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憶逝水年華:在少女花影下 第12章
    1 指《聖經·啟示錄》中七個金燭台(代表七個教會)。

    她常常寫便條通知我(因我們仍然是新交),而每次的信紙都不一樣。有一次,信紙上印著一隻藍色鬈毛狗,下面有一段英文寫的幽默文字,後隨一個驚歎號;另一張信紙上印著一個船錨,或者是G.S.這兩個字母,它們拉得很長,形成長方形佔據信紙的整個上部。還有一次,在信紙一角用金色字體印著希爾貝特這個名字,彷彿是她的簽名,然後是一個花綴,頂上印著一把打開的黑傘。另一次,這個名字被圍在形似中國帽子的花式字體之間,所有的字母都用大寫,但你一個字母也認不出來。然而,希爾貝特所擁有的信紙雖然品種繁多,但必有窮盡之時。因此過了幾個星期以後,我又見到她第一封信所用的信紙,上面有一個失去光澤的銀色印章,戴頭盔的騎士及下方的格言。

    當時我以為信紙是根據某種習俗、按照不同的日期挑選的,現在看來她這樣做是好記住哪些信紙她已用過,免得對通信者—至少對她願意討好的人—寄去同樣的信紙,即使不得不重複,也得盡量晚一些。希爾貝特請來喝茶的女友,由於上課時間各不相同,這些人剛到,那些人就告辭,我在樓梯上就聽見候見室裡傳出的隱約的話語聲,它在我(一想到即將參加的莊嚴場面,我便激動萬分)踏上這一層樓以前便猛然割斷了我和往昔生活之間的聯繫,使我將走進溫暖的房間該摘下圍巾、看鐘點,免得誤了回家之類的事忘得精光。樓梯全部是木製的,在當時仿亨利二世風格的某些房屋裡常見,而亨利二世風格曾是奧黛特長期追求但不久即將拋棄的理想。樓梯口有一個牌子寫著:「下樓時禁止乘電梯。」在我眼中,這樓梯如此奇妙,以致我對父母說它是斯萬先生從遠方運來的古物。

    我如此酷愛真實,即使我知道這個信息是假的,我也會毫不猶豫地告訴父母,因為只有這樣才能使他們像我一樣尊敬斯萬家這座顯貴的樓梯。這就好比在一個不知名醫的天才為何物的愚昧者面前,最好不要承認這位名醫治不了鼻炎。況且,我沒有任何觀察力,往往說不出眼前物品的稱呼或類型,只知道它們既然與斯萬一家有關,便不同尋常,因此,我並不認為在談這個樓梯的藝術價值和遙遠的產地時我一定在撒謊。不一定是撒謊,但很可能是撒謊,因為父親打斷我時,我臉上發燒。他說:「我知道那些房子,我去看過一所,它們的結構都一樣,只不過斯萬家住的是好幾層樓,這都是貝利埃1蓋的。」他還說他曾想租一套,後來放棄了,因為設計不太合理,門廳太暗。這是他的話。但是,我的本能告訴我,我應該為斯萬家的魅力和我自己的幸福犧牲思想,因此,我對父親的話充耳不聞,我遵從內心的命令,將這個毀滅性的思想(斯萬家住的不過是我們原先也可能住進去的不足為奇的房子罷了)義無反顧地拋得遠遠的,正如虔誠的信徒摒棄勒南2所寫的《耶穌傳》一樣。

    每次去喝茶時,我一級一級地爬上樓梯,來到散發著斯萬夫人香水氣味的地區。我已失去思維和記憶,僅僅成為條件反射的工具。我彷彿已經看見那威嚴的巧克力蛋糕,以及它四周那一圈盛小點心的盤子及帶圖案的灰色緞紋小餐巾,這都是斯萬家所特有的規矩。但是這固定不變的一切,有如康德的必然世界,

    1 貝利埃(1843—1911),法國工程師。

    2 勒南(1823—1892),法國作家,曾著《基督教發源史》,其中《耶穌傳》為第一冊。

    似乎取決於一個最高的自由行動,因為當我們都在希爾貝特的小客廳時,她突然看看鐘,說道:

    「呀,我的午餐開始消失了,晚餐得等到八點鐘。我很想吃點什麼。你們看怎麼樣?」

    於是她領我們走進客廳,它像倫勃朗畫的亞洲廟宇內殿一樣陰暗,那裡有一個模仿建築物結構的大蛋糕,它威嚴、溫和、親切,彷彿出於偶然、隨便地聳立在那裡,只等希爾貝特心血來潮去摘下它的巧克力雉堞,拆除那黃褐色的陡峭壁壘,這些陡坡是在烤爐內製造的,彷彿是大流士1宮殿中的支柱。希爾貝特不僅根據自己的飢餓程度來決定是否應該摧毀這個如尼尼微2一般的蛋糕,她還問我餓不餓,一面從倒坍的建築內取出嵌著鮮紅果實的、閃著光澤的、具有東方風格的一大堵牆遞給我。她甚至問我,我父母什麼時候用晚餐,彷彿我還有時間概念,彷彿我那失魂落魄的慌亂並未使飢餓的感覺、晚餐的概念、家庭的形象徹底地從我那空虛的記憶和癱瘓的腸胃中消失似的。不幸的是這種癱瘓只是暫時的。我麻木地吃著蛋糕,過一會兒就該進行消化了。不過為時尚早。這時,希爾貝特遞給「我的茶」,我不停地喝著,其實一杯茶就足以使我在二十四小時內失眠。因此母親常說:「真麻煩,這孩子,每次從斯萬家回來就生病。」然而,當我在斯萬家時,我明白自己喝的是茶嗎?即使我明白,我也會照樣喝,因為就算我在剎那間恢復了對現

    1 大流士,古波斯國王,在位期為公元前521年—公元前485年,以顯赫戰功與大興土木聞名。

    2 尼尼微,古代小亞細亞王國,後被摧毀。

    在的辨別能力,我也恢復不了對過去的回憶和對將來的預見。我的想像力無法達到遙遠的時間—只有到那時我才能產生睡覺的念頭和睡眠的需要。

    希爾貝特的女友們並不都處於這種無法作出理智決定的興奮狀態之中。有幾位居然不喝茶!希爾貝特用當時十分流行的話說:「當然啦,我的茶不成功!」她將餐桌旁的椅子擺亂,好沖淡莊嚴的氣氛,說道:「我們好像在慶祝婚禮似的,老天爺,這些僕人真蠢!」

    她側身坐在斜靠餐桌的一張X形椅腳的椅子上啃蛋糕。片刻以後,斯萬夫人送走客人—她的接待日和希爾貝特的茶會往往是同一天—便快步走了進來。

    她有時穿著藍絲絨,經常穿的是飾有白色花邊的黑緞裙衣。她表示詫異—彷彿女兒沒有經她同意便可能有這麼多小點心—地說:「噫,你們吃得多香呀,看見你們吃蛋糕,連我也饞了。」

    「好呀,媽媽,我們請您也來。」希爾貝特回答說。

    「哦,不行,寶貝,我的客人會怎麼說呢。那兒還有特龍貝夫人、戈達爾夫人、邦當夫人,你知道,親愛的邦當夫人從來不作短暫的訪問,而她剛剛來。這些好人們看見我不回去會怎麼說呢?等她們走了,要是沒有新客人,我就來和你們聊天(這對我有趣得多)。我想我有權利稍稍安靜一下,我已經接待了四十五位客人,而其中竟有四十二人談到謝羅姆1的畫!」接著

    1 謝羅姆(1824—1904)法國畫家。

    她又對我說:「您哪天來和希爾貝特喝茶,她會做您喜歡的茶,您在小工作室1里常喝的那種茶。」她一面說,一面走開去招待她的客人。她似乎認為我也意識到我走進這個神秘的世界是尋找什麼習慣(即使我喝茶,那能算是有喝茶的習慣嗎?至於「工作室」,我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她又說:「您什麼時候再來?明天?我們給您做toast(烤麵包),味道和哥倫貝糕點店的一樣。您不來?您真壞。」她自從有了沙龍,便處處模仿維爾迪蘭夫人,說話帶著嬌嗔。不過我既未見識過toast,也未見識過哥倫貝糕點店,所以,她最後的那點許諾並未使我動心。

    奇怪的是,當她誇獎我家的nurse(保姆)時,我最初竟不知道這是指誰,其實大家都用這個詞,也許如今在貢佈雷仍然通用。我不懂英語,但我不久就明白她是指弗朗索瓦絲。在香榭麗捨大街,我曾擔心弗朗索瓦絲給人留下不好的印象,但是我從斯萬夫人口中得知,正是由於希爾貝特講了那麼多有關我的nurse的事,斯萬夫婦才對我產生好感。「可以感覺到她對您忠心耿耿,她多麼好。」(我立即完全改變了對弗朗索瓦絲的看法。由於反作用,我不再認為身穿雨衣、頭戴羽飾的家庭教師是非有不可的了。)斯萬夫人禁不住議論了幾句布拉當夫人,說她確實為人善良,但是她的來訪令人畏懼,於是我明白她們之間的關係並不如我想像的那樣對我有利,它絲毫不能改善我在斯萬家中的地位。

    如果說我已經帶著尊敬和歡樂的戰慄探索這個出人意料地向我敞開大門(昔日是關閉的)的仙境的話,那麼我的身份僅僅

    1 原文英語,斯萬夫人說話愛夾幾個英文字。

    是希爾貝特的朋友。接納我的王國本身又處於更為神秘的王國之中:斯萬夫婦在那裡過著超自然的生活。他們在候見廳裡與我對面相遇時,與我握握手,然後又走向那個神秘的王國。但是,不久以後我也進入聖殿內部了。例如當希爾貝特不在家而斯萬先生或夫人碰巧在家時,他們問誰在按門鈴,聽見是我便讓僕人請我進去談一談,希望我在這方面或那方面,這件事或那件事上對他們的女兒施加影響。我回憶起以前寫給斯萬的那封信,它如此全面、如此具有說服力,而他竟認為不值一復。我不禁感慨起來:思想、推理、心,都沒有能力導致任何交談,沒有能力解決任何困難,而生活,在你根本不知是怎麼回事的情況下,卻輕而易舉地解決了困難。

    我得到了希爾貝特的朋友這個新身份,有能力對她產生好影響,因此我享受優待,就好比我與國王的兒子同學,在學校中又一直名列榜首,由於這種偶然性我便可以常去王宮,並且在御座大廳謁見國王。斯萬和藹可親地讓我走進他的書房,彷彿他並不急於處理那許多光榮與體面的工作。他留給我一個小時。我過於激動,因此對他的話根本聽不懂,只好結結巴巴地回答,時而膽怯地保持沉默,時而鼓起一瞬即逝的勇氣,前言不搭後語地應付。他指給我看他認為會使我感興趣的藝術品和書籍,雖然我毫不懷疑它們比盧浮宮和國立圖書館的收藏品要精美得多,但是我卻看不見它們。

    如果他的膳食總管此刻讓我將表、領帶別針、高幫皮鞋都給他,並簽署文件承認他為繼承人的話,我也會欣然同意的,因為,用一針見血的民間俗語來說:我昏頭轉向(民間俗語與著名史詩一樣,沒有留下作者姓名,但與沃爾夫11的理論相反,它確實有過作者,那是些隨時可以見到的、富有創造性的謙遜的人,正是他們發明了諸如「往一張臉上貼名字」2之類的說法,而他們自己的姓名卻從不洩露)。訪問在繼續,我驚奇的是在這神奇的房子裡度過的時光竟然使我一無所獲,沒有得到任何圓滿結果。

    我之所以失望並不是因為他給我看的傑作有任何缺陷,也不是因為我無法用漫不經心的眼光去端詳它們,而是因為我坐在斯萬書房中所體驗的神奇感覺並非由於事物本身的內在美,而是由於附加於這些事物—它們可能是世上最醜的—之上的特殊感情,憂愁和甜蜜的感情。多年以來我便將感情寄托於這間書房,至今它仍浸透在書房的每個角落。與此相仿的是另一件事。一位穿短褲的跟班對我說夫人要見見我,於是我便穿過蜿蜒曲折的走廊小道(那裡充滿從遠處梳洗間不斷飄來的珍貴的香氣),去到斯萬夫人的臥室,三位美麗而莊嚴的女人—她的第一、第二、第三侍女正微笑著為她梳妝打扮。我在那裡停留片刻,自慚形穢,又對她感恩戴德,而這些感受與那一大堆鏡子、銀刷以及出自她的友人—一位著名藝術家之手的帕多瓦的聖安托萬3雕像或畫像毫無關係。

    斯萬夫人回到她的客人那裡去,但我們仍聽見她談笑風生,因為即使她面前只有兩個人,她也像面對眾多「同伴」那樣提高

    1 沃爾夫(1759—1824)德國哲學家,認為史詩《伊利亞特》和《奧德賽》是各時期的史詩匯合而成。

    2 即記起某人的名字。

    3 聖安托萬(1195—1231),葡萄牙傳教士。

    嗓門談話,就像往日在小集團中「女主人」「引導談話」時那樣。人們喜歡—至少在一段時間內—使用新近從別人那裡學來的表達法,斯萬夫人也不例外,她時而使用丈夫不得不介紹她認識的高雅人士的語言(她模仿他們的矯揉造作,即在修飾人物的形容詞前取消冠詞或指示代詞),時而又使用很俗的語言(例如她一位女友的口頭禪「小事一樁」),而且盡量用於她喜歡講述的故事中(這是她在「小集團」中養成的習慣),然後又說:「我很喜歡這個故事」「啊!你得承認這故事很美吧!」而這種語言是她通過丈夫從她所不認識的蓋爾芒特那裡學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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