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老師,她馬上關上門,又疾步到各個房間一層層地關窗。然後,王師奶在靜默中爆發,對著洗手間聲嘶力竭地尖叫:「我受不了啦,小苑!你到底想怎麼樣呀?你成天扮鬼扮馬嚇人,在學校這樣,在家裡也這樣,你是不是想氣死我啊?為了你我付出的還少嗎?你不知道家裡的環境嗎?別人重男輕女,別人背叛了我遺棄了你,你怎麼就不能為我為你自己爭一口氣呢!」洗手間裡,沉寂一會兒後,傳來吹風筒的呼呼聲。王師奶人一失控就像車失控一樣剎不住。「我昨天體檢說乳腺增生又嚴重了,而且醫生懷疑我有甲亢,我都快憋出絕症來了,小苑,當媽媽求你了,好好聽老師的話,用心一點!說什麼也不能讓外面的人看不起我們啊!知道我們為什麼跟別人不一樣嗎?是因為別人輸得起,我們輸不起的啊!」
玫瑰突然衝出來說:「知道了,高調做事低調做人,不能輸在起跑線上!」當晚,儘管他們門窗緊閉,杜鵑他們還是隱約聽到母女倆的爭吵聲,似乎到了凌晨才安靜下來。又是一個不眠夜。直到下半夜,王師奶臥室的燈才關掉。中考的前兩天是父親節,那晚杜鵑有點沮喪,她喝了一小杯公子同事從俄羅斯帶回來的伏特加,沒兌橙汁沒加冰,就是想要那種烈焰的感覺。
她父親在她剛來海城不久病死了,把孤獨的老媽接過來,老媽也煤氣中毒死了,一想到這些事,她的腦袋就霍霍地疼。不喝點高度酒,愁緒沒法子壓下去。晚飯的時候,公子給老家的父親打了個電話,然後看了會兒電視,看杜鵑也喝得差不多,有點狀態了,兩口子緊急洗澡,然後光溜溜地進臥室關燈造人去了。
我看到公子在黑暗中氣吁吁地忙活,我還抵達他的靈魂讀到裡面的內容。在登峰造極時,公子腦裡有一道彩虹劃過,順著這彎炫目的五彩光芒,公子幸福地想,這下子總歸行了吧?明年這天的父親節我有份了吧?可倏忽一下,他腦子裡劃過一張他媽媽的臉,這下子可完了!人的思想怎麼就按捺不住,偏偏這時候他媽媽就黑著臉出現呢,於是傳宗接代的重大壓力如排山倒海說來就來。壓力一來,人就分神。又搞砸了。杜鵑不由得悲從中來。這時,對門又傳來母女倆尖銳的爭吵聲。
她們門窗緊閉,具體吵什麼還真是聽不清楚,只能按分貝去猜測它的級數。沒爽透的杜鵑和沮喪的公子這晚都有點遷怒對門帶來的騷擾。第二天,沒睡好的小兩口都繃著臉垂著眼,無精打采吃過早餐,匆匆忙忙出門上班。公子循例先走一步到樓下取車。
神情欠佳的杜鵑感到頭髮老褲得不好看,又進洗手間去重新梳弄,突然聽到陽台下面傳來砰的一聲巨響。NND,一定是不遠處的西部隧道為了趕工,又在草菅人命地炸山開路了。杜鵑跑出來一邊穿鞋,一邊罵咧咧。這時,對門傳來一聲恐怖得無法形容的尖叫。那叫聲如空山猿啼,淒厲得至今仍讓杜鵑頭皮發麻,揮之不去。
她挎著包打開門,看到對門王師奶蓬頭垢面、神情驚恐地奪門而出。「出什麼事啦?」杜鵑問。
王師奶並未理會,光著腳,電梯沒按,跌跌撞撞地朝樓下衝去!這時電梯升上來了,杜鵑進去,坐到一樓,門一開,就見公子慌裡慌張從停車場那邊跑過來堵她。「老婆,千萬別走前面,從後門繞過去!」那時,公子已看到水泥地上四濺的玫瑰。杜鵑說怎麼啦到底怎麼啦?公子只哆嗦著說了一句:紅的白的黃的,什麼顏色都有,你不能看。一顆鮮嫩的草莓,高高地摔到地下,體內汁液四濺。那晚,王師奶沒有關窗,她放聲哭了一夜。聲音撕心裂肺,讓周圍的人聽著害怕。我也看到玫瑰的那張臉了。沒有人比我更近距離地接近她。在殯儀館的車來之前,我一直守在她的身旁。警察來了我也不管。我心疼從此再沒有人那麼待我了。
她眼睜睜地仰望著天空,小嘴依然倔強地抿著,它再也不能張開跟我說話,玫瑰她再也不能從書包掏貓糧和小魚乾、小蝦米餵我了。幾隻像我一樣受恩於她的野貓也乘人不防悄悄靠近。在濃烈的血腥味裡,我們喵星人圍攏在她的身旁。我們跪著趴著,守護著依然溫軟的小女生。那輛人人避讓的月光車開進了小區,要把她收走,喵星人不得不散去。我說永別了,親愛的玫瑰。我跳上去親了她的小嘴一下,在地球人驅趕喵星人之前遁入草叢。夜裡,我好奇地跑進玫瑰的房間。我很想知道她為什麼要這樣做。
我看見王師奶捶胸頓足哭昏過去。醒來後,她在幽暗的燈影下扶著牆,摸進玫瑰的小房間。她一邊啜泣一邊查看玫瑰的電腦。玫瑰的博客是有密碼的,她看不了。否則,王師奶會瘋掉。這已經夠她受的了。我以為一夜白頭只是個傳說,如今我親眼看到了。白頭髮下的兩隻眼是黑的,流出來的已不是淚,而是血了。
她的哥嫂過來陪著她,怕她自責過度也隨了玫瑰縱身一跳。
為什麼我慶幸王師奶沒看到玫瑰的博客呢?因為博客裡有玫瑰心事。有她對自己父親節主角缺失的拷問。
之前的幾天裡,班裡的同學個個喜氣洋洋,互相透露自己買什麼禮物給爸爸。不知旁邊有個玫瑰在冷眼旁觀卻心潮起伏。她連夜自己設計了一個父親節賀卡,上面寫著:「送給親愛的爸爸」爸爸對她,是一個本該親切卻遙不可及的字眼。在又畫又寫又刻的兩個小時裡,不知道她心裡都想了些啥。父親節當天,玫瑰把DIY賀卡拿回學校,上課下課,她都把卡放在書桌上緊靠鄰座同學的那一角。
晚上她把它帶回家,在那行字的下面加了個破折號,寫著:「可是爸爸你在哪兒?」她情緒無比低落,就跟一個叫大魚的網友在QQ聊天。玫瑰把所有的寂寞都寫在了QQ上。大魚說自己是個大叔。他說的話都很成熟,她喜歡跟這個大叔傾訴。
在QQ空間裡,她放了一些她自己用手機拍的照片。她告訴大魚,以前她很怕媽媽外出,留她一個人在家。她很害怕媽媽像爸爸那樣,愛上別人,把她丟下。可是現在呀,她又怕面對媽媽,因為媽媽經常對她流淚。她問大魚:我媽媽是不是得了憂鬱症呀?
大魚說:有的人看到半杯水,會覺得真不錯,我有半杯水喝,因為好些人杯子還是空的呢;但有的人就會抱怨,為什麼別人有一杯,我卻只有半杯水啊?玫瑰說,我媽就是老覺得家裡只剩半杯水啊,她還覺得咱們家缺氣,所以老讓我一定要爭氣。大魚就說,那讓你媽去看一看心理醫生吧。
玫瑰說:我覺得我也要去看一看,我想聽聽醫生是怎麼說的。
這個時候,王師奶突然衝進來,責罵她為什麼又上網不複習了。她真的又是那一句:「你怎麼就這麼不爭氣呢?」正罵著,王師奶眼角突然瞥到書桌上的賀卡,她一手拿過來,打開一看,細長的脖子馬上泛出了青筋。「你為誰畫的卡?難道你有爸爸嗎?你現在很多時間是不是?」說罷,三兩下就把她做了一個晚上的賀卡撕得雪花紛飛。玫瑰的心就像那些紙片兒。那些紙片兒其實就是一朵心做的花,頃刻之間被撕得一瓣一瓣的。她最後在網上的留言是那天的凌晨。「媽媽天天說中考的事,念緊箍咒似的令我的頭很疼很疼,她是一個多疑的女人,我上網說說話,她就硬說我早戀,說我有問題,所以才成績下滑,我好冤枉啊!我覺得我已盡了力,可是沒人理解我,沒人相信我,她除了罵我,就是對著我流淚。我每天都失眠,現在我從房間看出去,天空黑漆漆的,一顆星星也沒有……」
其實我可以證明,父親節那天晚上是有星星的,只不過玫瑰的角度讓她看不到有星星。或者她的悲情放大得蒙住了她的眼睛。玫瑰的事過去有半年了,她下墜的地方,有一棵芒果樹,樹下青草瘋長,以火燒一樣的速度蔓延過去,掩蓋了所有的痕跡,好像什麼也沒發生過。但還是有人盡量不從這兒經過。夏季芒果成熟的時候,青青的果子懸垂而下,直到它們發黃掉地,也沒人去摘。
慢慢地,風把一些小碎菊的種子吹過來,長草里長出星星點點的小黃花,像極了玫瑰平日愛穿的碎花裙子。搬走的前一晚,王師奶半夜悄然下樓,在玫瑰殞落的地方,燒了一些元寶蠟燭。她趁著夜靜無人,扒開泥土,靠牆立了一塊很小很矮的石碑。因為草太深太厚,沒有人會留意到。就是知道,誰也不忍挖掉它。
玫瑰未開已凋零成泥。我偶爾會到碑前坐一坐,她一定希望有我來陪。過完頭七,王師奶就由娘家的親戚陪伴離開了這兒。
據說因為喪事在身,她那個月都不能住娘家,只能住到酒店裡。搬家那天,那個幫她搬進來的男人又出現了。比起四年前,他眼角的皺紋多了一些,腮幫的鬍子長了一些,皮膚黑了一些。這次沒有玫瑰盯著傢俱和紙箱了,王師奶也沒有出現,全靠男人帶著幾個人,忙上忙下指揮搬運工。後來聽一些街坊說,她找這邊的中介賣房子,而在單位附近找中介買房子。沒有人問為什麼她不住到那個男人家裡去。只知道她住回東區,上班自然會方便很多。房子簽售的那天,王師奶回來過。她穿著一襲黑色連衣裙,臉色蒼白,瘦得不成人形。她來去匆匆,走路眼望前方,跟擦身而過的人沒有對視。視線所落之處也沒有焦點。我覺得,大悲過後的人,大抵都會這樣。這會兒,王師奶需要掙的是另一種氣——她身上的元氣。希望時間會慢慢地,讓她的元氣一點點地回到她乾柴般的身體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