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離開舒適的港口,以及所有吸引人的人或事之後,類似的鬱鬱不樂的情緒開始在船上蔓延。沒有新的信送達開普敦,沃雷之前已經帶來了所有的信件,收到來自家裡消息的希望很渺茫,除非有航速更快的三帆戰艦或者商船能追上他們。但在這樣的季節裡,幾乎沒有這類駛向中國的船隻。因此,他們沒有什麼好期待的,幽靈事件的陰影始終籠罩在眾人心上。
受到心中恐懼的影響,水手們一個個心不在焉,而這是不應該發生的事情。離港三天後,勞倫斯在黎明前從不怎麼踏實的睡眠中醒來,透過隔牆,聽到了隔壁的聲響。隔壁住著瑞雷船長手下粗魯的白凱特上尉,正在船身中部值勤。昨天夜裡風向變了,而且變大了。稀里糊塗地,白凱特讓船駛向了錯誤的方向,並且忘記收起主帆和後桅帆。一般情況下,有經驗的水手會更正他的錯誤,咳嗽向白凱特示意,直到他發出正確的命令。但是現在為了躲避幽靈,水手們都不敢靠近駕駛室,因此當時沒人能提醒他,「忠誠號」現在已向北遠遠地偏離了既定的航線。
天空電閃雷鳴,海水上漲了30英尺,原本波浪是溫柔的,帶點半透明的綠色,現在卻變成了巨浪,排山倒海地拍打下來。爬上龍甲板,勞倫斯把外套的帽子往前一拉,嘴唇又乾又僵硬。泰米艾爾緊緊地蜷曲著身子,盡量遠離甲板邊緣,他的皮毛濕透了,反射著燈籠的光芒。
「我認為他們無法把廚房的火生得再大點兒,不是麼?」泰米艾爾有點傷感說道,他從翅膀裡探出頭來,瞇著眼,不時地咳嗽幾聲。這很可能是真的,在離開港口之前,泰米艾爾已經痊癒,勞倫斯不希望他再次生病。雖然海水有點溫度,但從南邊吹來的狂風卻有點涼。勞倫斯命令船員拿來防雨布給泰米艾爾蓋上,並讓人把這些布縫在一起,這樣就不會被風吹跑。
泰米艾爾躲在防雨布下,只露出鼻子,樣子十分滑稽。如果想變換一下姿勢,他就不得不勉強翻動,看上去就像是一堆待洗的衣物。看到泰米艾爾不再被淋濕,不再覺得冷,勞倫斯感到很滿意。他無視來自前甲板的竊笑,也沒注意到凱因斯的到來。在這樣的天氣下,不可能在甲板上看書,但是勞倫斯卻爬進了防雨布中,坐在泰米艾爾旁邊,陪伴著他。防雨布使得來自甲板下方廚房的熱量以及泰米艾爾的體溫都得不到散發,不多時,勞倫斯渾身燥熱,不得不脫去衣服,與他心不在焉地交談著,不一會兒坐在泰米艾爾身邊的他就昏昏欲睡了。
「你困了嗎,勞倫斯?」泰米艾爾問道,勞倫斯被叫醒,納悶自己是不是已經睡了很久,或者是因為一小塊防雨布落下來擋住了開口部分,因為四週一片漆黑。
他從重重的防雨布下鑽出來,發現海面已經恢復平靜,正前方是一片紫黑色的雲,延伸至整個海平面,雲端被朝陽染成了深紅色,雲層深處快速閃過幾道閃電,顯出了雲的輪廓。在北方的遠處,少量的流雲正迅速飄過,加入到前方更大的雲層當中,在天上劃出了一條線,正上方的天空依舊很明朗。
「終於可以取出風暴鏈了,夥計。」勞倫斯說著,摘下了眼鏡。
「也許你應該飛到天上去來躲過這場風暴,」格蘭比走了過來,對泰米艾爾說道。這樣說是很自然的,格蘭比先前在運輸船上工作,專門服役於直布羅陀和英吉利海峽,航海經歷並不是那麼豐富。如果順風,而且之前補充過食物和水的話,大部分的龍都可以在天上待一整天。當運輸船遇上雷暴或者暴風雪時,這是躲避災害的通常做法。
勞倫斯只是簡單地搖頭表示回答,「還好我們將防雨布縫到了一起,如果把防雨布固定在鏈條下的話,泰米艾爾會更舒服。」他發現格蘭比領會了自己的意思。
船員從下面取出風暴鏈,每根鏈條都有一個人的手腕那麼粗,他們把鏈條交叉地固定在泰米艾爾背上。粗繩索被纏繞起來用以加固鏈條,船員紮住所有鏈條交叉點,並將繩索固定在龍甲板的四端。勞倫斯仔細檢查每個繩節,讓人重打了幾個節,直到完全滿意為止。
「這會讓你覺得不舒服嗎?」勞倫斯問泰米艾爾,「不會太緊吧?」
「我不能移動了,」泰米艾爾邊回答,邊試著做些小幅度的活動,他的尾巴來回甩動,但由於受到限制,並不是那麼容易。「這並不像索具,它是幹什麼用的?我為什麼要穿著它們?」
「希望繩子綁得不是太緊,」勞倫斯擔心地說道,並查看著繩節。幸運的是,繩子並未出現損壞。
「恐怕我們必須這樣做,」他補充道,「但是如果海洋出現大變化的話,你必須迅速跑到甲板上去,否則可能會滑入海中。這樣讓你很不舒服嗎?」
「不,就一點而已。」泰米艾爾說道,但不是很樂意,「要持續多久呢?」「只要風暴繼續,」勞倫斯答道,並向船首方向看了看,雲堤正暗淡下去,化為天空中的一片灰色,初升的太陽被遮蓋住了。「我必須去看看氣壓計。」
瑞雷的房間裡,水銀柱降得很低。勞倫斯從乘務員手中接過一杯水,站著喝光了,接著又回到了甲板。他離開期間,海水又上漲了10英尺,現在是展現「忠誠號」真正實力的時候了。船首劃開波浪,將水推向船體兩側。
風暴鏈被降了下來,勞倫斯最後檢查了一遍泰米艾爾,然後對格蘭比說:「把船員都撤到艙內,我來監視船的情況。」他鑽進泰米艾爾的防雨布中,和他坐在一起,輕撫著泰米艾爾的鼻子,「恐怕我們要承受長時間的顛簸了。」他對泰米艾爾說:「你想再吃點東西嗎?」
「我昨天很晚才吃,現在不餓。」泰米艾爾答道。在黑暗的防雨布中,他的瞳孔顯得更大了,明亮而發黑,邊緣帶著一絲藍。隨著泰米艾爾變換姿勢,鋼鏈輕輕作響,「我們之前在『自立號』上也遇到過暴風雨,但那時我並沒有穿防雨布呀!」泰米艾爾抱怨道。
「因為當時你的體型還小,而且風雨也不大。」勞倫斯說道。泰米艾爾的怨氣稍稍平息,但嘴裡不滿地嘟噥著。他不再說話,只是默默地躺著,偶爾用爪子碰碰風暴鏈。他背著船首躺著,以便避開海浪。豎起耳朵,勞倫斯可以聽到水手們正忙著收起上桅帆,除了金屬摩擦的聲音之外,所有的聲響都被防雨布隔絕了。
上午值勤敲過兩次鈴後,大雨幾乎不間斷地傾瀉下來,沒過龍甲板,到了前甲板。廚房溫度降下去了,風暴結束之前,船上將不會有火。泰米艾爾蜷縮著,緊貼甲板,不再抱怨,只是將防雨布拽得更緊,動著身子甩去身上的水滴。
「所有人準備!所有人準備!」瑞雷在遠處,通過風大聲地喊道。水手長聽到命令,船員們爬上甲板,收起了船帆。
鐘聲每三十分鐘準時響起,這是大家知道時間的唯一方式。天很早就黑了,太陽下山後就更暗了。一道藍光掃過甲板,淹沒了繩索和支架。在微弱的亮光中,人們看到了浪尖正變得越來越高。
即使是「忠誠號」也無法劈開巨浪了,只能行駛在波濤上,急劇上升,勞倫斯順著甲板能夠看到波浪在洶湧。最後,「忠誠號」的船首越過了浪尖,幾乎是斜著落到遠處另一巨浪上,積蓄力量,深深扎入湧起的海浪當中,然後又從頭開始爬升。只有瓶裡漂流的沙子能分辨出每個海浪間的不同。
第二天早上,風依然很大,不過海浪變小了。勞倫斯從不安寧的斷斷續續的睡夢中醒來,泰米艾爾拒絕進食,「我吃不下東西,即使飯菜送到我面前!」勞倫斯詢問他時,泰米艾爾說道,說罷再次閉上眼睛,此時他已經筋疲力盡了。
格蘭比替換勞倫斯值勤,他和一些船員站在甲板上,擁擠在泰米艾爾另一側。勞倫斯叫來馬丁,吩咐他去取些抹布。此時的雨跟浪花混在一起,無法飲用。不過幸運的是,船上有足夠的淡水,風暴來臨之前,儲水管裡的水都是滿的。雙手抓著甲板上從船頭到船尾的救生索,馬丁躡手躡腳地爬向水桶,取回了抹布。當勞倫斯輕拭去他鼻子上的鹽分時,泰米艾爾幾乎一動不動。
天上看不到太陽。雨隨著風而來,來勢兇猛,將大家淋得渾身都濕透了。放眼望去,遠處的地平線上也是波濤洶湧。弗瑞斯上來後,勞倫斯把格蘭比派了下去,自己吃了些餅乾和硬奶酪,他不想離開甲板。隨著時間推移,雨越下越大,天氣比先前冷多了。巨浪從兩側重重地拍打著「忠誠號」,浪高幾乎達到了前桅的高度,大量的水落下,拍打在泰米艾爾身上,將他從睡夢中驚醒。
大水把幾個飛行員掀倒,他們在水中掙扎著。在波提斯被從龍甲板上衝走,跌落樓梯之前,勞倫斯抓住了他,不過他自己也費了好大的勁,直到波提斯抓住救生索,然後站穩了腳跟。泰米艾爾半醒過來,有點驚恐,一邊叫著勞倫斯,一邊撞擊著防雨布。甲板在他的重壓下出現了變形。
勞倫斯爬過濕透了的甲板,將手放到泰米艾爾一側,這下他放心了,「這只是波浪,我在這裡,不要擔心!」勞倫斯急切地說。泰米艾爾不再撞擊防雨布,低下身子,貼近甲板,但此時繩子出現了鬆動。在最需要它們的時候,風暴鏈卻變鬆了,而大海卻越加凶險了,所有人甚至飛行員都不可能在這個時候去重新打緊繩節。
「忠誠號」又爬上了另一個波浪,危險地傾向一側。泰米艾爾抓住了風暴鏈,再次把它勒緊,他下意識地將爪子扎進了甲板,試著抓住風暴鏈。橡木船板被他一抓,頓時裂成碎片。
「弗瑞斯,到這來,跟泰米艾爾待在一起!」勞倫斯大聲叫道。波浪不斷地衝上甲板,勞倫斯摸索著從一條救生索爬向另一條,用手毫無方向地尋找著繩索。
繩節受到浸泡,已經極為牢固,加上泰米艾爾抓著繩索,繩節勒得更緊了。勞倫斯只能扯動鬆動的繩節,每次努力都要費上很大的力氣。泰米艾爾盡量平躺著,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他的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如何保持自己的空間上了。
在甲板上,勞倫斯看不到其他人,浪花使他雙眼模糊,繩子把他的手勒得生疼。第一值班鐘聲響了兩次時,雲層後面的太陽開始落下。通過眼角的餘光,勞倫斯看到一對影子移了過來,李得維斯跪在他身後,幫他拉緊繩子。李得維斯拉著繩子,勞倫斯綁緊繩節。波浪來臨時,兩人相互依靠,躲在纜柱之後。最後,風暴鏈被重新綁緊。
幾乎無法張嘴說話,勞倫斯只是簡單地指了指左舷的第二個纜柱,李得維斯會意地點點頭,兩人隨即向纜柱出發。勞倫斯走在前頭,抓住扶手,在大炮間爬行要比在甲板上行走容易得多。又一個海浪打來,此時勞倫斯正放開扶手,爬上第一門短炮,李得維斯見狀大叫起來。
勞倫斯聽到叫聲轉過頭來,看到一塊黑影朝自己的頭上打來,他下意識地舉手保護頭部。手部因此遭到重重一擊,如同被木棍打到一般。跌落時,他試著用一隻手抓住短炮的尾部。又一個黑影向他移動過來,勞倫斯一陣困惑。李得維斯正試著爬回去,舉著雙手。一個海浪過來,將李得維斯沖走,頓時無影無蹤。
勞倫斯緊緊抓著短炮,在海水中來回晃動,不住地甩著腿。他的靴子裡滿是水,像石頭一樣沉。頭髮鬆了下來,他往後仰,盡量不讓頭髮擋住視線,試著用另一隻手抓住正在下沉的橫桿。他震驚地發現身後馮力那張恐懼又絕望的蒼白的臉,原來他也抓住了這個橫桿,正在從另一頭用力。兩人來回拉鋸著,勞倫斯在甲板上半伸開四肢,鞋跟牢牢地蹬在甲板上。
風好像是參與拉鋸的第三方,不住地吹向他倆,最終風取得了勝利:橫桿滑出了勞倫斯因綁繩索而失去直覺的手。馮力依然站立著,跌跌撞撞,之後他雙手張開,如同要擁抱風一樣。風把他吹過扶手,吹進翻湧的海水中,不見了蹤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