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因你不同 第四章 博士生涯:26歲的副教授
    1988年4月,我拿到了卡內基·梅隆大學的計算機博士學位,這離我1983年入學只有4年半的時間。在卡內基·梅隆的計算機學院,同學們平均6年以上才能拿到博士學位,我用這麼短的時間拿到博士學位,又是一項新的紀錄。

    全家人都為我完成了人生的重要一步感到高興,在博士生的畢業典禮上,我所有在美國的親人都飛到匹茲堡,幫我見證了如此美妙和難忘的一刻。

    和爸爸在一起的博士畢業照

    禮堂響起蘇格蘭風笛歡快的聲音,樂隊裡的人都穿著Scottishkilt,一種蘇格蘭的格子裙。在畢業典禮上,博士生一一上台,接過校長手中神聖的畢業證書,我們快樂地把博士帽拋在空中。照完畢業合影以後,家裡每一個人都搶著戴我的畢業帽跟我合影。在這個時刻,我感覺到多年努力終於得到回報。

    晚上回到家,繼續狂歡,先鈴做了十幾道美味的中國菜,讓全家人大飽口福。而在歡樂的氣氛中,我偷偷注意到了父親的眼神,我第一次在他的眼中看到了自豪,此前,我總感覺他看我時隱藏著一絲憂慮。

    博士畢業前夕,語音識別的成就已經讓我在計算機界小有名氣。IBM、蘋果、貝爾實驗室等很多世界一流的公司都向我拋出了橄欖枝,並且承諾了不錯的薪水,我面前充滿了誘惑。

    這個時候,聰明的瑞迪教授來到了我的面前,他說,「開復,我知道你面前有很多選擇,但是我希望你能夠留在卡內基·梅隆。雖然一般來說,我們不建議本校的博士生留在本校教書,因為那樣會在學術上產生『近親繁殖』的問題,但是我們希望你留在學校發展,因為你在語音方面的成就很可能為學校再爭取到國防部的學術經費。我們可以破格跳過博士後,直接升你為副教授。」

    「不過,」他又補充,「我們的薪水要比那些公司少。」

    看著恩師的熱切眼神,我陷入了深深的思索當中。而精打細算的瑞迪教授,乾脆把我拉到了一間教室裡,他挽起袖子,居然像寫程序那樣,開始在黑板上寫起數字來。「開復,你看,如果你去微軟、蘋果或者IBM,你的薪水最多是每年8萬美元左右,如果你留在卡內基·梅隆,你的薪水是5.5萬美元,但是,」恩師提高了嗓音,「你在這裡教書,每星期你只要上4天班,剩下的一天,你可以給這些一流公司做技術顧問,薪水大約是每天1000美元,你可以做50天,這樣你就可以得到5萬美元的額外收入啦。」

    「5.5+5=10.5>8」,瑞迪像演說家一樣,把這個簡單的數學公式寫在黑板上,「怎麼樣,開復,你覺得還值得嗎?」瑞迪教授早就為我想好了收入問題,他像邀請一個足球隊員上場作戰一樣,拍著我的肩膀說,「來吧,小伙子,加入吧。」

    看到老師這麼熱情,又這麼頑皮,我忍不住笑了。

    在恩師的盛情邀請下,4月,我決定留在卡內基·梅隆大學教書。那個時候,各大計算機公司的人還在不斷向我「暗送秋波」,不過,我不再陷入選擇的痛苦中,對於所有的邀請我都婉言拒絕了。無論出於自己的愛好、利益,還是對恩師「知恩圖報」,我都認為,留在這裡繼續教學和研究,是一個完美的選擇。因此,我買了人生中的第一棟房子,在匹茲堡安頓下來。

    26歲,我成為卡內基·梅隆裡最年輕的副教授。

    接下來,我度過了兩年相對輕鬆安逸的日子。在學校教書是相對輕鬆的,熟悉的環境,熟悉的同事,讓我輕鬆度過了從學生走向社會的過渡期。由於留校,我繼續在語音識別方面進行研究,因此我的恩師瑞迪教授又成功地向國防部申請下每年100萬美元的研究經費,他會劃撥一些給我,加上我自己每年也有6萬美元國家科學基金的經費以及4萬美元德州儀器提供的經費,這樣一來,我每年可以得到20萬美元左右的科研經費。那時候,我招收了愛丁堡大學的博士生黃學東在我的小組裡做博士後,又帶著三個博士生,因此,這個五人小組繼續在「語音識別」的課題上探索,每年國防部的測試中,我們都會勝出,保持著最精確語音識別系統的桂冠。

    正如瑞迪教授預想的那樣,我果然受到各種各樣科技公司的邀請,成為一個計算機技術顧問。這是一個相當輕鬆的工作,有時幫加州語音公司修改程序,有時幫紐約電話公司做語音計劃的審批,或是幫硅谷風險投資公司分析案例。那是我「走遍美國」的日子,我通常會在週末提前飛到目的地,先大吃大喝兩天,看看街景,週一才會去幹「正事」,那時,我最常飛的兩個城市是舊金山和洛杉磯。每次我到了洛杉磯,第一件事情就是去一家自助餐廳吃飯,那裡的最大特色是生魚片和壽司無限制供應,我第一次來到這裡就「大喜過望」,以後便成了這裡的常客,每次都吃到出門只能「橫著走路」。過了幾年,這家叫做「燈塔」的連鎖店發展到整個美國,證明了我的確是「獨具慧眼」。

    那段時間,東京和台北的研究所也會請我去作演講。當時去東京的研究所,研究員們全部像醫生一樣穿著白色的大褂,我走進會議室準備作演講時,他們全都畢恭畢敬地站起來熱烈鼓掌。研究員們聽演講的時候,神情非常專注,但是他們通常很害羞。當我說「如果有問題,可以向我提出來」的時候,他們總是很安靜,什麼問題也不問。而研究所的所長經常在演講之後請我吃飯,在吃飯之前,他畢恭畢敬地遞過來一隻白色的大信封,裡面是我的顧問費——1500美元。

    那段時間,父親在美國做訪問學者,他在我們匹茲堡的家裡前後住了半年左右。父親還是孜孜不倦地作著中國近代史方面的研究,為我們樹立了讀書人的典範。每天早上我上班時,會開車把父親送到匹茨堡大學的東亞圖書館,晚上下班時接他回家,中午他就買個簡單的三明治在圖書館裡吃。他總是告訴我們,作為中國沒落和崛起的一個見證人,他有義務在他的有生之年,把他所看到的一切、所研究的一切寫下來,留給後人。

    一個80歲的老人如此用功,讓我們全家都非常感動。有一天,我發現他書案的玻璃板下壓著一張紙,上面寫著「老牛明知夕陽晚,不待揚鞭自奮蹄」。這確實是父親自我鞭策、奮鬥不懈的最佳寫照。

    這段時間,我和父親有了更多的接觸。他對中國的愛,非常明顯地顯露出來。儘管父親還是言語不多,沉默寡言,但是提到中國的時候,眼神裡總是流露出悲傷和懷念。他一直期望家人中有人能夠回到中國工作。但是哥哥比我大26歲,定居美國多年,因此他對哥哥的回歸已經不抱期望。因此,他總是在問我:「是不是有機會把你做的最先進的研究帶回祖國?」而年輕的我,總是無法深刻理解他的感受。

    在讀博士的那段日子,第一次回到中國大陸的機會降臨了。北京信息工程學院的蘇東莊教授為中國申請到一筆聯合國基金,那筆基金可用於專門為在計算機領域落後的國家提供幫助。老教授在學術期刊上看到我的名字,知道我是在美國長大的台灣小留學生,在計算機語音識別方面做出過成就,因此他輾轉找到瑞迪教授,希望讓我去一次中國,給研究信息技術的人們講課。就這樣,我開始準備我的中國大陸之行。

    一個28歲的青年,將要第一次回到自己的祖籍、自己真正的故鄉,我的心情既激動又興奮。雖然父親總是對祖國懷有深深的感情,但是我畢竟從未在中國大陸的土地上行走過,當時我對中國內地的瞭解,和很多美國青年一樣非常模糊。

    念博士時,我接觸過一個來自中國大陸的學生,他叫沈為民,比我大7歲左右,是下鄉之後才考上大學的,後來他經過艱苦的奮鬥,才來到卡內基·梅隆。他有幾件事情真的讓我驚歎不已,印象最深的是,當我們大家都在計算機上寫程序的時候,只有沈為民並不急於上機,他把一行行的程序寫在紙上,反覆地看。我們非常驚訝,問他,「天啊,你怎麼不在計算機上寫?」他說,「在中國,我們都是這樣的,我們沒有那麼多計算機啊。所以我們都是寫在紙上,然後老師給我們修改程序。」我當時非常震驚,因為把程序寫在紙上的做法,我聞所未聞,更不敢想像。沈的勤奮和努力也讓我們感覺到驚訝,他克服了很多語言環境的因素,最後拿到博士學位。除了感歎於沈的勤奮外,我也朦朧地感覺到,中國的計算機科學還比較落後。

    1990年的上半年,我乘坐的飛機降落在大連機場(飛機因天氣原因先降落在大連,然後我坐火車趕往北京)。我眼前是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人們的著裝很樸素,四周的建築也很灰暗。第一次,中國大陸的面貌呈現在眼前,無論是建築、馬路,還是街上的自行車,都是灰色的、陳舊的、落後的。它帶給我這個年輕人太多的感慨。

    在北京信息工程學院開設的課程,也吸引了很多中國的知名計算機專業的大學教授和學生,以及中科院自動化研究所的研究人員,他們同時邀請我在各個機構講課和演講。因此,我一共在中國開了四個星期的課程。每一次講課時,各個學校的學生都會趕過來,他們對世界先進的技術非常好奇,聽課的時候專注之極,盡量把每一個字都記在筆記本上。和他們的交流過程中,我知道他們沒有渠道瞭解更先進的技術發展,也沒有參加國際學術會議的機會。因此,對於我的到來,他們倍感珍惜。北京信息工程學院的學生很勤奮,白天聽完我的課,晚上就去編寫程序。

    北京信息工程學院的食堂也讓我感到震驚,食堂樣子很破,進去以後發現一個菜只要幾毛錢。每個學生手裡都有一個碩大的飯缸,打了菜和飯以後,在飯缸裡一混,然後邊吃邊走回宿舍。

    我的伙食也在信息學院的食堂解決,但是有專門的廚師給我做「小炒」,待遇自然不太一樣。我很驚訝地和廚師聊天:「他們為什麼要邊走邊吃啊?」廚師則不以為然,「他們一直都是這樣啊!難道你們美國不是這樣嗎?」

    那段時間,週一到週五我給學生們講課,週六週日,學生們就帶我去遊覽名勝古跡。頤和園和故宮讓我感受到了博大的中華文化,長城讓我見證了古代人們的勤勞和智慧,讓我對古老的中華文明肅然起敬。晚上,他們帶我到街道上吃地道的中國菜。

    有一次,學生們告訴我一定要品嚐一下北京的「東來順」火鍋,因為那是北京最具代表性的食品。有一天晚上八點多,我慕名來到了王府井的那家「東來順」火鍋店。沒想到,一名服務員懶洋洋地告訴我,「我們快下班了,不賣火鍋了,您要吃就只能給您做一盤炒雞丁了。」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哪有八點多就要下班的?我堅持說,「我還是要吃火鍋,因為來火鍋店就想吃火鍋啊。」這樣一來,服務員的態度強硬起來,「你要是現在不點菜。一會我們連炒雞丁也不給你做了。」我哪裡見過這個架勢,趕忙乖乖地說,「啊,這樣啊,那我還是吃炒雞丁好了。」沒想到剛剛吃了兩口炒雞丁,服務員就急急忙忙地跑過來說,「同志,結一下賬,我要下班了。」「什麼?我還沒吃完吶?你怎麼就要結賬?」我的眼鏡差一點掉下來。可是,服務員還是一副理直氣壯的樣子,「是啊,我要下班了,結完賬我就要回家了。」這種經歷對於當時的我,真是一種奇觀。我趕緊掏出錢包付了賬。而當我吃完這盤炒雞丁後,另一種不能想像的景象出現在我面前。服務員真的下班了,而所有其他桌子上的殘羹冷炙就那麼堆在那裡,無人顧及。這種特色服務,真是讓我「大開眼界」!

    多年以後,我才能真正理解,那正是中國由「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轉變這個特殊歷史時期的特殊畫面。也正是這種久遠的記憶,讓我更加理解了,中國改革開放所取得的成績。

    在北京信息工程學院的4個星期裡,是我第一次有機會接觸自己的祖國。我想起父親早年的經歷,想起了母親千辛萬苦的逃亡生涯,想起了我10多年來已經習慣的美國社會,想起了在讀博士的時候看到的中國同學。一方面,我心裡感謝母親,當年堅持把我送到美國當留學生,讓我接觸到了世界最先進的教育。另一方面,我看到中國的同學們那麼渴求與世界接軌的知識,但是渠道又那麼匱乏,他們和我一樣是炎黃子孫,和我年齡相仿,和我一樣聰明,比我更勤奮。但是,因為他們的教育環境讓他們無法發揮潛力。我感覺到肩頭的責任,我下定決心,如果有機會,將盡可能地給他們提供幫助。

    多年以後,我回到祖國,開始關注大學生,除了父親的影響,還和我早年的這段經歷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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