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之路如何走過 第3章  世界是我的表象 (2)
    就如同從太陽的直射之下走進月光間接反射的光裡一般,我們現在探討的角度就是從直觀的、當下的、自為代表和保證的表象轉向了反省的思維,理性而抽像的、推理的概念。概念從直觀認識中來,只有在這種認識的關係中才顯現它的全部內容。倘若我們總是純粹直觀地行事,那麼一切都會是穩固而明晰的,沒有問題,沒有懷疑,沒有謬誤;人們不會有什麼要求,也不能有要求;在直觀中人們滿足於當下已有的。直觀是其本身所具有的,因而凡是純直觀所產生的、忠實於直觀的事物——比如真正的藝術品,就不可能是錯的,也不會成為某個時代的遺棄物,因為它並不發表某種意見,而只是事情本身的呈現。而在理論上,隨同抽像的認識和理性就會出現懷疑和謬誤,在實踐中產生顧慮與懊悔。在直觀的表象中,事實會被假象在當下瞬間歪曲;在抽像的表象中,謬誤能夠支配幾十個世紀,給整個民族套上它牢固的枷鎖,能夠扼殺人類最至高無上的衝動;它的奴隸們——那些被它所蒙蔽的人們,甚至會給那些不受蒙蔽的人帶上鐐銬。對於這樣的敵人,歷代先哲們不知與它進行過多少次實力懸殊的鬥爭,最後從它那裡繳獲的一點兒東西才被珍為人類的財富。

    我們一踏入這敵人所屬的領地對它的警惕之心即刻就被喚起了,這是有好處的。儘管曾有人說,就算看不到什麼好處,也不會放棄對真理的追求。這是因為,真理的好處不是直接而是間接的,並且隔上某段時期又會意外地重新顯現——在這裡我還要說明一點:即便沒有看到害處,人們也須去揭露並盡力剷除謬誤,謬誤的害處同樣也是間接的,會在人們掉以輕心的時候又出現;且無論是什麼謬誤,都會藏有毒素。倘若令人類成為地球主宰的是人的智力和人的知識,那麼就不會有無害的謬誤;倘若是那些尊嚴而神聖的謬誤,就更不可能是無害的了。為了對那些在某一場合某一地點與謬誤作過崇高而艱巨的鬥爭且獻出力量和生命的人表示些安慰,我不禁要插上一句:在真理還沒有出現之前,謬誤就如同貓頭鷹和蝙蝠在夜裡逍遙自在一般,固然還能囂張一段時間,倘若說真理即便已經被認識且能夠明晰而完整地被表達出來之後,還會再度被逐退,而舊的謬誤又一次大肆重新佔領它那片陣地,那麼就如同說貓頭鷹和蝙蝠會把東昇的太陽嚇回去一樣。真理的力量就是這樣,其勝利固然是來之不易,但足以彌補這個遺憾的是:一旦真理贏得了這勝利,是永遠不會被奪走的。

    直到這裡為止,作為我們考察對象的表象,按照它們的構成分析,要是從客體方面入手,能夠還原成時間、空間以及物質;要是從主體方面入手,則能夠還原成純感性和悟性(所謂因果性的認識)。除去這兩方面的表象,生活在地球上的所有生物中,只有人類還具有一種不同的認識能力,進而發起一種全新的意識。這就是被人們以一種冥悟的準確性很恰當地稱為反省思維的意識。的確,這種意識是一種反照,從直觀認識被引申出來;但是它的性質與構成完全不同於直觀認識,屬於直觀認識的那些形式,它全然不知;即便是支配所有客體的根據律,在這裡也呈現出另一種不同的形態。這全新的、能力更強的意識——所有直觀事物抽像的反照,理性的非直觀概念中的反照——人類的思考力即從它而來。人類意識與動物意識的區別即在於此。正因為這一區別,人類在地球上的行為才會與那些無理性的兄弟種屬們有所不同,在勢力上超過它們,在痛苦上也同比程度地超過它們。它們只活在當下,而人可以同時生活於過去和未來。

    它們只滿足於眼前的需求,而人則以自身的機巧開始未雨綢繆,甚至還未出世的後代也受到恩澤。動物只能任由眼前印象的擺佈,任由直觀動機的作用擺佈,而規定人的卻是不受眼前束縛的抽像概念。因而人可以執行預先的計劃,可按章程條款來行事,而不顧(臨時的)環境、眼前偶然的印象。舉個例子,人可以不動聲色地為自己的死作出安排,能夠偽裝得令人毫無察覺,把自己所有的秘密悄然帶進墳墓。不僅如此,在眾多的動機裡他還保留著真正的選擇權。這是因為,這些動機只有在抽像中同時並列於意識當中,才會產生這樣的認識:既然動機相互排斥,就只能在支配意志的實力上一決高下。佔據優勢的動機即是起著決定作用的動機——這是通過考慮後的意志抉擇,這一動機便是透露意志本性的可靠標誌。而動物則相反,它們由眼前印象決定;只有它們對眼前的強制力產生畏懼了,才會抑制自己的欲求,直到這一畏懼成為習慣時才會受到約束,這即是對動物的一種訓練。

    動物也有直觀、有感受;而人除此之外則還需要思維,需要知道;欲求是兩者都有的。動物通過姿態與聲音來表達感覺與情緒,而人傳達思想或隱瞞思想則靠語言。可以說語言是人類理性的首要產物、必備工具。因而語言在希臘文與意大利文中,與理性用同一個詞來表示:在希臘文中是「邏戈斯」,意大利文是「迪斯戈爾索」。德語裡的理性(費爾窿夫特)Vernunft一詞是從「理會」(費爾涅門)Vernehmen衍生而來的,但與「聽到」Horen並不是同義詞,有種理解語言所表達的思想的意思。沒有語言的幫助,理性難以完成它那些最重要的使命,像眾人協作一致的行動,幾千人按照計劃的合作;比如文明、國家,以及科學、以往經驗的保存、將共同的事物概括於同一概念的真理的傳達、謬誤的散佈、思想和作詩、信條與迷信等,諸如此類。只有在死亡中動物才會認識到死亡,而人則有意識地漸漸走向死亡;即便有人還沒有意識到生命即是在不斷的毀滅中逐漸走向死亡,在某一個時刻他仍會產生對生命的焦慮。而人之所以會有不同的哲學與宗教,其主要原因也在於此。

    概念是表象的特殊類別之一,在種類上,和我們前面所考察的直觀表象全然不同,它只會出現在人的心智中,所以有關概念的本質,我們永遠都不可能獲得直觀而真正明白的認識,只可能是一種抽像的、推理的認識。

    概念與直觀表象,儘管兩者有根本的區別,但概念對直觀表象又有一種必然關係,失去了這一關係,就無所謂概念了。因而這一關係就是概念的全部內涵和實際存在。反省思維即是直觀世界的摹寫和複製——儘管這種摹寫十分特別,所用的材料也全然不同。所以把概念稱為「表象之表象」,再恰當不過。

    根據上面的敘述,又會有這樣一種情況:因為概念是抽像的表象,所以並不是十分確定的表象。由此每一項概念便有了人們稱為意義範圍或適用限定的東西——不管這一概念是否只有一個適用的實在客體場合。這樣我們就會看到它們的某些共同之處:在某一概念裡被思維的部分,同時又會是另一概念裡被思維的部分;反過來也一樣。儘管兩者同時,卻又是真正不同的兩個概念,這兩者,或者是至少兩者中的一個又有著另一概念所不包含的東西。每一個主語與其謂語就包含在這樣的關係裡,對這一關係的認識即是「判斷」。

    理性只在有所取之後才會有所與,僅就其本身而言,除了用於施展的空洞形式而外,它一無所有。

    整體上而言,邏輯還可以算是純理性的科學。在其他科學中,理性接受了源自直觀表象的內容:這內容在數學中來自先於經驗、直觀意識著的空間關係與時間關係;純自然科學中——我們對於自然過程先於經驗的那部分知識之中,科學的內容源於純粹的悟性,源於因果律及其結合時間、空間的純粹直觀的先驗認識。除此而外的科學——一切不是從上述來源中獲得內容的科學,都源於經驗。所謂的「知」就是:在人心智的作用下有某種可以任意複製的判斷,在這些判斷之外的事物中也含有其充足的認識根據,這也就意味著這些判斷不是假的。因而「知」是抽像的認識,並以理性為條件。儘管動物也有直觀認識,它們做夢這一點也可以證明其存在對直觀認識的記憶,有記憶當然就會有想像,但嚴格說來,這並不能說明動物也有所「知」。所謂的動物意識,指的是意識作用這一概念,從語源上來說雖是從「知」而來,但卻和表象作用這概念——不管是哪種表象作用——是一致的。所以才會說植物雖然有生命,但沒有意識。「知」是抽像的意識,是將在其他方式下認識的一切在理性概念中固定下來的作用。

    由此說來,從尋找整個世界的一個有效因或目的因出發的哲學是不可能的,我的哲學就不問世界的來由,不問為什麼會有這個世界,而只對這個世界是什麼感興趣。注意,「為什麼」是低於「是什麼」的,「為什麼」源於世界現象的形式和根據律,且只在這一範圍內有意義和妥當性,因而早就是這個世界的一部分了。當然,人們也可以說「世界是什麼」,這一問題無須幫助就能夠認識到,人自身就是認識的主體,而世界則是這一主體的表象。這一認識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是對的,但只是直觀而具體的認識,倘若在抽像中複製這些認識,將先後出現且變動不居的直觀,將這個廣泛概念包括的東西,將只是消極規定的具象而模糊的知識上升為一種抽像而明晰的知識,這些才可稱為哲學的任務。所以哲學應是有關整個世界本質的一個抽像概括:既有關世界的全部,又相關一切的部分。

    所以,是否在哲學問題上有天分,就看柏拉圖所確定的一條:在部分中認清統一,在統一中看清部分。由此哲學就是極普遍判斷的總和,完整性中的世界本身就是它的認識依據,沒有半點遺漏,即人的意識中所呈現出來的所有。哲學則是世界在抽像概念裡的完整複製,就如同鏡子裡的反映。因為本質上的同一,這些抽像概念合為一個概念,相異的分為另一概念。哲學的這一任務早已被培根所安排:「忠實地複述這世界本身的聲音,世界規定了多少,就說出多少;只是這世界的陰影與反映,毫不摻雜自己的東西,僅是複述與回聲——這,才是真的哲學。」(《關於廣義的科學》)我們之所以承認這一點,是基於培根當時還未能想到的一種更廣泛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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