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從以前單純的紙質閱讀到現在的網上閱讀,從過去的只能現場購物到如今的網上購物,從過去世界上發生重要事件隔時段的內容轉播到伊拉克戰爭首次全球同步實時直播報道,可以說現在大家都已經意識到時代的變化,您能簡單介紹一下這個新時代的本質,以及隨之而來的對閱讀產生的影響嗎?
王強:談到我們這個時代,不得不談到三個人。第一位是美國著名的未來學家阿爾文·托夫勒(AlvinToffler)。他的《權力的轉移》(Powershift)簡明扼要而又直觀地勾勒了人類文明的發展軌跡,卻比很多史學家長篇累牘的論斷更到位。他說,人類獲取資源的最重要方式存在過三種樣式,可以分別由三個M代表。在人類文明最初的階段,誰有力量誰就能夠獲取資源,這裡的第一個M代表的就是Muscles(肌肉),所以那時戰爭是獲取資源的最重要的手段;隨著人類文明的推演,有資本就可以壟斷資源,第二個M代表的就是Money(金錢),那時有錢就意味著可以擁有一切;到了20世紀70年代,一些日漸突出的特徵表明人類文明進入了全新的時代,這第三個M代表的就是Mind(智慧、大腦),人們意識到依靠自己的大腦和智慧會創造出難以想像的資源來。這就解釋了我們為什麼要不斷接受教育、不斷投資學習的問題。
另一位是20世紀最重要的思想家之一——麥克盧漢(M.McLuhan)。他的《理解媒介》(UnderstandingMedia)對我們瞭解這個時代的本質,有著革命性甚至預言性的重要意義,書中第一次詳盡剖析了電子化的各種存在形式。第三位是尼葛洛龐帝(NicholasNegroponte)。他的《數字化生存》(BeingDigital)第一次從科學家、工程學家的角度,告訴了我們數字文化最基本的表徵和它的本質構成。如果讀透這幾本書,對我們置身的這個時代就會有比較深刻的瞭解。
假如可以宏觀地把人類文明分為前電子時代、電子時代、後電子時代,如果說前電子時代的工業革命延展了人的四肢,那麼以計算機、生命科學和網絡為主體的電子時代則第一次真正延伸了人的大腦。世紀之交,任何一種新的發明和技術都是人的肢體或中樞神經系統的延伸,都將反過來影響人的生活、思維、學習。這樣,閱讀也在本質上發生了變化。區別於狹義的、傳統書頁形態的閱讀,數字化時代的閱讀應從更寬泛的角度來理解。數字化時代的閱讀實際應視為是我們今天如何有效地獲取信息、獲取知識的方式的總和。而現在獵取所需要信息的有效途徑基本上是通過上網瀏覽。我們第一次體驗到了網絡時代我們所置身的信息的汪洋。現在任何一個做學問的人,或者想通過獲取信息為自己服務的人,如果不接觸電子化的手段,不熟悉網絡所提供的日新月異的種種工具,就已經遠遠落伍了。
深度的閱讀革命
主持人:網上閱讀,對傳統的閱讀來說,是一個不小的衝擊。您覺得數字化時代的閱讀方式與以往有什麼不同?
王強:現在的閱讀方式與以往有很大的不同。我們最早讀的線裝書代表了傳統文化非常典型的閱讀方式,從右往左讀,從上往下讀;後來,受到西學的影響,書的形式有了革命性的改觀,西方的橫向印刷帶來橫向閱讀這一閱讀習慣的大改變。雖然是從縱向到橫向的演變,但是從視覺運動規律的角度講,橫向閱讀相較於縱向閱讀,吸收信息的速度至少要快一倍。但是此時的文化知識文本單一,人的大腦只是內存。網絡時代的來臨,超文本鏈接的使用,使現在的閱讀像迎面不斷開啟一扇一扇的門一樣,在許多你可能感興趣的地方都設有新的鏈接,可以開啟新一扇門,可以直接獲取你所感興趣的深度信息。以往則要等你讀完所有信息後才會發現你感興趣的東西。這是一次實時、深度的閱讀革命。
主持人:我們的生活越來越離不開網絡,人們一有閒暇時間就會漫無目的地上網,在知識爆炸的今天,信息鋪天蓋地而來,那麼你覺得我們閱讀究竟要讀什麼?
王強:當計算機和網絡給我們提供了前所未有的工具,把各種信息同時擺在我們面前時,知識已經趨於民主化、個人化、實時化了。別人讀什麼書,對你來說已經沒有太大意義。即使昨天對一個人有用的東西,今天對另一個人可能就沒有用了。對你有沒有用是衡量你的閱讀是否有價值的關鍵。和過去大腦充當知識內存的時代不同,不是知識獲得多了,就一定有用。所以在我看來,能夠使用有效的工具,尋找到你所感興趣的或者需要的信息,或者按照興趣和需要組裝加工,像做快餐一樣,實時拼出你所需要的信息,才是數字化時代的知識。
關於讀什麼,具體來說,首先要瞭解計算機,要瞭解網絡為我們獲取信息帶來的方便究竟有哪些。其次應讀些工具類的、前沿類的、有新的信息同時又很重要的圖書。第三,在你的知識庫裡要建立感興趣的知識站點,也可以建立一個類似書籤的東西,那裡記錄了你最常去的網站,同時也記錄了你的生活、情感各方面最需要從這些地方獲得信息。
全新的知識地圖
主持人:有人說數字化閱讀很難完全改變傳統的閱讀方式,因為目前每年仍有數十萬的紙質出版物出版。但數字化閱讀又是一種必然趨勢,那麼為了適應數字化時代的需要,有哪些傳統的獲取知識的方式,即閱讀方式要改變?
王強:這個問題提得很好,也是我們今天談話的重點,我想多用點篇幅來談談這個問題。
首先,我們必須意識到一個人對時間、空間的認識,會直接影響到他獲取知識的各個方面。過去我們做學問,讀經史子集,主張從一個字、一個詞的含義一步步來理解文本,結果反而離文義越來越遠,離人生越來越遠。過去我們是帶著像看細菌一樣的顯微鏡來做學問,而現在我們需要帶著高倍的望遠鏡去看太空了。時空觀完全不同了。
其次,獲取知識的方式與以前的提倡專精、追求深度再廣博相反,現在應提倡先廣博、後專深,要先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在獲取大量信息後再談深入的問題。我以前常常鄙視快餐文化,比如名著縮寫、名著改寫之類,覺得那是糟蹋文化。可現在我倒開始同情地理解快餐文化了,因為這樣讀一部小書就能知道許多部名著的大概內容,等到需要的時候,就可以再作深度的開發了。以前是我要學什麼,現在要學會我不學什麼。學會不學什麼的人才是真會學習的人。
第三,數字化時代的本質是速度。做事、閱讀、包括涉獵一些梗概性的知識信息,速度是核心。獲取信息的速度一定要快,要捷足先登。什麼是機會?在信息稍縱即逝的情況下,靠感覺能夠迅速把握住的就是機會。沒有太多的時間讓你作理性分析,等待你判斷。看到一個機會,你不去抓就永遠沒這個機會了。舉個例子,我當年剛到貝爾的時候,見到老闆辦公室牆上的是一年期(12個月)的掛歷,每個月上面都寫著計劃;第二年,我發現老闆定做的掛歷變成半年了,只有1~6個月,後來我知道IT市場競爭必須呼喚速度,從項目經理有想法到產品走上市場,如果晚於6個月面市就意味著失敗。當1996年我要離開貝爾時,我突然發現老闆的日曆又變成了3個月。我就問老闆,6個月難道還不夠嗎?他說,現在的競爭、市場以及開發加在一起,只給我們3個月的時間。3個月產品不能誕生就算胎死腹中。數字化時代給我們的第一個質感就像乘坐子彈列車,唰的就過去了,我們沒法看清窗子外的究竟。在這種情況下,如果我們沒有養成特別快速的瀏覽能力、思考能力、實時性的創造能力,靠什麼來支持我們在這個時代的生存?
第四,在這個時代我們應當呼喚閱讀心態的寬容,就是要接受相對主義的知識觀。前電子時代的時代印痕是「絕對」,而今天電子時代的時代印痕是「相對」。掌握了相對主義的對情境的理解,就會對知識產生一種前所未有的寬容和多樣化的理解。寬容也會導致對現在以及未來人的所有生存形式的尊重,這是以前的時代無法帶給我們的。在數字化時代萬變不離其宗的仍是知識的內容和含量,對你有沒有用就是衡量這個知識的標準。我非常贊同美國科學史家托馬斯·庫恩(ThomasKuhn)在《科學革命的結構》(TheStructureofScientificRevolutions)中的觀點,人類傳統的所有知識的積累不能用一種簡單的進化論的觀點來解釋。可是為什麼科學知識會不斷往前走,不斷推陳出新,他發現是由於人們看待同一課題的「範式」變了,世界觀不同,視角不同了,知識所蘊含的意義也就「進步」了。
第五,進入多媒體時代意味著我們必須適應在同一時間內從多方位來構造信息、構築知識的方式。文本、圖像、聲音和影像是多媒體時代的最基本的特點。獲取知識、信息借助圖片、形象,往往要比文字快得多。為什麼現在圖書市場上似乎插圖越來越熱?不是因為我們進入了讀圖時代,而是因為我們進入了多媒體時代。多媒體時代才使得傳統意義上的文字信息和也是傳統意義上的圖像、聲音、影像的信息以一種全新的方式和平共處成為可能。
所以我們要在自己的知識結構中為網絡做一個路線圖,或者在腦子裡自己畫一幅「知識地圖」。當新世界和舊世界出現完全不同的面貌時,舊世界的地圖儘管畫得很細緻,可能是一點都沒用的。讀元朝的北京地圖不能幫你找到你今天想要去的某個餐館。可你能說它不準確嗎?相當準確,可它只對那個過去時代準確。而現在我們如果不改變閱讀習慣、涉獵知識的視野和方法、掌握日新月異的工具,就相當於我們到了今天的北京城,手裡卻還是拿著元朝的地圖,四處尋找哪兒有茶館、哪兒有卡拉OK、海澱圖書大廈在哪兒一樣的愚蠢。對於經歷過非數字化時代,而現在可以享受數字化時代所有產品的人,必須經歷一次脫胎換骨,否則我們必被網絡時代所拋棄。
數字時代的得與失
主持人:在計算機這麼發達的今天,很多人文學者有一種末日感,他們擔心家中的那些藏書某一天是否會被一個光盤所取代。針對這種憂慮您是怎麼看的?
王強:在新時代的面前沒必要恐慌。時代和社會就像舞台一樣,是由前景和後景構成的。比如我們坐在飛馳的火車上,會看到眼前的景物唰地像線一樣掃過去,但往遠些看速度會放慢很多,再往遠看就看清耕牛、遠山以及夕陽下戴著草帽的農夫這樣的詩意了。如果有一天走入圖書館,書都是光盤構成的,甚至有一天隨著移動互聯網越來越成為現實的有機組成部分,更新的信息存儲介質取代了光盤,那麼只不過知識是從書頁的容器流進了光盤的容器裡,再流進更新的存儲介質裡,但實際內容沒有絲毫的改變。
抽像意義上的「書」永遠會存在的,就像無論採取什麼形式,「閱讀」都會永遠存在一樣,至於「閱讀」的客體是什麼,內容靠什麼載體來呈現當然是可以改變的。光盤主要承載的是新出現的內容,大量過去的內容仍會主要棲息在傳統的書頁中,就像大量的羊皮卷手稿並不能也不必被光盤及更新的信息存儲介質取代一樣。記住,光盤及更新的信息存儲介質不是「取代」過去,而是代表著從今以後信息的新的生命存在形式。紅極一時的《哈利·波特》為什麼不以光盤或其他更新的信息存儲介質的形式出現不是值得我們深思嗎?這同時不也是一種安慰嗎?當然也許有一天連我們腦海中的「圖書館」也將脫胎換骨以一種嶄新的形式出現在世間?
主持人:數字化閱讀的出現為人類上千年的紙質圖書的閱讀經歷帶來了新的體驗,使人們的眼界越來越寬廣。過去要查一幅圖或一段文字要跑遍圖書館,而現在要獲取一條信息,只要鼠標一點便翩然而至,這些好處大家都能體驗得到,不過事情總是一分為二的,那麼,數字化時代的到來,我們又失掉了什麼呢?
王強:第一,再也沒有像以前體驗的那種綿延的歷史感了。撲面而來的都是實時的信息。大腦的漂泊開始了。第二,由於速度是這個時代最基本的特徵,人們失去了傳統意義上的耐心。可口可樂總裁曾經說過一句話,他現在最大的困惑就是不知道哪裡還有人不喝可口可樂?可為什麼可口可樂這樣一個世界沒有人不知道的產品,每天還要花大量的金錢來做廣告呢?設想如果可口可樂在中國人的視線中消失一周,也許從此就失去了它在中國乃至亞洲的市場。在世界上失去一秒鐘就有可能意味著失去它百年積累起來的全部。這就是殘酷的現實。
第三,由於寬容,導致了對所謂傳統經典的懷疑和不信服。從前所有主體的體驗和經驗都是靠世世代代公認的優秀的精神食糧來傳承的,而現在知識不再是官方的、集權的、集體的,而是民間的、民主的、個人的,這對傳統的、權威性的東西產生了前所未有的挑戰和顛覆。第四,恰恰由於這個時代駛離過去的速度越來越快,人們自然地產生了本能的回望和戀舊。現在老照片、老檔案、老書籍暢銷;許多圖書印成線裝書銷售反而銷得很好。這說明傳統的東西,越在快速發展變化的時代,反而越會帶給人們心理上的、情感上的溫馨的期待和寧靜的撫慰。第五,我們對未來似乎失去了方向感。對於未來我們沒有安全感了,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也發生了質的變化。我們在得與失之間怎麼樣才能找到平衡?不過,話又得說回來,儘管有這麼多缺失或遺憾,但以速度、興趣、個性化為基本特色的數字化閱讀仍然為人們所嚮往和鍾情,並必將為人們所接受和習慣,成為人類生存現實重要的一個部分,因為時代的腳步是任何人也阻擋不了的。
《中國圖書評論》雜誌專訪,主持人為王珊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