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獺街軼事》文\陳九
選自《小說月報原創版》2012年第7期
【作者簡介】陳九:畢業於中國人民大學。1986年赴美留學。著有《漂泊有時很美》等。現為美國海外中文作家聯誼會副會長,美國《僑報》專欄作家。現就職於紐約市政府,主任數據師,居紐約。
軼事非現事,我說的軼事有一百多年了。那時的水獺街已不靠水了,也就是說,它最初是靠的。那是一七多少年,荷蘭人統治曼哈頓。當時水獺街緊挨著哈迪遜河,是河岸,有好多水獺在此搭窩築巢,故曰水獺街。後來荷蘭人不靈了。荷蘭人好貿易,倒買倒賣,可貿易立不了國。古希臘人,腓尼基人,都熱衷貿易,當好戰的羅馬人一成勢,滿完,三下五除二將你拿下。荷蘭人在紐約的命運正如是,當英國的炮艦登陸曼哈頓,原來的新阿姆斯特丹自然就改稱紐約了。
英國人是殖民者,追求領土擴張,追求對市場和資源的占有。為何資產階級革命和工業革命都最先發生在英國?因為他們需要物質的支撐搞擴張,這才是根本原因。英國人到曼哈頓也一樣,他要發展,發展是硬道理,於是曼哈頓就飛速發展起來。幾經周折,不斷圍水造地,水獺街終於不靠水了,變成一條內陸街道。我說的軼事正是這個時期,十九世紀下半葉,美國內戰已結束,發現了石油,發明了熱機和電力,伴隨大量移民的湧入,人們像搞運動一樣追求發財,如火如荼。那絕對是紐約的“鍍金時代”,瘋狂迷亂,水獺街上游走著形形色色的身影,藍眼睛棕眼睛,黃頭發黑頭發,一看就是塊容易出軼事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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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說雜貨店老板安東尼,四十來歲,意大利移民,在水獺街地面兒上算大哥大。一是他資格老,在此居住了二十多年。這裡靠碼頭,人口流動快,二十多年算很長了。二是生意火爆,他的店陰陽五行包羅萬象沒有不賣的。慢說吃用,連草料和馬鐙子,甚至取暖的煤炭都賣。水獺街一帶五行八作人來人往,商人,水手,腳夫,妓女,警察,海關官員,還有攜婦將雛的新移民,都可能光顧他的店。安東尼大嗓門兒,扎條圍裙站在門口,還老愛給人出主意,你應該這麼著吧,你應該那麼著吧。要麼就推銷他的新貨,瞧一瞧看一看了啊,知道這是什麼嗎?可口可樂,這可是包治百病的靈丹妙藥。那時的可口可樂當藥賣,像川貝止咳露,後來才摻水稀釋,改大瓶兒,算飲料了。
最近安東尼有點兒打蔫兒,他咽不下這口氣。為啥?他女兒安美麗的肚子被隔壁鄺老五的兒子搞大了,這可是安美麗自己交代的。鄺老五祖籍中國廣東,他在水獺街的資歷不比安東尼淺。他爹是修美國中央太平洋鐵路的華工,後來在舊金山淘金。到鄺老五這輩兒,二十年前來紐約,一直在水獺街開洗籠,學名洗衣店。他兒子生在水獺街,是對面修道院的嬤嬤接的生。嬤嬤老了,兒子大了,好麼,一等一的人才,身量,戳桿兒,早不留辮子了,大分頭油光水滑,在海關下屬的信報館當差,成天不著家,這些日子正伺候著海關官員在南卡州的查裡斯港處理棉花關稅問題,那時英美間常為進出口關稅發生齟齬。他跟安美麗青梅竹馬,年齡相仿。鄺老五警告過他,別跟安美麗起膩,法律不允許華人與白人通婚,再說她爸咱也惹不起,真鬧出事來非把你狗雞割嘍。可年輕人摟不住火兒,誰知什麼時候媾的合,瞧瞧,肚子大了吧。
這種事兒瞞不住。家丑不可外揚得看什麼丑,上車蹭票,偷看嫂子洗澡,要麼賣炸糕的多找你一毛錢,這行。肚子大了怎麼瞞,過些日子孩子出來了,安東尼他們全家是天主教徒,不允許墮胎,到時候多出一口人,能吃能喝能哭能尿炕,瞞個屁啊。
最先察覺的是理發店樓上的暗娼蜜蜜花。你想,她就干這個的,干這行的不光對男人敏感,對女人更敏感,想搞定男人一定得留神女人。蜜蜜花三十大幾風韻猶存,她來自南部的田納西,說話南方口音,跟小說《飄》裡的女主角郝思嘉算同鄉。她曾傍上個來往於紐約與英國曼徹斯特間的皮貨商,蜜蜜花不圖名分不要婚嫁,本來過得好好的。不知聽信誰的流言,皮貨商非去德克薩斯州販一批馬皮,說歐洲紳士跳舞的舞鞋就得馬皮做,馬皮比牛皮輕,而且抗皺。結果船剛過邁阿密就被維京海盜劫了,屍首都沒找到。這麼一來蜜蜜花放了單兒,又沒■本事,便當起暗門子。說是暗門子,整條水獺街都快讓她睡遍了,還如狼似虎想吃人家鄺老五兒子的童子雞。那天她一邊套絲襪一邊對恩客律師保爾森說,美麗可能出事的啦。
安美麗?
她肚子大啦,屁股都翹起來的啦。
哎喲喂,誰的?
肯定是老鄺頭的寶貝兒子的啦。
歐買嘎,這犯法呀!
據當時美國的《排華法案》,華人不許跟白人通婚,通奸都不行。這不一出門兒律師保爾森就告訴了開衣場的錢斯基。這個錢斯基不知算哪兒的人,他一會兒說是波西米亞人,一會兒又改稱猶太人,甚至還說過他來自巴勒斯坦,閃閃爍爍沒個准主意。衣場人多嘴雜,於是開餐館的愛爾蘭人丹尼爾知道了,修水管兒的德國移民漢多斯知道了,扛活的被解放黑奴嘎嘎咕也知道了,整條水獺街篦頭發似的篦了一遍,連修道院那些非禮勿聽的嬤嬤們都知道了。說明一下,衣場非衣廠不是別字。廠指現代工業,有分工和流水線。錢斯基可沒這個,他就把活兒發給大家,做好交貨按件付錢,典型的工場手工業,所以場非廠。
安東尼終於沒扛住。他抄起雙筒獵槍,對著鄺老五的“鄺記洗籠”橫匾一頓亂射,辟裡啪啦,匾也歪了,白底紅字上淨是彈孔。那時就流行誰橫誰老大,人不說話槍說話。他邊射邊吼,鄺老五,把你的王八蛋兒子交出來!鄺老五哪敢交兒子呀,早閃了。街坊四鄰跟著瞎起哄,律師保爾森說,報警,報警,讓檢察官起訴這個中國佬。蜜蜜花裝著喘不過氣,用一把中國折扇拼命扇,哎呀,不得了了,要命勒,我要昏過去了。錢斯基是小嗓兒,按昆曲分類算小生,頗像電影《列寧在一九一八》中的告密者,掐死他,掐死他,就這樣掐死他!他用手指做虎鉗狀,放在喉嚨下抖動著。安東尼一把將他推個踉蹌,管你是波西米亞人還是猶太人,沒有祖國就談不上尊嚴。發客油,什麼掐死,燒,用火燒才對!是是,燒,燒。錢斯基還是小嗓兒,更小,變青衣了。他頓時領悟,意大利人多信天主教,羅馬教廷懲罰異教徒就是綁十字架燒,當年堅持日心說的布魯諾,不就被活活燒死了嗎?對,架十字架,燒他娘的。錢斯基又重復一遍。
這邊鬧得正歡,那邊可不干了。你以為意大利女郎白給的?安美麗披頭散發挺著肚子沖上來。還記得法國名畫《自由引導我們前進》?上面有位年輕女郎露半個乳房,打著旗幟往上沖?安美麗此刻就是打旗女郎。她對她爹喊道,不是他,這孩子不是他的,你打死我吧!說著一把舉起安東尼冒煙的槍筒放在胸口,開槍啊你個蠢貨,開啊!安東尼傻了,啞口無言。周邊都傻了,都鴉雀無言。不是說中國佬的種嗎,怎麼?要說錢斯基也是倒霉催的,他為討好安東尼,於無聲處冒了句:那是誰的?安美麗正在氣頭上,你的,是你那天強奸了我,這孩子就是你的。
壞嘍,這下亂套嘍。當時不懂測基因,連血型流不流行都難說,孩子在肚子裡,還不說誰就是誰的。頓時,安東尼的怒吼,錢斯基的小嗓兒,安美麗的哭泣,蜜蜜花的呻吟,還什麼保爾森那,丹尼爾呀,漢多斯啊,甚至嘎嘎咕,嘎嘎咕就知道祈禱,渾身篩糠一樣,他一聽綁十字架燒就打抖,當年奴隸主以宗教名義燒死多少黑奴啊,作下病了。整條水獺街,像皮蛋瘦肉粥一樣熱鬧。
2
當安美麗沖上去跟她爹玩兒命時,黃昏已深。凡關鍵時刻都是黃昏,黃昏的光線角度最佳,投影深情燦爛,能把簡單的故事豐富起來。水獺街的黃昏不是瞎編亂造,是真黃昏。天色漸漸發暗,該開的槍開了,該流的淚流了,聽說錢斯基還尿一褲,指天對地非說自己陽痿。反正大家累了,你媽叫你回家吃飯呢。
不僅如此,水獺街連那個夜晚也頗具今夜無眠的味道。安東尼對安美麗扯脖子喊,不是中國佬的嗎,怎麼又錢斯基了,你把我老臉都丟盡了!安美麗只是不停地哭泣,咬緊牙關堅稱孩子是錢斯基的。安東尼最終無奈,罷了罷了,趕明兒我把錢斯基的狗雞也剁下來,你等著瞧!錢斯基這時正在自家後院洗褲子,那時沒自來水,都用壓把兒井。他越洗心越虛,算計著花多少錢才能把事情擺平。蜜蜜花則照常營業,她與管兒工漢多斯在被窩裡還討論找爹的命題。她堅持是中國佬的。而漢多斯不以為然,我看錢斯基這小子不是好鳥,早覺得他對安美麗心懷不軌。漢多斯恨死錢斯基,這小子老跟他討價還價。
窗外因黑暗而神秘,水獺街的狗開始叫個不停。
鄺老五其實沒走遠。憑什麼呀,置下這份產業容易嗎?一間門面房,還有後院兒的洗衣機烘干機。那時候洗衣機是木制的,一只木桶,中間有個靠驢拉的攪拌器,把搓好胰子的衣服放進桶裡,灌滿水,讓驢像推磨似的轉動。烘干原理也差不多,下面燒著炭火,上面是個篩子狀的銅皮筒,也靠牲口拉。位於曼哈頓下城的華人博物館裡,至今仍保留著類似原物。這麼一大攤家業,怎能說丟就丟。安東尼開槍時,鄺老五就躲在不遠處。安美麗哭訴錢斯基強奸她的話,他聽得真真兒。他為這丫頭的剛烈情義深深感動,美麗呀美麗,你救那臭小子一命啊,等他回來我一定原原本本講給那個王八犢子聽。
街燈在下半夜顯得孱弱,水獺街更幽暗了。鄺老五登著梯子去掛被安東尼打歪的牌匾,你個挨千刀的,打人不打臉,砸店莫砸匾,你觸老子霉頭,這是要趕盡殺絕呀。老子平日對你不薄吧,你讓咱買可口可樂,咱買了,喝得我和他娘放了一夜的屁,打了一夜的嗝兒,我說什麼了嗎?還有上次馬料的事,我說那個黑豆磨得不夠碎,牲口吃了肯定出毛病。你不信,非說中國佬懂個屁,怎樣,人家找上門來了吧,馬都快吃死了!中國人玩兒馬時還沒意大利呢,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可反過來你又怨我沒提醒你。洋人都翻臉不認人,神馬玩意。
鄺老五嘟嘟囔囔,嘟嘟囔囔。朦朧間,只見兩輛運貨的馬車停在水獺街正中央,清脆的蹄聲在黑夜的絕靜中格外洗練。鄺老五的位置高,昏暗中仍能看見有人卸車的誇張動作。都後半夜了,這是卸什麼呀把路都堵了?他想弄個明白,畢竟咱在這街面兒上住著,便走下梯子向馬車緩緩踱去。嘿,我說,干什麼的?他這個干字還沒吐完,在路燈輕緲的逆光下,玉潔冰清的台階路上,一層黑色呈草坪似的絨毛狀,飛快向四處擴散。假設地面是一張紙,在紙中心用火柴點燃,火會沿著同心圓向四周移動,鄺老五的感覺正是這樣。
剛開始鄺老五沒弄清怎麼回事,直到草坪蔓延到他腳下,發出吱吱拉拉的響聲,他突然意識到是老鼠,好多好大的老鼠,他也立刻明白了眼前這些彪形大漢在干什麼!鄺老五本能地破口大罵起來,操你大爺的,缺不缺德呀你。他抄起一把撮垃圾用的長把兒鐵掀,揮舞著向馬車沖去。沒跑幾步,只聽啪啪兩聲槍響,火光四射,子彈嗖嗖從鄺老五的頭頂飛過。他光嘰扔了鐵掀趴在地上,臉貼著地面,接著一串車輪轟鳴,伴著馬蹄聲碎喇叭聲咽,還有趕車人狂妄的吆喝,咦——哈——,從鄺老五眼前奔馳而過,頓時消失了。馬車可以消失,老鼠不行。鄺老五本想多趴一會兒,他怕有人抄後手,躲什麼地方打他黑槍,只覺得背後一陣發癢,癢得鑽心,原來一窩老鼠倉皇之下鑽進他後脖領子。他噌地來個鯉魚打挺躥起來,撩開衣服跳著腳抖,歐買嘎,歐買嘎,我操你大爺的。他邊抖邊罵,把個清粼粼的後半夜搞得像說數來寶似的響起韻腳。
街坊四鄰驚動了,既為兩計槍聲,也為鄺老五。那年月響槍稀松平常,家家有槍說放就放,夜半槍聲並不足怪。但隨後鄺老五的幾句數來寶,讓人覺得好像被打中了。於是窗欞初亮,唰一個,唰又一個。人們不在乎響槍,好奇的是挨槍的是誰。特別在這敏感時刻,莫非安東尼射殺了鄺老五?喂,老鄺頭,你活著嗎?蜜蜜花頭一個推開窗戶對跳腳的鄺老五喊道。老鼠!我問你話呢,你個赤佬,裝洋腔是吧?老鼠老鼠!漢多斯在一旁不耐煩,將一支空酒瓶甩下來,嘩地在鄺老五腳下散開。老五,你瘋啦,錢斯基才是那個雜種的爹,你不用害怕。老鼠!嘿,你不能胡說,不能胡說,我不是那孩子的爹。錢斯基的小嗓兒也加入合唱輪唱。卡嚓,安東尼抽拉了一下手中的槍,橫沖沖闖出門外。他把槍口架在鄺老五頭頂,發客油,老子四處找你,你以為脫得了干系,錢斯基和你兒子的狗雞都得割下。老鼠老鼠!什麼老鼠,你他媽裝瘋賣傻是吧?安東尼沒明白鄺老五的意思,心說哪兒還能沒老鼠呀,咱水獺街就有,他店裡還有老鼠夾子在賣。問題在於這根本不是一碼事。水獺街的老鼠是家鼠,身材嬌小見人就跑,破壞力有限。鄺老五說的老鼠是馬賽黑鼠與紐約土鼠的雜交品種,法國馬賽港的黑鼠個頭大食量大,繁殖力破壞力極強,而且不怕人。它們的後代至今仍活躍在曼哈頓的地鐵和大街小巷,你嚇唬它它盯著你,眼神兒叫你襠下發涼。
“有人在水獺街放了兩大車老鼠!”鄺老五這才從驚恐中緩過勁兒,聲嘶力竭叫喊起來。誰放的?鬼才知道,兩大車,兩大車呀!如果將鄺老五的叫喊比作摔炮兒,砸在地上還沒響,現在不是流行讓什麼都飛一會兒嗎,讓鄺老五的摔炮兒先飛一會兒。可水獺街等不及,已經亂了。
就在安東尼還想揮槍使橫之時,水獺街已燈火通明。此地是美國最早使用電燈的地區之一。愛迪生公司當年在紐約建的第一座火電廠就在珍珠街,距水獺街僅四五條馬路之遙。伴燈光轟亮的是此起彼伏的叫罵聲,比如律師保爾森,他用嚴厲的口吻對錢斯基吼道:我親眼所見,我家傭人也看見,這些老鼠分明是鑽破牆皮從你家跑到我家來的。我的塔克西(指燕尾服)都被老鼠咬破了,沒塔克西我怎麼出庭,你家老鼠嚴重干擾了我的高尚職業,我要控告你,你必須賠償損失。錢斯基則用小嗓兒倉促應戰,怎麼是我家老鼠,誰知這老鼠打哪兒來的,我的衣服不也被咬了嗎,我找誰去?不管,反正我家老鼠是從你家來的,你就得賠!律師保爾森死咬不放。那誰賠我呀,水獺街房子都連成一片,中間只隔層木板,冤不冤那我。
話音未落,那邊蜜蜜花的哭聲已鋪天蓋地。要命勒,我不活了,我衣服都被咬破的啦,我可怎麼辦呢?還有修道院的嬤嬤們,她們跑到馬路上,個別者只穿著薄如蟬翼的內衣,白花花淌成一片,令人匪夷所思又無暇多想,她們不斷在胸前畫著十字,像一群胖胖的鵝仔在街上晃動。水獺街處女般清澈的凌晨就這樣被老鼠開了苞,人們不過是老鼠的難民而已。
老鼠迫使人類當難民在西方史上早有發生,最深刻的當屬黑死病。人們紛紛逃到鄉下避難。正是那次造成三分之一歐洲人口滅亡的鼠疫,為文藝復興時代的到來,還有科學的突破性發展,提供了客觀條件。災難往往是打破舊秩序的契機,中世紀宗教裁判所的黑暗統治,一夜間在黑死病的劫難中分崩離析。水獺街這場找爹運動也被突如其來的鼠災打亂,原有的穩定因此而風雨飄搖。
安東尼在猝然臨之的災難面前一派茫然,哪兒還顧得上割這個狗雞割那個狗雞。他店裡的火腿,熏肉,和奶酪上面布滿老鼠。安東尼只顧發狂地開槍亂射,乒乒乓乓稀裡嘩啦響成一片。安美麗挺著肚子對她爹大喊,住手,你瘋了,老鼠比子彈多,開槍管屁用!她哭泣著向鄺老五求援,五叔啊,我怎麼辦呀?要說還是人家鄺老五,雖然被子彈嚇蒙,但很快就鎮靜下來。有些東西是胎帶的,沒轍,老輩兒經過太多苦難,都基因化了。他對安美麗說,丫頭你穩住,聽叔的。他讓安美麗找來一只鐵皮箱,把所有金銀貨契都放進去,四邊再用火漆封牢,然後藏到閣樓上的隱蔽處。他對安美麗說,丫頭,其他都好說,別讓老鼠把房契啃嘍,有這咱就能熬過此劫東山再起。接著他讓安美麗把店裡尚存的所有老鼠夾子都用上,能抓多少抓多少。再用大把石灰粉店裡店外一頓狂灑,安東尼店裡也賣石灰,生石灰嗆鼻子的氣味能阻止老鼠靠前,起碼先把店面保住。鄺老五自己也這麼干,他家後院的牲口被老鼠嚇得嗷嗷叫,尥蹶子,老鼠敢跟毛驢搶草料裡的玉米高粱,比毛驢還凶。
不過也有個別現象。那個被解放黑奴嘎嘎咕,他住在錢斯基地下室的一間小屋,這裡無窗無電。他用煤油燈,燃起是天亮,吹熄是天黑。雖已被解放,但嘎嘎咕仍習慣睡覺時睜一眼閉一眼,隨時准備聽老板招呼。錢斯基是他老板,剛才錢斯基與律師保爾森的爭吵他已聽見。他燃起燈,靜靜坐在床邊,望著一群驚慌失措的老鼠堆積在牆角。他喃喃地說,在這兒待著吧,沒事,他們不會到這兒來,我會照顧你們的。老鼠望著他,他望著老鼠,油燈下的影子像兩個人在交談。
嘎嘎咕屋裡很暗,外面的天開始亮了。
水獺街的台階路面正映出銀色的晨曦。那光澤漸漸漂移,宛如女人驀然回首的目光,越來越閃爍,越來越讓人迷惘。水獺街的人們確實很迷惘,他們被突發的老鼠大軍逼得發瘋,魂不守捨,已到忘卻時光的地步。今天的清晨算糟蹋了,既無炊煙,連刷牙的喉嘍喉嘍聲都沒有。人們嘈雜簇擁在安東尼店前,爭相搶購老鼠夾子。然而,當他們發現所有老鼠夾子已被用盡,情緒騷動起來。人們湧向庫房,欲搶安東尼僅存的石灰粉。石灰能防老鼠,你信嗎?反正水獺街信了,因為他們別無選擇。安東尼開始還試圖抵抗,用手中獵槍維持秩序,開槍了,老子真開槍了!根本沒人睬他。當必需品極度短缺時,市場就是傳說,而定量或票證,要麼明搶,則是必然結果。安東尼面對的是群惡狼,像餐館老板丹尼爾,平日寡言少語,此刻像頭活牲口跟安東尼叫板,發客油,再不開門我可砸了!他這一喊,張三李四王二麻子全跟著哄,大有拆房填井之勢。安美麗挺著肚子沖出來,根本沒問安東尼,不由分說嘩啦打開庫房,拿吧,狗日的,有本事你拿。只見白煙飄過,眾人散去,地上平添無數張牙舞爪的白腳印兒,凸顯余怒未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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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有人就沒參加搶石灰運動。誰?錢斯基。天上有個太陽水中有個月亮,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哪個更圓更亮?不知道沒關系,揀知道的說。知道的就是這個錢斯基鬼心眼兒忒多。你仔細聽,當律師保爾森臭罵他時,錢斯基的音調根本心不在焉。他不著急不上火,調門兒走上聲入聲,平平仄仄平平仄,總去那個仄的。錢斯基有怕保爾森之處,人家畢竟是大律師,純種蘇格蘭,氣勢恢宏壓人一頭,但不全是。他心裡有事,腦子沒在這兒。他琢磨啥呢?機會,這小子永遠在用本能尋找賺錢機會。你用腦子他用本能,區別是你累他不累,追求性高潮不易但樂此不疲,對錢斯基來說,賺錢就是性高潮。他說他跟安美麗沒關系是認真的,他怎麼會為女人承擔賺錢的風險?嗓子很小很小,心卻很大很大。他做夢都想當水獺街首富,把所有房子全買斷,再返租給這幫臭丫挺的。每次收租時,要讓全水獺街在他面前肝兒顫,把平日所有的盛氣凌人,變成馬糞再塞回他們嘴裡。乞求吧哭泣吧,這些淚水簡直就是美酒,一杯美酒一杯香酒一杯甜酒,喝了它准會讓你醉透。
晌午時分,錢斯基一閃,輕飄飄落進安東尼的店裡。此刻他的神情已不像陽痿患者了,眼裡全無往日的恭卑,他甚至敢在呆若木雞的安東尼面前,岔開五指誇張地梳理頭發。怎樣,讓人搶了吧。安東尼如夢方醒,當確定眼前晃動的竟是小嗓兒錢斯基,一把揪住他脖領子,發客油,老子正要割你狗雞呢。知道什麼叫強弩之末勢不能穿魯縞嗎?箭頭強力已衰,連紗翼都刺不破。錢斯基一眼看透幾近崩潰的安東尼,輕輕往他胸前一推,安東尼又咕咚坐回椅子上。
安兄,想發財不?
發個鳥,我都快破產了,我……
打住,說正經的。
發什麼財?
錢斯基眼睛盯著安東尼,鼻孔一張一合,猛地從懷裡變戲法似的掏出兩個老鼠夾子。這種老鼠夾子跟安東尼店裡的不同,個兒大,好像專為昨夜的不速之客定制的。歐買嘎,歐買嘎,蒼天啊,神奇呀,在這災民倒懸之際,漫說老鼠夾子,哪怕一只貓都讓人熱淚盈眶。水獺街的貓早跑光了,老鼠沒來時挺熱鬧,嚎得像嬰兒鬧覺。老鼠真來了,都說養貓千日用貓一時,全沒影兒了。也難怪,我要是貓我也跑,這麼多老鼠,老虎來了也得跑。整編七十四師一水兒美式裝備,孟良崮一役咋樣?被粟裕的人海戰術死死圍住,七十四師就是貓,照樣死翹翹。
安東尼的目光像強力膠,吧唧就粘在兩個鼠夾上。他顧不上說話,動手就要搶。錢斯基居高臨下地一哂,喜歡呀,喜歡拿走。說著把鼠夾塞到安東尼手上。他問安東尼,如果我賣給你,你肯出多少錢?安東尼說要多少給多少,這可是救命的呀。好,這麼著,我賣你兩毛一個。兩毛?安東尼雖說要多少給多少,還是被這兩毛嚇一跳,因為雇個雜役才兩塊錢一月。那年月流行銀幣,百分之九十銀加百分之十的銅,叫摩根幣,一毛硬幣今天的收購價超過三百美元。對,兩毛!錢斯基的口氣冰冷堅硬。我算過,你能賣到三毛一只,利潤不算小嘍。那他們再搶怎麼辦?不怕,你把這兩個掛在櫥窗裡當廣告,讓他們先交錢後取貨不就齊了,天黑前我准時運到。錢斯基一釘一鉚向安東尼交代,一聽就早計劃好了。肯定准時?肯定。你要坑我我絕對斃了你!安東尼嘩啦了一把槍栓。錢斯基頓時板起臉,去去去,把你這破玩意兒扔一邊去,我可把話說清,安美麗的孩子絕不是我的,誰都知道那是老鄺家的種,等那小子從查裡斯港回來一審就清楚了。你安東尼要想做這筆生意,找爹的事必須跟我無關,否則白白您吶!哎哎哎,安東尼一把拽住錢斯基,別介呀,我也沒說是你呀,都他們起哄,沒問題,這孩子從此跟你無關。你保證?我保證。說著安東尼又嘩啦了一把槍栓。習慣了。
奇怪,錢斯基怎麼會有老鼠夾子?有個大文豪說過,他是利用別人喝咖啡的時間讀書寫作的。錢斯基則是利用別人吵架搶石灰的時間做生意的。從發現老鼠的頭一秒鍾他就覺得蹊蹺,這是個局,但不像打冤家,難道整條水獺街都得罪你了?肯定跟錢有關,肯定哪個王八蛋憋著壞,與其說要毀水獺街,不如說想火中取栗賺黑心錢。既然能弄來這麼多老鼠,就一定有回馬槍,回馬槍是什麼呢?錢斯基沒想透,直到看見安東尼店前那些嗚哩哇啦的白腳印,他豁然開朗。賣貨!一定要賣殺老鼠的貨,八成就是老鼠夾子!想到此他臉一陣潮熱,像女人鬧更年期。接著又亢奮起來,心咚咚跳,八十,九十,一百,光,那種感覺正像射精,一瀉千裡渾身松軟。他逆流而動拔腿就跑,賣貨人肯定就在附近,他的貨八成囤在碼頭,正一邊觀察水獺街一邊伺機而動。要趕在他下手前截住他說服他,堡壘必須從內部攻破,由自己代理比陌生人操盤更可靠。再加上現金買斷一把一利索,應無問題。至於說如何推銷,錢斯基也想妥了,他算計之精堪比蘋果電腦愛瘋手機,就讓安東尼賣,先收錢後取貨,把丑話都說頭嘍,錢一到手還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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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難想象,接下來水獺街到處是老鼠夾子,屋裡屋外,就差被窩裡了。千萬別光腳下地,弄不好把你大腳豆兒夾了。剛開始還有點兒意思,時不時聽到繃簧的砰砰聲。有的老鼠只夾到尾巴,拖著鼠夾滿街跑,嘩啦啦響,很酷很暴力。但過些時日,平靜多了,老鼠是一回事,老鼠夾子成另回事了,人家不大吃了,聞聞夾子上的酸奶酪扭頭就撤,有的甚至還面帶微笑。就好比大兵團作戰,重型火炮覆蓋之後,對方陣地依然有人朝你賣萌做鬼臉兒,氣人吧。
這讓水獺街十分郁悶,花錢沒消災,不坑爹嗎?人們先是路人以目,表達無奈,隨後忍不住紛紛議論。修道院的神父說,根據《聖經》,我主為萬王之王,就是說,萬物皆有王,老鼠也有,只要抓到鼠王,何愁鼠患不滅?神父多少有精神領袖的意味,語調悠長,西方文明本身就有擒賊擒王意識,這跟中國很像。於是馬上有人見證說,沒錯,我見過,個兒頭很大。是啊,我也見過,像小貓那麼大,一跳老麼高。還是錢斯基的解釋最專業最完整,一套一套的,雖然他不是天主教徒,但這絲毫不妨礙他為神父的話添加注腳,他說,眾鼠以鼠王為尊,如抓到鼠王,就往它屁眼兒裡灌西班牙辣椒水,再把屁眼兒縫死,然後放掉。放掉,為何放掉?不懂了吧,辣椒水排不出鼠王就會發瘋,然後拼命撕咬同類,眾鼠見鼠王崩潰便一哄而散,必離開此地逃往他處。哦,是這麼回事。
鄺老五不屑,對錢斯基嗤之以鼻,心說他這套說辭肯定是偷自己的,記得以前跟他提過,只不過這小子把煤油換成了西班牙辣椒水。其實鄺老五打一開始就不看好老鼠夾子,純屬八面兒風,花頭土,肯定不靈。你想,老鼠看到同類被活活夾死,換你你還敢碰嗎?關鍵這批老鼠夾子來路不正,昨天為錢斯基押車的小子,腰裡別著左輪兒,就他,不正是頭天夜裡朝自己開槍的主兒嗎?眉眼雖沒看清,但輪廓,尤其聲音,絲毫不差,他那聲‘咦哈’這輩子忘不了,滿口鄉下土腔,一聽就聽出來。你說,多丫挺的呀,先放老鼠再賣老鼠夾子,忒損了,比土匪打劫還壞,打劫劫一個,可你把整條水獺街都毀了。再說這幫洋人,安東尼,錢斯基,有一個算一個,神馬玩意,昨天還裝可憐求老子幫忙,嘿,轉眼跟土匪搭伙了,鞍前馬後幫人家推銷老鼠夾子。洋人都一路貨,骨頭裡是匪,跟咱絕不是一種猴兒。鼠王又怎樣,抓住鼠王其他真會作鳥獸散?鬼扯。
可事情比想象的還糟。老鼠夾子不僅未能根絕鼠患,還產生了新問題:死老鼠,誰來清越來越多的死老鼠?平日水獺街有收垃圾的。每天清晨各家把垃圾堆在路邊,等專門收垃圾的馬車搖鈴統一收集。但這些天人家不來了。為啥?誰都知道水獺街鬧鼠災。除急茬兒業務不得不,送電報的,救護的,要賬的,其他能不來則不來,特別是收垃圾的,堅決不來!滿街死老鼠,誰知有病沒病,染上算誰的?甭管怎麼央求,說垃圾堆成山了,人家就不來。這種情況越來越令人不安,天兒熱,水獺街的空氣一天天厚重起來。那位神父忍不住派人詢問,以上帝名義雲雲,可這幫收垃圾的都是異教徒,根本不吃這套。人家心說,我掏垃圾我怕誰呀。社會底層自有社會底層的特權,哪兒都一樣。
律師保爾森又在當街發火,他的狗脾氣越發與日俱增與時俱進。我非起訴不可,紐約市政府玩忽職守,違反憲法修正案第十四條,剝奪我們納稅人享有社會服務的法定權力,大家要聯署,聯署!他說聯署時,蜜蜜花捂著鼻子從旁走過,哎喲喲,保大律師呀,沒等打完官司水獺街早死光了。你們都說抓鼠王,去抓呀。還有清垃圾,大家輪流,要你們男人做啥,關鍵時得頂住,頂住。蜜蜜花故意把頂住二字咬得真切,說完還哧哧笑出聲。輪流?怎麼輪,難道讓我清垃圾?律師保爾森用手指著自己鼻子,驚訝得吊起眼角,像《野豬林》的林沖。安東尼又耍老一套,賺點兒錢底氣又旺盛起來,擺出老大的范兒。這樣吧,咱不等了,各家各戶出錢,雇人清死鼠。雇誰呀,你說得簡單,花多少錢也沒人干!丹尼爾毫不買賬。管兒工漢多斯冷不丁冒出一句,讓嘎嘎咕干呀,他干不過來錢斯基可以幫他嘛。漢多斯死活跟錢斯基不對付。對對。周圍有人附和著。錢斯基一聽急了,他當著眾人不敢擺在安東尼面前的譜兒。別別別,我說老幾位老幾位,嘎嘎咕絕無問題,我讓他干,而且我出兩份兒錢,嘎嘎咕那份兒我也出,這行了吧?漢多斯望著地面不抬頭說,那也不行,嘎嘎咕一人肯定干不過來,多出一份錢管蛋用,人手不夠還不是白搭。夠啊,有人那。錢斯基眨麼著眼兒說。
誰呀?
鄺老五啊。
鄺老五?
這方面你不得不服,甭管多急的事,錢斯基總有轍,胸有成竹,說話的氣口透著瓷實。他接著說,鄺老五算戴罪之人。戴罪?對呀,他兒子不是把安美麗肚子搞大了嗎,咱跟他這麼說,讓他戴罪立功,要麼抓到鼠王,抓不到鼠王就得清死老鼠。如果答應,他兒子可以免罪,否則嚴打。你們放心,中國佬都顧家,為兒子啥罪都肯受,一定會干。錢斯基心說,哪那麼容易抓到鼠王,讓這個中國佬撅著屁股干吧。什麼,免罪?你以為法律是兒戲嗎?如果屬實就必須起訴。律師保爾森汪汪叫起來。我知道,知道,咱不得先讓他把活兒干起來,其他再說嘛。錢斯基的小嗓兒很像公雞打鳴兒。
不知這算不算規律?好事是一層層往上走,比如進貢。百姓進縣長,縣長進省長,省長再進給皇上。壞事呢,一層層往下走。上級讓掏廁所,一連二排把廁所掏干淨!連長想必不去,叫排長去。排長不去讓班長去。班長當然也不想去,就叫士兵去。此時此刻,鄺老五就是士兵之一,另一個是嘎嘎咕,他倆算墊底的。按說鄺老五比很多人富有,有金條,產業,騾馬大牲口。但不知為何,有錢能使鬼推磨這條普世真理在中國佬身上就不靈,財富跨不過種族門檻,錢未能給鄺老五帶來應有的社會地位。當鄺老五聽到水獺街做出讓他和嘎嘎咕清死鼠的決定時,格外憤怒悲愴。他不理解,被解放黑奴嘎嘎咕本是錢斯基的人,愣拆開跟他搭伙。為何錢斯基這小子出兩份錢就能以賑代工,他卻不行?最讓他氣不過的是,明明錢斯基和安東尼是水獺街的敗類,他倆暗中勾結土匪流氓發鼠難財,反倒以功臣自居對他指手畫腳,逼他干最髒最危險的活兒。鄺老五一下沒忍住,七竅生煙八孔噴血,光啷扔掉手中的鐵掀,當著眾人面兒,用流暢的粵式英文破口大罵,操,別以為老子不知道,這老鼠夾子咋回事?昨天放老鼠今天就弄來老鼠夾子,怎麼這麼寸?分明是串通賊人糟踐水獺街,你倆必須給個說法兒!
鄺老五這番話讓水獺街咯登停了一下,就一小下。人們交匯的眼神還沒輪過一遍,錢斯基便發話了。他的窄臉帶著與生俱來的悲情,好像受到傷害,又像要傷害人,難以捉摸,那副小嗓兒像歌劇中的詠歎調,充滿歎息的味道。我說老少爺們兒,你們可聽見了,我為水獺街屯來老鼠夾子,現在倒落下話瓣兒了,我,我冤那我。安東尼,安兄,你得替我做主,我這是賠本做生意,連吆喝都沒賺著啊。我要跟歹人勾結,立馬挖坑埋了我,對,綁十字架燒也行!
跟真的似的,錢斯基玩兒起山寨版煽情,搞得人情浮蕩。安東尼用槍頂住鄺老五的胸膛,發客油,長本事了你,連老子都敢罵。你他媽給老子說清楚,我怎麼勾結賊人了,要拿不出證據我非斃了你!是啊,你說他勾結外人禍禍咱水獺街,證據呢?這還要什麼證據,不明擺著嗎。鄺老五試圖辯解。
那不行,沒證據怎麼信你?
是啊,沒證據你做啥這樣說的啦。
你到底清不清死老鼠?
對呀,我們不說別的,只說清垃圾。
對,只說清垃圾!
少跟他廢話,抽丫的。
鄺老五這才意識到自己正陷入重圍,心裡一下毛了。他想緩和語氣進一步說明他的證據,即那個向他開槍的鄉下人,可水獺街並未給他額外的機會。律師保爾森跨前一步走到他面前,向身後人群一揮手,表示制止說,聽著鄺老五,我想你一定沒弄清問題的嚴重性。是這樣,有人要向移民署告發你兒子,說他違反《排華法案》與白人女子通奸。對你來說這不像好消息,對對,完全不像。假如罪名成立,他很可能被發配到內華達州挖礦。不過這事被我壓住了。放心,如果你肯幫大家個忙,跟嘎嘎咕清理街上的死老鼠,我一定盡全力幫你擺平官司。咱都是街坊,你放心,不會見死不救的,現在選擇在你,給句話吧?
鄺老五的頭嗡一下蒙了,渾身血液充滿每根毛孔,隨時可能崩裂。他的淚水突然奔湧而下,沖刷著變形的面孔,又落在光潔冰冷的水獺街上。他清楚安美麗的孩子是誰的,他意識到自己根本沒反抗的本錢。本想二十年人情能幫他擋過去,他想過,安美麗的孩子一出生,男孩一般像娘,看不出老中老外,只要安美麗不說就沒事。要是丫頭,長得再像爹,也有辦法,讓修道院的嬤嬤接生,生出來放在她們的育嬰堂,不接回家,就說孩子死了,再多捐給修道院些錢就行。可現在一切都在落空了,二十年人情算個■,亂世無情,人也好國也罷,叫人拿住就是奴隸,水獺街的日子看來是過到頭了。想到此鄺老五長舒一口氣,像做肺活量測試,非把氣吐盡才算到位。他的淚水戛然而止,連流出的都在往回吸。他眨眨眼,讓血色重歸凸凹的臉龐。他猶疑地問:那,我抓到鼠王呢?好啊,抓到鼠王就不再讓你清垃圾!說話算數?向上帝發誓!言罷律師保爾森還對眾人喊道,你們說行不行?行。行。
有一點要說明,安美麗是後來才知道鄺老五必須清死老鼠這件事。她二話沒說,抄起安東尼的獵槍就往外闖,被她爹一把奪下來。你瘋啦,我可跟你說啊,別胡來,錢斯基對咱可有用,再說孩子畢竟不是他的!安美麗沒搭理他,空手直奔錢斯基,上去就一頓嘴巴,邊打邊罵。你個王八蛋!辟裡啪啦。提起褲子你就不認賬是吧?辟裡啪啦,一頓狂抽。安美麗可絕對不宅,該出手時就出手,打得錢斯基滿地找牙。錢斯基說不出道不出,打得過打不過都不敢還手,再流產鬧出個人命,安東尼還不一槍崩了他,只得干挨著。打完錢斯基安美麗找到鄺老五,非要跟他一塊兒清垃圾。可不敢呀丫頭,把鄺老五嚇一跳。你跟我清不等於承認這孩子是老鄺家的,他爹還敢露面兒呀?你放心吧,五叔對付得了。鄺老五拿定主意,決不讓安美麗參與此事,他自己能忍,實在不行豁上這條老命,不圖什麼婚娶,只求兒子,安美麗和孩子平安,不吃官司,不染鼠疫。
5
水獺街地處曼哈頓南端夾角,地勢平緩通直。當太陽在靜悄悄的黎明冉冉升起,一會兒便能穿透整條街的石階路面。石階路也稱台階路,是用磚頭大小的花崗巖一塊塊鋪成的,陽光照上去的感覺與柏油路不同,柏油路不閃爍,而台階路質地堅硬,光線打上去會有金屬般的反射,頗具舞台效果。在這樣的舞台上,水獺街的清晨似乎正重歸於常。鄺老五嘎嘎咕一前一後趕著馬車,那時車輪還不是膠皮的,是鐵箍兒的,碾過台階路面會發出晶晶剛剛的響動。鄺老五使喚長把兒鐵掀的感覺十分獨特,嘎嘎咕比不了,後者是七零八落,前者像倚聲填詞,沿某種長短調式,先急促,再沙的一聲展開,最後嘩地收官,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每鏟都結結實實。雖然鼠患未消,但鄺老五的長把兒鐵掀還是給水獺街帶來些慰藉。蜜蜜花又開始隔著大老遠打招呼了,這女人有點兒二百五,只要有錢花有男人睡,天塌下來也不吝。她沖鄺老五劈頭蓋臉就是一句,老鄺頭,你寶貝兒子啥辰光回來?我想死他的啦。
你有病的啦。
鄺老五沒罵出聲,因為蜜蜜花的問話正捅到他心窩上,讓他的太陽穴突突直跳,根本顧不上還嘴。這是他的心病,他就怕兒子此刻回來,要看見老爹為他整天撮垃圾撿老鼠會什麼感受?他的暴脾氣肯定受不了,後果不敢想!現在關鍵的關鍵是盡快擺脫這樁倒霉差事,等兒子回來另謀他策,該關張關張,該賣店賣店,不能聽任這幫洋人,特別是王八蛋錢斯基,再往咱頭上套馬嚼子,惹不起走得起,還是那句話,人也好國也罷,讓人拿住就是奴隸。不是抓鼠王嗎,好吧,你說鳥獸散就鳥獸散,反正鼠王啥樣誰也沒見過,就朝大個兒的給他找,等老子抓著鼠王看這幫王八蛋還說什麼,你大爺的。所以每次卸車鄺老五都格外留神,用鐵掀一點點把垃圾往下扒拉,心說抓不著活的碰只死的也好,只要有大個兒的就不怕逮不著。卸車就是把垃圾卸在低窪處。曼哈頓島的發展中有條成功經驗就是圍水造地,既解決了建築與生活垃圾的堆放,又能造地,地是錢,造地就是造錢,把原本處理垃圾的純消費變成地皮生產,真可謂變廢為寶一箭雙雕。鄺老五他們卸車之地就是後來倒塌的世貿雙塔處,距水獺街僅兩三個路口,前不久重建世貿的工地上挖出了沉船,當年為造地什麼都填,連廢棄的船只亦不例外。
這天嘎嘎咕正辟裡啪啦卸車,他小子一身蠻勁兒,牛犢子,這鍬下去再一鍬尚未落地,就聽鄺老五一聲大吼,停,打住!嘎嘎咕一愣,趕緊住手。只見鄺老五噌一下跳下坑。垃圾坑一人多深,散落的垃圾堆成一個斜坡。鄺老五一直下到斜坡最底處,用鐵掀三扒拉兩扒拉,接著拾起一只碩大的死鼠。這老鼠個兒不小,頭朝下,鄺老五墊張紙掐著尾巴,怎麼也得一尺多長。其實這麼大的老鼠在今天紐約地鐵或老建築裡時有所見,不新鮮。但當時在水獺街以至整個曼哈頓島,還是破天荒地離奇,歎為觀止。它們是今天紐約老鼠的第一代移民,就像安東尼錢斯基包括鄺老五,是第一代移民一樣。
鄺老五眼裡閃著淚光,調門兒升高了半度,你大爺的,我操你大爺的,真他娘讓老子給撞上了,還真有這麼大的老鼠,這不是鼠王啥是鼠王,看這幫王八還說什麼!他坐在馬車尾部,嘎嘎咕趕著車往回走,就聽鄺老五一路這麼嘀嘀咕咕沒完沒了,剛才說人家蜜蜜花有病,他也快了。嘎嘎咕本想回他一句,幾次話到嘴邊,嘴唇都動了,還是沒張口。他這人平時無話,人們跟他說話都是讓他干活,嘎嘎咕干這個,嘎嘎咕干那個,只要把事干好也就沒人搭理他,看來習慣成自然,歸了包堆嘎嘎咕也沒把想說的說出口。
當馬車經過安東尼店門口時,他正扎著圍裙戳在路邊兒。見鄺老五和嘎嘎咕越來越近,安東尼本能地退後幾步,畢竟是垃圾車,空車也有味兒。他本想馬車會像往常一樣從他眼前穿梭而過,沒想到伴著鄺老五的吆喝,哦哦,吁吁吁,車子愣在他眼前一寸多點兒的地方停住了。安東尼很生氣,捂著鼻子剛想發作,只聽砰一聲,一只巨大的死鼠落在腳下,嚇他一跳。
歐買嘎,這,這是,鼠王?你抓到鼠王啦?
你以為呢?讓你開開眼。
鄺老五本想示威示威,沒打算說這是鼠王,畢竟非自己所抓,底氣不足。當發現安東尼認真了,索性順著話茬兒往下捋,不說是也不說不是。沒想到安東尼哇地大叫起來,歐買嘎,鄺老五抓到鼠王啦,歐買嘎,抓到鼠王啦!這一喊讓鄺老五措手不及,有些尷尬,不知如何往下圓。眼見人越圍越多,大家都為這只死鼠的個頭兒驚歎不已。這時,只聽錢斯基的小嗓兒,像清水中滴了滴墨汁,出現了:這不算,死的不算!呸,放你的屁,憑啥不算?安美麗一口啐過來。是啊,憑啥?大伙兒不解。死的怎麼灌西班牙辣椒水?再說鼠王鼠後是一對兒,抓到一對兒才行,否則另一只馬上接替鼠王位置,還不是白搭。錢斯基一環套一環,連環套,讓眾人啞口無言。鄺老五真想朝錢斯基的窄臉上抽一鞭子,他強忍著這口氣。管兒工漢多斯還是死活跟錢斯基過不去,他問,照你意思老鄺頭的垃圾車得拉一輩子嘍?我可沒說,這是你說的。錢斯基連忙強調。是啊,你今天說清楚,鼠王到底啥樣,別變來變去都是你的理。安美麗不依不饒。錢斯基開始緊張了,額頭發潮。他堅持說鼠王是一對兒,邊說邊暗中踩了一下安東尼的腳。安東尼馬上大嚷道,散了散了,都散了。要抓抓一對兒,否則不算。
嘎嘎咕抖著嘴唇,終於對鄺老五小聲憋出一句:五叔,咱走吧。
6
十八世紀英國牧師馬爾薩斯認為,人類的供給按線性增長,而人口上升則以幾何級數增長,因此必須用極端手段,比如禁欲或屠殺,來防止人口爆炸。馬爾薩斯是悲觀者,悲觀的人易動殺機,要麼殺別人要麼殺自己。可水獺街何止悲觀,都悲劇了。面對鼠口爆炸,什麼屠殺手段都試過了,遺憾的是,要想解決鼠患,看來只能在降低鼠口的同時學會面對現實,人類的適應力是很強的。
像餐館兒老板丹尼爾,人們在爭論那只死鼠時,他正忙著開門營業。有個伙計患病沒來,他只得自己頂上。剛做好一鍋紐約濃湯,就聽噗一聲,有只老鼠從天花板掉進了湯鍋,把丹尼爾氣得沖著大門罵娘,發客油,發客油,還不如放把火燒光水獺街,一了百了的痛快!罵歸罵,怎捨得潑掉這鍋用鮮蠔干貝熬成的濃湯?他悄悄把死老鼠裹巴裹巴扔掉,加大火,拼命用湯勺在鍋裡狂攪,好像多攪幾次就能將噩夢攪掉,就能讓內心平靜。一只老鼠壞一鍋湯說的是平時,真鬧起鼠災來,慢說一只老鼠,十只未必壞得了一鍋湯,啥叫適應力,這就是。丹尼爾罵娘時鄺老五恰從門前走過,心裡還在生錢斯基的悶氣,聽到丹尼爾的罵聲不禁也隨了一句,沒錯,燒光了算,一了百了!鄺老五肯定沒想到,他發現的這只死鼠,就像扣動的扳機,正將水獺街的軼事轟上末路。
錢斯基的心情也非常不爽。盡管安東尼剛才幫他驅散了人群,他還是對安東尼充滿抱怨,覺得他廢物點心。在錢斯基心裡,水獺街的人都廢物點心,但當下以安東尼為最。該死的,非讓老子把話點透嗎?錢斯基當機立斷把安東尼叫到丹尼爾餐館兒的一角,正值午飯時間,他問丹尼爾,今天什麼特價?紐約濃湯。好,兩碗紐約濃湯,兩個三明治,算我的。接著便開始教訓安東尼。安兄,我說你是真傻假傻?安東尼一頭霧水,他已習慣錢斯基的出言不遜,為賺錢得拼命忍著。沒等回答錢斯基又問,安兄,你想不想把店面擴大一倍?
想啊,做夢都想。
那好,不出數月我讓你夢想成真。
真的嗎?
錢斯基的語氣於是深沉起來,聽著安東尼,從現在起,你絕不能再提鼠王二字。為什麼,鄺老五今天抓的不是鼠王嗎?傻呀你,鄺老五抓到了鼠王還會清垃圾嗎?你沒發現自清垃圾以來,他洗籠的生意一落千丈,誰會找個撮死老鼠的人洗衣服?對呀,安東尼如夢初醒。我料他撐不了多久,最多倆月必關店。到時咱照死了壓價,把他的產業拿下,你就在隔壁,店面不就擴大了嗎?可我,拿不出這麼多錢呀。安東尼沮喪道。別急,我來買,然後讓你白用三年如何?此話當真?當真,但你必須幫我把他的店拿下!錢兄,你說怎麼干?安東尼一激動,連“錢兄”都用上了。這樣,以後鄺老五無論抓到多大的老鼠,甭管死活,是不是一對兒,絕不承認是鼠王。那別人提怎麼辦?聽我的,跟著我說,你只管掌控局面,把你寶貝閨女管好,還有漢多斯,別讓大家跟他們走,有把握嗎?有,絕對有!好,就這麼說,咱以湯代酒,為合作干杯。干杯!說完二人將碗中濃湯一飲而盡。
差不多與此同時,嘎嘎咕一步三顧走進鄺老五的洗籠。洗籠空空蕩蕩,室內陳設基本是中國式的,能讓你想起老北京的湖廣會館。大堂一角供著關公關老爺的塑像,下有燃香,奉著四時鮮果。紐約的廣東人開店必供關老爺,至今如此,誰也說不清究竟為何?鄺老五好奇地問,有事兒嗎?因為這是嘎嘎咕第一次來他的店。嘎嘎咕沒搭茬兒,一直走到離鄺老五很近,幾乎連呼吸都能感覺得到才說出一句,五叔,到我那兒坐坐。你那兒?鄺老五沒明白啥意思。我有東西給你。什麼東西?鄺老五的話沒問完,嘎嘎咕已轉身走了。他只得跟著,一直跟到嘎嘎咕那間黑糊糊的地下室。下樓梯時鄺老五就覺得嘎嘎咕屋裡有動靜,撲撲響。直到嘎嘎咕點起煤油燈,屋裡開始光亮起來,哎呀!鄺老五被眼前景象嚇了一跳。
陋室一角,一群老鼠正湧泉般上下翻滾。地上有條石灰撒出的白線,嘎嘎咕在西,老鼠在東,嘎嘎咕可以跨過去,但老鼠並不跨過來,它們到線即返,無一例外。關鍵是這群老鼠中,有幾只身材巨大,遠大於鄺老五早晨撿到的那只死鼠,它們動作敏捷,與其他無異。鄺老五恍然大悟,難怪嘎嘎咕對自己找到死鼠很不以為然,原來如此。你是說,這都是給我的?嘎嘎咕點點頭。還有別人知道嗎?嘎嘎咕搖搖頭。真沒有?嘎嘎咕又點點頭,很確定。鄺老五一陣激動,頓覺眼眶發熱,他攥著嘎嘎咕的胳膊,不斷在他肩頭拍打,啪啪作響。
原來嘎嘎咕竟有訓鼠的本事!他來自南部港城新奧爾良,當年是通過約翰布朗開辟的“地下鐵路”逃到了北方。新奧爾良曾是法國殖民地,每天有無數馬賽港駛來的船只泊岸。像水獺街這種老鼠,嘎嘎咕早見過,不新鮮。那時他是奴隸,住牲口棚,天天與鼠為伍,面對根本不把自己當人看的奴隸主,嘎嘎咕對老鼠的情感比對人深。他能從磚縫兒中提取鹼鹽作誘餌,吸引老鼠就范,因為老鼠打洞不光為通達,也為攝取磚石中的鹼鹽維持骨質硬度。那時嘎嘎咕把與鼠交流作為情感的寄托,人類飼養寵物必源於最初的寂寞。不久前當他突然被水獺街的老鼠從夢中驚醒時,沒有驚慌只有慰藉。從那刻起他重操舊業,跟老鼠逗悶子。當得知鄺老五的遭遇後又開始養鼠。在他看來,白人都聰明過了頭,什麼鼠王不鼠王,你要多大老鼠他就能喂出多大老鼠,眼前這幾只大老鼠就是專為鄺老五喂的。在嘎嘎咕心底,鄺老五是同類,跟奴隸差不多,奴隸未必能解放自己,但不乏彼此同情。雖然他並不信白人會兌現承諾放過鄺老五——主人對奴隸不存在諾言問題,但還是想幫鄺老五碰碰運氣。
嘎嘎咕轉身,把早編好的籠子從床下取出,正要將老鼠裝入,被鄺老五一把攔住,小心,被老鼠咬傷會出人命的,等我找幾個空酒瓶,把瓶底兒打掉再灌進糯米漿,老鼠進去會被粘住,咱就能抓活的了。鄺老五講得認真,只見嘎嘎咕已跨過白線,把老鼠像玩具似的一只只抓進籠裡,看得鄺老五瞠目結舌。拿去吧五叔。嘎嘎咕舉著籠子說。鄺老五欲接,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嘎嘎咕,麻煩你給五叔再裝一籠。再裝?大的就兩只,沒了。小的也行,越多越好。嘎嘎咕糊塗了,你要小的干嗎?別問了,再給叔裝一籠,沒准兒用得著。
7
水獺街的午後安靜懶散,跟人一樣,也有打哈欠的時候。斜陽像催眠曲一樣輕盈縹緲,撓癢癢般緩緩蠕動,一抓金兒,二抓銀兒,三抓不笑,是好人兒,所有溫厚纏綿的想象都可用來勾畫這個時刻。微風吹過,揚起安東尼店前的幌子,鍾聲回響,洗瀝著時光的浮塵,這些看去都非常偶然,漫不經意,然而很多刻骨銘心的軼事正因為偶然或漫不經意才越發不可收拾。
當鄺老五和嘎嘎咕還在夢想如何石破天驚之際,一輛電報局郵差的自行車光地停在鄺老五洗籠門口,鄺老五電報!那時紐約送電報的情景與十多年前的北京完全相同,甚至連郵差制服的色彩都一模一樣是綠的。當發現無人回答,郵差又大喊一聲,鄺老五電報!仍無人知應,因為店裡壓根兒沒人。這種情況很常見,於是郵差轉身去敲隔壁安東尼的門,正撞上安東尼在店前徘徊。接下來當然是安東尼代簽代收,電報從郵差之手轉到安東尼之手。
要在往常這不算什麼。鄺老五的兒子常出差常來電報,安東尼替他代收也並非首次,但今天不同。今天是在錢斯基找他談過話後發生的,是他肩負重任,要把鄺老五的店拿下的前提下發生的。其實就在郵差碰上他的時候,他正悄悄用步伐丈量鄺老五店面的寬度。令他意外的是,鄺老五的店面竟比他的還寬出兩尺,租店就得寧短一尺不窄一寸,真是機會難得!此刻安東尼的心情有些復雜,既想拆開電報看,又怕留痕跡。想來想去,還是找到錢斯基。錢兄,這是剛接到的電報,鄺老五的。好啊,我也聽到郵差的喊聲,安兄,看來你終於開竅了!錢斯基贊賞著接過電報,想都沒想就在封口上灑了點兒水,再用烙鐵一熨,信封就開了。電報來自華盛頓特區,內容是:
父親大人在上,兒明日返家,特告。
這是鄺老五兒子的電報,明天他就回水獺街!安東尼不辨喜憂,只盯著錢斯基看。錢斯基眉頭輕鎖,慢慢把打開的信封重新封好,思索片刻才冷峻地說,我看一不做二不休,不如借這個機會跟鄺老五攤牌,就說有人正舉報他兒子與白人女子通奸,一旦回來必抓進監獄,讓鄺老五立即把店盤給我,然後帶兒子遠走高飛!安東尼聽罷面露遲疑,清垃圾咋辦?死心眼兒啊你,沒他水獺街不活啦?那他會不會跟咱玩兒命,這老家伙可死倔?安東尼仍有躊躇。錢斯基不屑地瞥著安東尼,玩兒命?賣店才是他最合理的選擇,有出路就不會玩兒命,莫非他敢殺人,要麼把水獺街點了天燈?放心吧安兄,這小子不賣店咱就真舉報他,敬酒不吃吃罰酒,不賣就搶,中國佬要敢玩兒命,世界早不是今天這樣了!律師保爾森不會管他,漢多斯更成不了氣候,說來說去還是你那寶貝閨女,不過想必她也鬧不出花兒來。
車鳴將空氣撕碎,撒落在謐靜的盡頭,水獺街被長長的斜陽擰得變形。
鄺老五手提鼠籠,他怕遇到人,特意四下瞄了瞄,直到附近空空蕩蕩,尤其是安東尼,並未站在店前,才趕緊往家走。他想過,成敗在此一舉,絕不能輕易將王牌祭出,要當著所有人的面兒,讓他們無話可說才行。可是命運往往在不經意中就已定局,世界畢竟不是人類創造的,是人類屬於世界而非相反,不能誰想怎樣就怎樣。當鄺老五邁進自家的店堂,在他覺得足夠安全的地方,只聽光一聲,迎面與正在店中等他的安東尼錢斯基撞個滿懷,一對二,六目相視,鼠籠,鼠王,人,一切都赤裸裸無法回避。鄺老五怔住了,他倆怎麼在這兒?緊接著便發現了安東尼手中的電報。他的心開始坦然下來,像揚起的床單,在緩緩平整地飄落。
對於安東尼和錢斯基來說,情景類似,他們的目光頓時被鄺老五手中的鼠籠吸引。安東尼本想以送電報為借口,忽悠鄺老五。當他看到鼠籠鼠王,電報之事早置之腦後,攥電報的手停在空中,雕塑般一動不動。
錢斯基則為之一震,他第一感覺是,這兩只鼠籠很眼熟啊,我肯定在哪兒見過!他一時想不起來。同時他深感詫異,鄺老五這麼快就能抓到如此巨大的一對兒活老鼠,大到不承認是鼠王怕都不行,眾口鑠金,你很難說服別人。他絕望了,瞬間的崩潰感讓他恨不能一把奪下鄺老五的鼠籠,但克制住了。靠自己是打不過鄺老五的,安東尼真會全力相助嗎?自古華山一條路,看來只能將威脅進行到底,用鄺老五兒子要挾鄺老五,以此虛化鼠王的重要性,除此別無他途。
不難想象,這一刻洗籠裡的氣氛異常緊張,如果這是一張弓弦,可以聽到砰砰的響聲,空氣仿佛凝滯了,整個世界像塊琥珀被終結了,像幅油畫被裝框了,雖然只是短暫的一小會兒。
還是鄺老五帶頭打破沉默,比較而言,他看去心態更平穩,狹路相逢比的就是心態:感謝二位光臨,有什麼可以效勞嗎?他邊說邊向前直行,不繞道,逼安錢二人在最後一秒鍾朝兩側躲閃,像被檢閱似的看著他從中間通過。鄺老五的問話首先驚醒了安東尼,他情不自禁地叫嚷起來,歐買嘎,你抓到鼠王啦,你丫牛啊鄺老五,這回真抓到鼠王啦,上帝呀,歐買嘎!錢斯基在一旁連忙咳嗽一聲,安兄,你忘記你干啥來了嗎?快把電報交給鄺老五吧。安東尼恍然大悟,對對,鄺老五,這是你兒子的電報。我兒子?你怎麼知道是我兒子的?鄺老五微笑著。安東尼馬上意識到說走了嘴,尷尬地補充道,猜的,猜的。其實鄺老五一看到安東尼手中的電報就知道是兒子來的,電報是為安美麗的,兒子想向安美麗通報行期,又不能直接給她發報,所以由鄺老五轉達。鄺老五打開電文,喲呵,安兄真能掐會算,電報的確是我兒子的,他明天到家,謝謝二位帶來的好消息。你兒子明天回來?是,明天。他,我意思是,他還行吧?安東尼有些語無倫次,就像他混亂不靖的心情一樣。錢斯基氣不打一處來,好你個安東尼,關鍵時刻掉鏈子,不中用的玩意兒!他推開安東尼走到前面,與鄺老五相隔一張條案,上面放著鼠籠和那封電報。鄺老五立刻注意到對方陣腳的變化,預感真正的交鋒正在到來。他靜下心,以不變應萬變等對方出牌。他決定先不開口,等他們都說完再表態。令人意外的是,錢斯基的小嗓兒竟完全消失了,沒了,取而代之的是頗具彈性的男高音。細品之下,他與安東尼的渾濁交相輝映,怎麼聽怎麼像男聲重唱,比如威爾第的歌劇《弄臣》。
老五,你看著可夠穩的。
夠穩,夠穩的。
你沒聽說嗎,有人把你兒子告下了。
告了?告了告了。
他明天一到就會被移民署抓走。
你說說,你看看。
這真讓人遺憾,街裡街坊的。
真是,這麼多年。
你別急老五,我一定能幫到你。
說得是,能幫就幫。
你把店盤給我,我幫你和兒子帶著錢逃走。
對對,逃走就沒事兒了。
我保證你們爺兒倆的安全。
那當然,那當然。
你放心老五,我不會少給你的……
錢斯基剛說到這兒,鄺老五打斷了他:我的店不賣。你說什麼?我說我的店不賣!鄺老五終於弄清錢斯基的真正意圖,他竟然琢磨自己的店!想到此鄺老五悲憤交加,怒火怦怦往上拱,心說老子砸鍋賣鐵,放把火燒了它,也不賣給你這個畜生,要不是你,我何至落到如此地步,還說有人告我兒子?除你這個王八蛋誰能干出這種卑鄙的事兒。鄺老五的臉通紅,憤怒是一種能量,一種催化劑,它能將情緒變成動能,當人具有這種動能時,任何道理與利害均不值一提,甚至生死皆不在話下。錢斯基從鄺老五的眼中體嘗到某種與以往不同的元素,正因為不同,使他失去判斷,無法推測這種元素的意義及後果,他決定沿原有的思路往下說。鄺老五,我這是為你好,是想幫你,你可別不識好人心啊。鄺老五的嘴角往下一滑,像那種戧火式的不屑一顧。他對錢斯基說,你姓錢的說抓鼠王,我抓到了。你非說要抓一對兒,我也抓到了。太陽落山時正好大家下班,我會告訴所有人我抓到了鼠王,從明天起老子就不清垃圾了,接下來該輪到你了吧?說完鄺老五笑出聲兒。他想過,如果錢斯基告了他兒子,就讓兒子帶著安美麗離開水獺街,離開這毒蠍小人。天下之大,這裡的世界雖無奈,外面的世界很精彩,美國是個廣闊天地,在哪兒都能活下去。鄺老五的嘲笑讓錢斯基找不著北,他沒想到鄺老五如此不遜,一個卑微到幾乎算奴隸的人,怎麼一下變得這麼囂張。他忍不住亮出獠牙,鄺老五!你別後悔,你的店我要定了!不賣店老子非把你兒子送進監獄不可,賣店遠走高飛才是你的最佳選擇!鄺老五勃然大怒,發客油!原來鄺老五也會罵發客油。我鄺老五就是家破人亡也不賣給你,你個王八蛋,你給我滾,滾!
洗籠的吵聲驚動了愛管閒事的蜜蜜花。她推門而入,一眼看到桌上放的兩只鼠籠和老鼠,哇一聲大叫,要命勒,好大老鼠的啦!轉身就跑。她與正往外走的安東尼錢斯基擦肩而行。錢斯基突然停住腳步回過頭,盯著鼠籠又看了一眼,這鼠籠我到底在哪兒見過,在哪兒見過呢?
孤零零的洗籠。不知何處一陣風,將桌上的電報吹得一揚一揚,像只深情的嘴巴,無聲抽泣著。鄺老五渾身顫抖,滿臉淚水,那聲怒吼耗盡了他全部氣血,他有種五髒六腑皆被掏空的蒼白感。他緩緩轉身,從背後櫥櫃裡取出一壇西鳳酒。那時西鳳酒像今天的茅台一樣流行,六七十度,點火就著,當年李鴻章訪問紐約,隨船攜帶的就有西鳳酒。鄺老五平時很少飲酒,這壇酒不知放了多少年,都記不清是誰放這兒的。此刻鄺老五只想一醉方休,迫不及待,他要讓自己強大起來,狂起來飄起來,沒有負擔,屈辱,和恐懼,什麼都沒有,什麼都不存在。他把滿滿一碗酒咚地飲盡,再將空碗嘩啦摔碎在自己腳下。
8
彩霞滿天,霓雲流走,又是,黃昏了。
凡關鍵時刻都是黃昏,黃昏的光線角度最佳,投影深情燦爛,能把簡單的故事豐富起來。水獺街的黃昏不是瞎編亂造,是真黃昏。天色漸漸金紅,遠處的哈迪遜河正映出金屬般的光澤。慈悲的落日張開巨大懷抱,拯救般擁抱著天水之間。水獺街的台階路面,像領悟到某種人生真諦後的眼神,再次閃耀起來。這不像一般的黃昏,不一樣,這分明是一間教堂,一座廟宇,充滿悲天憫人的感動。
沸沸揚揚,抓到鼠王的消息已傳遍水獺街。當鄺老五打開店門,左手拎著酒壇,右手提著鼠籠,外面人群正等候著他,他幾乎在簇擁下走到馬路中央。他酒勁兒往上撞,想盡量讓自己走穩些,步履緩慢而端直,好像要上台排戲,來一段廣腔《一捧雪》,頗有舞台韻味。他登上馬車,像個牌位從人群中豎起來。在眾多目光中,他發現了錢斯基鷹隼般的雙眼,咄咄逼人,盯著他不放。那目光是威脅性的,咬住不撒嘴的,讓他一陣驚悸。鄺老五也看到嘎嘎咕,為何嘎嘎咕不與他對視,只一動不動站在錢斯基身後?還有,安美麗在哪兒,安美麗呢?鄺老五感到不可名狀的緊張,一種不祥之兆泛過心頭,但馬上又鎮靜了。他攥酒壇的手指深深嵌入酒漿之中,西鳳酒濃烈的醇香正通過手指傳遍他的全身。他突然喊出來:老子,抓到鼠王啦!
喊罷他將那個裝有大老鼠的籠子舉到空中。晚霞正從鄺老五背後灑下,將鼠籠勾勒得格外清晰。人群開始騷動,管兒工漢多斯最先叫起來,老五,你真他媽有種,丫說一對兒,你就真給他抓一對兒,絕了!老鄺頭,老鄺頭,聽說你兒子明天回來的啦?丹尼爾立刻搶白道,我說蜜蜜花,你有病呀,人家說抓鼠王,你提兒子干■?做啥不好提啦,你關心鼠王我關心他兒子不行嗎?修道院的神父和嬤嬤們站在馬路一側,鬧鼠災時他們祈禱,現在依然祈禱。安東尼也在人群中,他遠遠望著鄺老五不做聲,與平日風格判若兩人。漢多斯接著喊道,保爾森呢,律師保爾森在哪兒?這一喊,讓原本躲在後面的律師保爾森不得不挪到前邊來。不錯嘛,鄺老五不錯嘛,他面帶遲疑,模稜兩可打著馬虎眼。安靜,安靜些街坊們,尊敬的保大律師,你今天必須給我鄺老五一個說法兒!終於,鄺老五對律師保爾森提出挑戰。好好,聽大家的,我一人說了不算,你們說,這算不算鼠王?算吧,我看算!周圍有人回答。好吧,既然大家都這麼說,那就……
不能算!那不是鼠王,鄺老五是騙子!
突然一聲大喊,只見錢斯基拽著嘎嘎咕走到鄺老五面前。自被鄺老五攆出洗籠錢斯基就一直想,到底在何處見過這兩只鼠籠?想來想去,噴兒一下他終於想起來了。錢斯基這人很執著,只要想做的事總有辦法,沒做不成的,好像上帝老站在他一邊。他記得曾看到過嘎嘎咕編制這種籠子,會不會是嘎嘎咕給鄺老五的?如果是,鼠王又打哪兒來的?鄺老五怎麼抓到的呢?他立刻找到嘎嘎咕,威逼利誘,畢竟他是嘎嘎咕的老板,手段有的是,終於迫使嘎嘎咕說出了鼠王真相。奴隸畢竟是奴隸,奴隸可以暴動,但坐不了江山,他們缺乏自覺,沒有信仰,因此也沒有意志和忠誠,很難指望他們堅持什麼。
人們被這聲叫喊搞蒙了,面面相覷。只有錢斯基的高音激情顫抖著,仿佛全世界的正義都集中在他身上。他不斷提問著嘎嘎咕,鹽打哪兒鹹醋打哪兒酸,你說呀,接著說,老鄺頭手裡那籠小的也是你給他的吧?嘎嘎咕點點頭。他要小的干什麼?嘎嘎咕又搖搖頭。錢斯基最後說:鄺老五欺騙了咱水獺街,他必須賠償。我建議,沒收他全部財產,將他兒子提起公訴送內華達州服苦役。錢斯基話音乍落,人群開始浮蕩,空氣中散發著嗡嗡的震動。鄺老五被這突發事件驚呆了。他的酒勁兒尚在,並不恐懼。讓他崩潰的與其是錢斯基不如說是嘎嘎咕。他質視著嘎嘎咕,只有出氣兒,沒有進氣兒。
然而就在這個節骨眼上,水獺街突然發出喧囂。人們看到一位豐腴的年輕女子,手持長槍,高聲叫罵著沖向錢斯基,“錢斯基,你王八蛋,我要殺了你!”是安美麗,人們認出這是安美麗。她臉上淌著血,面容完全扭曲了,披頭散發,渾身衣裳被撕得七零八落,簡直像個瘋婆子,只有滾圓的肚子讓人看出她是個即將做母親的女人。原來,安東尼怕女兒在公眾場所破壞錢斯基的計劃,竟將她鎖在地下室裡。安美麗是砸破窗戶鑽出來的。地下室窗戶較小,她人又大,所以臉和衣服全擦破了。剛出門就聽人說,快去看看吧,錢斯基又找鄺老五麻煩呢!安美麗馬上返回頭四處尋槍,那支獵槍已被安東尼帶走,於是便抄起另一支沖到馬路上。她並未留意,或許根本不懂,這是一支霰彈槍。
一切都很快,都是運動中的瞬間。
頃刻,安美麗已跟錢斯基幾乎面對面。安美麗毫不猶豫,舉槍就射。但與此同時,驚弓之鳥的錢斯基飛跨一步,死命攥住安美麗手中的槍。他倆擰成一團不分上下,時而槍口壓向錢斯基,時而又轉回安美麗。安美麗畢竟是女人,一個懷孕的女人,她潛意識裡怕用力過度會把孩子擠出來,漸漸力不從心。奇怪的是,錢斯基並未繼續將槍口對准安美麗,而是暗中指向站在馬車上的鄺老五!他的意圖馬上被鄺老五察覺到,他發現錢斯基用眼角兒瞥著他,正在悄悄向他瞄准。鄺老五心驚肉跳,剛想跳下車跟錢斯基拼命,只聽砰一聲,槍響了!
普通獵槍與霰彈槍的區別是,前者鑽個孔,後者轟個窟窿。前者的響聲像放鞭炮,而後者像打雷,天崩地裂。正因為如此,槍聲過後的水獺街一片寧靜,寧靜得像在天上,不是神馬就是浮雲。
鄺老五最初感覺是,全身僵了,不能動,連同手中的酒壇和鼠籠,銅像般定在那裡。他覺得身體正失去重量,像蒲公英一樣隨風揮散。他糊塗了,鬧不懂怎麼回事,到底發生了什麼?接著,他看見一道絢爛的光柱,霓彩般通過他的軀體,照在安美麗驚恐的臉龐上。他四處尋找光源,最後發覺,那是背後的晚霞,正穿越他肚子上的大洞,向下照耀著。光線本是金黃色,因他的鮮血而衍射,形成五顏六色的彩虹狀,贊美詩般飛舞飄灑。他驚訝了,甚至興奮了,他從未想到自己竟如此神奇,能產生這麼燦爛的光彩。他試圖調整身體的位置,好讓彩虹正好覆蓋在安美麗的身上,肚子上,特別是胎兒那個部位。這邊兒,好像不對,過頭兒了,再往那邊點兒。嗯,現在好了,剛剛好。
鄺老五還想繼續美下去,不幸的是,這僅僅是個願望而已。光嘰一下他跪下來,濃厚的鮮血像嚴冬裡屋簷上的冰凌,沿馬車四周墜落。彩虹不見了,天空頃刻昏暗起來。他用最後一絲氣力,將整壇的酒咕嘟咕嘟澆在老鼠身上,接著從懷裡掏出火柴嚓一聲點燃。火光映著他蒼白的面孔,暗淡的眸子,和最後的絕望。此刻安東尼已沖到前邊,他本來是要搭救安美麗的,但被眼前這一幕驚得魂飛魄散。他號啕大哭起來,鄺老五,老五呀,我對不起你啊!鄺老五微笑著,安兄,我本想……把洗籠……送給你的。
說完,鄺老五點燃老鼠,打開鼠籠。
夕陽西下,遠方的晚霞被黑暗壓縮成一條赤練。人們尚未從驚恐的寧靜中蘇醒過來,任由無數靈火般燃燒的老鼠,爆米花一樣,在水獺街晶瑩的台階路面上激情跳躍,最後消失在馬路兩側的大小店鋪中,像慶典的尾聲,或奔放的藏族舞蹈巴扎嘿,是焰火升空又落下,是充滿神秘的文化符號在金蛇狂舞,無論生死,更不分天上地下。
是夜,水獺街一片火海。
9
幾代人,過去了。
文明史上,大火往往是用來清零的。阿房宮大火。羅馬大火。重建後的水獺街,高樓林立更顯繁榮。這裡幾乎找不到任何歷史的蛛絲馬跡,一切都與曾經發生過的毫不相關。不過,也未必。
這天,一位高大英俊的年輕人來到水獺街。從相貌上看他是白人,深眼窩高鼻梁,還有白皙的皮膚,都一絲不苟。但黑頭發黑眼睛,怎麼看怎麼有東方人的韻味。他頭戴禮帽,衣著講究入時,看去是位受過良好教育的先生。只見他手持一份發黃的文件和幾張舊照片,邊走邊看,停停走走。一不留神,照片撒落地上,其中一張上面是個店鋪,橫匾寫著“鄺記洗籠”。年輕人俯身欲拾照片,發現不遠處垃圾箱邊,一只黃黑色老鼠,像老相識一樣十分專注地盯著他,讓他為之一震。他最後在一座樓宇前駐足。有人將一位小嗓兒男人推到他面前,說,他是房主。
你好,我姓鄺。
你好你好,兄弟姓錢。
這座樓是你的?
干嗎這座呀,整條水獺街都是兄弟的。
都是你的?
沒錯,祖宗留下來的。
這裡,還有老鼠?
你,你怎麼知道的,你丫誰呀?
……
附記
收筆之際,驚聞美國國會恰於今天通過法案,為當年充滿種族歧視的《排華法案》向所有美國華人道歉。扶窗西望,憑月臨風,浮想聯翩,潸然淚下。
本刊責任編輯魯太光
責編稿簽:讀著這篇小說,我禁不住再次想起了2008年北京奧運會前夕我的一位移民美國的朋友一家三口回到北京、說起奧運會時的興奮之情,特別是他們那可愛的小姑娘面對鳥巢歡呼雀躍的場景·····這歡樂的場景與小說中悲憤交加的場景形成了反差強烈卻又及其一致的互文:百余年來中國擺脫貧困走向富強的發展軌跡,也暗含著一代代海外華人的情感史。從百余年前的被侮辱與被損害者,到今天的自強者,這裡邊,蘊含著多少人生悲歌,蘊含著多少關於祖國的夢想。這讓我們祝福,祝福我們的祖國更加繁榮富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