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之路如何走過 第27章 論美 (1)
    論美

    我之前在我的主要著作裡已很詳盡地討論了對於柏拉圖式的理念的認識及這一理念的對應物,也就是認識著的純粹主體,那麼,假如我不是考慮到這些思想在我之前還沒有人提出來,並且,也正是如此,我不應該有所保留,因為在未來的某個時候對於這些思想的補充解釋也許會受到人們的歡迎,那我就會覺得再次去談論這些美學話題就是多餘的了。當然,我在下面討論這個話題的時候,假設讀者已經瞭解了我在此前所作的討論。

    對於美的形而上學而言,其真正的難題可以用這樣簡單的方式表達出來:在某一事物同我們的意志毫無關聯的情況下,這個事物為什麼能引起我們的某種愉悅的感覺呢?

    也就是說,每個人都認為某種東西能引起我們的愉悅,其中的原因的確只能出於這種東西同我們的意志之間的關係,或者說,就好像我們所樂於表達的那樣,愉悅源自於它與我們的目標之間的關係;因此,沒有意志刺激的愉悅看起來似乎是一個自相矛盾的說法。然而,很明顯,那些被我們稱作是美的東西卻與我們的個人目的,也就是我們的意志沒有任何聯繫的情形之下,使我們產生了愉悅的感情。

    我對於這個難題的解答是:我們在美的事物中總是可以認識到有生命的、沒有生命的大自然的基本和最初的形態,因此也就是柏拉圖所說的理念;這些形態(理念)的根本對應物和擺脫了意志的認識主體就是認識的前提條件,也就是某一不帶有目的和打算的純粹的智力。這樣,我們一開始認識美的時候,意志也因此完全從意識裡消失了。只有意志才是一切苦痛、悲哀的根源。這就是為什麼我們伴隨著對美的認識逐漸感受到了愉悅。因此,愉悅的基礎是消除任何可能的痛苦。但如果有人提出反對的意見,認為伴隨著痛苦的消除,愉悅也可能會被一舉清除,那麼,他就應該記住:就像是我已經解釋過多次的,滿意、幸福的本質是否定的,亦即,它們僅是痛苦的終止;而痛苦的本質是肯定的。

    所以,在一切的意志活動從意識中消失之後,給我們留下的就是愉悅的狀態,也就是沒有任何痛苦。在我們正討論著的審美狀態中,甚至沒有任何發生痛苦的可能,因為審美的個人已經變成了一個純粹的認知、沒有意志活動的主體,但他仍然能意識到自身以及自己的活動。就像我們所知道的,第一位的是作為意志的世界,而第二位的是作為表象的世界。前者是欲求的世界,因此也是充滿各種痛苦和不幸的世界。後者就其本身來說是沒有痛苦的;此外,表象的世界還包含了讓我們能夠一飽眼福的景觀,一切都具有那樣深長的意味,起碼是很有娛樂性。美感愉悅就在於去享受這些景觀。想成為純粹的認識主體就意味著要擺脫、忘記自身,但因為人們通常做不到這一點,所以,一般來說,他們沒能力獲得這種造就藝術家天賦的對事物純粹客觀的認識本領。

    如果個人的意志對頭腦表象能力的控制實行暫時的放鬆,並且讓這種為意志服務而產生及存在的頭腦能力從它的本職工作中完全解脫出來,那麼這種頭腦能力就會暫且放棄關注和照料意志,或者說,這個人自身——而這本是智力天然、定期重複的工作;但是與此同時,頭腦表象能力又繼續保持著活躍,全神貫注並且清晰地認識那可以被直觀的事物——一旦出現這種情況,頭腦的表象能力馬上就變得完全客觀了,亦即,它會變成一面反映客體的忠實的鏡子;或者,更準確地說,成為幫助在每個客體上展現自身的意志化作客體的工具。那麼直接觀照的時間越長,意志的內在本質就越能完全徹底地顯示出來,直到這一直觀認識窮盡其內在本質為止。那純粹的客體只有這樣伴著純粹的主體產生,前者是我們從被觀照之物看到的意志的完美表現,這種意志正好是柏拉圖所說的事物的理念的展示。不過,要認識這種理念,要求我們在觀照一個客體對象的時候,將它在時間、空間上所處的位置忽略掉,因此也就是這個單個客體的個體性。

    正因為是這個客體在時、空的位置——這總是由因果律決定——使它變成了與作為個體的我有著某種聯繫的客體。所以,要想客體成為理念,且以此方式讓我們能夠更純粹地認識主體,只有在忽略這一客體所處的時、空位置的情況下,才能得以實現。正因為一幅繪畫將瞬間飛逝的時刻固定了下來,並用這種方式將這一時刻從時間的長河中撕扯下來,因此,這幅繪畫向我們提供的已經不是個體的東西了,而是那在各種變化中依然恆久不變的東西——理念。不過,想要讓主體和客體發生上面所要求的變化,前提條件是認識力不僅能從其原初的職責中抽身,並且能夠完全自主,同時,它還必須用其全部能量來繼續保持活躍,即使有意志的衝動,但讓這認識力活動起來的推動力此時還沒有出現。然而困難就在於此,並且由於這一困難,這種事情是很稀有的,我們的想法、追求以及我們耳目的見聞,都合乎自然地直接或間接地為我們不可勝數、大大小小的個人目標所服務。由此可見,意志推動認識力履行職責,如果缺少了這種推動力,認識力立刻就會疲乏和鬆弛下來。

    此外,被推動力驅動起來的認識力能夠應付實際生活,甚至能夠勝任某一專門的科學分支,原因是科學各個分支的目標總是瞄準在事物間的關係上,而並非指向事物真正的內在本質。它們的一切知識都沿著充足理性原則——即事物關係的基本原理——的指導思想一路前行。每當這些知識涉及原因和效果,或其他的根據和結果,也就是在自然科學的所有分支,包括數學、歷史或發明等方面所出現的情況,那就是說,人們尋求的認識必定要為意志的目的所服務。意志的目的對於這些知識的渴求越是強烈,人們掌握這些知識的速度就越快。同理,在國家事務、戰爭以及金融或商業運作之中,在人們施展的各種各樣的陰謀裡面,由於意志的強烈渴求,它首先要強迫智力努力去找出在上面所敘述具體情形中事情前因後果的蛛絲馬跡。實際上,意志在此能夠推動某一特定智力讓人驚訝地超常發揮。因此,要在諸如此類的事情上取得顯著的成就,不僅要求具備聰明、精細的頭腦,同時還要有強有力的意志,後者需要一開始就將智力投入到艱辛、緊張和不息的勞動中去。若缺少了這些勞動,想在上述方面有所成就是不可能的。

    但是,我們要是想認識事物的客觀、獨特本質——亦即事物的柏拉圖式的理念,且構成一切美術成就的基礎——那完全是另一碼事了。也就是說,在上述事務中發揮推動力、確實意志是必不可少的,但在這裡卻要退出舞台,因為現在只有智力是完全依靠自己的力量來獨立發揮,把自己活動的成果心甘情願地作為禮物呈獻出來。在這裡,一切都要自然而然地發生:認識力必須是不帶有目的,同時又能保持活躍,所以,是處於沒有意志的狀態。一個人只有當他處於純粹認知的狀態時,他完全脫離了自己的意志以及目標,連同自己的個體性,他才能夠純粹客觀地看待事物;在這種觀照中,他就可以認識且把握事物的柏拉圖式的理念。

    這種先於觀念(構思)的認識、把握,也就是最初、永遠屬於直觀的知識,後者在後來就變成了真正的詩歌以及藝術作品,甚至是哲學論辯的真正素材和精神內核,或者可以說,靈魂。我們經常在天才創作的作品裡見到並不是蓄意的、不帶有目的的,甚至有部分包含著無意識的和直覺的成分,原因是原初的藝術認識是完全脫離和獨立於意志的,是一種不帶意志的認識。因為人本身就是意志,因此我們就將這種認識歸於某種有別於這個人的東西,歸於這個人的天才。這樣的認識,就好像我已經多次解釋過的,他們並不遵循於充足理性原則的指引。由此可以知道,它同為意志服務的知識是互相對立的。一個天才由於其客觀性,經過深思熟慮,可以見人之所不能見。這就使他具備作為文學家或畫家向我們敘述或描繪這一大自然的能力。

    但是,當著手製作藝術品時——在此,目的是傳達所認識的事物——意志就能,且必須重新恢復活躍,原因是此時已經有目的了。這樣,充足理性原則就再次恢復了統治;我們根據這些原則,恰到好處地運用藝術的手段來達到藝術的目的。這樣,畫家關注的是他的繪圖是否準確、色彩應該怎樣處理;而文學家則在忙寫作的大綱,之後是遣詞造句和韻律節奏。

    不過,由於智力源自意志,所以,腦髓就是智力的客觀顯現,亦即,身體的一部分,而整個身體就是已經客體化了的意志。因此,因為智力從一開始就注定了要為意志服務,所以,智力也就理所當然從事我們在一開始就已經說過的為意志服務的活動。從事這類活動時,智力要忠實聽從於這一類知識的自然形式——由充足理性原則所概括出的表達——的指引,受意志——也就是人的原初的東西——的驅動而投入活動;這活動也是由意志所維持的。相比較,從事第二類認識則是對於智力的某種非自然的濫用。因此,這類認識活動的前提條件是擁有明顯超常的,即相當少有的智力優勢,以及腦髓——是智力的客觀體現——對於身體其他部分所具有的明顯優勢。這樣,智力就超出了要幫助意志實現目標所需的比例。也是因為超常比例的智力是反常的,因此,由此引發的現象有時會使我們想起瘋狂。

    在這裡,認識力掙脫掉了它的根源——意志——並且背叛了它。那原本不過是為服務意志而產生的智力在差不多所有的人裡,仍在為意志效勞;這些人,他們生活的一切就是在這些方面發揮智力且取得成果。若是將智力用在了科學和自由的藝術方面——那就是一種濫用了。然而就是智力在這些方面的發揮和運用奠定了人類的進步和榮耀的基礎。智力甚至還會以另一種方式——通過一舉消除意志——再反過來對抗意志,由此表現出的現象即人的神聖行為。

    不過,我們對於這個世界以及萬事萬物所作的純客觀的認識——作為原初的認識它構成了詩歌、藝術和純粹哲學觀念的基礎——卻在匆忙的瞬間產生,它稍縱即逝。這裡的原因不僅有主體方面的,還有客體方面的:首先,我們無法保持高度的精神集中,而對於得到上述認識來說這是必不可少的;再者,世事的發展讓我們無法以一種置身局外、無動於衷的看客身份生存在這個世界上,就如畢達哥拉斯定義的哲學家那樣。相反,每個人都要在生活這個巨大的木偶戲中上演自己的角色,且要一刻不停地感受連接他的繩線所發出的牽引,他也就開始身不由己地隨之而動了。

    對於這種審美直觀中的客體部分,亦即柏拉圖式的理念,我們可以這樣去形容它:它是當時間——這也是我們認知的主觀以及形式條件——被抽離開以後,擺放在我們面前的東西,那種情形就好像把玻璃片從萬花筒中抽離一樣。例如,當我們看到植物含苞、開花、結果,就對那永不疲倦地推動這一循環往復進行的力量感到很驚訝。若我們知道,即使發生著這些變化,但我們的眼前仍舊是這一植物和一個不變的理念,那麼,我們就不會再感到驚訝。但是,我們沒有直接觀照植物作為花苞、花朵、果實統一起來的理念的能力,我們只能夠通過時間這一形式,對這一理念進行認識;通過此種手段,植物的理念在各階段的形態就這樣展現給我們的智力。

    如果我們考慮到總是把個體作為詩歌和造型藝術的主題,然後將這一個體及其一切獨特之處,甚至那些毫不顯眼的地方都精確和細膩地展現出來;並且,我們從回顧中可以發現,科學其實是運用概念進行工作的,而每一個這樣的概念都代表著無數的個體,原因是它一次性地描繪以及確定了這類事物的總體特徵——由此,綜合這些考察,我們似乎會這樣想:藝術的追求是多麼渺小且欠缺意義,那甚至就是小孩子的行為。然而,藝術的本質卻在於它的以一類百,因為它對個體的精心和細緻的個別描繪,目的就在於揭示這一個體總類的理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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