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報到的第一天,我剛走進自己的宿舍,就看到一個棕髮碧眼的男孩衝我微笑,「嗨,我叫拉斯(Russ),把東西放在這裡吧。」這就是我的室友拉斯,我們一起住了整整兩年半。拉斯是波蘭裔美國人,他身高178cm,骨骼寬大,他成了我在大學期間唯一的知心朋友。我們大多數時候很快樂,在昏天黑地的胡說八道中度過。
好朋友拉斯,我太太先鈴
我們也搞一些惡作劇,對面宿舍一個討厭的室友總是愛財如命,自以為是,並以富家公子自居。他身形巨胖,長得很醜,但是卻認為自己很帥。我和拉斯趁他睡覺的時候把「kickme」(踢我)的小紙條偷偷地貼在他的屁股後面,白天他總是不明就裡地挨踢,一臉的莫名其妙。他視財如命,趁他不在,我和拉斯把他放在床頭的零錢攤了整個屋子,然後用強力膠貼在桌上和整個地面上,他回來以後,總是大呼小叫地去撿錢。結果,才發現那些硬幣緊緊地貼在地上。他只好用刀子一枚一枚地把錢翹起來。我和拉斯躲在暗處,嗤嗤地憋著不發出聲音,以防笑得太大聲被他發現。後來,這位富家公子到輔導員那裡告狀,但是他只告了拉斯,因為他和輔導員都認為「開復這麼內向溫和的學生不可能跟拉斯一起胡鬧的。」當然,拉斯也很夠意思,沒把我招出來。
拉斯很直率,很幽默,又愛搞惡作劇。我經常嘲笑他「笨得要死,編程的速度比老牛拉車還要慢」,他也經常反擊我,「永遠找不到女朋友,見到女孩臉就比猴子屁股還紅。」
拉斯的電腦作業做得驚人得慢,一般總是拖到最後,還一塌糊塗,然後不得不找我幫忙。我已經習慣了做他編程作業的槍手。
有一次,他欠了一堆作業沒做,我就故意沒回宿舍,讓他找不到我,他只好急忙跑去實驗室補作業。當他用自己的賬號登錄時,電腦發出了警告:「今晚11點,所有機器將例行維修,無法登錄。」這意味著這傢伙必須用短短3小時趕完所有作業。對動作慢吞吞的拉斯來講,這已經是一個極大的心理挑戰。可當他寫好程序,開始編譯的時候,電腦再次跳出對話框:「磁盤障礙,檔案已經遺失。」拉斯驚慌失措,趕緊重新做了一次,不幸再次發生,電腦報警:「系統障礙,所有文檔全部遺失。請打開某某文檔。」他一打開這個文檔,就看到我的留言:「傻瓜,你上當了!這些障礙信息都是我騙你的。你的功課已經幫你做好了,就在你的抽屜裡,回來吧!——開復。」拉斯看到這條信息的時候才知道,我盜用了他的電腦密碼,並策劃了這起讓他哭笑不得的陰謀。
拉斯一般很開心,但是他偶爾也會沉浸在淡淡的憂鬱裡面,拉斯的背部經常不太舒服,所以他經常不睡在床上,而是把公寓裡面衣櫃的門板拆下來放在地上睡,他說這樣會舒服一些。那個時候,我也經常陪他度過這些憂鬱的時光。
哥大的學費加生活費大約一年1萬美元,這在1979年,對於一般的美國家庭來說,都不是一個小數目。學校一年給我2500美元的助學金,父親給我2500美元,貸款2000美元,剩下的3000美元,都要靠自己打工來賺。剛開始的時候,我去做家教,後來在學校的電腦中心打工。而拉斯的情況跟我類似,他的父親從波蘭移民到美國,在美國的監獄當獄卒,收入一般,母親是家庭婦女。因此,他在學校食堂找了份廚師助理的工作,那時候,他經常從食堂帶剩下的麵包和熱狗回來,我們也經常能大吃一頓。
由於我們的經濟狀況相似,所以我們的時間表也差不多。下課之後我們都去打工,半夜我編完程,他洗完碗回來,我們躺在床上閒聊,有時候時間晚了,我們倆都飢腸轆轆,冰箱裡又沒有吃的,我們就去學校附近的小店裡吃最便宜的炸雞。
不過,我還是愛吃中國菜,有時候我大半夜帶拉斯坐地鐵去唐人街吃飯,我們要大碗的廣東炒河粉,要最大份的京都排骨,炸得香香的兩面黃炒麵,還有各種各樣的粥。慢慢的,他也愛上了中國菜,每次都吵著要去吃「ricesticks」(河粉)或者「porridge」(粥)。有一次,我們實在太餓了,半夜兩點跑到唐人街的一家中國菜館,要了7盤不同的飯和面,通通吃光。結賬的時候,看到光光的盤子,服務員不敢相信,她上上下下地打量桌面和桌腿,但是什麼也找不到。「難道你們真的把這些都吃光啦?」服務員問。我們點點頭。「天啊,你們要不要叫救護車?」服務員驚呼。
有一年,我和拉斯都沒有錢買機票回家過聖誕節,就都留在學校裡尋找打工的機會。有一天,他從學校食堂搬回來25公斤奶油芝士,打算自己做蛋糕。我們計劃做20個蛋糕,天天當飯吃,省出假期的飯錢。
25公斤的芝士根本沒辦法用普通的攪拌器來攪,我們只好倒進一個大桶裡,每人拿一個棍子使勁攪。做好了,我們開始每天吃同樣的奶酪蛋糕,吃到最後,已經到了看都不想看蛋糕、提也不想提起「蛋糕」這個詞的地步。直到七八天後,他突然對我說:「開復,天大的好消息!剩下的蛋糕發霉了!」那天,我們倆坐地鐵到唐人街最便宜、菜量最大的粵菜館,叫了6道菜來慶祝蛋糕發霉。
「做蛋糕」這個詞,後來成了只有我們才能聽懂的暗語,就是指做同一樣東西做得太煩了,直到讓我們噁心。比如,「這個編程作業就像做蛋糕一樣費勁」「看懂這個程序,比吃蛋糕用的時間還要長」等等。別人聽得雲裡霧裡,我們卻能很有默契地擊掌。
我和拉斯成了一生的好朋友。我們一直都通過電子郵件進行聯繫。拉斯畢業多年之後,作出了非常美國化的選擇,他放棄了一家美國證券所IT工程師的豐厚薪水,到德國開了一家畫廊,娶了比他小10多歲的妻子。2005年,我在和微軟打官司的時候,他還專門打電話跟我說:「你需不需要一個人幫你做人格擔保?」我雖然很感謝他,但我跟他說自己的人格沒有問題,不用他擔保。他又說:「其實我也知道這點,我只是想讓你知道有一個朋友永遠站在你身邊。」
有意思的是,拉斯喜歡做蛋糕的習慣保留了下來。每年聖誕節,他都要寄給我一個他親手做的蛋糕,每次都加上糖和朗姆。但是,聖誕節時他從德國寄出,等我收到的時候,基本上已經到春節了,我們全家誰都不敢吃這個蛋糕。因此,我發郵件給拉斯,感謝他從德國傳來的祝福,但是讓他不要再寄蛋糕給我了。可拉斯回信說,「這是我的一份心意,我一定要寄。」
2000年,我從微軟亞洲研究院調回微軟在西雅圖的總部工作。那一年,由於搬家的工作十分繁重,我忘記了告訴拉斯,結果,拉斯又寄了個蛋糕到我原來的地址,郵政系統查無此人,又把蛋糕退回到拉斯的家裡。拉斯接到蛋糕十分驚訝,他發了封郵件給我說,「你知道嗎,我一直以為,在蛋糕裡加朗姆和巧克力是一種古老的防腐方法,所以,當我今年五月份接到我去年聖誕節寄給你的蛋糕時,我在想,我終於有機會試試這種防腐的方法是不是管用啦。現在,我很高興地告訴你,開復,我把那個蛋糕吃啦!而且,更大的好消息是,我還活著。」
我對著電腦哈哈大笑起來。馬上回了封郵件說,「很高興你試驗了5個月的蛋糕的質量,你知道嗎,我其實把我們在宿舍做的芝士蛋糕留了一塊,1980年就通過波蘭郵政局寄給你了,不過你們波蘭郵局效率有問題,所以你可能會在未來幾個月內接到,到時候,你可能品嚐到長達20年的蛋糕噢。」
另外,我告訴拉斯,「我寫了一篇關於我們做蛋糕的博客,不過是中文的。你可以用谷歌翻譯工具翻譯一下看看。」而拉斯馬上給我回了一封郵件說,「IenjoyedreadingyourversionofourcheesecakeadventurebutIthinkIwouldhavefounditeasiertoreadtheoriginalMandarininsteadofthetranslation……(我很喜歡你寫我們做蛋糕的冒險經歷,不過比起谷歌翻譯版,我還是寧願讀你的中文原版。)」
我對著電腦,又是一陣狂笑。年輕時一起經歷的青春歲月,是那樣的快樂和美好。人們離開大學,有著各自的生活軌跡,但是回首很多事情時,現今一切的快樂似乎都無法取代當時那種單純的快樂。因為,我們當時是那麼的年輕、無畏、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