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過全球金融危機
普京曾說他「厭倦了外交政策」,比起做總統來更喜歡做總理。但2008年9月,他就任新職僅4個月後就碰上了讓他焦頭爛額的金融危機。8年前,普京曾向手下年輕有為的改革者討教,惡補經濟學。但在金融危機的急風暴雨面前,他仍然準備不足,只能倉促上陣。
就在全球的金融崩潰之前,形勢看起來還是一片大好。石油價格達到創紀錄的高水平,推動俄羅斯經濟從1999年到2008年間以7%的平均增長率高速前進。為緩解石油價格回落的衝擊而建立起來的穩定基金聚集了巨額資金,並被一分為二:一個是1400億美元的儲備基金,另一個是300億美元的國家福利基金,後者主要用於應對隱然可見的養老金危機。就在2008年2月,普京還誇口說「我們的主要成就是實現了穩定」。但俄羅斯的公司從西方銀行大量舉債,而那些銀行馬上就要開始破產了。
所幸普京的專家團隊還在。他們一直在關注著美國次貸危機越滾越大,也清楚地知道金融海嘯很快將淹沒俄羅斯。美國雷曼兄弟公司9月15日破產後第二天,普京的經濟團隊齊聚副總理舒瓦洛夫的辦公室。團隊裡有梅德韋傑夫總統的經濟顧問阿爾卡季·德沃爾科維奇和財政部長阿列克謝·庫德林,此人後來被《歐洲貨幣》雜誌評為「年度財政部長」。「當我們意識到市場上每個人都可能一夜之間破產的時候,我們知道得趕快採取行動,」他這樣回憶當時的情景,「我們制訂了計劃,給295個企業提供最高限額的貸款,讓他們享有從銀行獲得信貸的特別權力。」1這裡說的295個企業占俄羅斯全國收入的80%。
計劃準備通過兩家國有銀行—俄羅斯國家開發銀行和俄羅斯聯邦儲蓄銀行—提供貸款。時任俄羅斯聯邦儲蓄銀行行長、普京早期改革的設計師格爾曼·格列夫有些猶豫:「我說我願意放款,但必須有國家擔保,因為我掌握的是股東的錢。如果風險太大,我得對他們負責。」2
會議確定了一個讓中央銀行為貸款擔保的辦法。格列夫說:「我們在聯邦儲蓄銀行裡待了兩天兩夜,把誰欠誰、欠多少的文件全部理了一遍。我手下的工作人員兩天沒合眼。」
最後,中央銀行為救經濟用去了2000億美元,等於它現金儲備的1/3左右。大部分資金用在了給銀行重新融資、買進股票提振股市和支撐走軟的盧布上。中央銀行向295家企業提供了500億美元,讓它們用來歸還外國債權方的硬通貨貸款。受益者有私人寡頭,像奧列格·德裡帕斯卡(45億美元)和羅曼·阿布拉莫維奇(18億美元),但也包括國有公司,如俄羅斯國家石油公司(46億美元)和俄羅斯技術公司(70億美元)。這個一攬子救市方案所耗資金為俄羅斯國內生產總值的13%,是八國集團中力度最大的。就連美國數額巨大的救市方案也難與之相比,因為它7870億美元的救市資金只佔美國國內生產總值的5.5%。
戰略奏效了。兩年內,銀行和企業幾乎所有的貸款全部還清,俄羅斯走出衰退時的狀況比一些西方國家還要好。危機期間俄羅斯的國內生產總值下降了8%,是二十國集團成員國中下降得最多的。但一年之內,經濟增長率就回升到5%以上。
謝爾蓋·古裡耶夫是一位受人尊敬的經濟學家。奧巴馬總統初次訪俄時曾會見過他。他說政府應對危機的措施是「堅決而有效的」。「嚴重的金融危機過後,俄羅斯金融系統可以說是毫髮無損,失業仍然在控制之中。政府防止了銀行系統的崩潰。而且,危機並未導致對私人公司的大規模國有化。在金融困難的情況下,政府完全可以打著應對危機的旗號把所有銀行和公司都收歸國有,但它沒有這樣做。」3
儘管如此,衰退的那幾年裡還是有成千家俄羅斯銀行和企業倒閉。外國投資者開始逃離,俄羅斯股票市場的損失高達1萬億美元。
普京拒不承認危機暴露了俄羅斯經濟結構性的缺陷。他把問題全部歸咎於美國的草率魯莽,認為這再一次證明了美國霸權的罪惡。「經濟和金融領域中發生的一切都是在美國開始的。這是一場我們大家都面臨的真正危機。令人悲哀的是,我們看到有關方面根本沒有能力作出妥善的決定。這已經不再是某些個人的不負責任,而是整個制度的不負責任。大家都知道這一制度還自稱是(全球)領導。」
他是在1月的達沃斯世界經濟論壇上說的這番話,但就像對梅德韋傑夫在出兵格魯吉亞後關於世界安全的說教一樣,沒有人對普京為世界經濟開出的藥方感興趣。畢竟就在幾天前,俄羅斯還拒絕向歐洲人供應天然氣,害得他們在家中凍得瑟瑟發抖。
危機對俄羅斯的影響和對基礎更加穩固的西方經濟的影響不太一樣。隨著石油價格從每桶145美元暴跌到35美元,這個國家對石油出口的依賴變得明顯可見。俄羅斯幾乎沒有製造業出口—既沒有電子產品、成衣,也沒有機械製造業—來為它提供較為穩定的收入。危機還暴露出蘇聯計劃經濟時期遺留下來的大部分工業基地的淒慘現狀。蘇聯時期建立了一些工業區,其規模之大為西方所未見。它們被稱為「工廠城」,以一家巨大的工廠為中心,城中的一切都圍繞著並依賴於這家工廠。居民不是在工廠裡或在它的某個附屬單位或供應單位工作,就是受雇於地方政府、學校、醫療系統或為工人服務的商店。如果中心工廠—無論是汽車廠、鋁廠還是煉鋼廠—停工,那麼圍繞著它的整個網絡也就隨之崩潰。蘇聯的計劃者從未設想過經濟有下滑的一天。現在,他們建造的工廠城轉入了私人手中,但仍然是無可救藥的脆弱,受制於華爾街每一個莫測的變化。
聖彼得堡附近的皮卡廖沃就有這樣一個工廠城。它原來是一座水泥廠,現在發展成由3家互相緊密聯繫的工廠組成的工業中心。其中一家工廠的主人是俄羅斯首富之一奧列格·德裡帕斯卡。2009年初,經濟危機造成幾千名工人沒有拿到工資就遭到解雇。當工廠沒錢支付當地供暖和供電公司的賬單時,整個鎮子的熱水和暖氣供應被切斷。面對巨大的社會危機,民眾行動了起來。就在普京訪問他的故鄉並要為一處嶄新的日產汽車組裝廠剪綵時,抗議的人群攔住通往聖彼得堡的主要高速公路,造成400公里大塞車。這下事情演變成了全面的危機。6月4日,普京在皮卡廖沃對工廠主和政府部長發出嚴重警告,命人當天就把4100多萬盧布的欠薪發還給工人們,並教訓那些廠主:「你們使幾千名工人淪為你們的野心、無能和貪婪的犧牲品。這是絕對不能接受的!」普京威脅說國家要接管,似乎一下子把市場經濟的那些神聖概念拋在了腦後:「不管廠主之間能不能達成協議,這個工業中心無論如何都必須開始運行。如果你們達不成協議,我們就撇開你們自己幹。」
在令電視觀眾錯愕的一幕中,普京要求被他比做蟑螂的工廠主簽署一份讓工廠重新開張的保證書。「大家都簽字了嗎?你呢?德裡帕斯卡,你簽了嗎?我看不到你的簽字……過來!」那位億萬富翁一步一蹭地走過去,乖乖地在文件上簽名,然後普京厲聲對他說:「把筆還給我!」
這就彷彿勃列日涅夫的魅影又回來了。可這是2009年,俄羅斯皈依資本主義已經近20年了。普京的辦法只能解燃眉之急。從長遠來說,俄羅斯必須想辦法使工廠城按照市場規律運行。
莫斯科東南800公里處,坐落在伏爾加河畔的陶裡亞蒂是俄羅斯最大的工廠城。它有70萬人口,每4個成年人中就有1人在生產拉達牌小汽車的俄羅斯伏爾加汽車公司工作。衰退開始前不久,法國雷諾汽車公司在2008年2月花10億美元買下了俄羅斯伏爾加汽車公司25%的股權。但是,雷諾和世界上所有的汽車製造商一樣,在危機中大傷元氣。雷諾公司沒能精簡流程或解決人浮於事的問題,積壓了10萬輛汽車賣不出去。普京總理還是本能地把工人的福利放在首位,工廠不能垮。對陶裡亞蒂這樣的城市來說,龍頭工業的垮台將給幾十萬人帶來災難性的後果,將對國家穩定構成威脅。2009年3月30日,普京參觀了伏爾加汽車廠,讚揚工廠管理方沒有大批解雇工人(與皮卡廖沃截然不同)並保證政府將提供貸款、現金和擔保等價值250億盧布(8.3億美元)的援助。謝爾蓋·古裡耶夫說解救「這個效率低下的龐然大物」是政府在危機期間犯下的少數錯誤之一。
普京同時也訴諸強硬的外交手段以確保該公司的長期生存。10月,他向雷諾公司發出最後通牒,要求它幫助拯救伏爾加汽車廠,否則它所持的25%的股權就要減少。「他們要麼參與給公司進一步供資,要麼我們就得和他們談判我們持有的相對股權。」11月27日,他趕往巴黎,得到了他想要的。雷諾答應為工廠提供新技術,俄羅斯政府這邊則再注入500億盧布的資金。
普京在巴黎的那兩天順風順水。除了和雷諾公司達成交易之外,他還出席了俄羅斯天然氣工業股份公司和法國能源巨頭法國電力集團的協議簽字儀式。協議內容是法國電力集團要參加具有爭議的「南流項目」—繞過烏克蘭和白俄羅斯等「不可靠」的過境國為歐洲輸送俄羅斯天然氣的管道的建設。另外,法國另一家能源巨頭法國天然氣蘇伊士集團與普京舉行了會談,希望購買另一條繞道管線「北溪管線」9%的股份。這兩條管線現在都進展順利:德國政府和德國能源公司支持北溪管線,意大利的埃尼集團則是南流項目的合作夥伴。相比之下,歐盟的替代管道納布科項目卻是步履蹣跚。
與此同時,在和法國總理的一次私人晚宴上,普京提到了一個造成更大轟動的話題—購買一艘法國製造的西北風級兩棲攻擊艦。這是法國海軍艦隊中第二大艦隻,可裝載直升機、坦克、登陸艇和750名突擊隊員。一年後,法國確定向俄羅斯出售兩艘西北風級兩棲攻擊艦,北約過去從未轉讓過這樣的海軍技術,這在俄羅斯的東歐鄰國中間引起了不小的焦慮。
普京總理當俄羅斯的國際推銷員當得興致正高,但他遇到了一次重大的失敗—還是與汽車工業有關。2009年春,他和德國總理安格拉·默克爾聯手支持拯救已破產的美國通用汽車公司在歐洲的子公司—德國歐寶公司。計劃由國家控股的俄羅斯聯邦儲蓄銀行和一家叫麥格納的加拿大公司購買歐寶公司55%的股權,成功後可保全幾萬個工作機會,主要在德國。默克爾和普京經常會面討論併力促交易成功。對9月面臨大選的默克爾來說,這項交易的政治意義非同小可。對普京來說,這是俄羅斯獲取西方技術的又一個機會:奧列格·德裡帕斯卡擁有的高爾基汽車廠是俄羅斯聯邦儲蓄銀行的競標夥伴,它有望獲得歐寶的最新技術,造出高質量的汽車,打破俄羅斯人只會生產劣質拉達牌汽車的印象。
9月10日,通用汽車公司同意了這個交易。普京興高采烈。「我希望這是我們朝完全融入歐洲經濟邁出的一步。」他在他的鄉間別墅對瓦爾代俱樂部的成員們說。接下來的兩個月中,俄羅斯聯邦儲蓄銀行行長格爾曼·格列夫穿梭飛行於莫斯科和通用汽車公司的底特律總部之間,坐鎮最後談判。談判達成了一份長達5000頁的合同。「然後,11月初的一個晚上,」格列夫回憶說,「我剛好在和普京開會,當天晚上就要飛到德國歐寶公司總部所在地呂瑟爾斯海姆,準備第二天早上簽合同。我開完了會出來突然聽說通用決定不賣歐寶了!」一開始格列夫以為是開玩笑。「整個交易的細節都已經完成。我們為得到所有歐洲政府的同意做了大量的工作!」
最終,通用汽車公司總裁弗雷德裡克·亨德森打電話給格列夫向他道歉,解釋說這是董事會的決定。格列夫對他說,他倆現在最好別說話,因為他可能會衝口說出一些日後他會後悔的話:「電話很短。我震驚至極,過了好長時間才緩過來。我們一大群人夜以繼日花了半年的工夫才完成這個交易。」
普京暴跳如雷。這不僅對他重振俄羅斯汽車工業的希望是沉重的打擊,而且又一次證明了美國人的不守信譽:「我們將來必須記住他們這種和合作者打交道的方式,雖然他們的卑鄙手段主要影響的是歐洲人,不是我們。通用公司沒有警告任何人,沒有告訴任何人……儘管達成了那麼多協議,簽了那麼多文件。我覺得這是個好教訓。」
改革的必要性
金融危機暴露了俄羅斯經濟改革不充分留下的弱點。不能只靠一個精力充沛的總理跑來跑去追著工廠主簽保證書,或者要外國人來投資。經濟本身必須更能適應變化,更能吸引投資者。普京的改革團隊明白這一點,他的總統也明白。梅德韋傑夫的顧問阿爾卡季·德沃爾科維奇說:「我們必須自問,為什麼俄羅斯的經濟受的打擊比別人更大?我們得出的主要結論是,俄羅斯經濟的結構跟不上現代世界的要求,面臨的風險太大。當然,2000年我們在普京領導下進行改革的時候這一點就很明顯。我們在那8年間取得了一些成果,但經濟結構並沒有改變。」4
石油價格的不斷上漲提高了生活水平,但也造成了對經濟改革的自滿懈怠。德沃爾科維奇說:「當2008年石油價格再次下跌時,我們認識到改革還不夠,必須改變方向。梅德韋傑夫提出我們不能再沿著老路走下去了。」
改變方向的信號是梅德韋傑夫撰寫的一篇題為「加油,俄羅斯!」的文章,這篇文章2009年9月10日發表於一家網上雜誌(那是當然了)。在文章的第四行他就點到了主題,批評俄羅斯是「建立在原材料貿易和普遍腐敗上的原始經濟」。持懷疑論的俄羅斯事務評論家拒不承認梅普二人有任何區別,但事實是普京從未這樣說過俄羅斯的經濟。這篇文章使我想起20世紀80年代末米哈伊爾·戈爾巴喬夫關於改革的一些文章。他也被批評為只會分析,提不出解決辦法,他的許多改革措施也遭到保守派的扼殺,或在蘇聯制度嚴酷的土壤中萎縮凋零。
梅德韋傑夫說:「20年的滄桑巨變仍未使我們的國家擺脫對原材料令人羞恥的依賴。我們現在的經濟依然存在著蘇聯制度的主要缺點:漠視個人需求。除少數例外,國內企業沒有發明創造人民需要的產品和技術。」他還說:「這一切證明前些年該做的事情沒有都做,做了的也沒有都做對。」這話似乎是指他前任進行的改革。他保證要在各方面都實現「現代化」。國家將從世界各地請來最好的專家,要對內投資,引進現代信息技術,甚至進行政治改革—議會各政黨將「像大部分民主國家一樣」,定期輪流執政。
這篇文章像是競選宣言。若是有自由選舉的話,他該在選舉之前發表這篇文章,而不是當選一年後才發表。這是梅德韋傑夫任總統期間發表的一系列觀點開明的文章中的第一篇,但他的主張很少得到實現。至於原因為何,分析家言人人殊。梅德韋傑夫會不會只是普京的傀儡,大跳開明舞蹈以娛西方,其實主人在幕後操縱著他的一舉一動?還是說他是真正的改革者,但處處受他主人的掣肘?抑或是改革俄羅斯的任務過於艱巨,任何舉措都在現存制度和腐敗的抵抗面前毫無勝算?
和戈爾巴喬夫一樣,梅德韋傑夫採取的第一批措施是自上而下發佈指令,要實現西方市場無須政府插手而自行取得的成果。2010年3月,他選擇莫斯科地區的斯科爾科沃為基地,要把它打造成俄羅斯的「硅谷」。然而,政府通過法令建立「發明中心」,這難道不是自相矛盾嗎?按照克里姆林宮的理論家弗拉季斯拉夫·蘇爾科夫的說法,這沒什麼矛盾。他大力倡導所謂的「專制現代化」,說經濟改革不需要政治自由化。據蘇爾科夫說,「自然的現代化」只在盎格魯–撒克遜國家可行,而法國、日本和韓國(也引申到俄羅斯)則依靠「指導性方法」。
一個月後梅德韋傑夫宣佈了另一項「自上而下的改革」:把莫斯科打造成為重要的全球金融中心。但怎麼才能做到呢?它聽起來像極了梅德韋傑夫以前要把盧布設為國際儲備貨幣的企圖(他是在格魯吉亞戰爭後的埃維昂會議上呼籲締結新安全條約那篇不識時務的講話中宣佈這一意圖的)。他似乎完全不懂由賭博冒險、揣摩猜測、經驗心得和深謀遠慮混雜在一起構成的市場心理。為葉利欽和普京做過辦公廳主任的亞歷山大·沃洛申領命負責這個項目。他是出了名的精明強幹,但就連他在如此巨大的任務面前也似乎束手無策。一年後,梅德韋傑夫宣佈項目已「完成了一半」。照他這麼說,如果進展順利,到2012年年中莫斯科就將成為一個國際金融中心了。
俄羅斯無法融入世界經濟,這成了梅德韋傑夫的心病。2009年,外國投資下降了41%。2010年2月,總統任命副總理伊戈爾·舒瓦洛夫親自領導一個「部內特設機構來分析投資的障礙」,以期改善俄羅斯的投資形象。舒瓦洛夫是個精明的年輕政治家,臉刮得乾乾淨淨,理著平頭,很受西方工商界的欽佩。為了推動俄羅斯走向世界,他身體力行,在倫敦租有一處400平方米的公寓,還在奧地利租了一棟面積為1500平方米的別墅。舒瓦洛夫主導了俄羅斯加入世界貿易組織的努力(這對融入世界經濟至關重要)—這個過程時斷時續,既有來自美國的阻撓,也有普京不夠熱心的原因。比如,2009年6月,美國和歐盟的貿易代表成功地完成了和舒瓦洛夫的一輪會談,使俄羅斯可以在「年底」成為世貿組織成員。但兩天後,普京突如其來地宣佈俄羅斯只會和白俄羅斯及哈薩克斯坦一起作為「單一海關聯盟」加入世貿組織,儘管那兩個國家入世談判的進展比俄羅斯落後很遠。這件事似乎梅德韋傑夫和舒瓦洛夫事先都不知情,結果俄羅斯加入世貿組織的進程被無限期地推遲了。
梅德韋傑夫總統2010年7月訪問加利福尼亞州大開眼界。回來後,他召見俄羅斯駐外使節對他們作了一次非公開講話,對他們遠遠落後於時代的工作方法予以嚴詞斥責。(這使我想起,當我們問及外交部官員為什麼安排個副部長的採訪要花那麼長時間時,回答是:「我們這裡還是19世紀。」)梅德韋傑夫嚴厲地告訴他的外交官們,不准再給他送關於世界大事的毫無意義的報告。「我在互聯網上都看得到,」他說,「而且比你們的報告快得多。」以後,俄羅斯的外交工作要全力以赴為梅德韋傑夫的宏圖—現代化—服務,要幫助推進俄羅斯的大業需從外國,特別是關鍵國家吸引投資。他說的關鍵國家指的是德國、法國、意大利、整個歐盟和美國。當時在場的一位克里姆林宮官員把總統講話的大意總結為「改觀念,換腦筋,要不就離開外交這一行」。5
不過有一個問題仍然沒有得到解答—這個問題自從蘇聯解體之後多年來一直困擾著我。為什麼俄羅斯沒有,或者無法像中國或許多其他發展中國家那樣變成蓬勃興旺的製造業國家?它有科技人才,有教育良好又相對廉價的勞動力,有取之不盡的自然資源,有廣袤的土地可以修建新工廠,有對西方商品如饑似渴的市場……可是你什麼時候在衣服上看到過「俄羅斯製造」的標籤或買過從俄羅斯進口的電腦、照相機或傢俱?
解釋有很多,不過對外國投資(或在俄羅斯建立國際金融中心)最大的障礙可以一言以蔽之:腐敗。這個詞的含義十分複雜,一位俄羅斯大企業家告訴我,我作為西方人永遠不可能明白。他說:「盜竊不是你所知道的盜竊,是整個制度—政治制度、工商業、警察、司法部門、政府—從上到下盤根錯節糾纏在一起。」
我在第三章裡描述了宜家是如何成為第一個在普京治下的俄羅斯開設分店的公司的。現在俄羅斯全國各地有12家宜家連鎖店,它們深受歡迎,幾百萬老百姓週末去那裡購買既便宜又時髦的傢俱。宜家在改善蘇聯時代建造的公寓的家居環境和舒適度方面立了大功。然而,俄羅斯的國家機器—地方的市長、官僚、法官、警察—不遺餘力地百般阻撓。他們不是反對這家瑞典企業進駐,而是他們作為國家機器的一部分,不能想像自己不撈足了油水就准許它進駐—而宜家大義凜然地拒絕用行賄的手段打通關節。公司甚至因此解雇了兩名高管。他們自己並沒有行賄,但公司發現他們對宜家的一家次級承包商和一家供電公司之間的腐敗交易知情不報。然而,宜家堅守道德的立場卻引起了想像不到的麻煩,使得這家世界上最成功的公司之一差一點進不了俄羅斯市場。
貪官向企業勒索錢財經常使用的手法是編造一個問題(比如缺少某個許可證),然後向該企業要錢,給了錢他們就可以對這個「問題」不予追究。如不支付賄金,問題就解決不了,開發許可證就會被收回。更有甚者,他們會叫警察來以「違反」某些規定的罪名把企業家投入監獄。索賄金額的多少取決於公司的大小—所以俄羅斯官員自然把宜家看做一部龐大而友好的藍黃兩色提款機。
宜家的俄羅斯市場經理倫納特·達爾格倫1998年來到莫斯科,一待就是8年。其間他為開辦宜家在俄羅斯的首批連鎖店和「美家購物中心」和政府官員爭鬥不息。後來他寫了一本回憶錄—《克服荒誕:我如何在被俄羅斯征服的同時征服了俄羅斯》。6書中不失幽默地講述了他在俄羅斯做生意不行賄這一幾乎不可能的任務。當公司在莫斯科郊外的索爾涅奇諾戈爾斯克修建造價4000萬美元的第一家連鎖店時,有一天警察忽然到來,關閉了整個工地,說是因為手續不全。「要建造像宜家或美家這樣的大型購物中心,得需要300多種不同的許可證。」他說。當地的市長要宜家交出1000萬盧布,後來改成3000萬盧布,然後才准許重新開工。達爾格倫同意給錢,但不是給市長,而是給一個慈善基金,而且把這事公之於眾。結果事情辦成了。
一年後,宜家想在莫斯科郊外的希姆基開辦大型商場,但遇到了困難,因為購物中心的供電要靠備用發電機,而且當地沒有立交橋。為了克服這個困難,宜家不得不花400萬美元建造兩座立交橋,並認捐100萬美元幫助發展兒童體育。宜家的創始人英格瓦爾·卡姆普拉德說俄羅斯的電力公司多收宜家的電費和燃氣費,騙走了1.9億美元。他說那就是因為宜家拒絕行賄。
每年世界銀行都發佈一項調查,列出世界上183個國家按「適宜經商程度」的排名。2011年,俄羅斯名列123—遠遠低於其他一些前蘇聯國家,如格魯吉亞(第19名)和吉爾吉斯斯坦(第44名)。在「發放建築許可證」項下,俄羅斯是第182名,僅高於厄立特裡亞。7
達爾格倫想安排宜家的老闆—世界上最富有的人之一,而且對在俄羅斯經商充滿熱情—和普京見一次面。俄羅斯方面先是用和一位副總理見面來搪塞他,後來達爾格倫有機會向普京團隊中的一個人提出這一建議,但那人告訴他,他們覺得宜家並不真正想和普京見面。達爾格倫寫道:「我不知道他們是認真的還是開玩笑,他們說:『宜家一毛不拔,和普京的見面費是500萬到1000萬美元,你們絕不肯出這個錢。』」
俄羅斯《新時代》週刊引用政府內部的消息來源說,和副總理伊戈爾·舒瓦洛夫的見面費是15萬美元。一個市民在推特上給梅德韋傑夫總統留言說,2011年2月他求見總統辦公廳第一副主任弗拉季斯拉夫·蘇爾科夫,卻被要求支付30萬美元。梅德韋傑夫居然回了信:「我把你的推特給蘇爾科夫看了。你給他辦公室打電話,告訴他誰在勒索你。」
自不待言,官方對所有關於出錢才能見到高級官員的傳聞都一律否認。但對於俄羅斯猖獗的腐敗現象政府似乎聽之任之—在俄羅斯現任領導下,腐敗更是以驚人的速度蔓延。2010年10月29日,克里姆林宮開會專門討論腐敗問題。梅德韋傑夫指出俄羅斯每年因為腐敗要損失330億美元。負責政府採購的官員從供應商那裡收取巨額回扣。按照官方數字,它佔了國家所有開支的1/10。據軍事總檢察長說,軍方採購預算的20%落入貪官的荷包。8梅德韋傑夫說,總的來說「據最保守的估計,杜絕偷竊可以減少1萬億盧布的費用。也就是說,我們知道(在政府採購領域)官僚和在這個領域活動的無良商人貪污了巨額資金」。9一份獨立的報告說貪污的數字甚至更高—每年3000億美元,相當於俄羅斯國內生產總值的1/4。10
金融危機對俄羅斯的腐敗沒有任何影響:據內務部的官方報告說,從2008年到2009年,俄羅斯一次行賄的平均金額增加了近3倍,達到2.3萬盧布(776美元)。同一份報告還說,行賄的平均金額2010年7月達到4.4萬盧布(1500美元),2011年7月更是到了令人難以置信的30萬盧布,或1萬美元。內務部經濟安全局局長傑尼斯·蘇格羅波夫告訴記者說:「負責採購以及為國家或市政所需物品下訂單的官員特別容易受賄。」透明國際的莫斯科辦公室主任說,1萬美元只是做生意行賄的平均數,不代表「巨型項目」的賄金,「只是中型企業給官員的賄賂」。
奇怪的是,這些調查人員雖然知道賄金的平均數,但他們顯然不知道受賄者是誰,至少很少採取行動。至於腐敗猖獗對外國投資者的阻力有多大,看看透明國際的腐敗指數即知,這一指數按人們心目中公共官員和政客的腐敗程度給世界各國排名:自1996年以來,俄羅斯從世界排名第46名降至2000年普京上台時的第82名,到2010年更是大幅度滑落到第154名。換句話說,世界上只有十來個國家被認為在腐敗程度上超過俄羅斯。
反腐鬥爭也取得過幾個小小的勝利。2010年8月10日在克里姆林宮的一次會議上,總統辦公廳監察局局長康斯坦丁·楚琴科向梅德韋傑夫總統報告對國家醫院購買醫療設備進行審計的情況。他發現的問題包括買170台電腦斷層(CT)掃瞄儀花了75億盧布(2.5億美元)—比出廠價高兩三倍。楚琴科認為這說明公共資金使用效率低下。梅德韋傑夫卻直言不諱:「你知道,我認為這不只是腐敗,而是喪盡天良、肆無忌憚地偷竊公共資金。參與舞弊的人無恥之極,毫無良知。」11此後,一批負責醫療採購的官員受到起訴,不只是低級官員,甚至有總統行政團隊的成員。其中瓦迪姆·莫扎耶夫和安德烈·沃洛寧兩人合夥進行敲詐勒索。他們對醫療設備製造商(比如東芝公司)謊稱它們上了黑名單,說它們的產品不能參加公共採購招標,然後說如果這些公司付100萬美元,他們就能幫助把它們的名字從黑名單上刪掉。東芝公司向警方告發了他們,警方調查後逮捕了這兩個官員。沃洛寧被判處三年徒刑。12在另一起著名的案子中,國防部醫務局局長亞歷山大·別列維京因從一家電腦斷層掃瞄儀的外國供應商那裡收受16萬美元的賄賂於2011年6月2日被捕。13
可是,有時似乎美國的立法—《海外腐敗行為法》—比俄羅斯人自己更有辦法揭露在俄羅斯犯下的行賄受賄罪。2010年,美國自動提款機製造商迪堡按照《海外腐敗行為法》開除了它俄羅斯子公司的5名高管,因為發現他們為拉生意給官員提取回扣。根據《海外腐敗行為法》,德國的戴姆勒汽車公司被指控為爭取俄羅斯政府公車的購買合同行賄超過300萬歐元。購車單位主要是內務部、國防部和為政治精英服務的「特別任務車隊」,由戴姆勒把賄金打到海外賬戶上。經過長時間的拖延後,2010年11月梅德韋傑夫總統下令對這起案件進行調查。14
腐敗和缺乏獨立司法性是孿生兄弟。儘管梅德韋傑夫呼籲結束他所謂的「法律虛無主義」,但情形依舊。最為臭名昭著的是年輕律師謝爾蓋·馬格尼茨基2009年11月死於監獄一案。他指控一些官員舞弊,而就是這些官員把他投入了監獄。馬格尼茨基生前曾是英國赫米蒂奇資本管理公司的律師。赫米蒂奇是俄羅斯最大的外國證券投資公司,創始人比爾·布勞德為俄羅斯吸引投資者出了大力,並自詡為普京的支持者。他甚至讚揚逮捕米哈伊爾·霍多爾科夫斯基是清潔俄羅斯商界的舉動。他在他投資的俄羅斯公司中推動良好的公司管理,打擊腐敗,以期提高這些公司股票的價格,增加贏利。2005年11月,他試圖迫使對公司內部情況諱莫如深的蘇古特石油天然氣股份公司(傳說和普京有關係)披露其所有權結構,結果被作為「威脅國家安全分子」列入黑名單,禁止入境俄羅斯。第二年6月,據赫米蒂奇的人說,一些腐敗的執法人員突擊搜查了赫米蒂奇的莫斯科辦事處。他們偷走了報稅文件和公司印章,策劃了一起驚天騙稅案,造成國家預算收入的重大損失。馬格尼茨基在調查中發現,有組織犯罪分子夥同腐敗的官員使用偷來的文件進行欺詐,騙回了赫米蒂奇的三個附屬公司上交的2.3億美元的稅款。馬格尼茨基剛剛正式舉報那些查抄赫米蒂奇辦事處的警察進行欺詐,同一夥警察立即逮捕了他,把他關進布特爾卡監獄。未受審判的他在污穢不堪的牢房裡被監禁了11個月,身患重病卻得不到治療,直到他2009年11月16日死去。他生命的最後幾個小時沒有醫療記錄,家人發現他的手指被折斷,身上有淤傷。梅德韋傑夫總統的人權委員會發佈的報告稱,在他生命的最後幾小時緊急需要醫護的時候,8個警察給他戴上手銬,把他帶到一個小房間對他進行毆打,然後把他扔在那裡長達一個小時無人理睬,而等在外面的急救車卻因得不到許可無法進去。15
這個故事是一個卡夫卡式的噩夢—個人被殘酷無情、無可理喻的制度消滅。本應扞衛法律的人卻是不法之徒,被指控的罪犯反過來迫害指控他們的人。赫米蒂奇對此案進行了細緻的調查,收集了大量證據,發現一個名叫弗拉德林·斯特潘諾夫的人在海外銀行有巨額存款。此人的妻子奧爾加·斯特潘諾娃是莫斯科第28稅務局的領導,是她批准給那些假公司「返還稅款」的。斯特潘諾夫家的財產估計有3900萬美元(比他們夫婦共同申報的收入多1000倍)。他們在波斯灣和亞得裡亞海邊擁有豪華別墅,在莫斯科的別墅價值2000萬美元。一個小小的稅務官混成這樣真是不錯了。他們在稅務局中的同犯和與此案有牽連的警察也都個個腰纏萬貫。比如,赫米蒂奇發現(年薪10200美元的)阿爾喬姆·庫茲涅佐夫中校警官在逮捕馬格尼茨基之後的那幾年,家裡增加了300萬美元的資產。16
赫米蒂奇提出的指控在俄羅斯沒有得到調查。梅德韋傑夫總統接到他的人權委員會的報告之後,稱馬格尼茨基的死是「犯罪」。幾個高級監獄官員被解職,兩名獄醫最終被判瀆職罪。報告也發現對馬格尼茨基的起訴存在根本性的缺陷(包括對他進行調查的人正是他所舉報的人),然而,那些被指控犯下巨大欺詐罪又嫁禍於馬格尼茨基的人卻逍遙法外。有些調查人員甚至還受了獎,提了職。受赫米蒂奇指控的稅務官奧爾加·斯特潘諾娃現就職於聯邦武器、軍事、專業技術裝備和物資供應署。它是國防部的採購單位,而國防部部長安納托利·謝爾久科夫恰好曾經擔任過聯邦稅務局局長。
2011年7月,美國國務院宣佈禁止向美國認為與馬格尼茨基之死有關的俄羅斯官員發放赴美簽證。克里姆林宮不去調查赫米蒂奇揭露的案情,反而宣佈要把某些美國公民列入黑名單作為報復。
在俄羅斯中低級官員中,貪贓枉法已經到了明目張膽、無所顧忌的地步。這種情況上延到什麼層次呢?對於最高層的腐敗,沒有經核查的事實,只有數不清的懷疑猜測、小道消息、責難指控和間接證據。事實是,普京戴的名貴手錶說明他的收入應該遠遠多於他的工資,而且他毫不掩飾地公開佩戴名表。德米特裡·梅德韋傑夫也是一樣。好幾個網站上都貼有他們二人戴著價值等於他們一年工資的手錶的照片。
人稱消息靈通的政論家斯坦尼斯拉夫·別爾科夫斯基曾語出驚人,宣稱他有「證據」證明普京的資產達到400億美元。據別爾科夫斯基說,普京握有蘇古特石油天然氣股份公司37%的股份、俄羅斯天然氣工業股份公司4.5%的股份,還擁有他的朋友根納季·季姆琴科設在瑞士的神秘石油貿易公司貢沃爾石油公司75%的股份。17這樣的指稱完全沒有辦法核實,別爾科夫斯基又是自我宣傳的能手。一位同普京和季姆琴科都相熟的著名俄羅斯企業家告訴我,說那些數字完全是胡說八道,普京根本不需要那麼多錢,因為像黑手黨頭子一樣,他想要什麼儘管拿就是了。重要的不是據為己有,而是控制權和關係網。
不可否認的是,和普京關係密切的一小群生意人在普京任總統期間大發橫財。18如果他的朋友們不覺得欠他的情,那才令人吃驚呢。
根據俄羅斯《財經》雜誌2011年2月公佈的俄羅斯富豪名單,個人財產為89億美元的根納季·季姆琴科排在第17位。他的公司貢沃爾石油公司已成為世界上第三大石油貿易公司,掌握著俄羅斯石油出口的1/3,包括俄羅斯國家石油公司和俄羅斯天然氣工業股份公司的出口。季姆琴科和普京的關係要追溯到普京在聖彼得堡市長辦公室工作的日子。據《金融時報》報道,公司記錄表明,20世紀90年代初期,他們二人加入了一個叫金門的公司,要在聖彼得堡港建造一個儲油庫,但因為同有組織犯罪團伙起了衝突,公司倒閉了。地方議會記錄顯示,「普京1991年任市政府對外經濟關係委員會主任時,主持過一個醜聞纏身的石油換糧食方案,其中大筆的出口配額給了季姆琴科開的一家公司」。據說季姆琴科與效忠於克里姆林宮的蘇古特石油天然氣股份公司的關係也十分密切,那家公司的所有權在誰手裡至今無人知曉。19
普京青年時代一起練柔道的夥伴阿爾卡季和鮑裡斯·羅滕貝格兄弟各有資產17.5億美元。阿爾卡季擁有的公司中,一家獲得了籌備2014年索契冬奧會的大單合同,另一家則參與了經過波羅的海海底的北溪天然氣管線的鋪設。羅滕貝格兄弟和季姆琴科一起成立了亞瓦拉–涅瓦柔道俱樂部,而普京是名譽主席(還有,前第一副總理維克托·祖布科夫是俱樂部董事)。
20世紀90年代,普京在湖畔別墅合作社的鄰居尤里·科瓦裡楚克是俄羅斯銀行和國家傳媒集團的大股東,估計個人資產有9.7億美元。他的傳媒集團擁有兩家國家電視頻道—RenTV電視台和第五頻道,另外,2011年2月國家傳媒集團又從羅曼·阿布拉莫維奇手中僅花1.5億美元買下了俄羅斯最受歡迎的電視台第一頻道25%的股份。根據反對派提出的一份關於俄羅斯腐敗情況的報告,俄羅斯銀行的資產從2004年初的2.36億美元飆升到2010年10月的82億美元,主要是因為它低價收購了俄羅斯天然氣工業股份公司的關鍵資產。20
普京的另一位鄰居尼古拉·沙馬洛夫也是俄羅斯銀行的股東,有5.9億美元的身家。2010年底,他捲入了一則聳人聽聞的傳言。據說在俄羅斯南部離索契不遠的格連吉克有一座為普京修建的「行宮」。據網上刊出的照片,行宮是凡爾賽宮式的,空中照片顯示它位於黑海之濱一條隱秘道路的盡頭。後來這座「別墅」被發現在沙馬洛夫名下。但他原來的生意合夥人謝爾蓋·科列斯尼科夫聲稱,有證據表明這座行宮其實是2005年普京任總統時克里姆林宮委託建造,供普京個人使用的。後來,《新報》刊發了據說是經過認證的建築合同的副本,上面簽名的是克里姆林宮負責資產管理的官員弗拉基米爾·科真。記者想參觀這座行宮,但被政府保安人員攔住,儘管那地方據說是沙馬洛夫的私人財產。科列斯尼科夫寫了一封公開信給梅德韋傑夫總統,把此事公之於眾,並要求總統進行調查。他說他本來一直親自參與此事,直到2009年他因對腐敗問題的關注而被排除在外。他說建造行宮的是一家國有建築公司,使用的資金是非法挪用的國家資金。克里姆林宮和普京的發言人對這些指控自然是一概否認。3月,沙馬洛夫顯然是為了把醜聞壓下去,把別墅賣給了另一個商人亞歷山大·波諾馬倫科。他是阿爾卡季·羅滕貝格的夥伴,但與普京關係並不密切。
吞噬了俄羅斯巨大國有財富的腐敗網觸及俄羅斯人生活的方方面面—司機向交通警行賄,小店主給公共衛生官員塞錢換一張徒有其表的衛生證書,克里姆林宮的官僚向外國貿易公司勒索上百萬盧布。
何塞·格林達·岡薩雷斯是一位西班牙檢察官,負責對俄羅斯在西班牙長期有組織犯罪的情況進行調查。他的努力使60名嫌犯落入法網。他的結論是,俄羅斯政府的行為和有組織犯罪團伙的活動別無二致。維基解密網站披露的一封電報顯示,他對美國外交官說俄羅斯實際上已經成為「黑手黨國家」,在「俄羅斯政黨、有組織犯罪和武器走私之間,有著業已證明的聯繫」。他說當局利用有組織犯罪集團進行「政府不合適做」的活動,比如向庫爾德人出售武器以破壞土耳其的穩定。任何敢於不聽聯邦安全局吩咐的犯罪集團頭目都會被「消滅」—或是被殺死,或是被「投入監獄,使他們再也不能爭奪勢力範圍」。21
腐敗不僅阻礙投資、破壞經濟,也是政治上的定時炸彈。反對派已成功地給普京的統一俄羅斯黨貼上「騙子和竊賊黨」的標籤—我相信多數俄羅斯人都知道這個用語。統一俄羅斯黨要告這個用語的發明者阿列克謝·納瓦爾尼涉嫌誹謗,反而是替他作了宣傳。
三十來歲的納瓦爾尼是律師、商人,也是政治積極分子。他立志要清除俄羅斯工商界的層層污垢。他是俄羅斯互聯網上最受歡迎的博主,以揭露腐敗大案聞名。納瓦爾尼購買了俄羅斯天然氣工業股份公司、俄羅斯國家石油公司和(管理政府石油管線的)俄羅斯石油管道運輸公司這類國有公司的股票,然後開始調查這些公司的財務狀況。他的有些調查結果促成了刑事調查,也引起了當局的憤怒。一次,他發現俄羅斯天然氣工業股份公司通過叫Transinvestgas的中介公司向一家小公司諾瓦泰克公司購買天然氣,雖然它完全可以以低70%的價格直接向諾瓦泰克公司購買。中介公司至少把差價中的1000萬美元轉到了一家偽造的咨詢公司的賬上。又一次,國有大型銀行—俄羅斯外貿銀行從中國購買了30套石油鑽探設備—也是通過一家中介公司以極高的價錢買到的,1.5億美元的差價全部落入那家中介公司的腰包。他最聳人聽聞的指稱是俄羅斯石油管道運輸公司在鋪設從西伯利亞到太平洋長達4000公里的輸油管道時,侵吞了「至少40億美元」。22
納瓦爾尼在俄羅斯一家叫做「實時日誌」的網站寫博客,發表他的調查結果。他的推特也有大量關注者。他最近建立了一個名為RosPil.info的新網站,專門「打擊利用國家採購制度中飽私囊的官僚」。這個網站利用了梅德韋傑夫總統一項要求在網上公佈政府所有招標信息的決定。納瓦爾尼請讀者們發來任何可疑的招標信息(「比如,500萬盧布的合同,要設計一個政府網址,只給1周的申請時間」),以供專家們分析跟蹤。在這樣的曝光下,已經有幾十起可疑的投標撤回了:2011年8月,這個網站號稱阻止了價值70億盧布的腐敗合同的簽訂。23這方面的事例包括一個地區領導要購買30塊鑲鑽金錶(「作為給榮譽教師的禮物」),內務部要定制一張用稀有木材手工雕刻而成的鍍金床,還有聖彼得堡當局要花200萬盧布給一家精神病院裡的700名病人定做貂皮大衣。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