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之路如何走過 第11章 天才論 (1)
    天才論

    「天才」的真正所指是對我曾經討論過的那一類認識(認識力能夠擺脫意志而把握事物)具備明顯突出的能力;一切純正的藝術、詩歌,乃至哲學作品都源於這類認識。正因為事物的柏拉圖式的理念是這一認識的對象,並且我們只能於直觀中而非抽像中認識它們,所以直觀認識的完美和力度才是天才的真正本質所在。據此,人們把那些出自於和訴諸直觀認識的作品,即造型藝術和圖畫藝術的作品,明確地稱為天才的作品;其次就是詩歌作品,是把直觀認識傳達給人們的作品形式。在此,天才與只是人才、能人的區別就變得非常清楚了。後者的優勢在於其能更靈活、更準確地推論知識,而不是通過直覺獲取直觀知識。具備這種能力的人,作出的思考比常人來得更加快捷和準確。相比之下,天才所看到的是一個其他人所看不到的世界,雖然這只是因為天才對這一世界比其他人看得更深而已。而這又是因為世界在天才的頭腦裡得到更為客觀,同時也更為純淨和清晰的反映。

    智力只是被用來作為發現動因的工具,這本該就是智力的天然使命。所以,人們利用它看事物,因而看到的不是別的,而是這些事物與意志之間直接或間接的,或者只是有可能存在的關係。

    對動物而言,它們的智力幾乎只停留於事物同自身意志的直接關係上,因而智力的這種用途就更為突出。對它們來說,與自身意志無關的東西是不存在的。由此,我們不時會驚訝地發現,甚至連那些最為聰明的動物也可能注意不到一些自身異乎尋常的事物,比如,它們不會驚訝於在我們身上或周圍環境所發生的明顯變化。對於常人來說,他們自身智力認識的範圍雖然擴大到了事物與他們的意志間接的、甚至具有某種可能性的關係——這些認識的總和加起來就構成了人們的整體對他們有用的知識——但這些認識也還僅僅局限於關係方面。所以,在一般人看來,世界上並不存在完全純淨的和客觀的事物圖像,因為屬於常人的直觀認識能力一旦沒有意志的刺激就會變得疲倦、懈怠,這是因為存在於他們智力中的能量並不足夠使他們可以自發地、在缺少目的的情況下達到純粹客觀地認識這一世界的目的。

    而如果智力具有了這樣的能量,大腦形成表象的能力足夠充裕,那麼在沒有任何實際目的的情況下,頭腦也能純粹、清晰、客觀地反映出外部世界——這種能力對意志的目標其實並無裨益,這種情形愈演愈烈時,意志活動會受到這種情況干擾甚至被破壞——可以稱之為「天才」的某種特殊氣質在此間流露出來。天才標誌著某種對意志,亦即對我來說是具有距離感的東西,好像某種外來的精靈,對人類充滿吸引力卻又保持高高在上的姿態。這樣說吧,天才是我們的認知功能發展到了一定階段的產物——這一發展超出了意志需要的範圍,但認知功能本來就是只為意志而存在的。所以,嚴格來說,根據生理學的理論,這種多餘的腦力活動以及這大腦本身幾乎都可以歸入「因過度發育而變畸形」的一類,而這正如我們所知道的常識,這種活動又可以與「因欠缺發育而變畸形」和「因錯位而變畸形」相提並論。

    所以,天才也就是具有超常的、過度的智力的人,也只有在把握生存的普遍方面才能看到它的影子,這時候它才真正地發揮了作用。它以這種方式致力於為整個人類服務,正如一般程度的智力只為個人服務一樣。為了將這種情形表達得更清楚,我們或許這樣說更為恰當:如果正常人具有三分之二的意志和三分之一的智力,那麼,可以稱之為天才的人則具有三分之二的智力和三分之一的意志。這種情形可以用一個化學的比喻來說明。一種中性鹽呈鹼性或酸性是根據兩者中的原子團跟氧原子的比例來劃分的。在原子團與氧原子的比例中,前者佔優勢,鹽呈鹼性;鹽呈酸性則是在這比例中後者佔了大部分。同樣的道理,天才之所以能區別於常人全在於意志和智力兩者之間的比例。這種不同的比例也就導致了根本性差別的產生——這可以從天才和常人的整個本性、行為、活動中得到清晰的辨認,在他們各自的成就中,這種差別變得毫無疑問。在這點之外還有一點可以作為補充——關於這兩種人之間的差別:兩種相對立的化學物質之間,會有最強烈的親和力和吸引力產生,但這種情況不會出現於人類,我們通常能看到的是恰好相反的情形。

    具備最原初和根本的知識是充足有餘的認識力的首要表現,這種知識亦即直觀知識,通常以一幅圖畫、一個形象的方式加以複製。畫家和雕塑家由此產生。因此,對於他們來說,從天才的認識到藝術作品的產生,這兩者之間的距離是最短的。用來表現他們的天才及其活動的形式是最樸素和最簡單的,採用的描述方式也是最直白的。儘管如此,我們在這裡可以看到所有藝術,甚至詩歌還有哲學的一切真正作品生發的源頭,雖然這些作品產生的過程並不像常人想像得那麼簡單。

    讓我們回顧一下在《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第1章裡所得出的結論:所有的直觀認識都與智力相關,而並不只是與感官有關。如果現在把我在此作出的分析附加上去,同時,公平地考慮到上世紀的哲學家把直觀認識功能稱為「靈魂的低級能力」,那麼,當人們看到阿德隆不得不將他那個時代的語言沿用下去,把天才列為「超強的靈魂的低級能力」時,我們就不會對這種表面上荒唐之極的提法感到驚訝,並值得遭受約翰保羅苛刻的嘲諷——他在其作品《美學的基礎》引用了阿德隆的這一說法。儘管人們公認這個了不起的人所寫的著作有著許多非凡之處,但我認為還是有必要在這裡指出:如果我們是以進行理論探討和傳授知識為目標的,那麼總是通過說些機智、俏皮的話和用比喻逃避問題是不怎麼妥當的。

    事物的真正本質首先有條件地展現給直接觀照。一切概念和一切經過思維的東西,事實上表現出來就是抽像的形式。源自直觀的部分表象,實際是我們的思維刪除了某些東西以後的產物。一切深刻的認識,甚至可以從嚴格意義上稱之為智慧的東西,都是根植於對事物的直觀認識的。有關這一點第1章的補充裡已有詳盡的考察。直觀認識是一個孕育的過程,每一件真正的藝術作品、每一個不朽的思想,都是首先在這一程序中獲得其生命的火花,進而發展壯大的。形象的方式是一切原初和獨創的思維得以進行的條件。相比之下,從概念出發,只能產生才華平平的作品、純粹理智的想法、對別人的模仿和一切以現時需要和同時代的事件為服務對象的東西。

    但是,如果我們的直觀認識總是囿於現實存在之物這一狹小的範圍之中,那麼,獲取直觀知識的途徑就會完全受制於偶然,而偶然的出現通常是不合時宜的,常常在不合適的時間帶來不合適的事物,它對這些事物的統籌安排極少能符合我們的需要,它們呈現在我們的眼前的時候通常都是殘缺不全的樣子。因此,對事物的深刻認識和傳達這一認識的作品通常是我們所需要的,據此,我們需要借助想像力來捕捉、固定、補充、安排、描繪和隨心所欲地重現實際生活中所有對我們有意義的畫面。想像力是天才之所以為天才的一個必不可少的條件,其巨大價值正在於此。

    天才只有憑借想像力,才能根據盤旋於頭腦中的連貫的畫面、詩歌或者思想的需要,讓每一件事物都呈現出活靈活現的樣子,並從所有知識的源泉——直觀認識中不斷吸取養分。具備了這種天賦就好比可以在恰當的時間召請神靈向他透露真理,而赤裸裸的現實只在極少的情形下,並且通常是在不恰當的時間裡,才能模糊地表現出這一真理。因此,與這樣的天才相比,欠缺想像力的普通人就像依附著岩石空等機會的貝殼。前一種人是能夠自由活動甚至可以飛翔的動物,後一種人除了對現實的直觀外,就再沒有其他的直觀認識了,在獲取直觀認識之前,他們只能啃咬著概念和抽像——但這些卻只是認識的空殼,而非內核。這樣的人作不出偉大的成就——除了在算術和數學方面。造型藝術、詩歌,還有人們在戲劇表演中表現出來的出色技巧,都可視為那些欠缺想像力的人彌補其缺陷的手段;對於本身已具備想像力的人,這些可以在更大程度上滿足他們對想像力的發揮和運用的需要。

    因此,雖然直觀認識是天才固有的和根本的認識方式,但它從來不把個別事物作為真正審視對象。它的真正審視對象是在個別事物中表現出來的柏拉圖式的理念。從個別看到普遍——這正是天才的基本特徵。正常人卻只在個別事物中僅僅看到這一個別事物本身,因為只有這樣的個別事物才屬於現實世界,而常人也唯獨對這樣的現實世界才有興趣,也就是說,與他的意志有了關聯。人們在個別事物中只看到個別事物,或者在不同程度上發現這個別事物所包含的這類事物的普遍特質,直至看出這類事物最普遍的特徵——這其中的不同程度就是衡量一個普通人與天才的距離的尺度。據此,天才真正的認識對像只是事物的本質、普遍性和總體。對事物個別現象的研究是一般才能的人的本職工作。其探究的對象始終是自然科學範圍內的事物相互之間的關係。

    我們知道,直觀認識事物的理念是以下面這一點為前提條件的:認識者是認識活動純粹的主體,也就是說,意志完全從意識中抽離。歌德的許多生動描寫風景的歌謠,或者約翰保羅描繪大自然的作品能給予我們愉悅,是因為閱讀這些作品的過程,是我們進入他們客觀的思想境界的過程,亦即分享了從意志世界截然分離出來的純粹表象世界的過程。天才的認知則在本質上脫離了所有意志活動以及一切與意志活動有關的事情。由此可以得出這樣一個結論:天才創作的作品並不是由某一目的或者人的主觀隨意生發的,他們在創作時其實受著一種本能必然性的指引。人們所說的才思泉湧、靈光突顯、迷醉狂喜的瞬間等,其含意不是別的,正是智力暫時獲得了自由,不用服務於意志,但又並沒有鬆弛下來和陷於無所事事的狀態的時候,它在短時間內自發地活躍起來。這時的智力變得極為純淨,成為反映這一世界的一面清晰的鏡子。產生這種情況是由於在全然脫離了它的根源——意志以後,它現在就把表象的世界集中反映在意識裡面。此時此刻,不朽作品的靈魂彷彿開始孕育了。而在從事所有帶有目的性的思考時,智力不是自由的,因為意志在指揮、操縱著智力,為它規定了工作的方向。

    大多數人從一出生就淪為平庸中的一員,他們臉上有著俗不可耐的表情,從他們臉上可以明顯地看出:他們的認識活動嚴格地唯他們的意志活動是瞻,兩者被牢固地捆綁在一起,以致他們除了與意志及其目的有關的事物以外,無法感知其他別的事情。天才的表情——這是所有稟賦極高的人都相似的地方,它來自家族遺傳——相形之下就比較突出,他們的智力從為意志的服務中解放出來,認知活動壓倒了意志活動。因為一切痛苦都產生於意志活動,而認知本身卻是沒有絲毫痛苦或愉快的傾向的,所以,這使得天才人物飽滿的額頭和清澈、直觀的眼神——因為它們沒有屈尊於意志及其需要——帶上了一種浩大的、似乎脫離了塵世的喜悅氣質。有時候,當這種喜悅充分被表現出來時,臉上的其他器官,特別是嘴巴,流露出來的憂鬱恰好與之相配合——這種結合可由喬爾丹諾布魯諾在一部喜劇中的妙句恰到好處地表達出來:「悲哀夾雜著愉快,愉快夾雜著悲哀。」

    作為智力根源的意志反對智力從事任何與意志無關的其他事情。所以,只有當智力脫離意志的時候——哪怕只有一時——它才有可能對外部世界進行純粹客觀和深刻的認識。只要智力仍然受意志的束縛,它是無法憑一己之力活動的。只要意志不把智力喚醒並使它行動起來,智力就會處於沉睡的狀態中。一旦它被意志喚醒,就會根據意志的利益對事物之間的關係作出非常精確的瞭解和判斷。精明人就是這樣的情況,但他們的頭腦智力必須始終保持被意志喚醒的狀態,必須受到意志活動強烈的刺激和鼓動。不過,他們也正因此沒有機會認識事物的客觀本質。因為意志活動和目的打算使他們的眼光變得狹隘,他們只看到事物中與意志和目的相關的一部分,對其餘的部分視而不見,其中一部分則被歪曲後在人的意識中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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