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哦!」谷能虛緊握著柳繡蘭扔給他的兩塊洋錢,小心翼翼地接近木箱。就在他走到狄靖塵面前的時候,柳繡蘭突然張大嘴巴慘叫一聲,捂著肚子跪了下去,叫聲之淒厲,連狄靖塵也嚇得頭皮發麻。
「好疼吶,大哥救我……」狄靖塵連忙扶住柳繡蘭。柳繡蘭推開狄靖塵的臂膀,順著勢頭用力一滾,竟然滿地打起滾來,一邊還大聲哀叫著。
扶住柳繡蘭的狄靖塵突然臉色大變,一個蹌踉倒在柳繡蘭身邊,口吐白沫,全身抽搐起來。他掙扎地爬到谷能虛腳邊,伸出手緊緊抓住谷能虛的褲腳,虛弱地喊道:「淵實兄,救我……」
「不好,有機關!」谷能虛驚叫一聲,甩開狄靖塵緊握住他褲腳的手掉頭就跑。一個多年沒有運動而發福的大老闆,此時的動作卻矯如猿猱,他整個人一蹬一尺高攀住竹梯,三下五除二抓著就竄上了頂,肥胖的身影迅速消失在洞口之外。
「封上門,裡頭有毒氣!」谷能虛尖叫著,洞口的榆木門砰的一聲關上了。
狄靖塵從容地扶著柳繡蘭爬了起來,彼此互換會心的一笑。他看了眼站在一旁的醜娃。丑娃正鼓起胸膛大口大口的深呼吸,不解地搜索著洞中毒氣的來源。
「大哥,這是咋說的?」丑娃問道。
狄靖塵抓起一把紙鈔,遞給丑娃:「認得這個嗎?」
丑娃拿著鈔票前後翻看,更糊塗了:「這是啥票子,俺咋從來沒有見過?」
「你這年紀是不認得的。」狄靖塵翻了翻木箱裡的紙鈔,「這箱裡的全部都一樣,一百張一疊,清一色的裕中銀元票。」
洞裡共有28個木箱,依照28星宿的方位整齊擺放。狄靖塵用手臂丈量木箱的長寬深,洞裡的所有木箱都是三尺深,兩尺寬,六尺長。狄靖塵拿起一疊鈔票,略略估算了長寬與厚度的比例。木箱裡都是每張面額一塊錢的銀元票,這樣一個木箱大約就能存放100萬張。
「這東西值錢嗎?」丑娃問道。河南人對紙幣並不陌生,像丑娃這年紀的青年人,從小見識到的大多是紙幣,現銀銅錢串已經不常見了。不過受到豫泉票的刺激,丑娃對紙幣心懷警惕,千辛萬苦尋得的寶藏要都是這樣的紙幣,就太不值了。丑娃激動地掀開所有28個木箱的箱蓋,每掀開一個,就是一聲咒罵。28個木箱,竟然裝了21箱的紙鈔。
「全是廢紙!」狄靖塵長歎一聲,費盡力氣,竟然是這樣的結果。丑娃也蒙了,他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到狄靖塵身邊並肩坐下,兩人像洩了氣的皮球似的靠在一塊。長年塵封的發電機運轉起來不免有些不暢,燈泡隨著供電的跳動而詭譎地閃爍,彷彿正嘲弄著洞裡徒勞無功的失意尋寶客。
「狄大哥別氣餒,我已經看懂了。」在狄靖塵與丑娃失意悶坐的時候,柳繡蘭悶不吭聲地將每一箱紙鈔檢查過一遍。雖然箱裡全部都是沒有價值的廢鈔,但是柳繡蘭卻悟出滿洞紙鈔裡的玄機。狄靖塵與丑娃訝異地看著滿臉欣喜的柳繡蘭。
「這二十八個箱子是依照二十八星宿編號的。」柳繡蘭拉起賴在地下不願起身的狄靖塵,讓他看箱蓋上用朱墨寫上的編號。
「牛金牛。」狄靖塵有氣無力地念過一遍,靜聽柳繡蘭的講解。
「牛金牛屬於玄武七宿,編號在玄武七宿與白虎七宿裡的十四箱都是抵當十銅元的銅元小票,大哥你過來看。」柳繡蘭興奮地像孩子一樣,拉著狄靖塵逐箱檢視箱中廢紙不如的紙鈔,「斗木獬,牛金牛,女土蝠,虛日鼠,危月燕,室火豬,這六箱是一枚銅元的小票;壁水獐,奎木狼,兩箱十枚銅元;婁金狗,胃土雉,兩箱二十枚銅元;昴日雞,畢月烏,兩箱五十枚銅元;觜火猴,參水猿,兩箱一百枚銅元。」狄靖塵木然地聽著柳繡蘭的解釋,一語不發。
「青龍七宿裡的七個箱子是面額一元以上的銀元票,都是大鈔。大哥你看。」雖然狄靖塵一副要死不活的苦像,但是柳繡蘭依然熱心地帶他去看裝有一張票子能抵銀元現洋的大鈔木箱。
「角木蛟一箱,大洋五角的銀元票;亢金龍,氐土貉,房日兔,這三箱是大洋一元;心月狐,尾火虎,兩箱五元票;箕水豹這一箱。全部是大額票,只有中盤商才用得上的十元票。大哥再看朱雀七宿,裡頭是……」
「現洋嘍?」狄靖塵沒好氣地打斷柳繡蘭的熱心介紹,他實在弄不清楚柳繡蘭在高興些什麼。
「大哥要是沒有心聽,我不說了!」柳繡蘭一臉委屈,別過臉去,做出拭淚的模樣。狄靖塵努力壓下滿肚子怒火。戎馬半生,殺人無數,但狄靖塵就是吃不了這軟招。反正在洞裡閒著也是閒著,在谷家兄弟破門而入之前,柳繡蘭的故事也算是打發時間的方法。狄靖塵踱到朱雀七宿的第二箱,箱子裡也是成疊的紙幣。狄靖塵隨手拿起一疊檢視,又看了一眼標示在箱蓋上的編號,再也捺不住積蓄已久的滿腔怒火:「鬼金羊!見鬼了,這箱乾脆是空白票子。」
「這些空白票子才是關鍵。」柳繡蘭抹去淚水,走到狄靖塵身邊,只有輕盈的步伐不自覺地透露出心中的愉悅。
「井木犴,鬼金羊,柳土獐,星日馬,四箱都是空白的鈔票紙;張月鹿,翼火蛇,兩箱印鈔專用的藍、黃、紫、紅、綠、赭、黑、灰各色油墨。最重要的是這最後一箱,大哥看,『軫水蚓』!」朱雀七宿的最後一個箱子裡裝的並不是紙鈔,而是一部叫不出名的古怪機器。
「HEIDELBERG。」柳繡蘭指著機台上的標記,為狄靖塵念了一遍,狄靖塵目瞪口呆,不敢相信。
「大嫂能講洋文?」原本癱坐在一邊的醜娃一躍而起,一雙眼睛瞪得如銅鈴似的,傻傻地望著柳繡蘭。
「我唸書的時候念過幾年英文。」柳繡蘭輕描淡寫地說道,「不過這個字不是我念的英文,應該是個德文字,只是字母恰好與英文一樣,我不確定念得對不對。」成功地引起了狄靖塵與丑娃的興趣,柳繡蘭露出得意的笑容:「這機器做何用途我也不瞭解。不過Heidelberg這個字經常與些印刷術語連在一塊兒用,所以這部機器大約就是印鈔用的印刷機。」
二十一箱鈔票,四箱空白待印的鈔票紙,兩箱油墨,一部印刷機。看來老白狼打算在紙上印出他的千萬寶藏。不過裕中錢局早已破產停業,市面上的裕中票還不如廢紙,只能拿來糊窗當牆紙。折騰這麼久,卻落得這般結局,狄靖塵怎麼也打不起精神。
「大哥,這滿屋紙鈔不是廢物。只要你能定下心,好好思考其中原委,就會發現這是老白狼寶藏確實存在的證據。」柳繡蘭一語驚人,狄靖塵與丑娃不約而同地屏住呼吸。
「大哥還記得九爺同我們講的故事嗎?他每印一元的鈔票,就要有八角準備金。」柳繡蘭提示道。狄靖塵回想起蕭老九的話,心算一下,激動地說道:「丑娃,快算一算這洞裡有多少錢。」果真如蕭老九所說,每印一元就有八角的準備,這滿洞數不清的紙幣,該有多少現金白銀。雖然鬧不清狄靖塵在興奮些什麼,但是醜娃卻還是按著狄靖塵的吩咐行事,立即竄向身邊一個大木箱,開始一張一張點起數。
柳繡蘭笑了,笑聲是如此悅耳,因為激動而飄飄然狄靖塵頓然感覺半邊身子都酥了。「我已經算好了。」沒有算盤,不費細功,在不動聲色之間,柳繡蘭已經胸有成竹,商家之女的本色畢露。
「以長寬高相除紙幣體積計算,再減去包裝用的紙線,以及鋪在箱底防潮的六分厚襯墊。這樣一個木箱大約可以裝一百萬張紙幣。依照票面面值推算,銅元小票的14箱相當於三億六千六百萬枚當十銅元。老白狼的年代,一塊龍洋大約能抵當十銅元兩串文兩百枚,所以折成銀元大約是一百八十三萬;銀元大票相當於兩千三百萬五十萬,合計共是兩千五百三十三萬大洋。如果九爺手上有八成的準備金……」狄靖塵屏氣定心,凝神心算,不過他的速度還是沒有柳繡蘭快。
「兩千零二十六萬零四千塊大洋。」狄靖塵倒抽了一口氣。河南全省一年的稅收還不到這個數字的一半。
「這麼一大筆錢,可能嗎?」狄靖塵愣了半晌,才說出一句話。
「九爺像是會打誑語的人嗎?」柳繡蘭靈巧地反問了一句,狄靖塵會意地笑了笑。
狄靖塵拾起一張五元的裕中票。紙幣上繁複的花紋精美清晰,文字工整,鈔票頂端「裕中錢局」四個大字渾厚中帶有峻骨嶙風,正是蕭老九自創的顏柳合體。在鈔票左方繪有一幅關聖帝君的畫像,人像栩栩如生,似乎要破畫而出,顯然是要與繪有岳武穆王肖像的豫泉票打擂台。狄靖塵撫摩著手中的鈔票,裕中票的鈔紙質地挺實,輕輕拉直脆然有聲,鈔票有紋路的部分摸起來竟還有微凸的手感。而最讓狄靖塵驚訝的還是紙幣的色澤,整張鈔票不但色彩鮮艷,而且還呈現層次鮮明的深淺漸變。拿在燈下細看,各種角度都有賞心悅目的色彩變化與浮水花樣。如此繁複的印製,如此精美的效果,彰顯了裕中票的價值。
狄靖塵想起那位在巢湖上「釣而不綱」的倔老頭。把弄著手中的裕中票,狄靖塵體會出蕭老九那份倔強並不是食古不化,而是堅守原則的擇善固執。而以蕭老九的脾性,如果他說自己印鈔票一定要有八成的準備金,就一定會有八成的準備金。想起九爺,狄靖塵順手將手裡一疊精美的紙幣收進口袋裡。
「我相信九爺是不會胡說的。而且這批票子透著玄機。」柳繡蘭指著紙幣兩側的兩排小字讓狄靖塵看,狄靖塵震憾了。
「完糧納稅,一律通用。」尋常私營行號發行的紙幣,一般只有「憑票即付國幣若干元」與「政府特許發行」的字樣,還沒聽過哪一家私人行號能有完糧抵稅的資格。
「九爺印這批票子的時候,已經有計劃讓這批票子與官府發的紙鈔有同等力量,這就是他要找達官顯貴入股的原因。2000萬本錢辦銀行,足以辦成全國最大的銀行。當年朝廷辦大清銀行,資本額不過白銀1000萬兩,盛宣懷辦交通銀行,股本只有白銀500萬兩。九爺的本錢依癸丑年的時價折成的銀兩,大約有1500萬兩。也就是說,他一家銀行的股本,相當於今天中國交通兩行開辦之初原始股本的總和。」說到這裡,柳繡蘭很興奮,「要知道,國內一直沒有一種真正能全國流通的法定貨幣。有2000萬元的財力,八成準備的信用,只要九爺能讓裕中票成為全國公認的法定貨幣,在中國取得完全信用的資格,就能圖謀大舉。」
「啥是完全信用?」丑娃聽糊塗了,柳繡蘭講了這麼一大堆,他直到現在才好容易聽清一個整句。
「就是讓票子像銀子一樣值錢。」柳繡蘭將紙幣翻到背面,肯定地說道,「雖然九爺已經刻意低調,用的只是「錢局」的名稱。但是裕中錢局的英文名,卻無心透露出九爺的雄心。Yu-JungBankCo。,Ltd,裕中銀行有限責任公司,能打出這樣的字號,如果我沒有猜錯,這是在中國的香港或上海租界註冊過的銀行,而且紙鈔得到了國際承認。也就是說,九爺要開的不是一個在中國本土發鈔的土錢莊,而是一個能國際通匯,甚至掛牌買賣外幣的銀行。」
「洋人霸佔咱地盤註冊的公司,與俺們有啥關係?」丑娃雖然一句也聽不懂,但是他的質疑卻正中要害。
「註冊公司要有註冊資本額,政府驗過資本才能掛牌成立,註冊一家銀行所需的資本額要比其他公司高出很多,少說也有幾十萬。若要發行鈔票,不但資本額動輒要求在百萬銀洋以上,準備金還要受政府監督。若是在咱香港或上海開一家能發鈔票的銀行,那資本額與發行準備金就不止是幾百萬大洋了。」柳繡蘭的聲音興奮地發顫,「也就是說,我們算出來的兩千萬大洋準備金是有可能的。也只有備有這樣一筆巨款,才註冊得了九爺想要開的國際通匯銀行。」
狄靖塵震憾地久久不發一語,2000萬大洋,他可以把整個丹山村老家的房子翻成一間黃金的大院。不過多年軍旅生涯養成的沉毅個性讓狄靖塵冷靜下來,他想起一個最大的破綻,說道:「九爺不是說過,裕中錢局的東家吳其仁早已拿了全局儲備的200萬大洋,去向雄雞唱換他一家老小?那只有200萬,但錢局已經被擠倒了。」這是千真萬確的事情。雄雞唱一口氣吞了200萬現大洋的驚天巨案,不但硬生生擠倒裕中錢局,而且讓整個河南軍政兩界陷入瘋狂,進剿的官兵個個出了死力。他們身上不止有上級交代的破案壓力,而且全河南的官紳將領無不覬覦那筆巨款。結果雄雞唱一股桿匪幾乎被殺絕,雄雞唱本人雖然僥倖隻身出逃,但是200萬的贓款卻下落不明,為了追查這筆顯然被瓜分一空的巨款,河南至少有大小五六十個軍政官員掉了腦袋。
柳繡蘭嫣然一笑:「大哥到今天還沒悟出實情?」看到狄靖塵一頭霧水的可憐樣,柳繡蘭不再賣關子,「吳其仁,不就是「無有其人」的意思?也就是說,壓根就沒有這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