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憶逝水年華:在少女花影下 第34章
    斯萬夫人在林園大道上散步彷彿在自家花園的小徑上散步,人們—他們不知她有「footing」的習慣—之所以有這種印象是因為她是走著來的,後面沒有跟著馬車。因為從五月份起,人們經常看見她像女神一樣嬌弱無力而雍容高貴地端坐在有八條彈簧的寬大的敞篷馬車裡,徐徐地在溫暖的空氣中駛過。她的馬是巴黎最健美的,僕役的制服也是巴黎最講究的。而此刻,斯萬夫人卻以步代車,而且由於天熱步履緩慢,因此看上去似乎出於好奇心,想優雅地藐視禮儀規矩,就好比出席盛大晚會的君主自作主張地突然從包廂來到普通觀眾的休息室,隨從們既讚歎又駭然,但不敢提出任何異議。斯萬夫人和群眾的關係也是這樣。群眾感到在他們之間隔著這種由某種財富築成的壁壘,而它似乎是無法逾越的。當然,聖日耳曼區也有它的壁壘,但是對「窮光蛋」的眼睛和想像力卻不大富有刺激性。那裡的貴婦人樸實無華,與普通市民相似,平易近人,不像斯萬夫人那樣使「窮光蛋」自慚形穢,甚至自感一錢不值。

    當然斯萬夫人這樣的女人不會對自己那充滿珠光寶氣的生活感到驚奇,她們甚至不再覺察,因為已經習以為常,也就是說她們認為這一切理所當然、合情合理,並且以這種奢侈習慣作為判斷他人的標準,因此,如果說這種女人(既然她們在本人身上所顯示的並沒有在他人身上所發現的崇高,卻具有純粹的物質性,因而容易被人看見,但需很長時間才能被獲取,並且萬一消失就難以補償)將路人置於最低賤的地位,那麼反過來,她在路人眼前一出現便立刻不容辯駁地顯得至高無上。這個特殊的社會階層當時包括與貴族女人交往的伊斯拉埃爾夫人以及將要與貴族女人交往的斯萬夫人,這個中間階層低於它所奉承的聖日耳曼區,卻高於除聖日耳曼區以外的其他一切。這個階層的特點在於它已脫離富人社會,但卻是財富的象徵,而這種財富變得柔軟,服從於一種藝術目的,藝術思想,好比是具有可塑性的、刻著詩意圖案的、會微笑的金幣。這個階層如今可能不復存在,至少失去了原有的性格和魅力。

    何況當時組成這個階層的女士們已人老珠黃,失去了舊日統治的先決條件。言歸正傳,此刻斯萬夫人正走在林園大道上,雍容莊重、滿臉微笑、和藹可親,彷彿從她那高貴財富的頂端、她那芳香撲鼻的成熟夏季的光榮之巔走下來,像伊帕蒂阿1一樣看到天體在她緩慢的步履下旋轉。過路的年輕人也不安地瞧著她,不知能否憑著泛泛之交而向她問好(何況他們和斯萬僅一面之交,所以怕他認不出他們來)。他們抱著不知後果如何的忐忑心情決定一試,誰知這具有挑釁性和褻瀆性的冒失舉動是否會損傷那個階層不可觸犯的至高權威,從而招來滔天大禍或者神靈的懲罰呢!然而,這個舉動好比給座鐘上了發條,引起奧黛特四周那些小人們一連貫的答禮,首先是斯萬,他舉起鑲著綠皮的大禮帽,笑容可掬,這笑容是他從聖日耳曼區學來的,但已失去往日所可能有的冷漠,取而代之的(也許因為他在某種程度上充滿了奧黛特的偏見)既是厭煩—他得向衣冠不整的人答禮,又是滿意—妻子的交遊如此廣泛。這種複雜的感情使他對身旁衣冠楚楚的朋友說:「又是一位!我發誓,真不知道奧黛特從哪裡弄來這麼多人!」

    1 伊帕蒂阿,公元四世紀希臘女哲學家及數學家,以美貌博學著稱。此處指法國一詩人關於她的詩句:「……天體仍在她那白色的腳下旋轉……」

    她朝那位惶恐不安的行人點點頭,現在他已經走遠了,但他的心臟仍然突突直跳。接著她轉臉對我說:「這麼說,結束了?您永遠不會再來看希爾貝特了?您對我另眼看待,我很高興,您不完全『drop』(丟棄)我。我很喜歡看見您。從前我也喜歡您對我女兒產生的影響,我想她也會很遺憾的。總之,我不願強人所難,否則您就不願意再和我見面了。」「奧黛特,薩岡在向你打招呼。」斯萬提醒妻子說。

    果然,親王(彷彿在戲劇或馬戲的高潮場面中,或者在古畫中)正撥轉馬頭,對著奧黛特摘下帽子深深致意,這個舉動富有戲劇性,也可以說富有象徵性,它表達了這位大貴人在女人面前畢恭畢敬的騎士風度,哪怕這位女性代表的是他的母親和姊妹所不屑於交往的女人。斯萬夫人浸沉在陽傘所投下的如流體一般透明又蒙上一層清亮光澤的陰影中,遲遲歸來的最後一批騎手認出了她,並向她致意。他們在大道的耀眼陽光下飛馳而過,就像在攝影機前一樣。這是賽馬俱樂部的成員,是公眾熟知的人物—安托萬·德·卡斯特蘭、阿達貝爾·德·蒙莫朗西以及其他許多人—也是斯萬夫人熟悉的朋友。既然對詩意感覺的回憶比對心靈痛苦的回憶壽命更長(相對的長壽),我當初為希爾貝特所感到的憂傷如今早已消逝。但每當我彷彿在日晷上看到五月份從中午十二點一刻到一點鐘這段時間時,我仍然心情愉快,斯萬夫人站定在宛如紫籐綠廊的陽傘下,站在斑駁光影中與我談話的情景又浮現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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