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是走開,讓你輕鬆輕鬆吧。」她說,並且突然離開我,但我仍然親吻了她並且感到她那清新的面頰有點濕潤,莫非這是她剛才穿越的黑夜空氣所留下的濕氣?我無從得知。第二天,一直到天黑她才來到我的臥室,據說她白天不得不出門。我覺得她在對我表示冷淡,但我克制自己不去責備她。
充血的毛病早已痊癒,但我仍然感到窒息,這是什原因呢?於是父母請來了戈達爾教授。對於在這種情況下被請的醫生來說,僅僅有學問是不夠的。他面對的症狀可能屬於三四種不同的疾病,最終要靠他的嗅覺和眼力來判斷是哪一種病,雖然表象
幾乎相同。這種神秘的天賦並不意味著在別的方面具有超群的智力。一個喜歡最拙劣的繪畫、最拙劣的音樂、沒有任何精神追求、俗不可耐的人也完全可以具有這個天賦。就我的情況而言,他所觀察到的具體症狀可能有多種起因:神經性痙攣、剛剛開始的肺結核、哮喘、伴有腎功能不全的腸道毒素性呼吸困難、慢性支氣管炎,或者由這其中好幾個因素構成的綜合征,對付神經性痙攣的辦法是別把它當回事,而對付肺結核則必須精細從事,採取過度飲食療法,而過度飲食對哮喘之類的關節性疾病十分不利,對腸道毒素性呼吸困難則極端危險,而腸道毒素性呼吸困難所要求的飲食對肺結核病人來說又是致命的。然而,戈達爾只猶豫片刻便以不容反駁的口氣宣佈處方:「大瀉強瀉。
幾天以內只能喝奶。禁肉、禁酒。」母親喃喃地說我急需滋補,我已經相當神經質了,這種大瀉和飲食會使我垮掉的。戈達爾的眼神焦慮不安,彷彿害怕誤了火車,我看出來他在自問剛才的話是否過於出自他溫順的天性,他在努力回顧剛才是否忘記戴上冰冷的面具(彷彿人們尋找鏡子來看看是否忘了打領帶)。他心存疑慮,想稍加彌補,便粗聲粗氣地說:「我一向不重複處方,給我一支筆。只能喝牛奶。等解決了呼吸困難和失眠以後,你可以喝湯,我不反對再吃點土豆泥,不過一直要喝奶、喝奶。這會使你高興的,既然現在西班牙最時髦,啊萊!啊萊!1(他的學生很熟悉這個文字遊戲,因為每次當他在醫院裡囑咐心臟病人或肝病人以牛奶為主食時,他總是這樣說)然後你可以逐漸恢
1 西班牙語,鬥牛時高呼的「加油」,按諧音為法語的「喝奶」,此為同音異詞的文字遊戲。
復正常生活。不過,只要再出現咳嗽和窒息,你就再來一遍:『瀉藥、洗腸、臥床、牛奶。』」他冷冷地聽著母親最後的反對意見,不予理睬,不屑於解釋為什麼採取這種療法便告辭而去。父母認為這種療法不僅治不了我的病,而且無謂地大傷我的元氣,因此不讓我試用。當然他們盡量不讓教授知道我們沒有按他的話去做,而且,為了萬無一失,凡是可能與教授相遇的社交場所,他們一概不去。後來,我的病情日趨嚴重,他們才決定不折不扣地執行戈達爾的處方。三天以後,我便不再氣喘,不再咳嗽,呼吸也通暢了。於是我們明白,戈達爾看出我的主要病因是中毒(雖然他後來說,他認為我也有哮喘,特別是有點「瘋癲」)。他沖洗我的肝和腎,使我的支氣管暢通無阻,從而使我恢復呼吸、睡眠和精力。於是我們明白這個傻瓜是一位了不起的醫生。我終於起床了,但是他們不再讓我去香榭麗捨大街玩耍,據說那裡空氣不好。我認為這只是不讓我見到斯萬小姐的借口,所以我強迫自己時時刻刻念著希爾貝特的名字,就像是被俘者努力保持母語,以免忘記他們將永遠不能重見的祖國。母親有時用手摸著我的額頭說:「怎麼,小兒子不再把煩惱告訴媽媽了?」
弗朗索瓦絲每天走近我時都說:「瞧瞧先生的氣色!您沒照鏡子吧,像死人!」如果我只是得了感冒,弗朗索瓦絲也會擺出同樣哀憐的面孔。這種憂傷更多的是由於她的「等級」,而並非由於我的病情。當時我分辨不出弗朗索瓦絲的這種悲觀是痛苦還是滿足,我暫時認為它具有社會性及職業性。
有一天,郵遞員來過以後,母親將一封信放在我床上。我將信拆開,漫不經心,因為它裡面不可能有唯一能使我快樂的簽名—希爾貝特的簽名,我和她除了在香榭麗捨大街見面以外沒有任何來往。在信紙的下方有一個銀色印章,裡面是一位戴著頭盔的騎士以及下面排成圓形的格言—Previamrectam11。信中的字體粗大,每一句話似乎都用了加強號,因為「t」字母上的橫道不是畫在中間,而是畫在上面,等於在上一行對應的字下面畫了一道。在信的下方我看到的正是希爾貝特的簽名。不過,既然我認為在我收到的信中不可能有她的簽名,我不相信我的眼睛,也未感到欣喜。霎時間,這個簽名使我周圍的一切失去真實性。
這個令人不可思議的簽名以令人目眩的速度與我的床、壁爐、牆壁玩四角遊戲。我眼前的一切搖晃起來,彷彿我從馬背上跌落下來,我在思考莫非存在另一種生活,它與我們所熟悉的生活迥然不同,甚至恰恰相反,但它卻是真實的,當它突然向我顯現時,我滿心猶豫,彷彿雕刻家的《末日審判》中那些站在天堂門口的死而復生的人一樣。信裡說:「親愛的朋友:聽說你曾得了重病,並且不再來香榭麗捨了。我也不去那裡,因為那裡有許多病人。我的女友們每星期一和星期五來我家喝茶。媽媽讓我告訴你,歡迎你病好以後來,我們可以在家裡繼續在香榭麗捨大街有趣的談話。再見,親愛的朋友,但願你的父母能允許你常來我家喝茶。謹致問候。希爾貝特。」
在閱讀這封信時,我的神經系統以奇妙的敏捷性接收了信息,即我遇見了喜事。然而我的心靈,即我本人—主要的當事人—並不知曉。幸福,通過希爾貝特獲得幸福,這是我
1 拉丁文,意即正直無欺。
一直嚮往的、純粹屬於思想性的事,正如萊奧納爾說繪畫是Cosamentale1。滿篇是字的信紙不能馬上被思想吸收。然而當我讀完信以後,我想到它,它便成為我遐想的對象,成為Cosamentale,我愛不釋手,每隔五分鐘就得再讀一遍,再親吻一次。於是,我認識了我的幸福。
生活裡充滿了這種愛戀者永遠可以指望的奇跡。這次奇跡也可能是母親人為地製造的,她見我最近以來感到生活索然無味,便托人請希爾貝特給我寫信。我記起我頭幾次的海水浴,那時我討厭海水,因為我喘不過氣來,母親為了引起我對潛水的興趣,便悄悄地讓我的游泳老師將異常美麗的貝殼盒和珊瑚枝放在水底,讓我以為是我發現它們的。何況,在生活中,在各種不同的生活情況中,凡涉及愛情的事最好不必試圖理解,因為它們時而嚴峻無情,時而出人意料,彷彿遵循神奇的法則,而非理性的法則。一位億萬富翁—雖然有錢,但人很可愛—被與他同居的、貌不出眾的窮女人所拋棄,他在絕望之際,施展金錢的全部威力和人世間的一切影響以求得她回心轉意,但白費力氣,在這種情況下,我們最好不要用邏輯來解釋他的情婦為什麼頑固不化,而應認為他命中注定要受到這個打擊,命中注定要死於心病。情人們往往必須與障礙搏鬥,他們那由於痛苦而變得極度興奮的想像力猜測障礙在哪裡,而障礙有時僅僅在於他們無法使之回心轉意的女人身上的某個特殊個性,在於她的愚蠢,在於他們所不認識的某些人對她所施加的影響或
1 意大利語,意即思想性的事。萊奧納爾即達·芬奇(1452—1519)。
她所感到的恐懼,在於她暫時對生活所要求的樂趣,而這種樂趣是情人本人或情人的財富所無法給予的。總之,情人無法瞭解這些障礙的性質,因為女人玩弄手腕向他隱瞞,也因為他的判斷力受到愛情的蒙騙而無法進行準確評價。這些障礙好比是腫瘤,醫生終於使它消退,但並不瞭解起因。和腫瘤一樣,障礙始終神秘莫測,但卻是暫時的。不過,一般說來,它們持續的時間比愛情長。既然愛情並非一種無私的激情,那麼,在愛情減退以後,情人們也就不再思考為什麼那位曾被自己愛過的、貧窮和輕浮的女人竟然長時間地、頑固地拒絕他的供養費。
在愛情問題上,奧秘使我們看不到災難的起因,也使我們無法理解突如其來的圓滿結局(例如希爾貝特的信所帶來的結局)。對這種類型的感情而言,任何滿足往往只是使痛苦換一個地方,因此只能稱為貌似圓滿的結局,而並無真正的圓滿結局。有時我們得到暫時的喘息,於是在一段時間內便產生了痊癒的幻覺。
弗朗索瓦絲不相信那是希爾貝特的名字,因為字母G十分花哨,倚在後面省略去一點的字母i之上,看上去像字母A,而最後的音節拉得很長,形成鋸齒狀的花綴。如果一定要對信中所表達的並使我滿心歡喜的這種友好態度尋找邏輯解釋的話,那麼也許可以說,在某種程度上應歸功於這次生病(相反,我原來以為它會使我在斯萬一家的思想中永遠失寵)。在這之前不久,布洛克曾來看我,當時戈達爾教授正在我的臥室裡(我們採用了他的飲食治療法,便又將他請了回來)。看完病以後,戈達爾沒有走,被父母挽留下來吃飯,這時布洛克走進我的臥室。我們正在聊天,布洛克說他頭天晚上曾和一位女士共同進餐,此人與斯萬夫人過從甚密。
他聽說斯萬夫人很喜歡我,我很想說他一定弄錯了,而且告訴他我並未結識斯萬夫人,從未和她說過話,以澄清事實,正如我當初為了問心無愧,為了不被斯萬夫人當做說謊者而對德·諾布瓦先生講的那番話一樣,然而我沒有勇氣糾正布洛克的錯誤,我明白他是故意的,他之所以臆造斯萬夫人所不可能說的話正是為了表明他曾和斯萬夫人的女友共同進餐(他認為這很體面,但這是虛構的)。當初,德·諾布瓦先生聽說我不認識斯萬夫人並且希望認識她,便拿定主意在她面前絕口不提我,而戈達爾則相反,他從布洛克的話中得知斯萬夫人熟悉我並讚賞我,便打定主意下次見到她時(他是她的私人醫生)要告訴她我是一個討人喜歡的孩子,我們常有來往。這些話對我毫無益處,卻能為他臉上增光,正是出於雙重原因,他決定一有機會見到奧黛特便將談到我。
於是我結識了那套房子。斯萬夫人所用的香水的氣味一直瀰漫在樓梯上,但芳香更主要來自希爾貝特的生活所散發的特殊而痛苦的魅力。無情的看門人變成慈悲為懷的歐墨尼德斯1。當我問他能否上樓時,他總是欣然地掀掀帽子,表示答應我的祈求。從外面看,窗戶好似一種明亮、冷淡和浮淺的目光(正如斯萬夫婦的眼神),將我與並非為我準備的室內珍寶隔開。在風和日麗
1 歐墨尼德斯,希臘悲劇《俄瑞斯忒斯》中的復仇神,後變成慈悲神。
的季節,我和希爾貝特整個下午待在她的房間裡,有時我親手開窗換換空氣。每逢她母親的接待日,我們甚至可以俯在窗口觀看客人們到來。他們下車時往往仰起頭向我招招手,把我當作女主人的某位侄子。在這種時刻,希爾貝特的髮辮碰著我的臉頰。這些十分纖細(既自然又超自然)的、富有藝術性曲線的髮絲,在我看來,簡直是舉世無雙的、用天堂的青草做成的作品。最小一段髮辮都值得我當天國之草供奉起來。但是我不敢有此奢望,我只想得到一張照片,它會比達·芬奇所畫的小花的複製照片珍貴百倍!為了得到這樣一張照片,我對斯萬家的朋友、甚至對攝影師卑躬屈膝,但我並未弄到手,反而招惹了一些討厭的人。
希爾貝特的父母曾長期不允許我和她見面,而現在—我走進那陰暗的候見廳,在那裡時時可能與他們相遇;如果與往日人們在凡爾賽宮覲見國王相比,這種等待更為可怕,更為急切。我在那裡撞上了一個像聖經中的燭台1一般的、有七個分枝的巨大衣帽架,接著便糊里糊塗地向坐在木箱上的身穿灰色長袍的僕人致敬,因為在陰暗中我把他當做了斯萬夫人—每當我去時,他們兩人中的一位從那裡過,便微笑著(而無絲毫不快)和我握手,並且說:「您近來可好?(他們說這句話時,從不將字母t作聯誦,所以,你們可以想像,我一回家便快活地做這種取消聯誦的練習)希爾貝特知道您來了嗎?好,你們自己玩吧。」
希爾貝特為女友們所舉行的茶會長期以來似乎是使我們不斷分離的、不可逾越的障礙,此刻卻成為我們相聚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