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常人的智力只是忙於接收和處理動因,因為他們的智力受到為意志服務這一目標的束縛。這種智力可以視為劇院的複雜線網,它們牽扯著世界舞台上的這些木偶,大多數人臉上乾巴、嚴肅的表情就是因這些線網的操縱才產生的。也只有動物的表情能在這方面超過這些人——動物可是從來不會笑的。相比之下,擁有不羈的智力的天才卻好比在聞名的米蘭木偶劇場中與那些巨大木偶一起表演的活人,在這些提線木偶當中,唯有這個活人能夠看清一切。因此,他會很高興地暫離舞台,以便在觀眾包廂中和觀眾一起欣賞這些木偶的表演。這就是天才的靜思默想。不過,哪怕最明智、理性的人——我們幾乎可以稱他們為有智慧的人——跟天才還是有很大的區別。這是因為這種人的智力保留著以現實為指向的特點,關注著眾多的目標和手段,以便從中挑選出最佳者。所以,他們的智力始終離不開意志的控制,但這種智力的發揮真正符合大自然的目的。對生活採取認真、現實的態度——羅馬人把它形容為「嚴肅態度」,它是以這一條件為前提的:智力為意志服務,不能追隨與意志無關的事情。
所以,傳統認為智力與意志的分離是不被允許的,但這卻是天才之為天才的條件。那些在實際事務中有一番大作為的出眾人物之所以是這樣的人,正是由於事物強烈地刺激著他們的意志,並驅使他們的智力不知疲倦地探詢、瞭解這些事物的關聯。因此,這些人的智力與他們的意志緊密結合在一起了。相比之下,天才在客觀認識事物的時候,世界現象是以某種陌生的、供觀照的形式在我們的眼前和腦海裡浮現——這種情況下,意志被逐出了意識之外。作出行動業績與創作思想作品這兩種能力的差別就在這裡。後者要求對事物有客觀和深刻的認識,產生這種認識的前提是智力與意志完全分離;而前者則需要人們應用知識、保持鎮靜的頭腦、行事果斷堅決——當然要求智力必須始終如一地為意志服務。當智力掙脫了意志的枷鎖以後,它就會背離自己的天然使命,忽略對意志的服務,甚至在身陷困境之時,智力仍然處於不羈的狀態;在危機四伏中,智力仍然不由自主地品賞這一環境——這由景色引人入勝的程度而定。而理性、明智之人的智力則總是堅定不移地為意志服務,監視著當時的情勢及其需要。因此,這樣的人在任何時候都會依據現實情況作出適當的決定並把這些決定付諸實踐。
他們當然不會有常人眼裡荒唐、古怪的想法和行為,甚至做出愚蠢的事情——而天才卻極易犯下這樣的錯誤,因為他們的智力並不是意志忠心耿耿的嚮導和守護者,純粹客觀的事物或多或少地佔用了他們的智力。歌德通過對塔索和安東尼奧的相互對照,把我抽像描述的這兩種完全不同、互相對立的能力,通過形象直觀的方式顯現了出來。人們通常觀察到的天才與瘋癲之間具有相似之處,其主要原因就在於智力與意志的分離——這是天才的本質,但它卻又是違反自然的。不過,我們不能以天才沒有強烈的意志來解釋這種分離。相反,天才的一個很明顯的特徵是具有激烈、狂熱的性格。智力與意志的分離只能這樣解釋:實幹家們是那種應付實際事務游刃有餘,具備了足夠的智力配給,以應付強力意志的需要的人,而大多數普通人卻不具備這樣的智力配給;但天才擁有的完全是非同尋常的超額智力,他們多餘的智力又不是以為意志服務為目的。因此,創作出真正有價值的作品的天才要比做出實事的活動家們稀有得多。也正因為這種超出常規的智力,它才有足夠的能力擺脫意志的束縛。同時,它也無視自己的最初使命,憑借自身的力量和彈性自由地活動起來。天才的創造力就這樣產生了。
而且,天才意味著智力從為意志的服務中掙脫出來,自由地展開活動,其結果就是天才的創造並不服務於任何有用的目的。天才的作品可以是音樂、繪畫、詩歌、哲學——它們並沒有實用價值,這正是天才作品的特徵。所有其他普通人的工作都是為了維持我們人類的生存和減輕這一生存的負擔。但我們現在討論的這些作品卻不是以此為目的的:它只為自身而存在,在這一意義上,天才的作品可被視為生存開出的花朵,或者說,從生存中獲得的收成。在享受這些作品時,我們會心情愉悅,因為在這個過程中,我們超然於沉重的、全是索取和匱乏的塵世之上了。另外,與此相類似的,美與實用結合在一起的情況是很少見的。高大、挺拔的樹木是不結果的;水果樹都是矮小且難看的;重瓣的花園玫瑰並不結果,但矮小、野生、幾乎沒有香味的玫瑰卻有果可摘;最美麗的建築物並不實用:一座廟宇並不適合人住。如果一個人——他具有相當稀有的才華被迫做一件只有實際用處的工作——而這工作連最普通的人都可以勝任,那就等於把一個裝飾著最美麗的圖案、價值連城的花瓶用作廚房用具,有用的人與天才相比就跟磚頭與鑽石相比一樣。
所以,純粹實際的人把自己的智力全部用在大自然為它指定了的用途上,他們把握了事物之間的相互關係,或者事物與認識者自身的意志關係。而天才則在違反智力自身使命的情況下把智力作為認識事物的客觀本質用。因此,天才的頭腦已經不屬於自己,而屬於這個世界——他的頭腦在某種意義上為照亮這一世界作出了自己的貢獻。因此,受到上天眷顧而成為天才的人通常也就有多種多樣的缺陷和不足。如果一件工具並不適用於某種用途,通常都會出現問題;同樣,天才的智力也出現了類似的問題。首先,這種智力就好比是一僕侍奉二主,它在服務意志的同時,抓住每個機會擺脫這種服務,轉而追求自己的目標。這樣,它就會經常不合時宜地置處於危難之中的意志於不顧。所以,人們經常可以看到那些天賦異稟的人在現實生活中無所適從。事實上,這種人的行為有時候使人容易聯想起瘋癲。異於常人的認識力使他們更多地在事物中看到普遍性的東西,而不僅僅是單一的事物。如果要為意志服務,我們首先需要從認識個別事物開始。
另外,天才們這種極高的認識力,在盡其全力投向意志的事務和痛苦時,不費吹灰之力就能鮮明、生動地瞭解這些事情;所有的一切都蒙上了強烈、刺眼的色彩,一切事物都處於明亮的光線之中,事情都成了龐然大物。這時候的天才也因此陷入了極端之中。下面將更為仔細地對這種情形加以解釋。一切理論性的成就——不管探討的是什麼問題,都是由實幹家把全部的精神力投向一個點上產生的。在他的世界裡,除了把精神力全部、有力和牢固地集中在這一點上面,沒有任何東西,目標對他來說就是全部的現實世界。不過,天才們具備有力和高度集中的精神力,這種精神力是如此旺盛和敏感,有時候甚至把現實生活中的事件也納入了它的審視範圍之中。這樣,一旦事物處於這種審視的焦點之下,被審視之物就可能會被放大至可怕的比例,猶如把跳蚤置於高倍顯微鏡下——它看起來簡直如大象一樣令人駭然。這種情形帶來的結果就是:天才有時候容易陷入雞毛蒜皮的小事帶來的各種不同的強烈情緒之中。對其他人來說,產生這些情緒是不可思議的,因為他們都會漠然視之,而天才們卻陷入悲哀、高興、憂心、憤怒等狀態中不能自拔。
所以,天才缺少平淡、冷靜的性格特點,因為平淡、冷靜意味著我們只看到屬於這些事物特點的東西,尤其是在涉及可能的目標方面。也正因如此,一個平淡、冷靜的人不可能成為天才。與上述種種缺陷、不足共存的還有天才的極度敏感,這是神經和腦髓活力得到異乎尋常的加強所致。更確切地說,這是與激烈、強勁的意志活動緊密相關的,而這樣的意志活動同樣是構成天才的條件;它在生理上的表現是心臟的劇烈跳動。所有這些加在一起也就容易產生偏激的心境,激烈的感情,反覆無常的心情,還有如厚重的迷霧般籠罩著的、揮之不去的憂鬱——所有這些心理活動在歌德《塔索》一劇裡有比較形象的表現。與天才那時而如夢幻般的沉思、時而又如烈火般的亢奮相比——正是在這些內在的痛苦和磨難孕育了永恆不朽的作品——那些有著正常配備的普通人表現出了鎮定自若、講究理性、中規中矩和十足的確信、運籌帷幄的能力。此外,天才自古都是寂寞的。他們太過稀有了,甚至很難碰到自己的同類,而卓爾不群又使他們無法和大眾溝通和相互瞭解。對大眾來說,意志活動是他們認識事物的主導,但對天才而言,認知活動才是最主要的。
所以,大眾的高興和快樂不屬於他,而獨屬於他的興奮和喜悅大眾也無法理解。大眾只是作為道德方面的個人存在於這個世界上的,他們也只有個人方面的關係;而天才又是純粹的認識力,他是屬於全人類的。脫離了意志——它的生長土壤——並且只是週期性返回為意志服務的天才智力,很快就與正常智力大相逕庭了,因為後者緊緊依附著自己的根基。為此,並且由於不一致的步調,天才們那與意志分離的認識力難以與正常人保持同步,亦即與他人談話。別人在他以及他那壓倒一切的優勢裡感到不悅,他從別人那裡也同樣感覺不到知音難遇的喜悅。一般來說,常人和與自己水平相等的人在一起會更加自在,而天才也更喜歡和同等的人交流,雖然這種交流一般來說只能通過這些同等的人的作品才能成為可能。所以,尚福爾的話相當正確:「沒有哪一樣罪惡能像過於偉大的品質那樣成功地成為一個人擁有朋友的阻礙。」天才能夠得到的最好的待遇就是免於實際行動,能夠擁有閒暇從事創作,因為在實際行動中,免不了和常人打交道,他就不可能做到如魚得水。從以上這些事實中我們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雖然讓普通人羨慕不已的天賦能讓獲得這一稟賦的人在某些情況下受惠不少——他沉浸其中,無拘無束地盡情享受這種天才——但是,這種天才的認識力卻無助於他們擁有幸福生活,事實上,它反而妨礙了這一目的。這一點可以從各種天才人物傳記所記錄的他們的人生經歷得到證實。除此之外,天才與外在環境也格格不入,這是因為天才所從事的活動和作出的成就經常超然於他所處的時代。但略具才華的人物卻總會在恰當的時候出現、應運而生。既然後者是由自己時代的精神所刺激,並由這一時代的需要所催生的,那麼,這些人的能力也就僅限於為他的時代服務。於是,這些人與同時代的文化或者科學手挽手、肩並肩,步調一致地向前行進,他們由此獲得了報酬和喝彩聲。
但對下一代人而言,他們無法從這些作品中獲得愉悅,又有層出不窮的別的作品取而代之。相比之下,天才出現在他的時代有如彗星闖入了行星的軌道——彗星古怪的軌跡對行星那井然有序的軌道而言是陌生的,天才很難和他同時代的文化步伐保持一致。他把自己的作品遠遠地拋在前路上(就像一個隻身赴死的將軍:他把手中的長矛投向了敵人)。而時間只在隨後才趕上他。天才與同時代的能人的比較可以用《聖經新約》中《約翰福音》的一句話表達:「我的時代還沒來臨,你們的時代常是暢通無阻的。」能人可以取得其他人無法企及的成就,但他們畢竟是常人,他們的成就不會超出普通人的理解範圍。這樣,這些能人馬上就能找到賞識者。相比之下,天才的才能不僅遠遠超出其他人,而且還超乎他們的理解。其他人對這種成就也不敏感。能人就像一個擊中了無人能及的目標的弓箭手,天才也擊中了他的目標,但這目標距離是如此遙遠以致其他人根本無法看見。
人們只是在以後才間接地知道有關天才的種種事情,甚至對這些事情也是抱著儘管相信的心態。歌德在一封教育信札裡寫道:「效仿別人是我們與生俱來的特性,但我們要找到效仿的對象並不容易。優秀的東西極少被發現,得到別人的賞識則更是少有的事情。」尚福爾說:「人的價值就好比鑽石的價值:鑽石達到一定的體積、純度和完美度以後會有一個確定的價格,超出這一範圍以後,它就是沒有價格的了,也找不到買家。」培根的觀點也與之類似:「下德得到民眾的讚許,中德獲得他們的欽佩,上德則不被理解。」人們可能會反駁說:當然了,這些俗類!不過,馬基雅維裡的話印證了培根的觀點:「在這世上,除了庸俗別無他物。」由於對天才作品的認識總是滯後於時代發展,所以,這些作品很少能獲得同時代人的賞識,很少在仍然保留著時代的新鮮色彩的時候被人理解,相反,像無花果和棗子那樣,它們更多的是在已成乾果,新鮮不再的時候,供人們享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