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戈達爾夫婦和旺多姆公爵夫人,您不覺得這很有趣嗎?」斯萬問道。「我看這會很糟,您會招來麻煩的,可別玩火。」邦當夫人氣沖沖地回答。她和她丈夫,還有阿格裡讓特親王都受到邀請,而對這次宴會,邦當夫人和戈達爾各有各的說法,依問話人而定。有些人分別問邦當夫人和戈達爾,那天吃飯的除了旺多姆公主外,還有哪些客人,得到的回答都是漫不經心的兩句話:「只是阿格裡讓特親王,這完全是熟朋友之間的便餐。」但另一些人可能更知情(有一次有人甚至問戈達爾:「邦當夫婦不是也在場嗎?」「哦,我忘了。」戈達爾紅著臉回答說,並從此將這個問話的笨蛋列入多嘴饒舌者之流)。對於這些人,邦當夫婦和戈達爾夫婦不謀而合地採取了大致相同的說法,只是將名字對換一下而已。戈達爾說:「唉,只有主人、旺多姆公爵夫婦(自負地微微一笑)、戈達爾教授夫婦,此外,對了,莫名其妙,還有邦當夫婦,他們可是有點煞風景。」邦當夫人講的也完全一樣,不同的是,邦當夫婦的名字位於旺多姆公爵夫人和阿格裡讓特親王之間,並且受到得意洋洋的誇張,而她最後責怪所謂不請自來並且大煞風景的禿子,就是戈達爾夫婦。
斯萬往往在晚飯前不久才從訪問中歸來。晚上六點鐘,這時刻在往日曾使他痛苦,而如今卻不然,他不再猜測奧黛特大概在做什麼,是接待客人還是外出,他對這些都不在意。他有時回憶起多年以前,他有一次曾試圖透過信封看奧黛特給福爾什維爾寫了什麼。但這個回憶並不愉快,他不願加深羞愧感,只是撇了一下嘴角,必要時甚至搖搖頭,意思是:「這對我有什麼關係呢?」從前他常常堅持一個假定,即奧黛特的生活是無邪的,只是他本人的嫉妒、猜測才使它蒙受恥辱罷了,但是現在,他認為這個假定(有益的假定,它減輕他在愛情病中的痛苦,因為它使他相信這痛苦是虛構的)是不正確的,而他的嫉妒心卻看對了。如果說奧黛特對他的愛超過他的想像的話,那麼,她對他的欺騙更超過他的想像。從前,當他痛苦萬分時,曾發誓說有朝一日他不再愛奧黛特,不再害怕使她惱怒,不再害怕讓她相信他熱戀她時,他將滿足夙願—本著單純的對真理的追求,並為了解釋歷史的疑點,與她一起澄清事實,弄清那天(她寫信給福爾什維爾,說來探望她的是一位叔叔)他按門鈴敲窗子而她不開門時,她是否正和福爾什維爾睡覺。斯萬從前等待嫉妒心的消失,好著手澄清這個饒有興趣的問題。
然而,如今他不再嫉妒了,這個問題在他眼中也失去了一切趣味。當然並不是立刻。他對奧黛特已經不再嫉妒,但是,那天下午他敲拉彼魯茲街那座小房子的門而無人回答的情景卻繼續刺激著他的嫉妒心。在這一點上,嫉妒心與某些疾病相似:疾病的病灶和傳染源不是某人,而是某個地點,某座房屋;嫉妒的對象似乎也不是奧黛特本人,而是斯萬敲擊奧黛特住所的每扇門窗的那已逝往日中的一天、一個時刻。可以說,只有那一天和那個時刻保留了斯萬往日曾有過的愛情品格中的最後殘片,而他也只能在那裡找到它們。
長期以來,他不在乎奧黛特是否曾欺騙他,是否仍然在欺騙他。但是,在幾年裡他一直尋找奧黛特從前的僕人,因為他仍然有一種痛苦的好奇心,想知道在如此遙遠的那一天,在六點鐘時,奧黛特是否在和福爾什維爾睡覺。後來連這種好奇心也消失了,但他的調查卻未中止。他繼續設法弄清這件不再使他感興趣的事,因為他的舊我,雖然極度衰弱,仍然在機械地運轉,而過去的焦慮已煙消雲散。他甚至無法想像自己曾經感到如此強烈的焦慮,當時他以為永生也擺脫不了焦慮,以為只有他所愛的女人的死亡(本書下文中將有一個殘酷的反證,說明死亡絲毫不能減弱嫉妒的痛苦)才能打通他那完全堵塞的生活道路。
然而,有朝一日將奧黛特生活中使斯萬痛苦的事弄個水落石出,這並不是斯萬的唯一願望。他還保留了另一個願望,即當他不再愛奧黛特、不再害怕她時,他要為這些痛苦進行報復,而眼前恰恰出現了實現這第二個願望的機會。斯萬愛上了另一個女人,他沒有任何理由嫉妒,卻仍然嫉妒,因為他無力更新戀愛方式,他將往日與奧黛特的戀愛方式應用在另一個女人身上。她不必有任何不忠行為,只要由於某個原因離開他,比方說,參加晚會,而且似乎玩得很開心,這就足以使斯萬妒火中燒,這就足以喚醒他身上那古老的焦慮—他的愛情的可悲而矛盾的贅疣。焦慮使斯萬與真實的她保持距離,他必須努力才夠得著她(瞭解這個年輕女人對他的真實感情,她每天的隱秘慾望和內心秘密)。
焦慮在斯萬和他所愛的女人中間放上了舊日冥頑不化的猜疑,猜疑的根源在奧黛特或者比奧黛特更早的某個女人身上,正是由於它,年老的情人只能通過「挑起嫉妒心的女人」這個古老的集體幻影來認識他今日的情婦,而且將新愛情也武斷地置於這個幻影之中。然而,斯萬經常譴責這種嫉妒心理,譴責它使自己相信某些實屬虛幻的不忠行為,但是他記起當初也曾採取同樣的觀點替奧黛特辯解,而且是做錯了。因此,當他和他所愛的年輕女人不在一起時,她的所作所為,在他眼中,便不再是清白無邪的。他曾起誓說,萬一哪一天他不再愛這位當時未想到會與他結婚的女人,他將毫不留情地對她冷若冰霜(真正的冷若冰霜),好為他長期受辱的自尊心進行報復,他現在可以毫無風險地(即使奧黛特把他的話當真,取消他從前夢寐以求的和她單獨談話,他也毫不在乎)進行報復了,但他卻無意報復。愛情既已消逝,表示不再愛的願望也隨之消失。當他為奧黛特痛苦時,他多麼盼望有一天讓她看看他愛上了別的女人,而現在他可以做到這一點,卻小心翼翼地不讓妻子知道自己另有新歡。
從前,每到喝茶的鐘點,我便悶悶不樂地看見希爾貝特離開我,提前回家,而現在,我也參加這些茶會。從前,當她和她母親出門散步或看日場演出時,我便獨自一人癡癡待在香榭麗捨的草坪邊或木馬旁,因為她來不了,而現在呢,斯萬夫婦允許我和他們一起出門,他們的馬車裡有我的座位。有時他們甚至問我願意去哪裡,去看戲還是看希爾貝特一位同伴的舞蹈課,參加斯萬夫人女友家的社交聚會(斯萬夫人稱為「小會」),還是去參觀聖德尼的國王墓。
每逢和斯萬一家出門的日子,我便去他們家吃午飯,斯萬夫人管它叫lunch(午飯)。他們邀請我十二點半去,那時我父母在十一點一刻吃午飯,所以等他們離開餐桌後,我才朝斯萬家的奢華街區走去。在這個街區裡,行人向來稀少,何況在這個鐘點誰都回了家。即使在嚴冬,如果天氣晴朗,我便在馬路上來回溜躂,一直等到十二點二十七分。我一會兒扯扯從夏費商店買的那條精美領帶的領帶結,一會兒看看腳上那雙高幫漆皮皮鞋是否弄髒了,我遠遠看見斯萬家小花園裡的光禿禿的樹在陽光下像白霜一樣晶瑩閃光。當然,小花園裡只有兩株樹。在這個反常的鐘點,景物也煥然一新。與自然所給予的樂趣(習慣的改變,甚至飢餓使它更為強烈)相交織的是即將與斯萬夫人同桌進餐的激動,它並不削弱樂趣,而是控制它、奴役它,使之成為社交生活的陪襯。我似乎發現了往日在這個鐘點所感覺不到的晴空、寒冷、冬日的陽光,它們好像是奶油雞蛋的前奏曲,好像是斯萬夫人之家這座神秘殿堂表層上的時間光澤、淺紅的淡淡冷色,而在殿堂內部卻有那麼多溫暖、芳香和鮮花。
十二點半,我終於下決心走進這座房子。它像聖誕節的大靴子一樣將給我帶來神奇的快樂(斯萬夫人和希爾貝特都不知道聖誕節在法文裡怎麼說,所以總是用Christmas來代替,Christmas布丁啊,收到什麼Christmas禮品啊,在Christmas期間要去外地什麼地方,等等,我感到不是滋味,回到家中也說Christmas。認為說聖誕節有失體面,而父親認為這種語言滑稽可笑)。
我最初只遇見一位跟班,他領我穿過好幾間大客廳來到一間很小的客廳,那裡沒有人,從窗口射進來的下午的陽光使它沉浸在夢幻之中。只有蘭花、玫瑰花和紫羅蘭陪伴我—它們像人一樣待在你身邊,但並不認識你。它們是有生命的,而這種特性使它們的沉默產生強烈的效果。它們畏懼寒冷,接受熾熱爐火的溫暖。那被珍貴地放在水晶擋板後面的爐火不時地將危險的紅寶石散落在白色大理石的火盆中。
我已坐了下來,但聽見開門聲便趕緊站了起來,進來的是第二位僕人,跟著又是第三位僕人,而他們這種使我無謂激動的頻繁往來僅僅是為了雞毛蒜皮的事:往火中添一點煤或往花瓶裡加一點水。他們走後,門又關上(斯萬夫人最後總會將它打開的),我又獨自一人。確實,魔術師的洞穴也不如這間小客廳那樣使我眼花繚亂,爐火在我眼前千變萬化,好似克林索1的實驗室。又響起一陣腳步聲,我沒有站起來,大概又是僕人吧,不是,是斯萬先生,「怎麼?您一個人在這裡真是沒辦法,我那可憐的妻子從來不知道鐘點。一點差十分了。她每天都遲到。您一會兒看見她不慌不忙地進來,她還以為自己提前到哩。」斯萬仍然患神經炎,而且變得可笑,這樣一個不遵守時間的妻子(從布洛尼林園回來必晚,在裁縫店逗留必久,吃飯必遲到)雖然使他為腸胃擔心,但卻滿足了他的自尊心。
1 瓦格納歌劇《帕西法爾》中的魔術師。此處指第二幕開場的魔室。
他領我參觀新近的收藏品,並且向我解釋它們的價值,可是我過於興奮,又由於在這個鐘點我還破例地腹中空空,我心神不定,腦子裡一片空白。雖然我還能夠說話,但什麼也聽不進去了。何況,就斯萬所擁有的收藏品而言,只要它們存在於他家,只要它們屬於午餐前的美妙時刻,這對我就綽綽有餘了。即使那裡有《蒙娜麗莎》,它也不會比斯萬夫人的便袍或嗅鹽瓶更使我愉快。
我繼續等待,獨自一人,或者和斯萬一起,希爾貝特還常常來和我們作伴。斯萬夫人既然以如此威嚴的僕人為先導,她的出現一定不同凡響。我屏息靜聽每一個聲響。真正的教堂、風暴中的海濤、舞蹈家的跳躍往往比人們的想像要遜色。穿制服的僕人酷似戲劇中的配角,他們的連續出場為王后的最後顯現作準備,同時也削弱顯現的效果。在這些僕人之後是悄悄進來的斯萬夫人,她身穿水獺皮小大衣,凍得發紅的鼻子上蓋著面紗,與我的想像力在我等候期間所慷慨臆造的形象何等不相似!
如果她整個上午都沒有外出,那麼她走進客廳時身穿一件淺色雙縐晨衣,對我來說,它比一切衣袍都更雅致大方。
有時,斯萬夫婦決定整個下午待在家裡。吃完午飯天色已不早,這一天(我原以為它會和別的日子完全不同)的陽光正斜照在小花園的牆上。僕人們端來大大小小的、各式各樣的燈,它們各自在蝸形腳桌、獨腳圓桌、牆角櫃或小桌這些固定祭壇上燃燒,彷彿在進行莫名其妙的祭祀。儘管如此,談話平淡乏味,我敗興而返,像自童年起每次做完午夜彌撒以後那樣大失所望。
然而這僅僅是思想上的失望。我在那座房子裡是十分喜悅的,因為,如果希爾貝特尚未和我們在一起,那麼她即將進來,而且即將將她的話語、她那專注而微笑的目光(正如我第一次在貢佈雷所見到的那樣)給予我(而且達數小時之久)。當我看到她消失在通往寬大房間的內部樓梯上時,我至多稍稍感到嫉妒。我只能留在客廳裡(就像一位女演員的戀人,他只能待在正廳前座,不安地臆想在後台、在演員休息室正發生什麼事),我向斯萬瞭解房屋的另一部分,我的問題被掩飾得很巧妙,但聲調中仍流露出不安。他告訴我希爾貝特去的是衣被間,並自告奮勇要帶我去看看,而且說以後希爾貝特去那裡,他一定要她帶我去。斯萬的最後這句話使我如釋重負,霎時間消除了那段使我們所愛的女人顯得如此遙遠的、可怕的內心距離。此刻,我對他的感情油然而生,似乎比我對希爾貝特的柔情更深。因為,他作為自己女兒的主人,將她給予我,而她本人卻有時拒絕我。我對她的直接影響比不上我通過斯萬而施於她的間接影響。此外,我愛的是她,每當我看見她時,我不禁感到心慌意亂,不禁渴望更多的東西,而這種情緒恰恰使我們在所愛的人面前失去了愛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