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東西這麼神秘?」正在頂樓套房能夠俯瞰整個外灘的游泳池裡游泳的狄靖塵不耐煩地從二十五度的舒適溫水中一躍而起。他披上純絲的睡袍,懶洋洋地走到客廳的私人吧檯為自己倒上一杯馬丁尼。
「這是上海工部局對狄先生的致意。」如釋重負地洋侍者恭恭敬敬地深深一鞠躬,掀開了餐盤蓋。珵亮的銀盤上端端正正地放著一封信。
「又不是開飯,搞恁大陣仗幹啥?」丑娃氣呼呼地接過狄靖塵遞來的水晶酒杯,空空如也的餐盤惹起他的饞蟲。洋侍者見狀,連忙遞來一份用鉑金細細框起的當日菜單。但丑娃卻不領情,他推開洋侍者熱心遞來的菜單,朗聲點起菜來,「昨天的可頌太軟,鵝肝醬太膩,我大哥不歡喜吃。今天的午餐全改換清淡的菜色,給我大哥上一份奶油松露湯加火焰明蝦,松露要法國進口的黑松露,不要你們昨天拿來蒙事的白松露;我大嫂要一份香橙鴨胸與勃艮第田螺,田螺要法國的Helixpomatia,不要本地的溫帶大蝸牛;我今天剛洗了蒸氣浴,胃口還行,給我上雙份酥炸黃金軟殼蟹當開胃菜,主菜要雙份煙熏奶油鮭魚與雙份帶血腓力牛排,再加一份碳烤鹿肉;另外,送三份海鮮意大利面到六樓賭場的二十一點桌給我的三位大哥。我們今天的甜點要香栗口味的蛋白酥,我大哥大嫂的配餐酒是BrandyAlexander,三位大哥要見紅好手氣,給他們送雙份BloodyMary。」
「王春發這渾小子又混到賭場去了?讓他把大門,大半天都不見人影。還有李德祿和謝有財,整天除了泡賭場就是看歌舞秀!」聽著一向只會舞刀弄槍的醜娃竟然字正腔圓地用英文點起雞尾酒,一團無名火在狄靖塵的胸口猛然竄起。
「大哥,飯店原本是每天給俺們開一萬銀洋的籌碼的。但是他們見俺們在賭桌上手面太大,昨天開始他們不送免費籌碼,改讓俺們記賬。一天額度是十萬大洋,賭光了上他們賬房掛賬就能再拿錢,賬單他們直接送工部局。俺與王大哥是粗人,只會推牌九玩角子機,比不上大哥會玩洋紙牌。昨晚俺與王大哥發了狠,立志向大哥學習,不學會二十一點不下桌。俺們甩了三十萬大洋,總算摸出竅門,發牌的荷官們可是見了俺們就發怵呢。再說了……」丑娃賊頭賊腦地飛快往柳繡蘭房裡望了一眼,看真了沒有動靜,他擠眉弄眼地將手裡一把籌碼塞進狄靖塵手裡。
「就曉得賭牌嫖姑娘,連個大門就不會把守了?來上海才幾天,你自己姓啥還記得不?一個送信的洋毛孩子都能隨便登堂入室,腦袋啥時候給人摸掉了都不知道。」狄靖塵訓道。
「我大哥說的是。你這小洋鬼子,沒看到門口的告示嗎?」見狄靖塵動了氣,丑娃趕緊停下油嘴滑舌。
「門口什麼告示?」狄靖塵一頭霧水地踱到門口,一張墨跡未乾的大字告示讓他禁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洋人與狗不得入內。」狄靖塵一眼看出這是王春發的手筆。從前在大街小巷貼懸賞緝人告示的時候,心細的王春發總會在告示邊緣加刷一道漿糊,以免巡緝營師爺端楷繕就的告示讓風刮跑。
「這是王春發貼上去的?」狄靖塵問道。
「俺聽說馬路對面黃浦灘上的公園貼了一張,於是就與王大哥合計也找飯店的洋崽寫了一張,讓洋人認得祖宗。」看到狄靖塵收起一臉嚴肅,咧嘴大笑起來,丑娃也樂了。
「滾吧!」狄靖塵從吧檯放零錢的酒杯裡摸出一塊袁大頭,順手扔給生生被丑娃扔出大門的洋侍者。面無人色的洋侍者趕緊對狄靖塵深鞠一躬,一溜煙地竄進了電梯。丑娃帶上了電梯鐵門口的黃銅大鎖,隨口說道:「大哥放心吧,除了你與嫂子之外,就連俺與王大哥幾個都沒有鑰匙,任誰都開不了這鐵門的。大哥,俺們快看看信上頭都說了些啥?」
為了談出讓狄靖塵高抬貴手的價位,沃爾夫已經與十餘家有畸零地握在狄靖塵手上的大洋商鏖戰了半個月,每天晚上沃爾夫都有匯報談判狀況的秘信送呈狄靖塵。為了打發時間,柳繡蘭不厭其煩地對丑娃詳細解釋每封信的意思,信裡屢屢翻新的天文數字讓丑娃徹底體悟了「書中自有黃金屋」的道理,並深深佩服起這些能寫洋字的先生。一個干蹚將的,就算有出息蹚遍天下,也蹚不出信裡財富的一個零頭。要干蹚將,還是這些喝過墨水的知識分子有本領。
「兄弟,這不是信,這是老白狼的全部寶藏。」信封裡並沒有信,只有一張淡黃色的票據。看清了票據上的金額,狄靖塵猛然按住丑娃寬闊的肩膀,強忍著控制內心的激昂澎湃。
「大哥,你是說俺們終於找著寶藏了?」一聲震憾重瓦的長嘯,丑娃興奮地舉起門口一人高的大理石拿破侖肖像,甩槍般地舞了起來。彭地一聲,上百斤重的石雕被興奮過度的醜娃一把扔出面對外灘的落地窗,外灘大馬路上頓時響起一片驚恐的人呼馬嘶。
「這紙頭是啥東西做的,能值個多少錢?」大街上的恐慌哀號讓狂喜的醜娃逐漸鎮定下來,他好奇地從狄靖塵手裡拿過紙片,細細端詳起來。
「這不是一般紙頭,這是一張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聯同外灘五大銀行在匯豐銀行聯合開立的保函。」經過這幾天與工部局反覆的喊價,狄靖塵學會了不少英文單詞,保函上龍飛鳳舞的洋文已經能辨識無礙了。在搞懂了本票的金額之後,他猛地往丑娃當胸一拳,足以放倒一匹壯騾的雄渾內勁讓丑娃充分感受到狄靖塵內心的狂喜。
「啥是保函?能抵上洋錢嗎?」丑娃揉著胸口,畢恭畢敬地接過狄靖塵遞來的保函,一臉崇敬地看著。
「保函可要比現洋好用。有了這張票子,我們就是上海灘最大的債主,不怕洋人賴賬。外灘上所有的頭面銀行聯合作保付我們錢,就連洋鬼子在上海的衙門都是這筆錢的保人。」狄靖塵按下心中的激動,朗聲誦讀起來:
「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聯同英國匯豐銀行,法國東方匯理銀行,俄國華俄道勝銀行,日本橫濱正金銀行,美國花旗銀行與比利時華比銀行,在此共同為你提出吾人在任何條件下不可變更一字之保證:茲擔保匯豐銀行分期十年,在到期日屆滿前以週息六厘分期支付鄭慶余堂中國銀元八千萬元。鄭慶余堂可選擇收取現洋,或改為取得匯豐銀行百分之五十一之股權。」
「大哥,講數字俺鬧不懂,這張保票能換出多少頭牛來?」丑娃問道。雖然紙票子換出大洋是件難以想像的怪事,在十里洋場花了大半個月,丑娃早已見怪不怪,但是動輒千萬的數字實在超出他的理解能力。
「你老家一頭牛要多少錢?」狄靖塵問道。
「在俺老家那裡,一頭齊口壯實的吹子也就是大洋七八十塊錢。俺有一個遠房表叔,家裡闊得很,他花了足足1000大洋買了一對腿毛打漩的吹子,那可是神牛,一天可以拉80里地的大車。」雖然在上海灘的浮華世界豪奢了半個月,但是醜娃一談起家鄉,卻還是滿口黑話。
「整個河南一省的牛也就是七八十萬頭。8000萬大洋,夠你買下河南全省的牛。」狄靖塵說道。
「河南全省的牛,大哥,俺們發了。」丑娃說道。
丑娃興高采烈地敲開了兩瓶香檳,純亮的酒液在高腳杯中喜氣地晶瑩欲滴。
「干!」香檳杯的醉人誘起滿廳眩目的琥珀光,一股陌生的幽香悄然沁入狄靖塵的心底。在酒色的迷醉中,狄靖塵詫異地看著一臉傻笑的醜娃七歪八倒地在波斯地毯上撇開毛茸茸的一雙粗腿,踩起昨晚在舞池裡剛學成的舞步。
「丑娃,這洋酒你才喝一杯,咋就醉成這個熊樣?」狄靖塵剛說完,一股醉意猛然衝上腦門,眼前的世界突然間矇矓了起來。碰的一聲巨響,撲倒在天鵝絨沙發上的醜娃將整套沙發砸得粉碎。看著丑娃傻乎乎地淌下的口水,狄靖塵突然問道:「丑娃,你嫂子呢?」
「今早起來就沒見人,大概又到佛堂去找那個獨腳大師開示了吧。」丑娃說道。
自打住進匯中飯店的總統套房起,溫柔賢慧的柳繡蘭彷彿變了個人。她幾乎每天都要親自到賭場吼叫一通,將在賭桌前流連忘返的狄靖塵給揪回來,丑娃與王春發更是經常被柳繡蘭逮到大門口罰跪。為了安撫未婚妻,狄靖塵三天兩頭就將匯中飯店旁最繁華的大馬路遍掃一圈,他買遍了先施與永安各大百貨的當季精品,但是堆積如山的禮物卻更激起了柳繡蘭的憤怒。這幾天柳繡蘭總往佛堂跑,難得清靜的狄靖塵也樂得不多詢問,一轉眼間,他竟然已經整整兩天沒見柳繡蘭的面了。
「獨腳大師?你可曾親眼見過?」狄靖塵問道。
「上回陪著嫂子去佛堂,只看到一個大師裝著一隻木腳。」還沒來得及說完,丑娃已經熬不住睡意,隆隆響起的鼾聲讓狄靖塵暗暗叫苦。
「丑娃,咱們中招了。」狄靖塵雙腿一軟,撲倒在丑娃面前。他緊盯著丑娃手裡的保函,使出全身力量向丑娃手裡的保函爬去。但是連翩襲來的睡意卻讓他暈乎了起來。就在他一把握住8000萬保函的一剎那,狄靖塵再也支持不住,陷入了沉沉睡鄉。
「大哥,你們兩個咋給捆上了?」王春發扔下手裡的一盤籌碼,驚叫著跑進大廳。被捆得像個粽子似的狄靖塵勉強擠出一絲苦笑:「咱們給黑吃黑了,就桌上的信封,剛才還有8000萬現大洋的匯豐保函。」
狄靖塵向茶几上印著匯豐HSBC行標的信封丟了個眼色,王春發顫抖地打開空空如也的信封。「大哥,你與丑娃是咋被放倒的?」酒杯裡殘存的餘味引起王春發的警惕。他沾了點杯底殘液湊到鼻前一嗅,恍然大悟,「下迷藥,哪個吃了熊心豹子膽的蹚將,敢來下俺們的黑手。」
王春發一掌將金絲楠木的茶几拍得粉碎,他拔出貼身的張嘴燈,悲憤地掃射了起來。
「這是你大嫂與香五爺干的。」狄靖塵閉上雙眼,深深吸了一口氣,美國白玉霜的脂粉餘味與淡淡檀香說明了是誰下的黑手。
「是大嫂與香五爺?」王春發被突如其來的出奇真相震糊塗了。他扔下手槍,碰的一聲歪倒在沙發上,雙手緊緊地抱著腦袋,似乎正努力想解出這難解之謎:「可是俺們是一家人,這沒有道理啊!」
「王春發,你說香五爺究竟是誰?」雖然狄靖塵早已悟出了答案,但是他還存著一絲希望,希望王春發能證明自己的錯誤。
「大哥,您還沒想通嗎?」王春發吃了一驚,他沒想到狄靖塵竟然看不透這層簡單的關係,若不是老白狼本人,誰能曉得寶藏藏在上海法租界的洋銀行裡?」
「那你說,香五爺又為啥給咱們三番兩次引路遞信?」狄靖塵問道。
「大哥,這不是明擺著的事嗎?俺咋就沒想通!」王春發猛然一拍腦門,驚喜地說道:「那是老狼引著小狼成器,大哥,你就是老白狼的親骨肉。」
「所以是香五爺引著兒子找著寶藏,又教我媳婦把寶藏黑走。」看著王春發一身油頭粉面的賭徒打扮,狄靖塵苦笑一聲,體悟了老白狼的用心。
「也就是半個月的好日子,我們就成現在這熊樣,哪裡還有一絲雄心壯志?要是真在這紙醉金迷的上海灘得了8000萬大洋,那還不都成了花花公子?有了錢吃喝嫖賭,你我的這輩子就算廢了。」狄靖塵說道。
「大哥,您說得沒錯。」王春發臉一紅,連忙扯掉領口的燕尾結,露出被大風大雨拍打出來的健壯胸肌。他拔出貼身的匕首,利落地為狄靖塵解開繩索:「瞧您這身真絲睡袍。老白狼可不願見自己的兒子穿成娘們模樣。」
「抱歉打擾,有給狄靖塵先生的禮物。」叮噹一聲,方才被丑娃一把扔出去的洋侍者引著匯中飯店的洋經理怯生生地從電梯門裡探出腦袋。
「去看看是啥玩意。」狄靖塵精神一震。這個時候來的禮物,十有八九又是香五爺給他留下的線索。他動了動被粗麻繩捆得發麻的手腳,胸中又燃起了熊熊鬥志。
「大哥,是一袋傢伙。」王春發驚訝地將布袋往地毯上一抖,滿地的嶄新傢伙讓一輩子在槍口舔血的老軍人合不攏嘴,鏜亮光滑的「大肚鏡面」盒子炮,彈頭特大、一彈能削掉半個人腦袋的美國「大眼曲尺」,租界巡捕人手一把的美國「槍牌櫓子」,三把精緻小巧的小八音和一挺「格蚤龍」手提機關鎗。每桿傢伙都配齊了皮件齊全的子彈袋與兩百發子彈。有了這些傢伙,一個有能力的蹚將馬上就能稱霸一方。
「狄先生,這裡是三張火車票。這是尊夫人在退房的時候交待櫃檯給您辦的,今天晚上的夜班特快車到徐州,轉搭後天一早的藍鋼車頭等座到洛陽。」
「洛陽?香五爺要我們回河南府?」洋經理恭恭敬敬地雙手奉上三張頭等車票,狄靖塵與王春發會意地看了一眼。
「鄙店已經為狄先生喊了出租汽車,請問狄先生有行李要托運嗎?」洋經理問道。
「除了這包傢伙,我們沒別的行李。」狄靖塵利落地換上了剛到上海時的一身勁裝,香五爺送來的嶄新九龍子彈帶如定制一般貼身合體。曾經在紙醉金迷中逐漸渙散的目光再度銳利起來,他揚起一腳,將還在地毯上鼾聲大作的醜娃踢了個四腳朝天。
「哪個不要命的敢把俺捆上?」被狄靖塵一腳踹醒的醜娃一聲暴吼,三條將他捆得結結實實的粗麻繩被繃斷成六截。
「拿上傢伙,到賭場去把謝有財與李德祿叫回來,香五爺與你大嫂讓我們出發回河南府了。」狄靖塵說道。
「大哥,香五爺讓俺們回河南府幹啥去?」丑娃問道。狄靖塵沒有回答,只是把滿地的槍指給丑娃看。對個蹚將而言,槍就是命,滿地珵亮的槍支讓丑娃雙眼一亮,他一把抱起泛著油光的格蚤龍,說道:「拿起傢伙,俺們要跟大哥回中原幹成大事。」
王春發順勢向狄靖塵嚴肅地行了個舉手禮,以示決心。
總統套房在燦爛的朝霞的照耀下更顯奢華,黃浦江上熙來攘往的船舶不約而同地奏起了悠揚的號音,萬丈豪情在狄靖塵胸中湧起,「彭」的一聲,他關上了滿室奢華,拉起王春發與丑娃走向了苦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