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情」——這種情感令我感到非常掃興。比如在研究路德時,我就耗費了許多可貴的能力——多麼可貴的能力啊,這一問題又是多麼乏味而愚蠢啊(當時,法國的蒙台涅早已大膽地提出了他那樂觀的懷疑論)!或許因為偶然的錯誤,我發現有人起不到他應該發揮的作用時;或許在思考人類命運的時候——就像我們心懷恐懼與蔑視地觀察,日夜為人類的未來構想而操勞的今日歐洲政治時。是的,人——將會發生什麼事?假使這就是我的「同情」,那麼是否存在一種受難的、可與我患難與共的人呢?
德國,這一充斥著消息靈通與身手敏捷的學者人士的國家,似乎早已不記得何謂偉大的靈魂,何謂強大的精神。從這一意義上來看,一直以來,他就缺乏這兩項要素。如今,庸才與敗類揚揚自得,臉上絲毫沒有尷尬之色地招搖過市,並且心安理得地自詡偉人改革家。像歐根·杜林這種人即屬此類。但他一旦開口就顯出其靈魂的渺小,狹隘嫉妒之心會把他碾成粉的。他洩露了驅使他的元兇:不是強大熱情、慈善為本的精神,而是野心!然而在一名哲學家看來,與以往任何時代相比,這一時代所有的追逐名利更為人所不齒。因為現如今是庸才當道的時代,庸眾得意的時代!
「人」,乃處於原始森林的植物界;在長期爭權的戰場上始終能看到他的身影——偉大的人!
利己主義及與之相關的問題!拉羅斯福哥的身上同樣籠罩著基督教的陰影。隨處可見他在談論利己主義,並毫不避諱利己主義降低事物與美德價值的說法!而我卻與他相反,首先要證明,除了利己主義,不會再有別的東西;證明,自身孱弱的人,其愛的偉大力量也將是不堪一擊的;證明,首先因為自身的強勁,才會成為最愛人的人;證明,利己主義的表現也包括愛,諸如此類。實際上,不正確的估價是:
為受利得益的人,即畜群效力的;
包括對生命起源的悲觀色彩的懷疑的;
試圖否定有著美好光明前程之人的;具有畏懼心理的;
試圖幫助平民獲得權利以抗爭強者的;
試圖玷污最為可貴之人的。
在我看來,認識到在骯髒、下賤的人類階層之上,有著少數高級的光明的人類存在,這是一種寬慰(因為從根本上來說,一切卓越的人物都是稀有的)。某些屬於這一群類的人並不比下層的人更具天分、品德更高尚、更具英雄氣概、更加可愛。而是因為他更為冷酷、更為豁達、更為高瞻遠矚、更為特立獨行;因為他不怕孤寂而渴求孤寂,對孤寂情有獨鍾,認為這即是幸福、是特權、是生存的必須;因為雷霆萬鈞、疾風驟雨的生活對他而言,就如同有著融融暖意、雨露滋潤的生活一般,彷彿生活在一片來自上層的祥和氛圍內;如果要運動,則是永恆地自上而下的運動。對上層抱有野心並非我的作為——儘管我們沒有英雄、殉道者、狂熱者與天才的冷靜、耐心、細膩與從容不迫。
德國從來沒有產生過文明。有人說,德國存在過偉大的隱士(比如歌德),這不啻於是反對上述觀點的理由。這些隱士的確有著屬於自身的文明。但正是在這些人的周圍——彷彿是在孤傲的危巖周圍一般——總是散佈著與他們勢不兩立的德意志的本質,如同一片泥濘不堪、毫無根基的土地。在這片土地上,異國的種種舉動都會留有鮮明的「印跡」,並長於「形式」的創造之下。德國的教育毫無性格可言,對外來貨總是擺出無限謙恭的姿態。
原始(生成有機物之前的)狀態下的「思維」即是塑造——貫徹,如同結晶體一般。在我們的思想中,形同換湯不換藥的做法(普洛克儒斯忒斯的床),是對新事物削足適履式的摧殘。僅知道人與動物生活在何種無知的狀態是遠遠不夠的,因為你自身必須具備或者要求補習這些無知的意志才行。要知道,如果不具備這些無知,生命本身或許根本不存在;而生物保全自身得以興旺發達的條件即是無知。因而無知的洪鐘應當時刻在你耳邊響起。
唯有世間罕見者與脫穎超群者能到達到人的至高極樂境界。唯有在此,生命將會慶祝自身的聖化,這是多麼合乎時宜啊!而且即使是這些人,也只有在他們祖先或自身親歷過漫長的、為達此目的而配備的生活(一定是在有關這一目的熏陶下生活)之後,才可能如此。到那時,充盈著各種力,並且同一人身上共存「自由意志」與服從主人兩種現象;到那時,精神在感官中也如同感官在精神中一般,都享有賓至如歸的感受;但凡精神上發生的變化,也必然引起感官上細膩、幸福與輕鬆的感觸。反之亦然。倘若人們閒暇時翻閱一下豪非斯的作品,即可體驗這種相反的狀態;就連歌德——雖然印象並不深刻——也是通過這一方式使人受到感染。
最終,完全的感性事物在這些卓越的完人手中,為至高的精神性象徵的起源所神化;他們通過自身也感受到這種肉體的神化。然而,這與信奉「上帝即精神」的禁慾主義哲學卻是毫不相干的。事實已經證明,禁慾主義者即屬「敗類」,他們只是自在之物,而行使裁判之物卻尊之為善,尊之為「上帝」。根據以上的觀點即是:人自覺為人,並認識到自身是天性的神性化的形式與自我剖辯。此種向上的高度——下至強壯的農夫與健碩的半人半獸的向上高度;在提到這一系列繁雜的、光亮與色彩的梯度時,希臘人對知曉秘密的人無比感激的顫動,無比審慎與虔誠的靜默,這神就是狄俄倪索斯。近代人無不都是孱弱的、病態的、狹隘的、罕見的時代孺子,對於希臘人的幸福,他們又瞭解多少呢?持有「現代觀念」的奴隸們竟然參加了酒神的慶典!是誰給了他們這等權利?
當希臘人的肉體與靈魂大行其道時,生命與上達蒼穹、下臨大地的世界一同聖化,這絕不是在神經質的激昂與思維紊亂的情況下產生的。或許人們會說,以此作為衡量自那時起就已存在的所有事物的尺度未免太短小、太狹義了。此種觀點認為,面對那些近代名人與重大的歷史事件,面對像歌德或者貝多芬、莎士比亞或者拉斐爾這類的人物,人們只要說一句「狄俄倪索斯」就夠了。因為人們突然意識到,那些最為輝煌的成就與歷史被擺在了被告席上。而法官竟然是狄俄倪索斯!能明白嗎?毫無疑問,希臘人對「靈魂命運」的最後奧秘知道得一清二楚,並對相關的教育與修煉十分熟悉。特別是有關人與人之間亙古不變的等級制度與價值的不等性,並用狄俄倪索斯的經驗來闡釋自我。一直以來,人們認為「高深莫測」即是希臘思想的代名詞,因而總是三緘其口——只要不打開隱於其中的秘密通道,希臘人就不會為人們所瞭解。
學者們迫切的目光一定會對這些東西感到難以置信。雖然擁有淵博的才學,在這一方面,像歌德與文克爾曼這樣熱衷於古典文化的人,儘管有著可貴的熱情,卻也說過不得體的,甚至是傲慢的話語。準備與期待著新源泉的噴湧。在孤寂中,做著迎接陌生面孔的準備;當下年度集市的風情與喧囂,總是將希臘人的靈魂過濾得更為純淨;所有基督教的事物都為超越基督教的事物所征服;並非一棄了之,因為在過去,基督教學說總是與狄俄倪索斯學說成敵對勢態。通過自身重新認識了南國,南國的朗朗乾坤在我胸;南國靈魂那健碩與蘊藏的強大性再度佔據了思維;範圍一步步地延展,超越國界,日漸歐化;日趨超越歐洲,日漸東方化;最終歸於希臘化。這是因為希臘曾是一些東方思想首要的紐帶與大綜合,同時也是歐洲精神的發源地,並從中發掘我們的「新世界」。誰將生活在這一命令下?誰知道哪一天會實現呢?或許——就是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