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英素從哈小全的懷抱中掙脫出來,打斷了他:「你別再說什麼了,咱倆在一個單位,在這方面一定要慎重。你要是真對我好,咱倆都努力工作,幹出個樣子來,打一個好的基礎,無論如何也得過兩年,咱再談這件事。你要是等不及,你就找那比我更好的。天不早了,咱該回家了。」女人心,大海針,哈小全深知自己不懂女人。古英素到底愛不愛自己?她的一番話,讓哈小全實在摸不著頭腦,為什麼女人對待愛是這樣理性?戀愛的內容竟是由那些具體而實在的條件構成。而哈小全對愛的理解也是極其浮淺的,他醉心古英素的美貌,在某些方面,他想的更多的是性愛,是人人都過的那種常人的生活——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從她的話裡,以自己現在的各種條件,還遠遠配不上這支局花。哈小全的心裡頭就像打翻了五味瓶,說不清是種什麼滋味。
古英素站起來,用手梳理了一下頭髮。哈小全默默地掐了一大把各種顏色的月季花,放在了古英素的車筐裡。他們兩個誰也不說話,一同默默地回家。直到古英素的家門口,他又想擁抱她,她笑著推開了他。
「在家門口子,讓人看見。我說的話你回去好好想想。你會想通的。再見。」她冷不防在哈小全的臉頰上親了一口,轉身進了自家的樓棟門。哈小全站在原地愣怔了足有五分鐘,等心情平靜了,他才依依不捨地轉身離開。
電話鈴響了,哈小全拿起聽筒,是東街區分管檢查的李局長找吳雙,哈小全把聽筒給了吳雙。吳雙的聲音變得更加尖細,她接電話時表情生動,她咯咯地笑著。哈小全出去過煙癮,再回來時,屋裡鴉雀無聲,他看見吳雙眉頭緊擰著,像是在跟誰慪氣。她氣沖沖走出辦公室,一會兒的工夫把辦公室主任叫來了。
「市局在網上下發了一個通知,下個月組織分管檢查的局長到德國考察,你見到這個通知了嗎?東街區的李局來電話提到這個事,我根本就不知道。」「這個通知我已經見到了,我印了一份給王局了,王局說咱沒有錢,實在是去不了,就讓我給市局打了個電話。」「什麼,沒有錢?」吳雙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他去年出國花了好幾萬,他出國就有錢,我出國就沒有錢,這公平嗎?連個招呼都不打,你要是好好跟我說清楚,我是那不講道理的人嗎?你們說,這像話嗎?」
哈小全和辦公室主任面面相覷,只好好言相勸,不想越勸,吳雙的火氣反而越大。「這也太不像話了,太欺負人了,我找劉區長評理去。」說完,她像一陣風似的捲出了辦公室。
辦公室主任額頭上直冒汗。哈小全遞給他一根煙,他拿在手裡,不知怎麼一下掉在地上,他低頭撿了起來,臉漲得通紅。
「哈局,我……我是不是惹禍了?我不該把詳情告訴她。我應該只告訴她把通知給了王局,有什麼事讓她問王局去。」哈小全先給他點上煙,又給自己點上。「不關你的事,本來就是那麼回事嗎?她也不是對你來的。」「她去找區長,我這不是給領導們製造矛盾嗎?」
「我剛才也想這事了,咱來分析分析。吳局憑著一時衝動,去找劉區長,你想想,劉區長會怎麼處理這事?我想劉區長只能好言撫慰,不會帶傾向性。兩個人鬧矛盾,你一旦傾向一方,就會糾纏不清,就必然會得罪另一方。比如說,如果劉區長同意她去,王局就會跟劉區長說,我局裡現在確實沒錢,區長給出錢吧。咱分管區長哪有錢?你想劉區長會那麼蠢?就是吳局和區長關係再好,區長也不會隨隨便便地偏袒她。」「對啊,哈局,你分析得有道理啊。」「吳局原來是劉區長的秘書,我要是劉區長,看吳雙這麼衝動,上來先批評她,不把心思放在工作上,竟然為了自己出國的事來告狀,像話嗎?還有黨性原則嗎?等到吳局冷靜下來,她會後悔的。你回去吧。這事會不了了之的,你就當今天什麼也沒發生,你可跟誰也別提,包括王局,你要是跟王局說了,就真的是在製造矛盾了,你明白嗎?」
辦公室主任點頭哈腰地退了出去。哈小全悠然地點上一隻煙,大口地喝了一口茶,不禁哼了兩句小曲,他為自己的超然物外和高屋建瓴所激動,別看自己比王大正、吳雙年輕,但是見識並不短淺,這和他終日手不釋卷是分不開的。哈小全多年養成了讀書的習慣。現在可謂是「學貫中西」了。
哈小全聽見手機突然響了一下,他知道是短信。他打開手機閱讀短信:「我今晚依然苦等著你,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是古英素發來的短信。
哈小全想像自己晚上走進古英素的住所,將要發生的一切,他渾身的血液一下子又沸騰起來。這時候桌上的電話響了,是妻子杜小玉:「今天是哈平姥姥的生日,我在普天樂酒樓定了桌,晚上六點半,早晨忘了告訴你了。你別忘了買瓶好酒。」哈小全一下洩了氣,只好讓她古英素再一次苦等了。
不用古英素說,哈小全也知道,自己必須努力工作,一定要混出個人樣來,一定要出人頭地。這種想法應該源於他所經歷過的屈辱的童年。
哈小全至今還模糊地記得,在他三、四歲時,他們一家人在這座城市裡過著幸福的生活,他天天由母親接送幼兒園,每天早晨喝瓶裝牛奶,他特別喜歡吃幼兒園的小肉包子。家裡有一大堆各式各樣的玩具,他能用積木搭一座漂亮的樓房,常常博得祖父的誇獎。禮拜天,他隨著祖父、父母到公園遊玩,一家人觀賞兇猛的獅子和老虎,看拿著麵包逗憨態可掬的狗熊作揖,哈小全玩得十分開心。然而,好景不長,在他四歲時,「文革」徹底改變了他們一家人的命運。
哈小全後來知道,當年,父母因為在運動中「站錯」了隊,貼了不該貼的大字報,所以被雙雙下放西北邊疆勞動改造,一去就是十幾年,杳無音信。祖父被打成「右派」多年,「文革」時也難逃厄運,帶著哈小全被遣送回了原籍,哈小全從此與父母天各一方。
原籍雖然是河北省一個非常落後貧窮的小鄉村,但村裡人卻緊跟形勢,緊繃階級鬥爭這根弦兒,造反派成天在大喇叭裡喧囂。祖父經常挨斗遊街,他終日愁眉不展,唉聲歎氣。哈小全在街上玩耍,孩子們視他為異類,向他揮拳頭,大叫「右派崽子」「小反革命」,大一點的孩子們,一群一夥地圍過來對他拳腳相加,他徒勞地反抗著。他沒有多少朋友,因為周圍大多是冷冷的白眼,即使是另眼相看的人,也不敢接近這樣家庭出身的孩子。祖父白天下地勞動,晚上和「四類分子」一塊去學習,很晚才回來。所以哈小全十分孤獨寂寞。晚上,他一個人在空曠而晦暗的屋子裡,趴在油燈下,百無聊賴地翻看著一本破爛的連環畫《列寧在一九一八》。那時,許許多多的書籍都被禁了,就是連環畫也沒有幾本。他經常不知不覺地趴在桌子上睡著了,有時夢見爸爸媽媽,有時夢見被大孩子們追打,驚醒了,一個人兀自抽咽,哭累了,便和衣睡了,等著祖父回來。
哈小全的祖父是家庭中唯一的勞動力,每年工分掙得不少,但是不值錢,況且隊裡不是按勞分配,而是按人分配,那些孩子多的家庭,糧食分得吃不了。再加上,他們家受歧視,哪個小隊窮,就分他們到哪個小隊。哈小全家常常在冬春兩季日子最難過,常常是吃了上頓沒下頓。祖孫倆晚上經常只喝一碗稀粥,不吃乾糧,有時可以吃一小塊玉米餅子,最後一口,哈小全總是捨不得下嚥,留在嘴裡反覆咀嚼。
有一年春天,正是青黃不接的日子,家裡已經斷了糧,眼看著第二天就連粥都喝不上了,連紅薯干都吃沒了,這是哈小全平日最好的零食。祖父已向鄰里多次借糧,人家已無糧可借,鄉親們也很困難,只有出村向親戚們借了。當時村裡規定,「四類分子」不得出村串親,祖父憤憤地說:「顧不了那麼多了,咱爺兒倆不能餓死。」說完,拿了口袋奔了鄰村親戚家去借糧。晚上回來,祖父扛了一口袋發了霉的癟棒子,祖孫兩人非常高興,總算能填飽肚子了。哈小全記得,那棒子面,吃起來又苦又澀,但還是靠著它渡過了難關。過年的時候,家裡沒有那麼多白面,祖父就摻一些白玉米面在白面裡,蒸一鍋摻假的饅頭,用硫磺熏白。大年初一,包很少的白面餃子,更多的是吃綠豆雜面餃子,餃子餡裡沒有肉,只有大白菜和大油碴子。
小全八歲時,天天背著書包,抱著小板凳去村南的小學校上學。
教室破破爛爛的,窗玻璃大都碎了,用報紙糊著,課桌是用土坯砌成的,學生上完課弄得渾身是土。在這樣的教室裡上課,冬天最難過,哈小全手腳都凍了,好在,他早已脫去了城市的外殼,成了一個地地道道的農村孩子,他苦慣了,無所謂了,他完全融入了小學校這個大集體。他聰明伶俐,各方面都很優秀,就是因為家庭出身問題,總是戴不上紅領巾。儘管他從各方面加倍努力,努力學習,遵守紀律,團結同學,熱愛勞動……但他始終未能如願。哈小全記得在批判祖父的大會上,他和同學一起拚命喊口號,表明自己和「反動家庭」決裂的決心。小學四年級時,正趕上大旱,學校組織學生支農抗旱栽種紅薯,他拚命表現,儘管身體很孱弱,但仍然晃晃悠悠地擔著滿滿兩桶水,和那些大孩子比賽。每次老師徵求全班同學意見:「同意哈小全同學加入紅小兵組織的,請舉手!」同學們都齊刷刷地舉起手,可是每次都不行,始終沒有通過。私下裡,他和同學在家裡做功課,紅著臉,要了人家的紅領巾戴上過癮,同學回家吃飯時,也捨不得還人家,央求人家再戴半天。直到小學畢業,他也沒能戴上紅領巾,這件事成了哈小全的終生遺憾。
學校裡大搞批林批孔,要求四、五年級的學生每人必須寫一篇批判稿,且在班裡張貼上牆。小學生會寫什麼批判稿?只是胡亂抄些報紙上的文章湊數,哈小全也不可例外地抄了一篇,馬馬虎虎應付了事。那些紙片貼在牆上大抵誰也不理會。可是就偏偏有這麼一位,上課時不注意聽講,閒極無聊,挨個閱讀身邊牆上的批判稿,他終於有了一個重大發現。課下,他叫了幾名同學圍在那面牆下指指戳戳,哈小全向來不摻和事,所以就沒有太在意這些人的不尋常舉動。後來,老師把哈小全叫到辦公室,把一張紙摔到他面前說:「你看看你都寫了些啥?」這張紙就是他的那篇批判稿,因為是應付差事,所以寫完了就根本沒看,看著老師那張鐵青的臉,他開始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便仔細地讀起來,當讀到文章最後一句話時,他的頭「嗡」地一下大了起來,「讓我們踏上一萬隻腳,讓林彪永世不得翻身!」丟掉了一個關鍵字眼「不」。害怕,恐懼,彷彿世界的末日就要來了。他抹著淚水,老師講了許多嚴厲的話,他大都沒有記住,只模模糊糊記得,要寫一份深刻檢查,要和自己受反動家庭的影響聯繫起來……。
他沒敢告訴祖父,獨自默默地忍受著這件事情對心靈的痛苦折磨。此後,每當寫批判文章,他都要逐字逐句檢查,反反覆覆,不厭其煩。
直到現在,他已經參加工作十幾年了,他的這個習慣始終沒有改變!讓哈小全一直耿耿於懷的還有這樣一件事。那大概是他在上小學五年級時,有一天中午放學,他獨自一人回家,快走到小胡同口時,一個三年級的小子從小胡同裡迎面走出來,擋住了他的去路。哈小全知道他家就在附近,他比自己足足矮了一頭,但這小子卻揚著臉挑釁地看著他,他不想和一個低年級的小孩子糾纏惹麻煩,打算繞開挑釁者繼續走路。可令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這小子突然跳起來,揮手在哈小全的臉上抽了一記響亮的耳光,真是猝不及防,哈小全只覺眼前金星亂冒,左臉火辣辣地疼。
「哈小全,你個『右派崽子』,讓我們左派好好教訓你一下!」哈小全當時完全被打懵了,等他定下神來,見這小子居然沒有跑,仍然嬉皮笑臉地看著他,這更加激怒了哈小全。
「我打死你這個小兔崽子,你他媽也敢欺負我!」他一邊凶狠地叫著,一邊揮起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