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傷害》文\裘山山
選自《長江文藝》2012年第9期
【作者簡介】裘山山:女,1958年生於杭州。1983年畢業於四川師大中文系。主要作品有小說集《裘山山小說精選》,長篇小說《我在天堂等你》,另有散文集及傳記文學多卷。
那天的一切,原本是偶然。
說偶然,是前期有許多「如果」:如果沈慶國不把手機落在辦公室,他就不會遇見老譚。如果不遇見老譚……
那天下班沈慶國剛走到自己的車旁,就想起手機沒拿。現在哪還能離得開手機?於是倒回辦公室去拿。拿了手機出來,就在走廊上撞見一個男人。那個男人小愣了一下,立即熱情洋溢地說,嗨老沈!我正找你呢,沒那麼巧的!沈慶國也小愣了一下,迷迷糊糊地想起這位好像是大學同學,高自己一個年級,和老宋是同學。沈慶國就跟他握手,作親熱狀寒暄,並努力回憶他姓什麼。還好那人主動說,我老譚啊,譚光榮。沈慶國說,我知道我知道,你跟我們宋廳是同學嘛,師兄師兄。老譚說,對對。不過你不認識我不奇怪,我們都認識你,你在學校的時候很拉風。
聽到這樣的話總是讓沈慶國尷尬。好漢不提當年勇,當年拉風有何用?沈慶國擺擺手,跟他一起進了電梯。
從17樓下到1樓,還是需要那麼幾分鐘的,沈慶國以官府人的心態,擔心他是有什麼麻煩來找自己的,就搶先把話題引向家長裡短。那個,你孩子也上大學了吧?哪知老譚說,我兒子去年就大學畢業了,工作了!沈慶國大吃一驚,啊,兒子那麼大了?老譚說,我本來就比你們年齡大嘛,進校之前就結婚了。沈慶國一想也是,自己都45了,他們大學畢業已經20多年了。老譚不無得意地說,我那小子還不錯,工作也不用我操心,買房子也不用我操心。對了,他下週六結婚,我就是來請你和老宋參加婚禮的。你一定要來啊,我請了不少同學呢,咱同學正好聚聚。
沈慶國說,噢,恭喜恭喜,祝賀祝賀!心裡卻狠狠地罵自己多事,本來還想顯擺一下自己女兒去年考上了清華。這下好,偷雞不成蝕把米。不,是得瑟不成蝕把米。
接下來的幾天,沈慶國怎麼思謀也沒想出個借口來推掉老譚兒子的婚禮。最近連個短差也沒有,撒謊還是心虛的。可現如今婚禮的份子錢看漲,他實在不想莫名其妙地白送錢,他跟這個老譚,過去從不來往,今後也不會往來。顯然他那天只是來給老宋送請柬的,他完全是撞上的。
他還沒想出個轍呢,老宋就叫他去辦公室,上來就說,老譚兒子的婚禮我哪有工夫去啊,你去的時候幫我把紅包帶過去吧。
老宋根本不問沈慶國是否去參加婚禮就托他帶紅包,這讓沈慶國的鬱悶疊加。可老宋畢竟是他頂頭上司。沈慶國只能點頭。他走出辦公室,捏了捏老宋的紅包,估計有1千塊。只好忍痛裝了個800的。唉,純屬意外傷害。他明顯感覺出,老譚邀請他參加婚禮,純屬摟草打兔子,捎帶的。
沈慶國揣著兩個紅包,打算到了婚禮現場簽個到交了紅包就走,方便的話給老宋帶回一包喜糖,證明完成任務了。雖然他很不喜歡老宋,一日腹誹三到五次,但面子上還是把他當老闆對待的。他早已不是憤青了。
哪知走到酒店門口,他正在新郎新娘那幅像電影海報一樣的巨幅照片前咋舌呢,就被幾個同學給揪住了。原來這老譚還真是請到了他們班上的好幾個同學,其中還有女同學,女同學裡還有個他暗戀過的,牽手未遂的。讓他驚訝的是,這女生還那麼好看,那麼優雅,含著笑意看他,讓他邁不動步子,就一屁股坐下來。
馬上就有同學說,呦呵,我們班幾次聚會你都不來,人家班同學的兒子結婚你倒來了。真過分!另一個說,他是故意躲我們呢,怕我們找麻煩。沈慶國自知理虧,只好坐下來喝酒。
儘管沈慶國一再聲明自己是開車來的,也抵擋不住同學們的大肆進攻,同學是什麼?同學就是那個讓你難堪你也不敢發作的人。「喝醉了叫代駕,嚇唬誰啊。」幾個同學一邊輪番灌他的酒,一邊肆無忌憚地對他進行嘲諷調侃加忽悠。大家都知道他在省府就職,還是個處長。平日裡敬而遠之,這種場合正好宣洩。他們查他抽的煙,查他戴的表,還查他腳下的皮鞋,有個女生居然把他的襯衣領子都揪出來看了商標。
「我們替組織分下憂哈,幫著審查一下。」這是提議的。
「對對,看看我們班的貪官達標沒有。」這是附議的。
「還行,還有墮落的餘地。」這是作結論的。
沈慶國一副任人宰割的樣子,任他們折騰。想當初畢業時,他們充滿理想豪情萬丈,想靠著自己的奮鬥讓這個社會變得更美好,更公平,更正義。可是現在,已經降低到只要不成為階下囚就好了。沈慶國心裡拔涼拔涼的,也就半推半就地喝了不少酒。
等他好不容易抽身離開婚禮時,已是下午3點多了。幾個男生上了麻將桌,不再糾纏他。
可他剛走出酒店想打電話叫個代駕,那個牽手未遂的女生就跑出來叫住了他:哎,一起走吧。我也有事要回去。
沈慶國無法拒絕,其實是有些竊喜。
女生轉而又說,別坐車了,咱們一起走走路吧。
事後沈慶國反省,那天的事雖然前期都屬意外,這一步卻不能算,這一步暗含了他的主觀意志。如果當時他心腸硬一硬,臉拉一拉,不答應女生一起走,直接回家就沒後面的事了。
可是,誰能拒絕這一步呢?本來就喝了酒,情感如沸騰的雞湯,甚至是鴿子湯,滋養著一顆無法淡定的心,加上這女生依然好看,一襲黛色的連衣裙,勾勒出她豐滿而不臃腫的身材,目光依然乾淨溫和,牽引著他的心。大學裡,沈慶國在心裡稱她為安琪兒,因為她恰好姓安。但他至死不敢表白,眼睜睜看著她畢業走了。後來聽說,這女生曾在其他女生面前說很欣賞他的,他後悔不迭。後來又聽說她出國了,去了美利堅。隔著大洋大海,他以為永遠見不到她了,卻不料她就這麼不經意地出現在了他的面前。所以當女生安提出要跟他一起走走時,沈慶國就不由自主地說,好啊,我也正想走走呢。
他在心裡給自己找的理由是:現在滿嘴酒味兒,回家肯定被老婆嘮叨半天。走回去的話酒勁兒差不多就過去了。
於是乎,沈慶國就和女生安一起走了。
一個城市無論多麼擁擠嘈雜,總會有幾條僻靜的小街,可心可意,或者說讓人心猿意馬。從酒店出來,沈慶國和女生安就彎進了這樣一條小街,人很少,沒有沿街的店舖,卻有樹陰。安安靜靜的,甚至憂憂鬱郁的,很適合走路,兩個人一起。
最初的一段,兩個人無話。一般來說,男女在一起,話特別多和一句話不說,都潛伏著事故苗子。沈慶國無話,是覺得自己不能去問她的家庭,也不想談工作。若繼續懷舊,又怕女生安誤解。如果說今天參加婚禮有什麼收穫,那就是遇見了她。那一刻他止不住地咧嘴笑了笑,暗想,800元的意外傷害有補償了。
沉默了一段路之後,沈慶國終於開口說,我聽他們說你出國了,還以為再見不到了呢。
女生安說,我回來好幾年了,出去讀了個博士。
女生把博士二字說得輕描淡寫,沈慶國誇張道,哇,好厲害。美國博士。那,沒嫁給老美?
女生依舊輕描淡寫地說,嫁了,又離了。
沈慶國有些尷尬,哦……真沒想到今天遇見你。你跟這個老譚,很熟嗎?
女生安說,也不熟,畢業後就見過一兩回。他跟我說,我們班好多同學都要來,我就來了。還說你也要來。
沈慶國心裡很熨帖。他看了安一眼說,你幾乎沒什麼變化。還是個大美女啊。
安笑說,你現在也會討女人的好了?
沈慶國說,怎麼,我以前不會嗎?
安笑笑,又說,不過你也保持得挺好。居然一點兒沒發福。
沈慶國本想說,我那時不苟言笑是假象,因為暗戀你,在你面前大氣不敢出。可他不能說。以他目前的狀況,可是無心無力無暇去發生什麼情事的。還是省省吧。
沈慶國說,我喜歡運動。游泳,打籃球,登山。
女生安忽然道,你知道嗎,我每次看到有貪官被揪出來,就會下意識地想到你。生怕你的名字某天出現在報紙上。
沈慶國瞬間被感動了,一來她竟然會惦記自己,二來她還這麼單純。但他嘴上卻滿不在乎地說,哈哈,你不必擔心,我不會出事的。再說就算我出事了,也沒資格上報紙啊。我才多大個官兒,還不如當初在學校裡的官大。哈哈。
沈慶國為自己突然冒出的幽默大笑起來。可不是,他在大學裡是校學生會主席呢,現在只是個副處長。
女生安也笑道,有一回我們編室主任的老婆帶女兒出國旅遊去了,我們主任說,哇,我成裸官了。我們都笑死了,說你哪裡夠得上裸官?裸小吏而已。
兩個人一陣調侃樂呵,氣氛輕鬆起來。
嚴肅的話題是女生安引起的。她忽然很突兀地說,現在你們這些當官的,是不是沒有一個不貪的?
沈慶國愣了一下,然後也很突兀地說,胡扯,我就不貪。
女生安笑笑,當然是不相信的那種笑:剛才他們幾個說你,是屬於比較謹慎的那種,不張揚的那種。
沈慶國有些急了:這不是謹慎不謹慎的問題,我是真的不算貪官。當然,剛才已經說了,我算不了神馬官,小吏而已。但我的重音不在官,在貪上。我真的不貪。
安還是笑笑,笑容裡多了些寬容,彷彿說,沒事兒,咱們誰跟誰,不必那麼認真。
沈慶國認真起來:我說的是實話,你不信我也沒辦法。
他們走出小巷,走上了臨河的一條路。沿河的綠化搞得很好,草坪,灌木,還有各種開花的樹,讓人愉悅,散發出的氣息,與他們的話題完全相悖。
安說,我不是不相信你,現實如此。就連我們文化圈兒也貓膩不少,有點兒權的都瞎折騰,拚命撈好處。要不怎麼人人都想當官呢,好處太多。
沈慶國說,也太髒。
安說,是啊是啊。我估計女人要進了官場,更得變形。
沈慶國說:我不會變形,我有底線。
安說,是嗎?底線是什麼?
聽到女生安不信任的追問,沈慶國一時有些衝動,他很想痛痛快快地表白一下自己這麼些年來是怎麼不易的,他的原則,他的個性,他得罪的人。但一瞬間又壓下了湧到嘴邊的話。說了也白說,他已經厭倦了麻木了。於是他簡單地說,底線就是不昧良心。
安說,良心?這可是一個大概念。
沈慶國說,是啊所以我不想說,按禪宗的話講,說出來就是錯。不過也許你不信,不收比收還要難,人家都疑心你。我在我們廳裡,連老宋都防著我,不把我當同學看。我的底線算不得高尚,堅守也不容易。
安說,是不是啊?
這次她的尾音拖得很長,那種不信任的意味在長長的「是」裡暴露無遺,外加幾分嘲諷。
沈慶國心下悲涼,一個自己曾經暗戀的安琪兒,或者也曾經暗戀過自己的單純女生,非把自己和那些官場上渾渾噩噩的人視為同類不可。讓別人相信自己不作惡,竟那麼難。這讓他心有不甘,他有些生硬地說,奇怪得很,我為什麼就不能做個好人?其他人不信都算了,連你也不信?
安怔了一下:生氣啦?
沈慶國緩和了一下口氣說,我也知道,清高是要付出代價的。比如我,在處長這個位置上已經踏步9年了,我不到35就當處長了,現在還是處長,比我資歷淺的能力差的都跑我前面去了。有時候半夜醒來,越想越氣,也想嘗試著改變一下,我就不信搞不過他們。但天亮了,又一切照舊。
為什麼?女生安追問。
沈慶國說,說不清楚。也許是秉性,也許是賭氣,也許是你們說的,膽小,也許是受父親的影響,也許是為了女兒。為了女兒,我不想做連自己都瞧不起的人……其實一個人的品行,無非就是天性秉性加上習性。天性不說了,秉性跟所受的教育和成長背景有關,習性則和生存的環境有關。我很慶幸自己的生存環境比較乾淨。
一口氣說下來,沈慶國終於舒暢了一些。
女生安終於換了種語氣說,你挺不容易哈。在那個圈子裡混,沒有他律,全靠自律,潔身自好很難。
沈慶國忽然有一種傾訴的慾望,這麼多年了,他沒人可說,跟圈內的人是無法說的,人家會說你裝,跟圈外的人說了也白說。今天上天突然給了他一個可以說話的人,這實在是一份珍貴的禮物。
他突然說,咱們找個地方坐坐吧。
女生安說,好啊,我正有點兒累呢。
從前面的發展情節看,那天的一切都順理成章。好像故事已經被寫進了某個程序,沈慶國只能按提示點鼠標,「下一步」,再「下一步」。
下一步就是當沈慶國提出找個地方坐坐時,女生安連連贊成,這讓沈慶國意識到,她穿著高跟鞋,一定早就走累了。而他,也很想抽支煙了。偏偏就那麼合適地,他們看到了一個茶鋪。露天的,臨河有一排擎天的黃桷樹,誘人地鋪開一地綠陰,樹下散落地擺放著竹椅。
彷彿天意。
兩人走過去,在樹下的竹椅上坐下。兩杯茶很快送了上來,是今年的新茶,綠綠的,可心可意。沈慶國心裡舒坦,幾乎忘了今夕何夕,好像自己也是個遊客,跟心儀的女人來這個城市度假。他掏出一支煙向女生安示意了一下,點上,愜意地抽了一口。
但忽然閃過一念,不要被單位上的人或者熟人看見才好。到時候才解釋不清楚。於是他下意識移動了一下椅子,讓身邊的大樹遮住自己半個身子。這個動作讓女生安察覺了,安笑說,不至於吧?
沈慶國感慨道:其實這年頭官兒也不好當了,當官的成本越來越高了。你上微博看看就能感受到,隨時都有被網民揪出來的官員,狼狽不堪的。現在網民多厲害啊,一根皮帶一塊表一包煙,都能給你查個一清二楚。
女生安說,你也上微博?你叫什麼我加你。
沈慶國答非所問:我潛水,只看不發。我就是想瞭解下情況,免得自己跟社會脫節。不過我看到那些貪婪的傢伙被人肉出來,也覺得解氣。網上不是有這麼句話嗎,現在最能起到監督作用的,不是紀委檢察院什麼的,而是網民。
女生安說,我看到啦,有人總結了貪官被暴露的幾個原因,家裡失竊,夫妻失和,情人反目,網民人肉。
沈慶國深深吸了口煙,別人怎麼想的我不知道,反正我心裡是有禁忌的。那年去縉雲山參加一個會,偶然看到一副對聯,很受震動。我存到手機裡了……上聯是:「你可知此身不能久在何苦急急忙忙幹些歹事」,下聯是:「我卻曉前世皆已注定只得清清白白做個好人」。這簡直就是寫給今天的官員的。
女生安呵呵笑起來,可不是,應該掛到黨校門口。
沈慶國看出,現在安看他的目光,與先前已有很大的不同了,笑意裡少了調侃,多了信任或欣賞或同情。他不知道自己的目光是怎樣的,有沒有洩露心事。
他暗地裡思量著,是繼續和她聊官場上的苦悶,還是聊他們共同的往事?他很想說一些既能表達自己心情,又不至於燃情的話。
但他還來不及醞釀,就發現女生安的臉色忽然變了,她的目光越過他的頭頂直視前方,同時發出一聲驚叫:
啊,有人跳河了!
沈慶國迅速回頭,果真發現在離他幾步之遙的河面上,有一團黑乎乎的東西,他立馬反應過來是頭髮,是女人的頭髮,一個落水的女人的頭髮,女人在撲騰,並且有順河而下的趨勢。
沈慶國掐了煙,噌地站起來,蹬掉皮鞋脫掉外套,衝刺般跑向河邊,一個跨步翻過欄杆,通的一聲,就跳下河去了。他快速游向那個女人,女人順著河水在往下漂……沈慶國水性很好,這些年為了排解自己在官場上的鬱悶,他加入了好幾個體育愛好者俱樂部,有戶外運動,籃球隊,還有冬泳隊。真讓他獲益匪淺,不但身體好了,也結交了好些真正的沒有利益關係的朋友……沈慶國三下兩下就游到了女人身邊,幾乎是不費什麼力氣就抓住了那個女人,並按照訓練過的方法,將女人夾在胳膊下,朝岸邊游。
岸邊已經聚集了很多人,大家沿著河往前跑,追著他們。茶鋪老闆還拿來一根長竹竿,以及繩子,有幾個男人已經下到河邊,大家七手八腳幫他把女人弄上來,又把他拉了上來。
驚心動魄,卻只有短短的十幾分鐘。
有兩個細節,讓事後的沈慶國有些英雄氣短。
第一個細節就是女生安的目光。女生安看他的目光,讓他無法淡定。在他跳水救人之前,那目光已經溫熱,在他跳水救人之後,那目光就變得炙熱了。
第二個細節,就是上車後她握住了他的手。
落水女人看上去只有二十多歲,面色如土,渾身發抖。因嗆水而咳嗽不止。
不知是誰打了110,沈慶國聽見了警笛聲,警察來了。
沈慶國看女人無大礙,又有警察在,就打算離開。雖然他很想知道,這個年輕女人為什麼跳河,但一眼看到女生安抱著他的衣服和鞋子,臉色發白地站在那兒等他,就沒心思再管閒事了。他給警察留了個手機號,就鑽出了人群。
女生安迎上來說,你沒事吧?
聲音居然有些發顫。
沈慶國笑說,我沒事。還好你發現及時,論救人你是頭功哈。
女生安不說話,遞上紙巾讓他擦臉上的水,又把衣服給他披上。沈慶國擰擰身上的水,甩甩頭髮,一屁股坐到石階上,脫掉濕漉漉的襪子,光腳穿上皮鞋。等他站起身時,發現四周已經圍滿了人,而且每個人都拿著手機在拍,對著他拍,還有身邊的她。那場面真有些恐怖,彷彿他們倆被人捉姦在床,扒光了衣服。
沈慶國連忙別過臉去。
真是突飛猛進的信息時代啊。過去發生突發事件,最早到達現場的往往是記者;現在發生突發事件,最早到達現場的全是記者。沈慶國想,要不了一分鐘,消息就會上網,滿天飛了。雖然是做好事,他也不想出這個風頭。一時間他顧不上多想。拉起女生安就走。
路邊,一輛停在那裡看熱鬧的出租車師傅主動打開車門說,大哥上來吧。沈慶國和女生安就坐上去,居然還有人跟過來,拍了他們上的出租車。他問安,你家在哪兒?我先送你回去。女生安說,先送你吧,你看看你這一身的水,趕快回去換衣服。
出租車師傅笑說,我看見你救人的。今天我免費拉你們,先送誰都行。沈慶國正想跟師傅開個玩笑,說去北京也免費嗎?忽然聽見女生安又一聲驚叫:血!你流血了!
沈慶國低頭一看,自己的膝蓋處果然血跡斑斑,拉起褲腿一看,傷得還挺厲害。再一檢查,胳膊肘也有擦傷,顯然是剛才下河時磕碰到了,疼痛的感覺也同時出現了。他還來不及說什麼,女生安就果斷地對司機說,去醫院,去最近的一家醫院。
說罷,她就握住了他的手。
老宋找到他時,沈慶國剛回到家。老宋因為打不通他的手機,就打到家裡來了。沈慶國老婆說,我也正著急呢,聯繫不上。所以沈慶國一進門就聽見老婆說,回來了回來了!快,宋廳長找你。
老婆把電話遞到他手上,然後站在一旁死死看著他。
老宋在電話裡說,老沈,你幹嗎關手機啊?沈慶國說,我手機進水,壞了。老宋說,哦,我說怎麼總打不通,警察找不到你也打到廳裡來了。滿世界都在找救人英雄呢。沈慶國說,你怎麼知道我救了人?老宋說,全世界都知道了,大英雄,不但你出了名,咱們廳都跟著出名了。沈慶國更加詫異:我沒跟人家說我是哪個單位的啊。沈慶國說,現在的網絡,有你的照片,查出你單位還不容易。不過你挺勇敢的嘛,說跳就跳。
沈慶國不知他是真心誇他還是嘲諷他,他永遠都跟他隔膜著。他只好說,剛好碰上了,就一瞬間的事情。
老宋說,這樣,你現在到廳裡來一下。
沈慶國說,現在?現在已經是晚上9點,而且是週末。
老宋說,對,我和廳長在辦公室等你。
沈慶國說,好吧。
老宋又加了一句:在此之前,不要接受任何媒體採訪。
沈慶國不明就裡,說,好的。
沈慶國一放下電話老婆就大聲喝問:你幹嗎關機?沈慶國說,你都聽見我跟老宋說了,手機壞了。老婆說,那你為什麼不找個電話往家裡打一個?不知道家裡擔心嗎?沈慶國說,有什麼好擔心的,我又沒上神九。老婆大吼:沈慶國你別裝得若無其事!
沈慶國大吃一驚,老婆怎麼發這麼大火?他可是做了件好事還負了傷的人吶。
老婆啥話也不說,推著沈慶國進了書房,摁到電腦桌前坐下:你自己看看吧。
沈慶國一看,老婆早已打開了微博網頁,再一看腦袋就大了。
他下午跳河救人的事,居然進入了今天的微博熱點排行第二,他的照片,還有女生安的照片,如繁星佈滿網絡。有人迅速認出了他並人肉出了他的具體情況,省某某廳某某處副處長,身邊的女人是省某出版社編輯,他們的關係不是夫妻……關鍵是,對他跳河救人並沒有太多的讚揚,對跳河女人的命運也沒有更多的關心……所有的興奮點和關注點,都在他和女生安的關係上,還有他落在桌子上的那包煙上,那是包軟中華。於是各種猜疑各種難聽話,讓沈慶國在那一刻恨不能一頭撞死。
老婆在身後大聲問,那個女人是誰,你怎麼跟她在一起?
沈慶國說,現在跟你說不清楚,回來再說。
老婆說,有什麼說不清楚的,你告訴我她是誰不就得了?
他不再吭聲,從抽屜裡翻出一個舊手機,把電話卡裝進去,一打開,果然湧進來好多短信,有下午見面那些同學的,也有同事的,當然還有老婆的。還有些陌生號碼,估計是媒體的。
煩躁。他動作很猛地推開椅子,想大踏步地走出屋子,可是,膝關節上的傷讓他無法瀟灑行走,他只好一瘸一拐地出門。
老婆在身後問,你腿怎麼了?你腿怎麼了?
他沒有回答,出門,打車去了廳裡。
從廳裡出來,已經是夜裡11點多了。
膝關節的傷痛得厲害。因為疼痛,他像個瘸子似的緩緩走著,這讓他的沮喪加倍凸顯。他忽然想起了女生安,自己遭受的壓力都那麼大,她會怎麼樣?她一個女性,被人家人肉出來,跟個男的在一起,有嘴說不清,一定很難過很懊惱。
他掏出手機想給她打個電話,這才想起號碼存在那個手機裡。
手機上又有好些未接的電話和短信,號碼一律陌生,估計是廳長跟他談話時收到的。他懶得看,只是把手機鈴聲打開。然後在街邊的綠化帶上坐下,點了一支煙。
從大學畢業至今,他還從來沒有一個人在深夜的街頭坐過,有點兒不知身在何處的感覺。
在見到廳長之前,沈慶國多少還有些期待,不管怎麼說,自己是救了人,還負了傷。網上猜疑什麼無所謂,組織上總該信任他吧?外面的世界糟蹋他,自己人總該表揚一下吧?
廳長是表揚他了,但就一句:沒想到你水性還挺好。有兩下子嘛。剩下的,就全是話裡有話的批評了。
我們作為政府官員,做事要低調,要謹慎。這是我一向強調的。尤其在男女關係上,讓人抓住把柄就不好了。當然我不是說你有什麼,我倒是相信你的,但別人很難相信,總認為有貓膩。恐怕就連你老婆也很難相信,是不是?
沈慶國很想說,哪有那麼多貓膩?我們真的是偶然碰上的。可是,因為車上那兩個細節,讓他英雄氣短,便不做聲了。
還有你曝光的那包煙,我上次開會就強調過了,在外面不要抽高檔煙,你是老闆隨便抽,但你是公務員就不行。你說是婚禮上別人給的,我倒是相信,絕對相信。我對你還是瞭解的嘛。但還是那句話,別人不信啊。你總不能讓組織上出面來給你證明吧?現在闢謠的哪裡有造謠的有公信力?
關於煙,沈慶國覺得自己更是冤。今天老譚兒子的婚禮上擺著的就是這個煙,老譚和小譚都很有錢啊。跟安坐下來喝茶時,他拿出來放在桌子上,跳河救人時哪裡還想得到先收好?他又不是余則成。
讓沈慶國生氣的是,廳長跟他談話時,老宋一句也不幫他,他完全可以證明,他是去參加同學兒子婚禮的,他那同學的確有錢,是做生意的。如果他善良,他還可以證明,那個女生的確是他們班上的,的確是在婚禮上碰到的。
可老宋好像完全不知情的樣子,坐在那裡不吭聲。
狗東西!真他媽的操蛋!沈慶國在心裡狠狠罵著。
廳長又說,現在網上烏泱泱的亂七八糟的,我看了一下,負面的東西多過正面的。所以我建議,你就不要接受媒體採訪了,讓這件事盡快過去。咱也不去當什麼英雄,不要惹麻煩就萬幸了。尤其咱們這種單位,默默無聞就是最好的狀態。
廳長和顏悅色的,滅了他最後的期待。
最後廳長說,你把今天事情的前因後果寫個情況說明,明天早上交給我吧。包括你對這事的認識和看法。
沈慶國想,這是不是相當於寫檢查?
哪裡傳來一陣新聞聯播的聲音?這麼晚了,不應該啊。他正奇怪,忽然反應過來,是自己的手機在響。他都忘了自己以前把手機鈴聲設成新聞聯播那個音樂了。他苦笑一下,接起來:
喂,是我。
他聽出來了,是女生安。沈慶國想,生活終歸待他不薄。
安說她給他發了短信一直沒見回,所以打個電話:
「你到家了吧?腿上的傷還疼不疼?一定要少走動哦。那個地方不容易癒合。」
雖然一句多情的話也沒說,但他心裡頓時舒暢了,剛才塞得滿滿的鬱悶煩躁,一掃而空。她是他的掃雲娘子。
沈慶國沒有告訴她廳長要他寫個情況說明,也沒有說自己現在在街邊上坐著,他只是問她看到網上那些亂七八糟的沒有?安說看到了,「網民好厲害,居然還把我人肉出來了。」
沈慶國連忙安慰說,這幾天你就不要上網了,如果走得開,就去哪個山裡住幾天。清靜清靜。所謂的新聞熱點,也熱不過三天。
安笑道,我幹嗎要躲?我沒做錯什麼啊。我又不想當官兒……再說我都離婚好幾年了,有點兒緋聞也不錯,哈哈……不過,他們對你太不公了,你畢竟是去救人,冒著生命危險救人,怎麼就沒一句好話?全是惡意揣度……
沈慶國說,很正常。如果我是個民工,今天這麼跳下去救人,就大不同了。我們廳長說,所有偶然背後都有必然。這句我還是認同的。
安說,你們廳長找你了?肯定要獎勵你吧。哎,你那裡怎麼有汽車聲?
沈慶國愣了一下,說,哦,是電視裡的,我在看電視。
安說,行啊,挺淡定的嘛。那好,你接著看,晚安。
晚安。
沈慶國盯著手機看了一會兒,想發條短信給她,比如,抱歉今天拖累你了。又比如,不用擔心我,照顧好自己,還比如,這個世界幸好有你。可是,怎麼都不對勁兒,怎麼都不達意。說出來都是錯。
他放棄了,撥出另一個號碼:喂,是我。我剛從廳裡出來,一會兒就回家。
原刊責編 楚風本刊責編付秀瑩
責編稿簽:意外,是小說家的魔杖,揮手之間,便幻化出一個精彩紛呈的世界。意外,也是小說之門的鑰匙,輕輕一推,便是一個令人驚訝的天地。一次小的「意外傷害」,卻引出了一次大的「意外傷害」,男主人公沈慶國不經意間便被「意外傷害」了。自然,同他一起「被傷害」的,還有他周圍的人,包括女生安,以及妻子,以及他的單位和上司,以及溫熱的良心……究竟誰是這「意外傷害」的肇事者?小說以敏銳的筆鋒,輕易便擊中了時代的痛處。看似簡單的一件小事,其背後隱藏的東西卻紛繁複雜,一觸即痛。小說舉重若輕,是對社會病象的有力揭示和批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