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雷的第三上尉,一個叫法蘭克斯的小伙子,在最初的三次敬酒中一直不禮貌地沉默著,呆呆地坐在那裡,舉杯的時候臉上只是掛著無聲的笑容。但是,在酒精的影響下,他終於開口了。在和平時期,他還是個小男孩時,曾經在東印度公司服務過,很明顯學到了幾句蹩腳的中國話。現在他試著和坐在桌子對面的客人說一些不太討厭的話:他叫葉冰,很年輕,而且鬍子也刮的很乾淨。他對於對方的談話感到非常愉快,努力試著用自己掌握的一點英語回答他。
「非常的……很好的……」他停下來,無法找到詞來表達想要表達的稱讚,法蘭克斯給他提供了最可能表達的意思供他選擇——風、夜晚、晚餐,但是他都搖了搖頭。最後葉冰招手叫來了翻譯,翻譯代表他說:「高度讚美你們的船:它是我們見過的最靈巧的發明。」
這樣的讚美很容易抓住水手的心,瑞雷無意中聽到了這樣的話,從與哈蒙德和孫凱用兩種語言的混亂的關於南方問題的對話中脫身出來,叫來了翻譯:「請向那位紳士轉達我對他的讚美的謝意,先生,並且請告訴他我希望你們在船上都能感到非常舒適。」
葉冰鞠躬示意,並通過翻譯說:「謝謝您,先生!這已經比我們來這裡的旅途好太多了。一共四艘船把我們送到這裡來,而其中一艘船速度慢得讓人痛苦。」
「瑞雷上校,我聽說您曾經去過好望角?」哈蒙德突然插話進來,這是非常沒有禮貌的,勞倫斯驚訝地看著他。
瑞雷也驚訝地看了看他,但是禮貌地轉過身來回答他。但是在過去的兩天裡,法蘭克斯幾乎都在下面散發著臭味的貨艙裡度過,指揮人們將所有的行李堆起來,聽到這樣的話,他帶著微微的醉意說道:「只有四艘船?我很驚訝不是六艘,你們一定擠得跟沙丁魚一樣。」
葉冰點了點頭說道:「對於這麼長的旅途來說,船確實是太小了。但是能為皇帝服務,所有的不舒服都是令人愉快的。無論如何,那是我們當時在廣東見過的你們最大的船。」
「哦,所以你們雇了東印度公司的人送你們過來?」麥克來迪問道。他是海軍上尉,是一個高高瘦瘦卻很結實的人,架在臉上的眼鏡和滿是傷痕的臉配在一起,顯得很不協調。這個問題和在海員中間相互交換的微笑都並沒有惡意,但是不可否認帶有一定的優越感。法國人能夠造船卻不用它們航海,西班牙人易激動而且缺乏紀律性,中國人則根本無艦隊可言。這些話在英國海軍當中廣泛傳誦,能夠確認這一點,他們就會時常感到高興而且振奮。
「廣東港的四條船,你們裝的是行李而不是絲綢和瓷器,他們跟你們要的錢估計可以買下地球了,」法蘭克斯又補充道。
「你這麼說真是太奇怪了!」葉冰說,「雖然我們是根據皇帝的命令開始這次旅行,但確實有一個上校打算要報酬,甚至在未經允許的情況下想把船開走。他一定是著了魔,才會作出這麼瘋狂的舉動。但我相信東印度公司的官員會找醫生治好他的瘋病,我們也接受他的道歉了。」
法蘭克斯瞪大了眼睛:「但是如果你們沒有付他們報酬的話,他們為什麼會讓你們搭船呢?」
葉冰也瞪大了眼睛,對被問到的這個問題同樣感到驚訝。「皇帝發佈法令,已經把船沒收了,他們還能做什麼呢?」他聳了聳肩,好像是不想談這個話題了,又開始把注意力放到了食物上。看起來,對他來說,這樣的問題還沒有瑞雷的廚師在最後一道菜中提供的果醬餅更有意義呢。
勞倫斯突然放下刀叉,他的胃口從一開始就不好,這時已經完全沒有胃口了。他們居然如此隨意地談論沒收英國的船隻和財產——英國海軍被迫為一個外國的君主服役——他一度認為是自己誤解了他的意思,國家的任何一份報紙都會為這樣的事情尖叫,政府也一定會提供官方的保護。然而,他看了一下哈蒙德,外交官臉色蒼白,神情警惕,但卻不驚訝。而當勞倫斯想起巴勒姆那可悲、甚至接近卑躬屈膝的行為,所有的懷疑都消失了,而哈蒙德開始轉換人們的話題。
其他的英國人也很快地理解了這些,官員們互相低聲談論著,竊竊私語,在桌子旁跑來跑去。瑞雷雖然一直和哈蒙德說話,但是也漸漸慢了下來,最終停了下來。雖然哈蒙德又鼓動瑞雷,急切地問道:「您有大致的計劃嗎?我希望這一路上都不用害怕壞天氣。」但這句話已經太遲了,整個餐桌都陷入沉默中,只有年輕的特瑞普發出咀嚼聲。
加耐特船長用肘使勁地推了推他,這樣的聲音也消失了。孫凱放下了酒杯,皺著眉頭看了看桌子周圍的人,他已經感覺到了氣氛的變化,就像是暴風雨的前夕。這已經是一次艱難的酒宴,雖然他們才吃了一半,但是許多官員都很年輕,現在因為羞辱和憤怒臉色漲得通紅。許多在和平時期回到岸上或缺乏影響力的海員都曾經在東印度公司的船上服過役,英國海軍與商船隊之間的聯繫非常緊密,因此,他們對這樣的侮辱更加敏感。
翻譯滿臉焦慮地站在椅子後面,但是大多數中國僕人還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其中一個聽到坐在他旁邊的人評論後,大聲笑起來,這在安靜的船艙裡顯得奇怪而且單薄。
「看在上帝的分兒上,」法蘭克斯突然大聲說:「我打算……」
他的同座連忙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按在椅子上,並讓他保持安靜,但是其他的竊竊私語的聲音越來越大。一個人說著「……坐在我們的桌子上!」獲得了一片激烈的贊同聲。他們隨時都可能爆發,而且一定是災難性的爆發。哈蒙德想說什麼,但是沒有人理他。
「瑞雷上校!」勞倫斯聲音尖銳地壓住了激烈的討論,「您能給我們講一下行程的安排嗎?我相信格蘭比先生很想知道我們要走的路線。」
格蘭比就坐在不遠處,曬黑的臉此刻顯得很蒼白,對於勞倫斯的話很驚訝,但是幾秒鐘後,他對瑞雷點了點頭:「是的,確實如此,這對我來說真是很大的幫助,先生。」
「當然!」瑞雷有點僵硬地回答。他斜身到身後放地圖的存物櫃裡拿了其中的一張放在了桌子上,描繪著路線,用比平常高的聲音說著:「一旦出了海峽,必須進入法國和西班牙的勢力範圍。之後我們會靠近並盡量沿著非洲海岸線航行。我們將在夏日季候風開始的時候進入好望角,根據現在的速度,大概一個星期或者三個星期之後,我們就可以藉著風一直到達中國南海。」
可怕的沉默被打破了,漸漸地又開始一些必要的談話了。但是此時沒有一個人對中國客人講話,只有哈蒙德偶爾對孫凱說些什麼,但是在大家反對的目光注視下,他也變得結結巴巴,最終一句話也不說了。瑞雷要求上布丁,晚餐在糟糕的氣氛中結束了,比正常情況下結束得要早很多。
在每一個海軍軍官的椅子後面都站著一個海軍或水手充當僕人,現在他們也開始互相低聲談論著。勞倫斯回到了甲板上,上樓梯的一段路幾乎是爬上去的。這時,海軍和水手們也都出來了,消息很快就從甲板的這頭傳到甲板的那頭,甚至連飛行員們也開始和水手們談論起來。
哈蒙德走到甲板上,看到人們低聲談論著,他顯得十分緊張,把嘴唇咬得幾乎沒有了血色,焦慮的情緒使他的臉看起來顯得蒼老而扭曲。勞倫斯並不同情他,只是感到憤慨,無疑哈蒙德故意掩蓋了不光彩的事實。
瑞雷就在他旁邊,手裡端著咖啡,卻一口也沒有喝,聞起來不是烤制過的就是煮過的。「哈蒙德先生!」他的聲音平靜但有威嚴,比勞倫斯更有威嚴,大多數他們的熟人都知道他曾經是勞倫斯的下屬,勞倫斯還從沒有像這樣說話;這種威嚴一掃他平時的隨和和幽默:「請您轉告中國人,他們最好待在下面。我不管您用什麼樣的借口,如果他們這個時候到甲板上來,我可不敢保證他們的生命安全,先生。」他又轉向勞倫斯:「也請您讓手下人馬上去睡覺。我不喜歡這樣的氣氛。」
「是!」勞倫斯完全理解他,人們受到這樣的刺激會變得暴躁而有攻擊性,再到兵變就只需一小步。到那個時候原來使他們憤怒的原因甚至已經完全不是問題了。他叫來格蘭比:「約翰,讓大家到下面去,告訴軍官們讓他們安靜,我們不希望有任何混亂。」
格蘭比點了點頭,「但是看在上帝的分兒上……」他的眼神因為憤怒而異常冷酷,但當看到勞倫斯搖了搖頭,他便停了下來,離開了。飛行員散開來,靜靜地走到下面去。這個榜樣可能起到了一定的作用,當他們命令水手們也這樣做時,並沒有起什麼爭執。當然,他們也知道,在這個問題上,他們的軍官不是他們的敵人,憤怒在每個人的心中都是存在的,情感的分享把他們聯繫到了一起,因此,當第一上尉波拜克走到甲板上來,用他那懶洋洋、做作的聲音命令著「前進,詹肯斯!前進,哈維!」的時候,大家也只是嘟囔了幾聲。
泰米艾爾抬著頭,瞪大眼睛在龍甲板上等待著。因為好奇,他已經偷聽到了很多。聽了事情的其他部分後,他噴著鼻息說道:「如果他們的船不能載送他們的話,他們最好待在家裡。」這僅僅是不喜歡,還沒有到很憤慨的程度,和大多數龍一樣,他對財產沒有什麼概念,當然,除了他自己的珠寶和金子,即便如他所說,他正在磨光勞倫斯給他的大藍寶石綴飾,但是卻從來沒有把它拿下來。
「這對我們的國王來說是一種侮辱。」勞倫斯拍著泰米艾爾的腿說,這樣的侮辱讓他感到憤慨,他非常想站起來走路。哈蒙德站在後甲板的扶手那裡抽著煙,每當他吸煙時,煙頭亮起微弱的紅光,隱約可以看見他蒼白的汗淋淋的臉。勞倫斯越過空蕩蕩的甲板,苦澀地看著他的臉。「我對他感到驚訝,對他和巴勒姆都是,面對這樣的侮辱,他們居然一言不發。這幾乎是無法忍受的。」
泰米艾爾驚愕地看著他。「但是我想我們無論如何也要避免與中國的戰爭。」他這樣說是有道理的,因為幾個星期前,他就是這樣被告知這個問題的,而且甚至勞倫斯本人就是這樣告訴他的。
「如果要選擇更小的不幸的話,我寧願和波拿巴和解,」當時,勞倫斯太憤怒了,幾乎無法理性地思考問題,「至少他在逮捕我國公民之前會體面地宣戰,而不是像這樣目空一切、完全沒有禮貌地侮辱我們,就好像我們不敢對付他們一樣。」他又怒火中燒地補充道:「一想到那個無賴還勸我磕頭,如果早知道這樣……」
泰米艾爾對於他的激動驚訝地哼了一聲,輕輕地用鼻子推了推他:「求你別這麼生氣!這對你沒有好處。」
勞倫斯不同意地搖了搖頭,陷入了沉默,靠在泰米艾爾的身上。這樣發洩他的憤怒是不好的,留在甲板上的人可能已經聽到了並把這個看做是對某種魯莽行為的鼓勵,他也不想讓泰米艾爾難過。但是他突然明白了,在受到這樣的侮辱之後,政府當然不會不肯交出一條龍,整個政府部門也會很高興地擺脫這個對於他們來說不愉快的提醒,而且整件事情也可以更徹底地掩蓋起來。
他撫摸著泰米艾爾的身體來獲得安慰。「你可以在甲板上和我再待一會兒嗎?」泰米艾爾耐心地對他說,「你最好坐下來休息一下,不要讓自己這樣煩惱。」
事實上勞倫斯也不想離開他,令他驚奇的是,他失去的平靜在他手指下感受到的平穩的心跳的影響下,漸漸地恢復了。風不是很強烈,況且也不是所有人都要到甲板下面去,多一個軍官在甲板上也不是一件不應該的事。「好的,我會待在這裡的,無論如何,在船上這樣的氣氛中,我不想留下瑞雷一個人。」他回答道,一瘸一拐地取來了他的外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