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天五味說
《倚天屠龍記》是一本百味雜陳的書。
告別了《射鵰英雄傳》之明快，遠離了《神雕俠侶》之熱烈，《倚天屠龍記》引領我們走向了尋常人生。人世間的百般滋味，我們幾乎可以一一從書中品嚐。正如紅黃藍是這繽紛世界的三原色，男主張無忌和他生命中的四個女子，恰好也構成了人生百味的基調：酸甜苦辣鹹五味。
微酸芷若
酸乃五味之首，入口尤嫌青澀，尾隨一絲遺憾，猶如難忘的人生初戀。周芷若便是這樣一個微酸女子。先詮釋一下概念，什麼是「微酸女子」？酸這種口味實際上是個比較小家子氣的味道，它更像一個前奏，完成了生津開胃的使命後，就只有黯然退出的份，青梅固然使人望而生津，可誰見過富貴人家把青梅作為主菜推出的？所謂「微酸女子」，難免會打上出身和性格的烙印，要有些許的小氣，淺淺的尖酸，一點點堪憐的身世，必然又配上弱柳扶風般的身段，嬌花照水似的容顏，就像周芷若給人的感覺，我見猶憐，何況無忌？
「微酸女子」的第一個特徵是獨佔性。遇見可意的好男人，我就是要獨佔。《倚天》四女中，周芷若在排除異己方面無疑毫不留情，手段尤其高超。走小昭（這個環節周芷若貌似沒費什麼心），殺殷離，誣趙敏，一石二鳥，頗有點王熙鳳當年利用秋桐逼死尤二姐風采的再現。
但芷若顯然比鳳姐兒棋高一招，妙就妙在分寸掌握得很好。在爭寵大戰中，如果表現得胸懷似海毫不計較，無疑會全盤失去主動權，女人和女人的戰爭，正如黛玉所說的「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私底下我認為，在素手裂紅裳之前，周芷若的爭寵之術，完全可以作為情場女子的範本，值得一眾深為情郎三心二意所苦的女子觀摩學習。
「微酸」這個尺度極難掌握，稍稍一加重，就是醋缸子、醋罐子、醋罈子，溫青青之令廣大男讀者生厭，正在於吃醋吃得用力過猛。微酸之術一言以蔽之，就在於一個「嗔」字。
嬌嗔的女人，喝起醋來不單不會使男主厭惡，反而會刺激他的憐愛之心。一個善於吃醋、吃醋吃得收發自如的女子是讓男人無法抵擋的，芷若妹妹，就能吃醋吃得外松裡緊、纏綿悱惻，看似風平浪靜其實暗流洶湧，一不留神噎你半晌無語，來如風雨，去時無蹤，時好時壞，時醋時柔、軟硬兼施，直把你打得抱頭求饒、信誓旦旦後才嫣然一笑，鳴金收兵。芷若的高明之處，一在於少吃醋，如果像溫青青那樣，動輒跳巖，或者像木婉清那樣，動不動就要「一箭射死你」，我們的溫和牌好男人張無忌肯定會被嚇得落荒而逃，所以前半部周姑娘給我們的印象，總是那麼溫文爾雅，無慾無求。
再來談談吃醋的技巧，芷若妹妹最擅長用的一招是以退為進。想當初，面對情敵的步步緊逼，芷若不單沒有昂頭迎上，反而常做不堪抵擋狀，對無忌說：「趙姑娘容貌權勢，無不勝我十倍。」藉以來刺激情郎保護弱者的英雄主義。即便是張無忌同意和她成親後，她仍然在那裡示弱：「我是個最不中用的女子，懦弱無能，人又生得蠢。別說和絕頂聰明的趙姑娘天差地遠，便是小昭，她這等深刻的心機，我又怎及得上萬一？你的周姑娘是個老老實實的笨丫頭，難道到今天你還不知道麼？」
此等表現，不愧為「白兔型腹黑女」的集大成人物，我相當懷疑，《金枝欲孽》中的玉瑩，是不是從芷若身上得到了靈感。這些話不禁讓我想起黛玉來，或許這類女子都不一樣，有極度不安全的感覺，在情郎搖擺的時候，滿腹委屈不敢明說，只能半真半假若有若無地試探，卻不知試探來試探去，有時候原本是一條心的兩個人，心靈之間反而有了隔膜。
荒島同處是決定周趙二女誰勝誰負的關鍵一役。比起趙敏的主動示好來，我們看周姑娘是如何表現的：
她晚間在島東一個山洞中獨居，和張無忌等離得遠遠地。張無忌暗自慚愧，心想趙敏之禍，全是由己而起。這趙姑娘明明是蒙古的郡主，是明教的對頭死敵，武林中不知有多少高人曾折在她的手裡，自己對她居然不加防範，當真愚不可及。謝遜和周芷若對他倒並無怨責，然他二人越是一句不提，他心中越是難過，有時見到周芷若的眼色，隱隱體會到她是在說：「你為趙敏的美色所迷，釀成了這等大禍。」
竊以為，周姑娘一個含嗔帶怒的眼色，說不定就勝過了趙姑娘平日說過的千百句甜言蜜語。
除了善用眼色外，周姑娘更是善於「嗔」道。素來溫柔斯文的芷若，偶爾那麼幾次使點小性子，說點酸溜溜的話，不單是男主角，只怕是千萬男讀者們看起來都挺受用的。從不吃醋的女子，總是會讓人懷疑，她是否真正愛我，從本質上來說，男人還是鍾愛拈酸吃醋的女人，當然，一定要注意分寸。芷若就是相當有分寸的一個人，書中寫她「輕顰薄怒，楚楚動人」，真令人心中蕩了又蕩。
等到必須要吃醋的時候，周姑娘也毫不含糊，當硬則硬，殷離死之後，張無忌正在痛心懺悔之際，忽聽背後一個冷冷的聲音說道：「待得你見到她如花似玉的容貌，可又下不了手啦。」轉過身來，只見周芷若俏立風中，臉上滿是鄙夷之色。他又是傷心，又是慚愧，說道：「我對著表妹的屍身發誓，若不手誅妖女，張無忌無顏立於天地之間。」周芷若道：「那才是有志氣的好男兒。」
一番言語，將張無忌逼到了死角，從此後再無反攻之力。
無論如何，「微酸」不是人本應有的常態，長期處於「微酸狀態」的女子，難免會壓抑過度，輕則內分泌失調，重則身心交瘁。芷若妹妹表面上淡定地偶爾喝幾口小醋，實際上已被反流的陳醋灼得五內俱傷，難怪到了婚宴上，奪夫之恨促使她小宇宙突然爆發，從此走向另一個極端，說實話，這個周芷若令我挺有疏離感的。
所幸，最後那一幕，張無忌為趙敏畫眉之際，忽聽得窗外有人格格輕笑，說道：「無忌哥哥，你可也曾答允了我做一件事啊。」正是周芷若的聲音。張無忌凝神寫信，竟不知她何時來到窗外。窗子緩緩推開，周芷若一張俏臉似笑非笑的現在燭光之下。
似笑非笑的她，不禁讓我感歎，那個久違了的「微酸女子」，終於又回來了。這樣的周姑娘，自然會使無忌「百感交集，不知是喜是憂」，因為周姑娘只要發揮出正常水準，焉知不能壓倒趙姑娘呢？這下子，又是無忌下一輪折騰的開始了。開放式的結局設計得實在是妙，其含蓄婉轉，比「胡斐這一刀是砍下去還是不砍」更覺回味無窮。
清甜小昭
如果說芷若是微酸，那麼小昭就是清甜了。對於習慣了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的江湖豪俠來說，那一碗銀耳蓮子羹其實甚是貼心，更能撫慰他略已疲憊的心和胃。小昭和雙兒常常被相提並論，實際上，兩者還是有本質差別的，以甜品相喻，雙兒猶如雙皮奶，一味的甜美溫順，味道略嫌單調，小昭卻如薑汁撞奶，牛奶的甜蜜中混入了薑汁的辛辣，交織成美妙的口感，富有層次，像極了小昭那種略含著滄桑感的天真。
我喜歡多義而不可複製的人，比如小昭。天真和滄桑，單純和深沉，溫柔和堅強，都如此奇異地在她身上得到了統一。心機深沉如她，周芷若都自謙不如；冰雪聰明如她，在楊逍的監控下都能摸清楚明教的密道；堅毅勇敢如她，小小年紀就孤身到明教臥底，處於「楊逍之威」和「楊不悔之戾」的夾擊中尤能苟且生存。
如果說周芷若是個人精，深諳處世之道，小昭則顯然具有大智慧。金庸筆下有兩個女子都具有洞察世情、與生俱來的滄桑感，一為郭襄，一為小昭。小昭出場時，身量還未長成，一臉稚氣，但生來就具有哲人式的悲憫和憂戚，就像她在密道中唱的那首小曲兒：「到頭這一身，難逃那一日。受用了一朝，一朝便宜。百歲光陰，七十者稀。急急流年，滔滔逝水。」
樂為心聲，小昭能發此悲聲，說明她雖然小小年紀，可能卻已預知，情愛是如此虛幻，人生是如此短暫，歡樂終有期，佳會難再得。也許她早知道，終有一日，她和她的公子，終將東西永隔如參商，所以才將在他身邊的每一天當成最後一刻，全心付出，不求回報。
倚天四女中，小昭對張無忌的愛最沒有私心雜念，小昭深於心機，對無忌卻一片坦誠；小昭滴水不漏，對無忌卻從不設防。不管她的身份如何變化，對於張無忌來說，小昭永遠是他最貼心的小棉襖，最可意的小妹子，小昭之清甜，純為無忌一人而調製。「公子，我決不願做波斯明教的教主，我只盼做你的小丫頭，一生一世服侍你，永遠不離開你。」試問還有比這更動人的情話嗎？皆因出於至誠。
這種無慾無求的愛，常令人聯想到儀琳，但拋去個人感情不論，我覺得小昭更勝儀琳一籌。儀琳除了愛令狐之外，並無所長，小昭卻無疑還是無忌關鍵時刻的救星和事業上的好幫手，可以說身兼儀琳和盈盈之長。小昭這類女孩子，清純甜美的蘿莉面孔下，暗藏著一顆看透滄桑的七竅玲瓏心，當溫順時溫順，當堅強時堅強，本可與男人並駕齊驅卻甘於低到塵埃裡去，實在是上天賜給男人的最佳禮物。
有時候想想，倘若四女公平競爭，最後誰將獲勝？我猜興許會是小昭。芷若趙敏之術或許一時得以奏效，但長久來看，能敵得過小昭水滴石穿的柔情？夫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普通人最後選擇的，通常是最愛自己的人，張無忌，也只不過是一個普通人而已。
苦澀殷離
重讀《倚天》時才發現，原來建寧公主的虐戀，發端肇自殷離。小阿離為何中意小無忌？是因為後者偶爾露出凶狠的一面，在她手上狠狠地咬了一口。如今看來，這一幕頗有點兩小無猜版的SM味道，看來，要征服阿離這樣的烈性女子，必須要帶上你的鞭子才是。
沉迷於虐戀的人，生活難免是苦多甜少。殷離這小半生，顛沛流離一事無成，確實是歡喜的日子大大少於苦悶的日子。其實深究一下，到底是誰造成這種局面的？我們自以為命若黃蓮，實際上，也許只不過是我們在自苦而已，殷離如此，你我亦如此。
生活難免會不如人意，總會有這樣那樣的苦澀，有時候，我們不得不學著去和生活妥協。心態好的人會學著苦中作樂，等待著熬至水滴石穿那一刻，而性格偏執的人，會走向另一個極端，公然向命運叫板，妄圖以血肉之軀，來挑戰人類社會的遊戲規則。這樣的人，難免會落敗。
從殺掉父親的寵妾到操練千蛛萬毒手，再到大漠之中追尋一個莫須有的心上人，殷離其實走的是一條不歸路，這條路會越來越艱險，太過偏執的結果是，她連唯一的夥伴張無忌最終也失去了，只能夠形單影隻地走下去。當然我們可以說，離開張無忌是她主動選擇的，其實從頭到尾，任何選擇的主動權都操縱在殷離手裡，從這個角度來說，她看似一個強者。
但我覺得，阿離很可能是色厲內荏，即便用盡全力，也始終孱弱、始終惶恐，始終有絲絲縷縷的自卑纏繞心間。這是個極度缺乏安全感的孩子，她的脆弱不是張無忌這種搖擺不定的人能夠安慰的，最終的離去注定無法避免。
殷離是結在歪枝上的一顆苦果，味道本就讓人不敢問津，長在果實外的尖刺更是讓人望而生畏。她沒有小昭那樣溫柔，沒有芷若那樣美貌，更沒有趙敏那樣性感，可就是這樣一個容顏醜陋、性格偏執的女子，反而一意追求近乎完美的愛情。阿離的驕傲讓人敬佩，更讓人心酸。
《倚天》不是《簡·愛》，在金庸的武俠世界裡，兩女相爭向來美者勝，一貧如洗、默默無聞、長相平庸、個子瘦小的簡·愛可以驕傲地宣稱「我的心靈跟你一樣豐富，我的心胸跟你一樣充實」，從而贏得羅切斯特的心，可面目浮腫、性格暴戾的阿離，注定只能讓張無忌僅僅是「心存感激」而已。不過別說，金庸的這種處理更現實，生活TMD就是這樣殘忍，男人TMD就是這樣淺薄。
當我們還青春年少的時候，也曾像殷離一樣驕傲，以為憑著豐富的心靈和充實的心胸可以贏得卓爾不凡的愛情，到後來我們大了，慢慢地向現實低了頭，知道這世上就是龍配龍、鳳配龍，老鼠就該配蝙蝠。我們敬佩殷離，卻紛紛和她背道而馳，去將就去含糊去妥協。
因為單戀一個人的滋味很苦，孤身反抗世界的滋味很苦，我們怕吃苦，就像一個愛喝咖啡的人，即使再迷戀咖啡的純正滋味，也只會偶爾喝一杯原汁原味不加糖的咖啡，大部分時間，還是需要加糖加奶昔。
活得太過純粹的人，因為太堅持做自己，太追求完美，總會比常人吃更多的苦，碰更多的壁。一般人只想往咖啡裡面加點糖，而殷離呢，她硬生生將自己的人生釀成了一杯苦咖啡，執意要純粹到底。
佛說人生的真相本就是苦，那麼你是願意以妥協來換取少許虛假的甜蜜，還是直面苦味人生？毫無疑問，殷離選擇的是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