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狼寶藏 第35章 王府洞 (6)
    「各位兄弟!」黃金來舉著一碗酒站了起來。雖然聲音不大,但是三十幾桌蹚將們卻觸電似的停下喧囂,個個拉長耳朵,屏息靜候黃金來開口。「兄弟自從老白狼失風,流亡外省,轉眼已經十一年。十一年之後重回故地,見到這麼多往年同僚,青年後進,兄弟心裡實在有諸多感觸,一言難盡。但是兄弟深深抱憾的,是我們當年隨老白狼定下的法度,竟然被一些害群之馬糟蹋無遺。現在登架子的弟兄,不但心裡不再裝著老一輩在血海裡悟出的規矩,就是我們當年登架子的理想抱負,也已不復存在。兄弟重登架子這個把月來,每思及此,真是痛心疾首,夜不能寐。」聽到黃金來一頓沒頭沒腦的訓斥,百來個蹚將領袖個個摸不著頭腦。但是老菩薩蠻的威望畢竟無人敢挑戰,即使大伙都急著想知道寶藏的真相,但也不得不讓黃金來繼續抒發下去。

    「當年老白狼帶領我們踏破五省二十餘府,殺人如麻,破圍無數。但是兄弟知道,老白狼他老人家心裡頭對弟兄們一直抱著一分憾意。願意出來蹚的,都是日子過不下去的苦弟兄。雖然大家都是心甘情願,也都知道這是腦袋繫在腰帶上的事,但是誰家裡沒有高堂待養,誰心裡不想子孫滿堂?然而,真登了架子的弟兄,手裡積下太多孽債,最後能得到善終的,竟然是少之又少。」

    說到感傷處,黃金來的嗓子沙啞了。席間的蹚將們個個垂下頭,靜默不語,憂傷的氣氛在山間盛宴蔓延開來。

    「那些在攻城破圍之中貼金睡倒的弟兄,還算是交上好運。最可憐的,還是那些陣上失風的弟兄。幸運的人還能得個利落,一槍劈堂了事;要是遇上那些存心狠毒的衙蠹雜種,還要先弄起猢猻戲,受足了羞辱,才送去望城圈。還有那再狠一些的,甚至要牽累一家老小。我們出來蹚,一但落水,可不是拍個豆腐就能了事。」

    在黑話裡,「貼金」是指負傷,「睡倒」是指陣亡,「陣上失風」是指被官兵俘虜,「一槍劈堂」是指槍斃,「望城圈」是指開刀問斬,「猢猻戲」則是指帶上木枷遊街示眾。蹚將一旦被抓獲,就不只是上衙門大堂大板子拍豆腐的小打小罰。狄靖塵本人就是豫西的有名剿匪能手,手法之殘酷在全河南都是有名氣的。但也正是因為狄靖塵手段嚴酷,所以席間那些有頭有臉的大駕桿都不敢窺視寶豐。只有那些羽翼未豐的小盜,才會冒險在狄靖塵的刀口上舔血。

    「慈不掌兵。我們帶桿子的,手不能不黑,遇到了弟兄們做了壞規矩的事,不能不按著規矩辦。不失風於冷馬,而因為犯了桿裡的規矩而壞在自己人手裡的,或者那些招了嫉恨挨上黑槍的,飲恨而終,又不知道有多少弟兄。兄弟在插槍之後,雖然說是勉強能安享餘年,但是午夜夢迴,每當想起那些被自己辦掉打掉的弟兄,總是在夜裡驚醒。我這一生,崩掉的弟兄數不清楚,那時沒有感覺,但是人屆老境,他們就會回來纏著你,啃著你的心肺。」

    黃金來哽咽起來,在座幾個有頭有臉的大駕桿們也心有慼然,出來帶桿,首先講威望。當駕桿的心不黑,手不狠,該辦而不辦,能打黑槍而不打,這樣仁義的大駕桿遲早要挨上自己人的黑槍。

    「就是能逃過腥風血雨,拿一份血汗錢插槍返鄉,但又有多少人真能安度晚年?自己插槍回鄉,手上沾著血,官府查下來,手裡沒桿拐子,以前再威風也沒有用。就是幾個帶燒火棍的風頭都辦得了你。輕者花錢消災,重者又落入官家的魔掌。最可怕的是那些來打孽的苦主。起他們家葉子的時候,一個個比膻子還要溫馴。但要是我們失了勢,手裡沒槍沒人,以前的膻子就成了扒扇子。要是洩露了行蹤,以前咋待葉子,他們的家人也要加倍地報復回來。」

    黃金來算是說到蹚將們心坎裡了,膻子是羊,扒扇子是虎。一旦蹚將插槍回家,即使官府不來打擾,以往遭過蹚將毒手的苦主們也要循線而來,昔日的羊群成為猛虎,報復的手法要比蹚將殘酷百倍,所以蹚將幾乎成為一種不能退休的職業。決心退休的蹚將,總要做好隱姓埋名的準備。手裡沒槍,若沒有充分準備,再狠的蹚將也有成為俎上魚肉的一日。

    「有些力量大的,頭腦靈活的,讓官府招了安。招安成為順民,槍還能握在手上,算是我們蹚將行當最好的出路了吧?但即使談成了招安,一旦失了勢,官府隨時能翻出你的老賬辦掉你。各位,幹我們這行的弟兄,難道就注定任人宰割?」

    幾個勢力雄厚的大駕桿顯然對黃金來的說法很贊同。就在兩年前,抱犢崗的大駕桿孫美瑤起了津浦路上滿載中外乘客的藍鋼特快車,綁著洋票談成了招安,被收編成正規軍的旅長。但旅長的寶座還沒有坐熱,就給官府設計砍了腦袋。自從河南張大帥下台以來,河南各地桿子如雨後春筍般冒出,而前來交涉招安改編的說客也是不絕於途,冠蓋相望,豫東幾個大駕桿都動了心。但是孫美瑤的例子在前,大家心裡都是透亮著,蹚將還是老實幹蹚將為好。

    「各位同僚,各位後進。你們想過沒有,出來干蹚將,為啥非得落個慘淡下場?」百來個蹚將首領聽得入迷,大氣不敢吭一聲,連樹上巧舌鳴轉的雀子似乎也安靜不少。

    「我們出來蹚,如果總是胡碴地方,胡碴老百姓。久而久之,地方必然要衰落,林子必然要窮困。干骨頭上搾不出油水,我們還能有啥盼頭呢?而且惹起林子反抗蹚將,我們又能有啥前程呢?」黃金來慷慨激昂地訓示了起來,幾個多情的駕桿已經抹起眼淚,空氣中的肉味酒香似乎在這一刻凝結了,「莊周子說得好:『竊鉤者誅,竊國者為諸侯。』出來蹚之所以沒有好下場,就是因為蹚得不夠大。要是我們能蹚出名堂,能坐上太和殿的金鑾寶座,那還有誰能動得了我們。」

    「坐上金鑾殿,俺們不敢想,俺們只求填足了瓢子就中。俺們不胡碴林子,靠啥填瓢子咧?」在蹚將行裡道行尚淺的青年蹚將李麥牛忍不住沖菩薩蠻嚷了一句。黃金來並不動怒,他示意小青年稍安勿躁:「十二年前,老白狼就已經想通了這一點。他老人家殫精竭慮,為弟兄精心籌劃,點出了一條讓大家能享受榮華富貴的坦蕩大道。只要跟著他老人家的方向走,不但有發不完的洋財,而且還能保晚年安全無憂。」

    聽到老白狼有這麼完美的方略,蹚將們個個雙眼發光,急切地等著黃金來的下文。

    「士農工商。在新式社會,真正的財富在工商,而金融又是工商之母。所以老白狼拿定主意,要辦一家全國最大的錢莊,自己印鈔票。這樣一來,我們就能有數不清的錢,弟兄們的家計就能得到保障。哪還犯得著胡碴地方,四方不討好嗎?」

    「這點俺是曉得的。」坐在黃金來身邊的魯山大桿梁西霸站起身來,威嚴地為黃金來作證。梁西霸在豫西各桿之中有崇高的威望,不僅因為他原本也是老白狼手下的一個小桿首,而且他的心狠手辣與深沉心計也是豫西各駕桿所望塵莫及的。一般的蹚將都謹慎地與梁西霸保持距離,地盤相近的幾個小桿甚至定期向他朝貢,換取一桿平安。

    「老白狼的錢莊叫做裕中錢局。當年在漢中的時候,老白狼他老人家就同大傢伙宣佈過,只要是有資歷的弟兄,桿裡都為他在裕中錢局入了股。只可惜人亡政息,弟兄們雖然拿了幾年的股利,但是裕中錢局後來也被擠兌倒了。」

    在座的蹚將首領大多知道雄雞唱起裕中錢局東家票的故事。不過即使是梁西霸,也不願意招惹雄雞唱,所以對於裕中錢局為何遭到擠兌的往事,也就故意略而不提。

    「沒有錯,就是這裕中錢局。」黃金來揚起手中的鈔票,「這王府洞裡的寶藏,就是老白狼為周全天下蹚將而設的。」疑惑的目光同時望向黃金來手中的鈔票,全場氣氛在這一刻凍結了。「老白狼為了天下蹚將的福祉,他花光了自己從5省20餘府破來的所有資產,創辦起裕中錢局。這是福澤萬代的盛業。但就在我們之間,有個被狗叼去良心的畜牲,居然把裕中錢局給起了。」

    坐在偏遠側席的雄雞唱猛然躍起,摸出腰間的八音子就要打黃金來。但是與他同席的蹚將首領們動作更快。李麥牛凌空飛起一腳,踢飛了他手裡的手槍,張恨血與孫敢干則一人一邊將雄雞唱牢牢制服住。

    「就在5里地外的王府洞,那裡有老白狼畢生的心血,面額兩千萬現大洋的裕中票。為了讓我們蹚將安享盛世,老白狼將他一生的積蓄全投進裕中錢局,全部奉獻給弟兄們,印成了這2000萬大洋的票子。這些票子原本能夠造福我們所有蹚將弟兄。但就因為姒胡碴這個畜牲,現在洞裡的2000萬票子,全成了一文不值的廢紙。」

    「剁了這個雜種!」李麥牛一聲咆哮,拔出馬刀照著雄雞唱的腦袋就要砍。

    「麥牛兄弟,稍安勿躁。蹚將也有規矩,也講仁義。有規矩才能成方圓,我們要依照規矩,蹚之有道,才能讓大家服氣。」黃金來止住李麥牛的躁動。雄雞唱是殺定了,但是他要給在場的所有蹚將領袖一段思考的時間,好做到面面俱到,心服口服。否則即使殺掉雄雞唱,身為老白狼第九駕桿的黃金來也沒有把握能安全脫身。

    「在座的各位大都是跟老白狼起家的。由我們決定,怕是免不了個人意氣。」黃金來緩緩掃視一遍坐在頭兩席的十幾位大駕桿,「張寡婦是前兩年才蹚起來的,不認識老白狼,出來評理最為合適,各位意下如何?」坐在前兩席的大駕桿們大都贊同地點了頭。兩三個與雄雞唱有交情的首領也不敢拂逆眾意,只能沉默不語。

    「那就請張寡婦出面仲裁。」張寡婦穿著一身灰撲撲大袖大襟的土布大襠褲,看起來就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鄉下老婦,但是在河南各桿之中卻是最心黑手辣的。從張家口到荊紫關,張寡婦為子復仇而登架起桿的故事無人不知,悲情寡婦挖苗斷根式的血腥破圍方法更使地方百姓聞之色變。雖然只是一介女流,但張寡婦的牌子在豫西叫得卻比老洋人還響亮,而追緝張寡婦的賞額也隨之水漲船高。

    「裂了他。」張寡婦不愧是名揚千里的狠角色,一老太婆連眼皮都不眨一下,就定了雄雞唱的刑罰。坐在下首二十幾桌的青年蹚將領袖們吶喊起來,雄雞唱奮力掙開張恨血與孫敢幹的臂彎,張開口才剛要喊,一把青子電光般飛快一閃,他滿口濺血,生生吐出自己的舌頭。激憤的青年蹚將們馬上將雄雞唱五花大綁起來,雄雞唱幾個最親近的手下看風頭不對,立即望風歸順,帶頭牽來5匹上好鞍子的壯健快馬,每匹馬身上都已經牢牢捆好一條另一端已經打好結的麻繩。

    在眾人激昂的叫罵聲中,5個繩環分別套上雄雞唱的脖頸與四肢,滿席的駕桿們安靜地目送這位曾經不可一世的悍匪頭子。沒了舌頭的雄雞唱全身顫抖,絕望的眼神直瞅瞅地盯著狄靖塵。黃金來走到臨時安排出來的刑場前,將手上的一碗酒猛力潑出,灑了雄雞唱一臉。就在酒水潑上雄雞唱面頰的那一刻,站在馬前控住馬匹的五個蹚將同時揚起手中的馬鞭,劈頭蓋臉地向馬身上抽去。

    狄靖塵下意識地別過臉去,不敢再往下看。當他回過神的時候,蹚將的歡呼之聲響徹雲霄。

    「老白狼在上,屬下們以這個不義畜牲的人頭祭奠您老了。」黃金來高高舉起手中的酒碗,將碗中的酒灑在地上。百來個蹚將同時起立,敬上一碗香醇的寶豐蒸白,表達自己對這位蹚將梟雄的追念。

    「看不慣這個吧。」坐在狄靖塵對面的梁西霸衝著狄靖塵一咧嘴,露出開心的笑容,「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祖師爺不賞飯吃,您幹不了蹚將這行,還是改邪歸正吧。」

    梁西霸從懷裡掏出一個沉重的錢袋,扔到狄靖塵面前,又對同席的幾位老駕桿說道:「秋海棠這孩子面相不凡,將來一定大有出息。大家結個善緣,湊點路費。將來再見面的時候,興許還能互相留個情面。」梁西霸話音剛落,狄靖塵面前已經堆了七八個錢袋子,張寡婦的二駕桿還牽來三匹壯健的騾子,帶著幾個小嘍囉熱心地幫狄靖塵張羅著乾糧水袋,並把行李利落地捆在騾子上。席間一直一語不發的程啃金從懷裡摸出一把鍍了金面的馬牌櫓子,塞進狄靖塵的手裡:「豫西弟兄都曉得這槍的份量。以後要再來豫西,遇上桿子就亮這把櫓子,有我的面子在,能保你一路平安。」

    看到狄靖塵裝備停當,同席的老駕桿們自顧自地大吃大喝起來,不去理睬拱手正想道謝的狄靖塵。蹚將的恐怖在於他們任性使氣的豪邁,但是蹚將的可愛,也在這份灑脫自在的豪邁。黃金來催促著狄靖塵一行上騾,又將他們送了一里多路。到轉角處,黃金來低聲囑咐道:「王春發在丑娃的家裡等你們,出了憨莊馬上離開寶豐,走得越遠越好。」

    「黃大爺,你身邊總不能沒有個保駕的人,不然我們一塊兒走吧?」聽到黃金來打算讓王春發跟著自己,狄靖塵有些著急。

    「不用擔心你黃大爺。以你黃大爺的威望,還壓得住這些毛孩子。更何況我還留著李得祿與謝有財呢。」黃金來作勢要狄靖塵快走,自己掉頭大步離去。望著黃金來的背景,狄靖塵鼻子一酸。但是遠處河畔依然喧嘩熱鬧,久經沙場的駕桿們完全不因白狼寶藏的落空而失落,歡樂的歌聲在午後的山溝裡迴盪著: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

    好蹚將,真豪傑,將進酒,杯莫停。

    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傾耳聽。

    鐘鼓饌玉不足貴,但願長醉不願醒;古來聖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

    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消萬古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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