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羨林
聽到孟實先生逝世的消息,我的心情立刻沉重起來。這消息對我並不突然,因為他畢竟是快90歲的人了,而且近幾年來,身體一直不好。但是,如果他能再活上若干年,對我國的學術界,對我自己,不是更有好處嗎?
現在,在北京大學內外,還頗有一些老先生可以算作我的師輩。因為,我當學生的時候,他們已經是教授了。但是,我真正聽過課的老師,卻只剩下孟實先生一人。按舊日的習慣,我應該稱他為業師。在今天的新社會中,師生關係內容和意義都有了一些改變。但是,尊師重道仍然是我們要大力提倡的。我對於我這一位業師,一向懷有深深的敬意。而今而後,這敬意的接受者就少掉重要的一個了。
五十多年前,我在清華大學西洋文學系唸書。我那時是20歲上下。孟實先生是北京大學的教授,在清華大學兼課,年齡大概34歲吧。他只教一門文藝心理學,實際上就是美學,這是一門選修課。我選了這一門課,認真地聽了一年。當時我就感覺到,這一門課非同凡響,是我最滿意的一門課,比那些英、美、法、德等國來的外籍教授所開的課好到不能比的程度。朱先生不是那種口若懸河的人,他的口才並不好,講一口帶安徽味的藍青官話,聽起來並不「美」。看來他不是一個演說家,講課從來不看學生,兩隻眼向上翻,看的好像是天花板上或者窗戶上的某一塊地方。然而卻沒有廢話,每一句話都清清楚楚。他介紹西方各國流行的文藝理論,有時候舉一些中國舊詩詞作例子,並不牽強附會,我們一聽就懂。對那些古里古怪的理論,他確實能講出一個道理來,我聽起來津津有味。我覺得,他是一個有學問的人,一個在學術上誠實的人,他不譁眾取寵,他不用連自己都不懂的「洋玩意兒」去欺騙、嚇唬年輕的中國學生。因此,在開課以後不久,我就愛上了這一門課,每週盼望上課,成為我的樂趣了。
孟實先生在課堂上介紹了許多歐洲心理學家和文藝理論家的新理論,比如李普斯的感情移入說,還有什麼人的距離說等等。他們從心理學方面,甚至從生理學方面來解釋關於美的問題。其中有不少理論我覺得是有道理的,一直到今天我仍然記憶不忘。要說裡面沒有唯心主義成分,那是不能想像的。但是資產階級的科學家,只要是一個有良心、不存心騙人的人,他總是會在不同程度上正視客觀實際的,他的學說總會有合理成分的。我們倒洗澡水不應該連嬰兒一起倒掉。達爾文和愛因斯坦難道不是資產階級的科學家嗎?但是,你能說,他們的學說完全不正確嗎?我們過去有一些人習慣於用貼標籤的辦法來處理學術問題,把極其複雜的學術問題過分地簡單化了。這不利於學術的發展。這種傾向到了「十年浩劫」期間,在「四人幫」的煽動下,達到了駭人聽聞的荒謬的程度。「四人幫」竟號召對相對論一竅不通的人來批判愛因斯坦,成為千古笑談。孟實先生完全不屬於這一類人。他老老實實,本本分分,自己認識到什麼程度,就講到什麼程度,一步一個腳印,無形中影響了學生。
離開清華以後,我出國一住就是十年。在這期間,國內正在奮起抗日,國際上則是第二次世界大戰。「烽火連八年,家書抵億金」。在一段相當長的時間內,我完全同祖國隔離,什麼情況也不知道,1946年回國,立即來北大工作。那時孟實先生也轉來北大。他正編一個雜誌,邀我寫文章。我寫了一篇介紹《五卷書》的文章,發表在那個雜誌上。他住的地方離我的住處不遠。他的辦公室(他當時是西方語言文學系主任,我是東方語言文學系主任)和我的辦公室相隔也不遠。但是我無論如何也回憶不起來,我曾拜訪過他。說起來似乎是件怪事,然而卻是事實。現在恐怕有很多人認為我是什麼「社會活動家」。其實我的性格毋寧說是屬於孤僻一類,最怕見人。我的老師和老同學很多,我幾乎是誰都不拜訪。天性如此,無可奈何,而今就是想去拜訪孟實先生,也完全不可能了。
我因為沒有在重慶或者昆明待過,對於抗戰時期那裡的情況完全不瞭解。對於朱先生當時的情況也完全不清楚。到了北平以後,聽了三言兩語,我有時候也同幾個清華的老同學竊竊私議過。到了1949年北平解放前夕,按朱先生的地位,他完全有資格乘南京派來的專機離開大陸的。然而他沒有這樣做,他毅然留了下來,等待北平的解放。其中細節,我完全不清楚。然而這件事卻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朱先生畢竟是經受住了考驗,選擇了一條唯一正確的道路。
我常常想,在解放前,中國的知識分子大概分為三類:先知先覺的、後知後覺的、不知不覺的。第一類是少數,第三類也是少數。孟實先生(還有我自己),在政治上不是先知先覺;但又絕非不知不覺。愛國無分少長,革命難免先後,這恐怕是一條規律。孟實先生同一大批舊社會來的知識分子一樣,經過了幾十年的觀察與考驗、前進和停滯,既走過陽關大道,也走過獨木小橋,最終還是認識了真理,認為共產黨指出的道路是唯一正確的,因而堅定不移地在這一條路上走下去。孟實先生有一些情況我原來並不清楚。只是到了前幾年,我讀到他在抗戰期間從重慶給周揚同志寫的一封信,我才知道,他對國民黨並不滿意,他也嚮往延安。我心中暗自譴責:我沒有能全面瞭解孟實先生。總之,我認為,孟實先生一生是大節不虧的。他走的道路是一切正直的中國知識分子都應該走的道路。
這一條道路當然也決不會是平坦的。三十多年來,風風雨雨,幾乎所有的老知識分子都在風雨中經受磨煉。最突出的例子當然是「十年浩劫」。孟實先生被關進了牛棚。我是自己「跳」出來的,一跳也就跳進了牛棚。想不到幾十年前的師生現在成了「同棚」。牛棚生活不是三言兩語所能說清的。在這裡暫且不談。孟實先生在棚裡的一件小事,我卻始終忘記不了。他鍛煉身體有一套方術,大概是東西均備,佛道溝通。在那種陰森森的生活環境中,他居然還在鍛煉身體,我實在非常吃驚,而且替他捏一把汗。晚上睡下以後,我發現他在被窩裡胡折騰,不知道搞一些什麼名堂。早晨他還偷跑到一個角落裡去打太極拳一類的東西。有一次被「監改人員」發現了,大大地挨了一通批。在這些「大老爺」眼中,我們鍛煉身體是罪大惡極的。這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然而它的意義卻不小。從中可以看出,孟實先生對自己的前途沒有絕望,對我們的事業也沒有絕望,他執著於生命,堅決要活下去。否則的話,他盡可以像一些別的難兄難弟一樣,破罐子破摔算了。說老實話,我在當時的態度實在比不上他。這一件事,我從來沒有同他談起過,只是暗暗地記在心中。
「四人幫」垮台以後,天日重明,孟實先生以古稀之年,重又精神抖擻,從事科研、教學和社會活動。他的生活異常地有規律。每天早晨,人們總會看到一個瘦小的老頭在大圖書館前漫步。在工作方面,他抓得非常緊,他確實達到了壯心不已的程度。他譯完了黑格爾的美學,又翻譯維柯的著作。這些著作內容深奧,號稱難治,能承擔這種翻譯工作的,並世沒有第二人,孟實先生以他淵博的學識和湛深的外語水平,兢兢業業,勤勤懇懇,爭分奪秒,鍥而不捨,「焚膏油以繼晷,恆兀兀以窮年」,終於完成了這項艱巨的工作,給我們留下了寶貴的財富,得到了學術界普遍的讚揚。
孟實先生學風謹嚴,一絲不苟,謙虛禮讓,不恥下問。他曾多次問到我關於古代印度宗教的問題。他對中外文學都有精湛的研究,這是學術界公認的。他的文筆又流利暢達,這也是學者中間少有的。思想改造運動時,有人告訴我說是喜歡讀朱先生寫的自我批評的文章。我當時覺得非常可笑:這是什麼時候呀,你居然還有閒情逸致來欣賞文章!然而
這卻是事實,可見朱先生文章感人之深。他研究中外文藝理論,態度同
樣嚴肅認真。他翻譯外國名著,也是句斟字酌,不輕易下筆。嚴復說:「一名之立,旬月踟躕。」我在朱先生身上也發現了這種認真負責的態度。解放後,他努力學習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並以此指導自己的研究工作,給我們樹立了榜樣。
現在,孟實先生離開了我們。他一生執著追求,沒有偷懶。將近九十年的漫長的道路,走過來並不容易。峰迴路轉,柳暗花明,他都碰到過。順利與挫折,他都經受過。但是,他在千辛萬苦之後,畢竟找到了真理,熱愛祖國,熱愛社會主義,找到了一個中國知識分子的最好的歸宿。現在人們常談生命的價值;我認為,孟實先生是實現了生命的價值的。
聽到孟實先生逝世的消息時,我並沒有流淚,但是在寫這篇短文時,卻幾次淚如泉湧。生生死死,自然規律,任何人也改變不了。古人說:「大塊勞我以生,息我以死。」孟實先生,安息吧!你的形象將永遠留在你這一個年邁而不龍鍾的學生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