敢!」他聲音提高了八度:「決不能讓他們亂來。」大曹問:「怎麼辦?」沙南鑫活了大半輩子還沒撞見這般棘手的事,一時也不知如何是好。不採取措施不行,措施不當更不行,這天大的人命案跟自己有脫不開的關係,倘若政府一翻臉,弄不好公安真會把他丟進監獄。

    在屋裡踱了好一陣,他硬著頭皮給寇天龍掛了個電話。

    寇天龍聽出他的聲音,讓他馬上過來。

    沙南鑫驅車來到市政府,下車前給大曹掛了個電話,問了問最新情況。大曹說,這幫人情緒很激動,又砸東西了。

    沙南鑫叮囑道:「想盡一切辦法穩住局面,砸爛點東西無所謂,千萬不能讓他們湧到市政府來。」

    見了沙南鑫,寇天龍面無表情,只是用手指了指,示意他在一旁坐下。心裡卻惱怒得不得了,恨不得把這狗東西立即扔到監獄裡。但他不能這樣做,至少目前不能這樣做,他必須穩住他,讓他掏錢,把遇難民工的善後工作處理好。

    他靜靜地聽著匯報。

    沙南鑫見寇天龍一直不吭聲,心裡有點忐忑不安,說:「情況大致就是這樣,寇市長有何指示?」

    好半天,寇天龍才開口:「聽說你把那套TSP203隧道地質超前預報系統退回給貝軍公司了?」

    沙南鑫說:「那玩意成本太大,我租不起。」

    寇天龍拉下臉:「跟現在比,哪個成本大?」

    沙南鑫吃吃地說:「其實……我不過換了一套TDS18地質預報系統。」

    寇天龍加大了嗓門:「為什麼還出事!」

    沙南鑫說:「沒想到突然下了一場鋪天蓋地的暴雨。」

    寇天龍惱怒地:「這關暴雨什麼事?」

    「不是這場特大暴雨,地下河哪來的大水?」

    「你不把地下河打通,水再大與你何干!」寇天龍冷笑道,「老沙啊老沙,這番鬼話跟我說說倒也罷了。」

    沙南鑫默然無語。

    「反覆跟你強調,安全重於泰山,不能有絲毫馬虎,可你呢,」寇天龍敲著桌子,「心存僥倖,陽奉陰違!」

    沙南鑫囁嚅道:「我算是做了山西佬的替罪羊。」

    寇天龍哼了一聲,說:「我已緊急約見晉州公司的法人代表,下午應該會趕到沐州。至於你們之間是僱傭關係還是其他關係,我想你心裡清楚明白。」

    沙南鑫瞥了他一眼,低下頭。

    沉默了一會,沙南鑫說:「民工家屬找我還說得過去,那些村民跑來鬧事,憑什麼。」

    「你說憑什麼,心裡沒數?」寇天龍瞪了他一眼,語氣有所緩和,「村民這邊不用你管,我會叫人通知鄉幹部過來領人。這些長年泡在基層的同志很辛苦,工作也很難做,你呢,可在財力上幫人家一把。」

    沙南鑫懂得這句話的含義,說:「謝謝寇市長的支持,我馬上就讓下面的人去辦,您放心。」

    寇天龍揮揮手:「回去調集資金吧。」

    沙南鑫無奈地站起:「這些人漫天要價,真有點受不了。」

    「人家的命都沒了,多要點錢也不過分。」寇天龍說,「你就不要斤斤計較,盡量滿足他們的要求。」

    盡量滿足?沙南鑫心裡清楚,實際上就是封口,用錢封口!不過對這群從窮鄉僻壤跑出來的人,要封口,最管用的還就是錢。

    他歎了口氣:「錢我可以想辦法,就怕他們拿了錢不走人。」

    「人家大老遠趕來,你要盡地主之誼,安頓人家先住下,而且住宿和用餐條件都要好一點。」寇天龍一字一句地交待,「千萬注意策略,分頭做工作,責任落實到人,這樣難度會小一點。」想了想,又說:「包工頭的作用不可低估,鄉里鄉親的,他們的話遇難者家屬容易聽進去。」

    聽了這番話,沙南鑫心裡亮堂了許多。

    從市政府出來,他趕到鷹嶺,讓司機把車停在離項目部不遠的路側,給大曹掛了個電話。

    項目部建在工地附近的一處向陽坡上,周邊是一兩人高的針葉松。木柵欄內,支著四五排黃灰色的彩鋼活動板房。大曹從側門溜出,雙手護頭一路小跑過來。他鑽進車內,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喘著粗氣把裡面的情景描繪了一番。

    沙南鑫陰著臉,沒有吭聲。

    雨還在下,路面形成一個又一個淺淺的泥水汪,雨珠落在上面,濺起圈圈漣漪。撕心裂肺的哭聲,一陣陣地從柵欄那邊飄來。沙南鑫把臉貼近車窗,隱約瞧見好些個披頭散髮的女人,半躺在泥水中又是捶胸又是砸地。

    「沙董,怎麼辦?」大曹問。

    「你馬上派人到鷹嶺鎮聯繫幾家旅館,雇兩輛中巴,把這些家屬弄上車。」沙南鑫回過頭,「就說補償費今天發。」

    「今天?」大曹瞪大了眼睛。

    「今天。」沙南鑫加重語氣,「另外,你讓那幾個包工頭趕來公司見我。」

    「好,我馬上辦。」大曹急急走了。

    一個小時後,包工頭趕到雙英實業公司。

    沙南鑫先讓曾米果進來,開門見山地說:「每個人我給你二十萬,你十五萬能擺平,剩下五萬就是你的。」

    「難。」曾米果說,「一條人命,二十萬就打發了?」

    沙南鑫問:「你要多少?」

    「二十五萬。」

    沙南鑫嘿嘿冷笑:「你以為我的錢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嗎?」

    曾米果說:「沙董,二十萬真的少了點。」

    沙南鑫黑下臉:「我給你一個做好人和賺錢的機會,不要?」

    曾米果不吭氣。

    沙南鑫說:「算了,你走吧,三條腿的蛤蟆不好找,兩條腿的人哪裡沒有。」

    曾米果沒動,猶豫著。

    「怎樣,給你一次機會。」沙南鑫瞧著他,「再說,往後你不想在我這兒干了?」

    曾米果咬咬牙:「好吧,我試試。」

    從沙南鑫這兒出來,曾米果去了旅館。

    他先找到田小娥,沉痛地說:「小娥啊,慶福跟我出來,如今撞上這事,我很難過。你也不要太悲傷,畢竟人死不能復生。」

    田小娥流著淚:「人說沒就沒了,總得有個說法呀。」

    曾米果手一攤:「什麼說法?」

    田小娥說:「慶福是為國家修公路,國家要負責任。」

    曾米果說:「就像地震,這是自然災害。這老天爺的主,你做不了,我做不了,國家也做不了。」

    田小娥說:「曾叔,慶福是您帶出來的,您胳膊不能往外拐啊。」

    「別把我拉扯進去,」曾米果眉頭一皺,「當初是你老公求著要跟我出來,這些年沒少賺錢,你家的小樓房是怎樣蓋起來的?我一片好心變成驢肝肺了。」

    田小娥說:「怎麼會忘記曾叔您呢,不過如今人沒了,不能就這麼算了。」

    「你知道不,」曾米果說,「掘隧道是有危險的,我跟你們的老公都簽了生死狀,出了這樣的事我可管可不管。我不管你能怎樣?」

    田小娥說:「你們不管我找政府。」

    曾米果說:「還政府呢,你沒去過吧?人家有武警把門,你進得了?」

    田小娥說:「我就死在大門口!」

    曾米果說:「我看你真沒見過世面,那地方容得下你撒潑?想死在那種地方,不夠格!」

    田小娥不說話了。

    「就怕你不來橫的,你耍橫,往號子裡一扔,」曾米果指指孩子,「你讓他咋辦?」

    田小娥摟住五歲的兒子,又嗚嗚地哭開了。

    「你別哭,」曾米果說,「政府也不會虧待你,給你這個數,作為一次性補償。」他把巴掌翻了三下。

    田小娥盯著他,吃吃地問道:「才……十五萬……」

    「才十五萬?」曾米果瞪大眼睛,「還能怎樣?十五萬啊,夠你一家坐著吃二十年吶。」

    田小娥不吭氣了。

    「有錢就能把兒子培養成才,你後半輩子就過得風風光光,不比現在強百十倍?」

    田小娥半晌沒說話。

    曾米果問:「怎樣?」

    田小娥抬起頭:「能不能,多給一點?」

    「多少?」

    田小娥眼巴巴地望著他:「二十萬。」

    「不行,十五萬。」

    田小娥堅持道:「二十萬。」

    「十五萬,就這個數,不要拉倒。」曾米果裝作不耐煩的樣子。

    田小娥咬著嘴唇想了一會:「十八萬。」

    「十五萬。」

    田小娥堅決地:「十八萬,一分錢也不能少。」

    曾米果歎了口氣:「看你孤兒寡母怪可憐,我就再幫你說說吧。」他起身往外走,把門帶上。

    好一陣,他拎著一個牛皮袋回來,吐了口氣:「好容易幫你說通了,錢也幫你帶過來了,點點吧。」他打開袋子往桌上一倒。

    都是一百元一張的大票。

    田小娥望著桌上這麼一大堆錢,愣愣地。

    曾米果掏出協議書,交待道:「在上面畫個押,然後趕緊上銀行往家裡匯錢,千萬不要出啥錯,這可不是一筆小數目。」

    田小娥忙把桌上的錢收攏,小心翼翼地包好,緊緊攥在手中,怯生生地問:「就不能再多給一點?」

    曾米果臉一沉:「你可別得寸進尺,明天領著孩子回家過日子去吧。」

    田小娥無奈地瞥了他一眼,揩去臉上的淚珠,牽著兒子回客房去了。

    曾米果安撫好手下九個遇難民工的家屬,已是下午四點多。他還沒吃中飯,飢腸轆轆滿臉疲憊,但也有些興奮。不管怎樣,他腰包裡多了十幾萬塊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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