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紀委來人了,為首的是巡視員宋元明。宋元明算得上是位老資格的領導幹部,今年五十八九。他原本是上海人,上個世紀六十年代末響應偉大領袖毛主席的號召,到沐州地區山溪縣清泉公社黑峰大隊沙家堡插隊落戶,歷任生產隊長、大隊總支書記、公社黨委書記、縣委書記,1994年調省紀委工作。他對沐州的瞭解,遠勝於對上海的瞭解。這次隨他一起來的,有省紀委三處副處長王一屏。
寇天龍做東,在迎賓館景觀樓宴請他倆。
落座後,宋元明說:「樂隊撤了吧,咱們聊聊天。」
寇天龍沖樂隊揮揮手:「下去吧。」
「聽聽音樂,喝點小酒,那是年輕人的事。」宋元明笑著解釋道,「到了我們這把年紀,想浪漫也浪漫不起來。」
市府秘書長司馬岑昊半開玩笑說:「浪漫同年齡應該沒太大的關係,北宋的大文豪蘇東坡還曾『老夫聊發少年狂』呢。」
「文人嘛,總喜歡誇大其詞。」宋元明說,「蘇軾在密州填這闋《江城子》時,不過三十八九歲。」
司馬岑昊驚訝地問:「是嗎?」
寇天龍道:「宋書記說的沒錯,蘇軾二十多歲中了進士,三十八歲升為太守,用現在的話說,算得上年輕幹部。」宋元明一生中有較長一段時期擔任不同單位的書記職務,如今雖退居二線任巡視員,為尊重起見,眾人還是稱他為宋書記。
宋元明說:「別看蘇東坡是一代文豪,治理地方還是很有一套。他在知密州、徐州、湖州期間政績顯赫,深得民心。任杭州太守時,又搞了一項重大水利建設,疏浚西湖,用挖出的泥築成一道堤壩,也就是著名的蘇堤。」
「關鍵看綜合素質,」司馬岑昊笑道,「比如寇市長,軍人出身,哲學博士,抓經濟工作照樣比那些專家強百十倍。就拿咱們沐州的高速公路來說,沒有寇市長運籌帷幄,哪有今天騰飛的局面。」
「主要是市委仲書記的大力支持。」寇天龍沖宋元明謙虛地一笑,「我市第一條高速公路總投資四十九億元,而當時沐州一年的財政收入才四十六億元。走老路唱老調,靠政府投資建高速幾乎不可能。市委、市政府決定市場化運作,借鑒我國沿海發達地區興起的BOT模式,巧做高速公路這頓無米之飲。」
寇天龍說的是實話,他的設想得到仲書記首肯後,立即抓了三件大事:首先爭取了高速公路建成後設站收費經營三十年的優惠政策,為BOT的運作創造了條件;二是採取股份制的形式,吸收省內外多家大公司參與,基本解決了項目資本金的問題,創造了向銀行融資的條件;三是以收費經營權作抵押,向工商銀行申請了將近三十億元的項目基建貸款。
對寇天龍在市場資本運作中借雞下蛋,空手套白狼的一些典型事例,宋元明在省城有所耳聞,一位從部隊轉業回來的軍事幹部能在經濟領域取得如此好的成績,的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寇天龍繼續介紹道:「後來的幾條高速公路,包括這次隧道出事的沐楚高速,都是採用同一模式運作。BOT模式巧妙地把社會資金引入高速公路建設領域,減輕了政府的財政負擔。」
「干的不如看的,看的不如搗蛋的。」司馬岑昊憤憤地說,「鷹嶺隧道出了點問題,有人就在背後煽風點火,唯恐天下不亂。這不,告狀信都擺到了省領導辦公桌上。」
寇天龍大度地:「岑昊同志,要正確對待。宋書記,高速公路建設一直由我負責抓,您放心,我會帶頭配合省紀委對我市相關人員的調查。」
「寇市長,你可能有所誤解,我們只是對群眾來信反映的問題做一些瞭解。」宋元明解釋道,「用我們的術語說,這僅僅是信訪調查。」
這不是敷衍之詞。前些日子省委主要領導收到幾封舉報信,說寇天龍等人在鷹嶺隧道特大突水事故發生後,跟承包商相互勾結,瞞報謊報傷亡人數,掩蓋事故真相。省委主要領導很重視也很慎重,責成省紀委派出經驗豐富的同志到沐州做些調查瞭解。黨的紀律檢查機關對違紀案件實行分級立案的原則,哪一級黨委管理的幹部發生違紀問題,原則上由哪一級紀委負責立案查處。寇天龍是省管幹部,見到省紀委派來的要員,產生誤解也是情理中的事。不過,信訪調查跟立案調查是有本質區別的,立案直接關係到黨員的政治聲譽以至政治生命,因此紀檢部門從來都持慎重態度。
「宋書記說的是實話,省紀委對沐州之事並未立案。」王一屏也解釋道,「立案必須具備兩個條件,一是有違紀事實,二是需給予紀律處分。換句話說,違紀事實是立案的基礎,沒有違紀事實的不立案,可不追究黨紀責任的,也不必立案。」
話雖這麼說,寇天龍心裡清楚明白,信訪調查可以是例行公事的走馬觀花,也可以演變為立案調查的前奏。放你一馬,有一百條理由;整你,又何愁找不到借口?
他轉了話題:「岑昊同志,點了些什麼菜?」
司馬岑昊說:「杏圓燉甲魚,豉汁蒸盤龍鱔,清湯鮑魚……」
「多是粵系菜,」寇天龍接過菜譜,「宋書記是上海人,應當以清淡偏甜為主。」
「老皇歷,」宋元明擺擺手,感慨地,「離開上海三十八年,口味早就變了。」
「再來個花彫雞吧,」寇天龍抬起頭,「花彫雞製法獨特,反覆燜烤八次之多,其色如琥珀,肉質脆嫩,鮮美可口。」
「客隨主便。」宋元明微微一笑。他久浸官場卻未染上滿口謊言的毛病,不像有些政工幹部,明明想嘗嘗好東西,礙於面子硬說不要不要。他是一級一級幹上來的,對迎來送往之事看得多感受也多。能享受最高接待規格的,就部門而言,是組織部的幹部。哪怕一個小科長到了縣裡,縣委書記也得放下架子親自陪酒。這裡面蘊藏著的深刻含義,彼此心知肚明。今天這規格這檔次自然不低,說實話,打退居二線後他就不曾享受過這種禮遇。寇天龍心裡怎樣想的,他大致能猜出個八九不離十。
寇天龍對司馬岑昊說:「拿幾瓶五糧液過來。」
王一屏說:「白酒就別上了,宋書記不大喝酒,一瓶干紅意思意思吧。」
寇天龍說:「不行,宋書記回了娘家,怎能不喝酒。」
宋元明說:「的確,沐州是我的第二故鄉,感情挺深的,酒是一定要喝。小王,晚上沒事,你就別辜負了寇市長的一片好意,放開喝吧,難得痛快一回。」
王一屏三十五六歲,身強力壯,在部隊時曾當過偵察連長,擒拿格鬥是把好手。他酒量也很好,外號玩一瓶。因為在紀委工作,礙於紀律輕易不喝酒,一旦放開,抓住酒瓶這麼一吹,大半瓶白酒立馬就下去了。
「今天咱們都來個開懷暢飲,不醉不歸。」寇天龍說,「怠慢了客人,仲書記從北京回來要問罪的。」
王一屏問:「仲書記上北京開會?」
寇天龍說:「哪裡,為了沐州的發展,仲書記又親自跑項目去了。」
司馬岑昊說:「這麼些年,我市從人民群眾最關心、最直接、最現實的利益問題入手,緊緊圍繞就業、低保、醫療、住房等六個重點,投入五十六億元實施民生工程,居然有人舉報我們草菅人命!」
宋元明笑笑,未置可否。
「真是人心隔肚皮,不可思議。」司馬岑昊歎了口氣,「宋書記,您可得秉公辦案啊。」
「不談這事,」寇天龍制止道,「紀檢的同志如何辦案有他們的程序和規定。」
宋元明再次糾正道:「我們這次來是信訪調查,立不立案那是以後的事。」話雖這麼說,憑著十幾年的辦案經驗,他敏銳地感覺到鷹嶺事故背後一定有不可告人的內幕。省委領導收到的舉報信是匿名信,從多年的來信分析中可以看出,匿名信和署名信一樣,反映的問題大部分屬實或基本屬實。如今查處的大案要案,有很大比例是匿名信提供的線索。這次收到的匿名信,不只是上綱上線扣大帽子,還羅列了不少具體情況,提供了不少調查線索,他覺得可信度還是蠻高的。所以,他跟王一屏低調來到沐州的第一件事,就是趕往鷹嶺事故現場察看。沒料到,居然瞧見有人追殺記者一幕,這更讓他感到沐州情況複雜。
「宋書記不妨多找些市民瞭解情況,」司馬岑昊建議道,「寇市長向來情系百姓,為民排憂解難的事例一天一夜也說不完,都誇他是實踐三個代表的典範呢。」
寇天龍打斷他的話:「岑昊同志,言過其實了。」
司馬岑昊不服地說:「寇市長,您沒必要謙虛。」
「我沒那麼高尚,」寇天龍直率地說,「雁過留聲嘛,大丈夫活在世上,求的就是建功立業,青史留名。」
宋元明笑道:「看來儒家思想對寇市長的影響還是挺大的。」
寇天龍說:「兩千多年來,國人莫不受儒家思想的潛移默化,尤其是執政者。」
宋元明說:「還有道家和佛家思想。」
寇天龍擺擺手:「畢竟不是主流。」
「話雖這麼說,對中國社會的影響,道家與佛家學說所起的作用絕不亞於儒家學說。」宋元明喝了口茶,清清嗓子,「比如老子的無為思想即便在今天,對執政者處理好同老百姓的關係,仍有值得借鑒之處。社會之所以存在種種矛盾和紛爭,無疑都是由於人對權力和金錢的貪婪。我無為而民自化,我好靜而民自正,我無事而民自富,我無慾而民自樸。作為老子無為思想基本內容的『少私』、『寡慾』,對我們構建和諧社會有著積極的意義。」
寇天龍笑笑:「宋書記對儒道釋還是很有研究的。」
宋元明也笑笑:「研究談不上,對道家的學說有所偏愛罷了。」
司馬岑昊似乎聽出宋元明話中的不和諧之音,忙岔開話題,說:「二位領導,菜上得差不多了,咱們入席吧?」
寇天龍客氣地:「宋書記,請。」
宋元明站起:「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