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感於一個德國學者對中國作家的失望
前些日子在接受某報記者採訪時我說:「對德國漢學家顧彬就中國文學現狀的批評,我以為還是應該袒胸面對,反躬自省。就整體而言,我們中國當代作家是利益寫作,而非信仰寫作。精神殘缺、思想空洞、缺乏建樹是普遍現象,我指的是對真理、理想、信仰的建樹,甚至連基本的道德人格的建樹都沒有。沒有了這些,就等於沒有了骨頭,沒有了意義和思想價值。當我們無法給人類日益空缺的心靈填補什麼的時候,我們的作品自然會被時間和社會淘汰。被時間和社會淘汰的東西,不是『垃圾』(顧彬語)是什麼?」
是的,面對我們這個龐大而複雜的群體,面對日以百計、年以萬計的文學作品,我有痛徹肺腑的感喟,我有密雲不雨的失望。
我們大都是技巧性作家,鮮有思想性作家。我們言必稱「敘述」、「語言」、「結構」、「細節」、「人物」、「手法」等等,而很少談及「哲學」、「思想」、「精神」、「靈魂」、「道德」、「宗教」、「理想」、「終極關懷」等等。最多也只是有一點高高在上的悲憫,甚至連這一點極其有限的悲憫,也受到了某些作家的公開唾棄。關於「作家都是思想家」的一般規律,在當下的中國成了無稽之談。
人類信仰的守望者到哪裡去找?人類精神的導師到哪裡去找?荒漠的甘泉、夜航的燈塔、指路的明燈到哪裡去找?也許他們誕生在中國人群的其他部落中,卻唯獨不會誕生在以生產精神產品為目的的作家群落裡。
作家一要忠於社會良知,二要忠於人類理想,乾淨、善良、正派是最起碼的要求,便是這一點就很難做到。我們比普通老百姓更不知道什麼是高尚、純潔、美好,我們忠實於名氣、金錢、利益、虛榮,卻忘了做一個真正的「人」才是最最重要的。文學據說是「人學」,但我們對人、對做人、對好人和壞人以及中間狀態的人又有多少瞭解?我們中的許多人都是爭名逐利者、夜郎自大者、寫一套做一套者、不知榮辱者、尸位素餐者、持祿養交者、冷漠無情者,很少有建樹理想者、信仰真善美者、為民代言者、赤子之心者、「鞠躬盡瘁死而後已」者、「俯首甘為孺子牛」者。
我們沒有表裡如一、誠實表達、獻身真理的勇氣,沒有感情高尚、身體力行的色彩,甚至都沒有一個是願意獨善其身的。當我們在不可遏制的自我放縱和精神滑坡中,在失去理想和信仰時,也就理所當然地失去了關注者的信任,失去了社會價值,更失去了俗稱廣大讀者的民眾。
文學精神說白了就是具有普世意義的道德精神。道德和信仰的一體化創造了人類的普世倫理,也成就了先哲們的思想,成就了所有的文學大師。但我們已經不懂得這個基本道理了,我們忽視了文學史的常識。我們在貶斥信仰、踐踏道德、掩飾醜惡。我們需要啟蒙,誰來啟蒙我們?
人類的先驅、偉大的作家們早已經建樹了足以讓我們終其一生向風慕義的理想精神和理想人格,但我們卻輕而易舉地丟棄了。建樹理想對我們來說幾近天方夜譚,當別人精神墮落時我們搶著墮落,當別人靈魂污染時我們唯恐有一絲乾淨,當別人生活腐敗時我們垂涎欲滴。我們多數人只不過是個碼字匠,哪裡是精神產品的製造者,哪裡有一點點高風亮節讓我們的讀者心折首肯呢?
我們勇於投入現實,卻乏於表達現實;善於成為現實的一部分,卻更善於讓自己和自己的作品成為批判的對象,而不是批判的武器。我們越來越遠地背離了生活,也就背離了作家這個稱號。
我這樣說首先是說我自己,我在指責自己的時候,無意中也捎帶了那些我素來欽佩的師長前輩、同道方家,這讓我惴惴不安。但有一個真理我們大家都應該明白:一個作家只有不斷否定自己、批判自己,才能不斷豐富自己、強調自己。我們沒有理由、沒有任何資格故步自封、得意忘形。
遺憾的是,我們最最缺少的,就是自省精神,就是自救意識。
我堅信什麼樣的人寫什麼樣的作品。一個靈魂卑污的人永遠寫不出品位高尚的作品來,假仁假義是一眼就能看穿的。虛偽的美酒、庸俗不堪的美酒、腐敗墮落的美酒,我們到底喝了幾壺?
我們常常把寫人性掛在嘴上,搞了半天,原來我們把吃喝拉撒、滿足七情六慾當成了人性,其實這不是人性而是動物性。人性指的是作為有道德的社會人的基本屬性,指責某人「沒有人性」,就是說他沒有道德性。忽視了偽道德的批判和真道德的建樹,我們的文學也就是「人學」,便成了「行屍走肉學」。
一個德國人說,德國每一個作家都代表著「德國」,代表著「德國精神」。可是我們呢?精神殘缺、思想空洞、道德低下、感情蒼白,哪一個能代表中國?能有我們期待的「中國精神」呢?什麼是中國精神?知道嗎?我問過幾個作家,他們瞠目結舌,坦然告之: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
我們都在談諾貝爾文學獎,殊不知任何文學獎都不能把一個低劣的作家創造成一個好作家、大作家;缺少了對社會良知和人類理想的建樹,時間的淘汰並不在乎它獲得了什麼獎。所以我們還是不要談什麼諾貝爾文學獎了。怎麼做一個誠實、善良、勇敢、忠於生活、富有精神氣質的人,寫出誠實、善良、勇敢、忠於生活、富有精神氣質的作品,才是作家們應該談論的話題。
我們中很多有才華的作家,寫著寫著就改行幹別的去了,把九鼎大呂的才情令人惋惜地浪費在了燈紅酒綠之中、蠅營狗苟之上。為什麼?就是因為沒有信仰的支撐,沒有理想的提升,沒有道德精神的再造和鼓勵,更沒有明晰真理和創造真理時的陶醉,甚至都沒有同情弱小、憐憫苦難的感情驅動。
時至今日,我們為什麼寫作,仍然是一個無法面對的問題。中國作家和世界優秀作家最大的區別在於:人家為理想、為真理、為信仰而寫作,而我們基本都是為名氣、為利益、為地位而寫作。其結果是:名氣越大,精神越低下,精神隨著名氣銳減,墮落隨著名氣遞增。這就是為什麼我們產生不了大作家的根本原因。
為名氣寫作的我們,名氣有了之後就一落千丈;為地位和利益寫作的我們,地位和利益得到之後,就會隨著利益進入暮年,而不管他的年齡有多大——老掉牙的「60後」、「70後」、「80後」不是已經出現在我們面前了嗎?無信仰、無思想、無道德、無感情的四無狀態,嚴重妨礙了才氣的發揮,抵消了本來就沒有多少的表達的慾望和感動的力量。我們的精神氣質走向衰敗,文學的力量也就微乎其微。而迷惘的民眾卻還在等待,他們需要作家們奉獻的,並不只是文字和故事。
儘管苦苦等待了許久的民眾還必須苦苦等待,但我們又不得不承認,這是一個作家氾濫的年代。作家氾濫了,好作品卻越來越少了。我們製造了無數美麗而有害的泡沫,就在這種有害泡沫的包圍中,有人期待著太陽在冉冉升起的剎那照亮我們昏暗的心。是的,我還是不甘心地期待著,期待好作品的出現,期待人類靈魂工程師的出現,期待人類的精神導師引領我們攀援上升,向著高高的彼岸,向著懸在天國門口的彼岸。
誠然作家不是救世主,但也不是毀人的鬼、壞世的魔,所以還是要說一點佛。佛法就是思想之法,鬥法就是比拚德行,藏傳佛教菩薩道裡使人徹悟的基本四法便是德施、善語、美行、無私,哪一項都關乎我們凡俗人生的思想境界和道德水準。精神殘缺、思想空洞的我們,難道連信仰真善美的勇氣都沒有了嗎?創作就是展示思想和德行,思想和德行的高低好壞就是作品的高低好壞。
——是時候了,我們的自我鞭醒和自我救贖。如若不然,精神將淘汰我們,民眾和社會將淘汰我們,現實和歷史將淘汰我們,人類文明將淘汰我們。我們將萬劫不復,成為塵埃之下糞土不如的一堆骷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