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錮媒體
鮑裡斯·葉利欽正在晃動搖籃裡的嬰兒普京,嬰兒啼哭不止,葉利欽哼著小曲哄他睡覺。
葉利欽歎了口氣:「你怎麼長得這麼醜啊!上帝饒恕我,你的來歷如此黑暗……看上去這麼陰沉……主啊,為什麼讓我這個民主到骨子裡的人生出了他呢?」
此時一個仙女在他頭頂上方現身。仙女不是別人,正是20世紀90年代末把普京扶上台的寡頭別列佐夫斯基。「是啊,你的第一個孩子長得比他好。」
葉利欽打了一個哈欠,垂下頭說:「我簡直累死了。我要好好休息一會兒。」隨後,他進入夢鄉。
別列佐夫斯基說:「可憐的人啊,他已經累壞了。」
突然,嬰兒開始大叫大嚷起來:「把他們消滅在室外廁所裡。一個不留……消滅在馬桶裡!」
「輕點聲,」別列佐夫斯基說,「不是所有的人。孩子,安靜點。我們要把你培養成人。」
以上這段對白的素材源自德國作家E·T·A·霍夫曼寫的童話故事《小查克斯》。故事講述了一個相貌醜陋的侏儒請一個仙女給他施了魔法,在別人眼裡變成了一個俊小伙。這段對白是一出精彩的諷刺木偶劇(《木偶》)中的一個片段,曾在獨立電視台播放。
普京剛當上總統時,周復一周不得不忍受電視上播放的這類譏諷節目。他簡直恨死這些節目了。「把他們消滅在馬桶裡」當然是指普京發出的剿滅車臣恐怖分子的威脅。正是別列佐夫斯基這個寡頭,利用他旗下的電視頻道「美化」普京,掩蓋他當過克格勃的歷史,助他競選。那麼侏儒是指誰呢?俄羅斯的電視觀眾無人不曉,這是暗指普京的五短身材。
《木偶》劇本是維克托·申德洛維奇根據《小查克斯》一書改編的。他是一個喜好惡作劇的幽默作家,留著大鬍子,全然不把權威放在眼裡。他知道因為該劇的緣故,普京永遠不會原諒他。「好幾個人告訴我,該劇播放後,普京氣瘋了。」1
然而《木偶》並非獨立電視台播放的唯一一個冒犯了普京的節目。葉利欽時代這一電視頻道創辦之初,立刻贏得了自由思想播種機的名聲。獨立電視台不加刪節地播放了車臣戰爭的戰況報道(包括俄羅斯軍隊犯下的暴行和俄軍的士氣低落)。星期天晚上播放的由該頻道大牌記者伊夫吉寧·基塞約夫主持的政治脫口秀,是每一個有頭腦的俄羅斯人必看的節目。
俄羅斯的廣播業當時仍然很稚嫩。西方全面、獨立報道的傳統尚未在此扎根。俄羅斯獨立電視台的老闆弗拉基米爾·古辛斯基毫無顧忌地利用它為自己的目的服務。全國電視網的大股東別列佐夫斯基也是一樣。1996年,兩個人均為葉利欽當選總統出過力。當時如果共產黨人捲土重來,他們的商業利益有可能受到威脅。然而1999年國家杜馬大選期間,別列夫佐夫斯基控制的全國電視網全力支持普京的統一俄羅斯黨,而獨立電視台卻為普京的競爭對手搖旗吶喊。
距2000年3月總統選舉只有兩天時,獨立電視台播放了一個節目,引起克里姆林宮的震怒。節目內容是對前一年夏天梁贊市居民樓爆炸案可疑背景的調查,以及對聯邦安全局插手的可能性的討論(見第一章)。新聞部長米哈伊爾·列辛告訴古辛斯基的副手伊戈爾·馬拉申科,獨立電視台「已經逾越紅線,在政府眼裡已屬不法分子」。
似乎從這一刻起,獨立電視台就死定了。包括獨立電視台在內的古辛斯基的商業帝國「橋」媒體集團(Media-Most)陷入財務困境中。20世紀90年代,它曾貸款數十億美元用於推行龐大的業務擴展計劃,甚至斥巨資發射了自己的衛星,期待新生的中產階級很快會買獨立電視台的接收器和節目。古辛斯基計劃公司在紐約證券市場上市,籌集資金支付欠債。然而1998年8月爆發金融危機後,以上計劃全泡了湯,俄羅斯的電視廣告市場同樣化為烏有。「橋」媒體集團發現自己欠債纍纍,無力償還。它最大的債權人是國有的天然氣壟斷集團—俄羅斯天然氣工業股份公司。克里姆林宮決定扼殺古辛斯基時,用的就是這個撒手鑭。據基塞約夫稱,此前古辛斯基一直在與俄羅斯天然氣工業股份公司討論重組債務的問題。然而普京當上總統後,下令這家天然氣公司立即要求獨立電視台償付拖欠的所有貸款。如果「橋」媒體集團拒絕支付,就沒收電視台的資產。5月11日,普京就職總統後僅4天,數十名手持武器、頭戴面罩的稅警和俄羅斯聯邦安全局的部隊衝進「橋」媒體集團的總部大樓。日暮時,他們帶走了成百箱的文件、錄音帶和設備。馬拉申科稱這次突擊搜查「完全是政治性的,是對我們的報復和恐嚇」。
不過獨立電視台或許尚存一線生機。大約就在這時,馬拉申科直接收到克里姆林宮的一項建議:如果滿足某些條件,報復就會終止。據申德洛維奇說,這些條件是:不再調查克里姆林宮的腐敗,改變對車臣的報道,尤其是「從《木偶》一劇中去掉『一號人物』」。換言之,節目不得再模仿普京的相貌特徵。
申德洛維奇好似一頭看到鬥牛士揮舞著紅布的公牛,被徹底激怒了。他的反應是又寫了一集令人捧腹的《木偶》,對克里姆林宮的這一命令極盡諷刺挖苦之能事。由於不能再演普京,他們把原來影射普京的人物改成一叢著火的灌木。以普京的辦公廳主任亞歷山大·沃洛申的面目出現的摩西,從一位未露面的領袖手中領受刻有克里姆林宮「十誡」的石板。劇終時,這位領袖被稱為「吾主上帝」(GospodBog),俄語裡簡稱GB(聽上去沒有哪個俄羅斯人不會聯想到KGB—克格勃)。在英語裡,「吾主上帝」這一稱呼聽上去怪怪的,然而在俄語裡它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了,而且充滿了挑釁意味。
兩周後,6月13日,古辛斯基被逮捕。一位電視台記者問到此事時,普京假裝不知,說「我對此感到意外」,幾乎難以掩飾嘴角浮現出的一絲微笑。「我希望作出這一決定的政府部門—我想應該是總檢察院—有充足的理由。」
古辛斯基面臨一個抉擇:要麼把他的媒體帝國賣給俄羅斯天然氣工業股份公司,要麼因涉嫌重大詐騙案接受審判。這是訛詐,但古辛斯基屈服了,隨後逃到海外。俄羅斯最自由的媒體集團現在成了克里姆林宮的囊中之物。
另一個媒體寡頭別列佐夫斯基的命運比古辛斯基好不到哪兒去。普裡馬科夫任總理時,他被指控犯有詐騙罪。普京出任總理後,放棄了對他的起訴。在眾人眼裡,他成了最有權勢的寡頭,擁有一個媒體帝國,外加龐大的工商業資產,包括西伯利亞石油公司和俄羅斯航空公司。隨著別列佐夫斯基逐漸被排擠出普京的小圈子,他擁有的媒體集團對他變得更加重要。6月,別列佐夫斯基批評了普京宣佈的重新收攬權力的計劃。古辛斯基被逮捕的次日,檢察官宣佈開始調查俄羅斯航空公司的財務,別列佐夫斯基涉嫌犯有重大欺詐罪和洗錢罪。
就在3月總統大選前夕,普京誓言要取締寡頭:「至於那些集權錢於一身的人,我決不允許這些寡頭作為一個階級存在。」普京這番話令不少人脊背發涼。普京不能接受的是財富(尤其是龐大的不義之財)帶來的政治影響力。儘管別列佐夫斯基曾協助他攫取權力,但他不喜歡別列佐夫斯基憑借自己的媒體帝國(不光是全國電視網,還有另一個頻道「電視6台」及幾份報紙)呼風喚雨。
和古辛斯基的情況一樣,別列佐夫斯基的倒台很可能是由一個電視節目引發的,或者說這一電視節目加快了他的倒台。2000年8月,庫爾斯克號核潛艇在巴倫支海沉沒,艇上的188名官兵死亡。事件發生後,全國電視網批評普京反應遲鈍。該電視網的首席播音員謝爾蓋·多連科—當年被雇來幫助普京的政黨贏得1999年底大選的鷹犬—如今開始咒罵總統。核潛艇事件發生後,整整5天,普京仍留在索契度假。又過了4天後,普京才前往位於北部的基地接見死亡官兵的家屬。普京還拒絕了英國和挪威提出的參與救援的請求。多連科剖析了普京在一次採訪中為自己決定所作的辯護,對每一句話冷嘲熱諷,讓人覺得他對本國總統鄙夷至極。例如,普京在電視上說,16日外國才提出參與救援。多連科長歎了一口氣後反駁道:「對不起,事實上一些國家15日就提出參與救援。倘若不是我們一直對世界謊稱一切順利,無須他國幫忙的話,它們還會更早提出幫忙。」多連科還播放了一段普京私下會見死者家屬的談話錄音,聽到他指責媒體應對這次事故負責。「他們都是騙子,全是騙子。過去10年,電視節目始終在詆毀我們的陸軍和海軍。」
多連科的節目被砍掉了。不久,別列佐夫斯基步古辛斯基的後塵流亡海外。8月底,別列佐夫斯基被召到克里姆林宮見普京的辦公廳主任亞歷山大·沃洛申。後者給他下了最後通牒:要麼把他擁有的全國電視網的股權移交給國家,要麼當古辛斯基第二,即受到起訴。次日,普京親自召見別列佐夫斯基,指責這個商人蓄意詆毀他,兩人大吵一頓。據別列佐夫斯基講,普京對他說:「你應該把你的股票交由我親自控制……我將以我的方式管理全國電視網。」別列佐夫斯基一口回絕,隨後拂袖而去。
實際上別列佐夫斯基還是放棄了他對該電視台的控制,把他的股份賣給了另一個寡頭羅曼·阿布拉莫維奇。後者乖乖地把他的表決權轉給了國家,政府因此完成了對這一電視頻道的接管。11月1日,總檢察長起訴別列佐夫斯基詐騙俄羅斯航空公司上億美元的資產。當時別列佐夫斯基在國外,決定暫不回國。躲在海外的別列佐夫斯基稱,指控他侵吞的錢中有一部分曾用於資助普京的競選。
此後別列佐夫斯基一直住在倫敦,儘管俄羅斯多次設法將他引渡回國。2003年9月,別列佐夫斯基被給予政治庇護。普京親自出馬,設法勸說英國將他遣返回俄羅斯,並在這一過程中暴露出他對西方體制的無知。普京要布萊爾對法院施壓,要它同意引渡別列佐夫斯基。據一位消息靈通人士講,布萊爾解釋道,這在英國辦不到。此事的決定權在法官手裡,而不是英國政府。無法理解法院獨立性的普京很不高興。別忘了此人是一個克格勃特工,蘇聯培養出的產物,無意間把自己不民主的標準套用於一個西方國家。
人們沒有理由認為普京是在演戲,他看上去更像是真的以為西方的政治家可以像俄羅斯領導人一樣左右法院。同樣,他也以為媒體受政府控制。2005年,普京當面指責布什總統親自下令解雇哥倫比亞廣播公司的新聞主持人丹·拉瑟。還有一次,當一位記者問為什麼俄羅斯警察常常毆打和平示威者時,普京說,西方的示威者因為到了不該到的地方被警察「用警棍敲腦袋是家常便飯」。
垂直權力結構
對本書前兩章講述的普京總統當初在外交政策和經濟改革領域的舉動,西方讚譽有加。然而西方的讚譽從一開始就因為普京對民主的理解而打了折扣,普京對自由媒體的打壓只是原因之一。
普京總統上任伊始,首先作出的決定之一就是著手建立他所稱的「垂直權力結構」—將所有政治權力收歸中央政府,實際上是收歸到他個人手裡。普京認為,中央權力分散是俄羅斯種種弊端的根源。葉利欽領導無方導致犯罪和腐敗盛行,寡頭權力膨脹,地方政府不聽指揮,各行其是。葉利欽曾鼓勵地方政府「有多大能耐,就做多大主」。一個未曾料到的後果是,地方州長因而悄然無視,甚至暗中破壞中央政府的法令。俄羅斯聯邦面臨可能走向四分五裂的危險。很多地區通過了與俄羅斯憲法相牴觸的法律,截留應上繳中央政府的稅款,或同外國簽署雙邊協議。有些地區如果自成一國可以過得很好。例如雅庫特自治共和國生產的鑽石占世界產量的1/4(人口僅不足50萬)。漢特–曼西斯克自治區(人口150萬)是世界第二大石油產地。
5月13日,普京就任總統後僅6天,宣佈將全國89個地區劃歸總統個人任命的7位「超級州長」管轄。其中5位州長曾是以前的「強人」(silovik),包括聯邦安全局第一副局長維克多·切爾克索夫。昔日他曾參與過迫害蘇聯的持不同政見者。
6天後,普京啟動了對議會上院(聯邦委員會,相當於「參議院」)的改革。此前,當選的地區州長和區域立法委員會都是憑官位當選的上院議員。如今這些地方大員被任命的代表所取代,克里姆林宮得以把「友好的」上院議員塞進聯邦委員會中。
接下來,普京著手將徵稅和稅收分配的權力收歸中央政府。此前,中央和地方的比例為50︰50,權力集中後的比例變成有利於中央政府的70︰30。
然而處於新的垂直權力結構頂端的不是聯邦政府,而是普京本人。普京把他信任的前安全部門或家鄉聖彼得堡的同事安插在要害部門,從而大權獨攬。不僅如此,很多人還被任命為國有企業的董事,從而建立了一個以普京為核心的、縱橫交錯的蜘蛛網般的龐大政治商業結構。
伊戈爾·謝欽的履歷無可挑剔。他曾是普京在聖彼得堡的同僚。據有人講,此前他可能還幹過特工,在非洲的葡萄牙語國家作為翻譯從事間諜活動。謝欽成了普京最信任的顧問,1996年隨普京從聖彼得堡到了莫斯科。普京出任代總統後,留下了葉利欽的辦公廳主任亞歷山大·沃洛申,但馬上任命謝欽為辦公廳副主任,負責管理普京的來往公函,並且實際上主持能源部的工作。2004年,謝欽又成了一家國有石油公司俄羅斯石油公司的董事長。
曾在列寧格勒克格勃部門任職的維克托·伊萬諾夫成了普京負責人事的辦公廳副主任,同時兼任俄羅斯「金剛石–安泰」防空公司和俄羅斯航空公司的董事長。謝欽和伊萬諾夫被人看做普京圈內炙手可熱的人物。
1999年,普京在聖彼得堡的另一位舊同事德米特裡·梅德韋傑夫來到莫斯科,擔任辦公廳第三副主任,同時兼任國家天然氣的壟斷集團—國家天然氣公司的董事長。
普京將他在聖彼得堡的同事阿列克謝·米勒調到莫斯科,出任能源部副部長,隨後任國家天然氣公司的首席執行官。
兩位經濟改革的主將格爾曼·格列夫和阿列克謝·庫德林同樣來自聖彼得堡。格列夫任國家天然氣公司的董事,庫德林則出任俄羅斯外貿銀行和一家鑽石生產商「俄–薩金剛石」股份公司的董事長。
另一位列寧格勒人,和普京一同上過克格勃學校的謝爾蓋·納雷什金在普京第二任內被提升為總統辦公廳主任,第一電視頻道董事會主席和俄羅斯石油公司的副董事長。
普京在列寧格勒克格勃部門的另一位老同事尼古拉·帕特魯捨夫繼普京後出任聯邦安全局局長。
拉希德·努爾加利耶夫在聯邦安全局時曾在普京手下幹過,後來成了內政部長。前面提到過的切爾克索夫當時是普京在聯邦安全局的另一位下屬。
和普京一起在德累斯頓幹過特工的謝爾蓋·切梅佐夫被調到莫斯科執掌俄羅斯最大的武器出口公司—俄羅斯國防出口公司。另一位「契卡」弗拉基米爾·雅庫寧被調到交通部,後來成了俄羅斯鐵路運營公司的總裁。
雅庫寧與普京還有一層關係:二人同是一個名叫「別墅合作社」(又稱「湖畔社」)的創始成員。該合作社負責管理他們在聖彼得堡郊區共青團湖邊的鄉村別墅。普京在「湖畔社」的其他朋友(第十二章將談到)如今均在政府、銀行和媒體身居要職。
車臣戰爭及其惡果
普京出任總統後的頭幾年裡,車臣的局勢給他聲稱正在把俄羅斯帶入「歐洲大家庭」的說法投下了一條長長的陰影。第一次車臣戰爭期間(1994~1996年),我在車臣待過幾個月,親眼目睹了俄羅斯軍隊給這個共和國造成的嚴重破壞。我認為有充分的證據能證明俄軍犯下了嚴重戰爭罪和侵犯人權罪。我和其他幾十名記者均報道了這些罪行,然而國際社會毫無作為,也許是因為傾注於巴爾幹半島上的另一場戰爭。車臣首府格羅茲尼完全毀於炮火,成千上萬的平民死於非命,他們的家所在的街區被俄羅斯軍隊的飛機和大炮夷為平地。以消滅被稱為「匪徒」的叛軍為借口無法為以上行為開脫。我採訪過俄羅斯人建立的「甄別營」(filtrationcamp)裡的倖存者。車臣人在這裡受到刑訊逼供,有時逼供人僅為了取樂。我去看過野外的巨大死人坑,裡面有幾百具屍體,一些人的手被捆綁在背後。我見過數十個家庭悲痛欲絕的成員,目睹了被殺害的婦女兒童、車臣境內村子裡數百家殘垣斷壁的房子、逃離俄羅斯軍隊的如潮難民、趴在地下室裡躲避空襲的人。我見過手無縛雞之力的老人在自己淪為瓦礫的家裡臥床不起,在飢餓和寒冷中等死。這一切都是在葉利欽當政時發生的,然而西方癡迷於葉利欽對民主的支持,因而把這場衝突看做「內政」,只是敷衍了事地譴責了幾句。
根據各方面的報道,1999年普京發動的第二次車臣戰爭更為慘烈,然而報道這場戰爭的西方記者人數更少。原因很簡單,這樣做實在太危險了。至少第一次車臣戰爭期間,車臣人對記者總體上十分友好。自從那時以來,這個共和國淪為一個無法無天的爛泥潭,記者被綁架或殺害的風險極大。叛亂分子自己和當年的俄羅斯軍隊一樣野蠻。這一次,主要靠像《新報》的安娜·波利特科夫斯卡婭這樣勇敢的記者向世界報道戰爭真相(即使這樣,也沒有一位西方領導人要求以戰爭罪審判哪怕一位俄羅斯指揮官或政治家)。
第一次車臣戰爭期間,記者在車臣境內的行動自由沒有受到什麼限制,因此才有了強烈批評這場戰爭的報道,不僅是西方的報道,俄羅斯的報道也是一樣,尤其是俄羅斯獨立電視台的報道。俄羅斯當局汲取了教訓,這一次開始限制去戰區的人數。2000年初,一位為自由廣播電台工作的俄羅斯記者安德烈·巴比斯基因為在報道中抨擊戰爭甚至被俄羅斯聯邦軍隊綁架,然後交給車臣戰鬥人員,換回俄羅斯的戰俘,好像他本人是一名戰鬥人員似的。普京顯然支持這一荒謬做法。他表示,他看不出交換有什麼不對,因為巴比斯基—別忘了他是一位記者—是叛徒。普京對《共青團真理報》說:「這是他自己的選擇。他去見那些他為之效勞的人。」2
如果普京認為批評性質的報道無異於與敵人為伍的話,那麼完全可以猜到他內心對安娜·波利特科夫斯卡婭的看法。獨立電視台遭整肅後,她成了報道俄羅斯人在車臣的野蠻行徑的最重要的記者。波利特科夫斯卡婭耐心傾聽車臣百姓的痛苦傾訴。
當局稱,車臣軍事行動是一次「安全行動」,目的僅是消滅恐怖分子。波利特科夫斯卡婭採訪過目擊了俄羅斯「安全掃蕩」的人,例如家在格羅茲尼郊區的45歲難民蘇爾丹·舒阿傑波夫。他向波利特科夫斯卡婭講述了他從自己住的那條街上收斂安葬了51具屍體的經過。以下只是他講的部分內容:
74歲的薩義德·祖巴耶夫從5街36號的家門走出時,正好撞上聯邦軍人。士兵強迫他跳舞,對他腳下開槍,逼他往上蹦。老人跳不動後,被士兵射殺。感謝真主!他再也不會知道家人的遭遇。
晚上9點左右,一輛步兵軍車撞開大門上的鎖,衝進祖巴耶夫家的院子,士兵二話不說,非常麻利地把那位老人64歲的妻子扎伊納布,他們45歲的女兒瑪麗卡(俄羅斯民兵一位上校的妻子),瑪麗卡8歲的小女兒阿米娜,薩義德和扎伊納布的另一個女兒、40歲的瑪麗耶,他們44歲的侄子賽義德–艾哈邁德·祖巴耶夫,兩位老人的兒子、35歲的魯斯蘭,他懷孕的妻子露依莎和8歲的女兒葉琳娜從房子裡帶到外面,在台階上排成一行。機槍聲響過後,所有人倒臥在血泊中。祖巴耶夫一家人中只有魯斯蘭14歲的女兒伊妮莎活了下來。她長得很漂亮,士兵屠殺前把她領到了一邊,之後把她強行拉走了。
我們千方百計想找到伊妮莎,可她好像在人間蒸發了一樣(蘇爾丹說)。我們猜想他們一定是強姦完她後,找個地方把她活埋了。同一天晚上,第55中學校長遇害。他們先讓他靠牆站,長時間毒打他,所有肋條都打斷了,然後對他腦袋開槍。在另一間房子裡,我們看到一位84歲的俄羅斯老太太和她35歲的女兒拉麗莎並排倒臥在地上。兩人被強姦後遭射殺。拉麗莎曾是格羅茲尼一位有名的律師。車臣國立大學的物理教授、42歲的阿德蘭·阿卡耶夫四仰八叉地橫臥在自家院子的地上,死前曾被拷打過。47歲的德米爾汗·艾哈邁多被砍頭,兩隻胳膊也被剁掉。新卡泰馬一帶軍事行動的特徵之一是砍下人的腦袋。我看見過幾個砍完頭滴著鮮血的木墩,在謝瓦卡亞大街上,一把斧頭卡在一個木墩上,上面還有一顆帶著紅圍巾的婦女的頭顱。旁邊的地上,倒臥著一具無頭男子的屍體。我找到了那名被砍頭婦女的屍體,她的腹部被剖開,裡面塞進了一顆頭顱。是她自己的,還是他人的,不得而知。3
儘管發生了證據確鑿的種種暴行,但只有一位高級軍官被繩之以法。尤里·布達諾夫上校被指控撒酒瘋時綁架、強姦和殺害了一位18歲的車臣姑娘艾魯薩·昆吉耶娃。士兵把她從家裡拖了出來,塞進一輛裝甲運兵車帶走了。據說借口是他們認為她是個狙擊手。強姦罪名後來被撤銷了。布達諾夫供認勒死了這名婦女,但聲稱他審訊這位姑娘時因暴怒喪失了理智。最初他被判無罪,重審後改判10年有期徒刑。2009年1月,他提前15個月被釋放,2011年6月在莫斯科一條街道上被人暗殺。
俄羅斯軍事行動引發的報復是,此後10年車臣恐怖主義分子在俄羅斯全國各地發動的襲擊—在飛機上,在地鐵車廂裡,在學校和街道上。2002年4月18日,普京發表年度國情咨文,宣佈車臣戰爭結束。時隔僅6個月,俄羅斯首都的中心即遭到恐怖主義襲擊。2002年10月,大約50名車臣武裝人員,其中不少人是婦女,衝入正在上演一出叫《東北風》音樂劇的杜布羅夫卡劇院,將演員和850名觀眾扣押為人質。這些人身攜武器彈藥,婦女身上繫上炸藥。他們要求俄羅斯軍隊在一周內立即無條件從車臣撤軍,否則開始射殺人質。
此後3天,普京同自己的安全部門首腦幾乎夜以繼日地開會討論如何處理這場危機。在首次會議上,國家安全部門建議強攻劇院。米哈伊爾·卡西亞諾夫總理堅決反對,建議與恐怖分子談判,以避免人員傷亡。據卡西亞諾夫說,安全部門首腦堅稱,沒有必要讓步,因為傷亡難以避免。普京原定去墨西哥出席亞太領導人峰會,但改派卡西亞諾夫代他出席。有人提出,作出這一決定是為了支走唯一反對使用武力解救人質的人。然而連卡西亞諾夫本人都認為,當時普京絕無可能出國(尤其是考慮到「庫爾斯克號」核潛艇遇難事故後他受到的責難)4。1995年布瓊諾夫斯克市人質危機期間,葉利欽前往加拿大的哈利法克斯參加一次7國會議,留下他的總理維克多·切爾諾梅爾金同扣押人質分子談判,並允許他們逃離。普京絕不會犯同樣的錯誤。
幾位政治家和記者(包括安娜·波利特科夫斯卡婭)的確試過對扣押人質分子曉之以理,然而毫無結果。最終安全部門採用了自己的方式。特種部隊先在劇院裡施放了一種麻醉氣體以麻醉恐怖分子(還有人質),隨後突擊隊員衝了進去。交火之後恐怖主義分子悉數被打死,包括已經被氣體熏昏的恐怖分子)。然而130名人質死亡,大多數人死於化學氣體中毒後未能馬上得到醫療救護。這次行動受到多方責難,包括對使用的氣體化學成分嚴加保密,甚至連參與搶救的醫務人員都不知情,也不知道能用什麼解毒劑。這無疑造成了更大的傷亡。
普京後來為自己的行動辯護,說數百人的性命得到挽救。事實上,世界上沒有哪國政府找到了對付這種情況的萬無一失的辦法。然而這位強人真的充分考慮保護人質性命了嗎?「庫爾斯克號」核潛艇沉沒時,人們揣測普京拒絕外國幫助的主要原因是,他不想讓北約的救援人員在一艘高度機密的俄羅斯核潛艇上轉來轉去。用於解救劇院人質的化學制劑也是軍事秘密,具體配方是什麼始終沒有披露過。
俄羅斯當局拒絕正視的一個大問題是恐怖分子這樣做的動機是什麼。是如普京所說扎根於巴基斯坦和阿富汗的國際伊斯蘭運動的一部分,還是對自從1994年以來俄羅斯試圖征服車臣而採取的野蠻行動的報復?從包圍劇院期間一些槍手回答波利特科夫斯卡婭的問題中,可以找到答案。她請一名劫持人質的恐怖分子釋放歲數大一點的孩子(歲數小的已經被釋放了),她得到的答覆是:「孩子?這裡沒有孩子。在安全行動中,你們不放過年滿12歲以上的人,我們也不會放過你們的人。」
「為了報復?」波利特科夫斯卡婭問。
「為了讓你們嘗嘗是什麼滋味。」
波利特科夫斯卡婭問,能否至少允許她給孩子帶點吃的。
「你們在安全行動中讓我們的孩子吃東西了嗎?你們的孩子同樣可以不吃不喝。」
降服工業金融寡頭
普京出任代總統12小時後首次對全國發表講話時誓言尊重言論自由、媒體自由和財產權。2000年7月28日,普京同俄羅斯20位商界和金融寡頭攤牌,向他們解釋了他講話的含義,並制定了新的遊戲規則。
葉利欽時代,這批人鑽盡空子,違法枉法、行賄受賄、殺人越貨、敲詐勒索、對為讓他們力挺葉利欽而送上門來的公司和資產一律笑納,結果個個腰纏萬貫。他們擁有國家主要的石油和天然氣公司、石油天然氣管道、鋁冶煉廠、電信和廣告業、汽車製造廠、鋼鐵企業、一家釀酒廠和幾家最大的銀行。在克里姆林宮宏大的圓柱大廳裡,與他們一同等候總統的是政府改革小組的一批年輕人:卡西亞諾夫、庫德林和格列夫。他們亟須這些寡頭付稅,從而整頓好政府的財政。然而自從這些寡頭聽到普京威脅他們作為「一個階級」的存在後,他們的心思完全不在納稅上。他們剛看到自己的生意同伴古辛斯基被剝奪了個人財富,逐出國門。另一位媒體大亨別列夫斯基也不見了蹤影。
眾寡頭不分等級高低,圍坐在一個巨大的麵包圈形狀的桌子旁。然而當總統加入到他們的行列時,一眼就能看出誰說了算。會議開了兩個半小時,普京向他們提出的要求很簡單:不會逆轉私有化進程,但有兩個條件:寡頭必須開始納稅,而且不得干政。普京說話很小心,避免聽上去像是下最後通牒,但意思很明白。
格爾曼·格列夫簡述了這次會議的情況。「普京發出了一個強烈信息,沒有國有化或沒收資產的計劃。他是這樣對他們說的:『我們對你們做出了姿態。我們大幅減稅,建立一個有利的投資環境並保護私有財產權。不過諸位,既然我們降低了稅率,你們就應該納稅。其次,如果你們選擇了經商,那就一心一意地經商。』」5
這些巨商歡天喜地離開會場,心中一塊石頭終於落了地,高興得差點想哼兩句小曲。他們中的大多數人本來就無意介入政治。而就他們擁有的財富而言,納稅只是極小的代價。五金礦產集團總裁弗拉基米爾·波塔寧聽上去幾乎不無愧疚:「我們這些寡頭把自己當做精英,然而社會並不認同我們這些精英。我們必須更好地做人。」
召開這次會議的想法來自下諾夫哥羅德州前州長鮑裡斯·涅姆佐夫。他曾在20世紀90年代中率先啟動了私有化進程,如今是一個政黨—「右翼力量聯盟」的領袖,致力於保護新生的中產階級利益。他把這次會議稱為分水嶺。以此為界(他不無諷刺地引用馬克思的話說),「歷經10年的資本原始積累階段」結束了。換言之,就在這次會議上,俄羅斯的「強盜資本家」被給予了一個改邪歸正、老實經商的機會。
這些寡頭基本上順從了普京。古辛斯基和列佐夫斯基流亡海外,前者悄然無聲地移居國外,後者在國外繼續與普京作對。石油巨頭西伯利亞石油公司的老闆羅曼·阿布拉莫維奇成了國家杜馬的議員及偏遠地區楚科奇自治區的行政長官。但他沒有運用自己的政治影響挑戰普京,而是對自己2003年購買的英格蘭切爾西足球俱樂部更感興趣。
只有一個寡頭不肯對普京俯首帖耳—米哈伊爾·霍多爾科夫斯基。他因頑固不化,多年被關在西伯利亞的一個監獄裡,成了俄羅斯和西方關係最大的緊張之源。
霍多爾科夫斯基問題
早在戈爾巴喬夫剛剛嘗試改革時,霍多爾科夫斯基就對商界下手了。作為一個共青團幹部,他利用關係先後搞了一個咖啡館和一家進口企業,後來又建立了俄羅斯首批商業銀行之一—梅納特普銀行。從那時起,他的生意風生水起。1995年,他貸款給破產的葉利欽政府,利用出台的「貸款換股權」計劃獲取了俄羅斯第二大石油公司尤科斯石油公司很大一部分股權。次年,他用遠低於公司實際價值的價格購買其股票—實際上是從他自己手裡購買—僅花費3.09億美元即成為該公司的最大股東。不到幾個月,該公司價值達到60億美元。這一切都不違法,因為計劃出自政府之手。
毋庸置疑,霍多爾科夫斯基採用了種種不正當的手段建立自己的帝國。美國記者大衛·霍夫曼在他撰寫的《寡頭》一書裡承認,即使是在作了艱苦調查後,他仍然搞不清霍多爾科夫斯基玩過的一些貓膩,從海外交易、幌子公司到「變戲法」。6
然而霍多爾科夫斯基控制了尤科斯石油公司後,好比脫胎換骨變成另一個人,決定(主要是想吸引外國投資)採用嚴格的西方財會和透明度標準。霍多爾科夫斯基成了西方的寵兒,因為他比任何一個寡頭更能代表新一代的俄羅斯資本家—不僅是一條大肆斂財的鯊魚,還是一位慈善家。霍多爾科夫斯基在尤科斯制定了一部公司管理章程,他同時也是引入美國財會標準的第一位商人。他憑借自己的財富出錢在莫斯科一座18世紀的莊園裡建了一個教育機構,給130個窮孩子上課。他設立的「開放俄羅斯基金會」每年向涉及教育、公共衛生、領導人培養計劃和文化事業的項目及慈善事業捐贈1500萬美元。
然而沒有哪個名字能比霍多爾科夫斯基更能讓普京的一雙眼睛露出冰冷的鄙夷之色。霍多爾科夫斯基最終因經濟犯罪—偷逃稅款、欺詐和侵吞財產—被判入獄。普京會毫不猶豫地舉出他的其他罪狀,如「政治」罪,甚至是謀殺罪。
霍多爾科夫斯基當然不是什麼聖徒。2002年2月,霍多爾科夫斯基去倫敦拜訪英國石油公司的首席執行官約翰·布朗,主動提議允許英國石油公司認購25%的尤科斯股權。布朗不為所動。日後布朗解釋了為什麼說話輕聲細氣的霍多爾科夫斯基讓他感到不自在:「他開始談論讓一些人當選為國家杜馬議員,說他如何能做到讓石油公司少納稅,如何玩眾多權勢人物於股掌之中。我感覺他這個人的權勢似乎太大了點。事後這麼講很容易,然而當年他的做派令人感到他不是一個本分人。」7
對推行改革的俄羅斯政府來說,「不守本分」一詞太輕了。格爾曼·格列夫說:「尤科斯不點頭,什麼草案也別想通過。」實際上,賄賂國家杜馬議員已司空見慣。議員從形形色色的商業利益集團手裡拿錢以中飽私囊。然而石油公司的能量更大,尤其是尤科斯石油公司。當涉及對石油出口徵收影響石油公司利潤的新關稅時,事情變得棘手起來。格列夫記得國家杜馬即將投票表決前尤科斯石油公司總裁霍多爾科夫斯基對他的一次拜訪。他說:「格列夫先生,我們非常讚賞你為發展市場經濟所做的一切。然而,明天你要提出一項對我們不利的法規。因此我們希望你能懂得,首先,這項法規不會通過。所有人都會投反對票。我們已經和他們達成了協議。其次,如果你仍然堅持的話,我們會讓所有石油生產商集體寫一封信,要求你和庫德林因缺乏專業水準辭職。這不是針對你個人的。不過興許你會推遲討論這項法規,我們可以同你達成某種安排。」8
第二天早上庫德林和格列夫抵達國家杜馬時,發現霍多爾科夫斯基已經拼湊了一個立場堅定的陣營,包括國家杜馬裡人數眾多的共產黨議員。日後格列夫對這件事所含的諷刺意味進行了思考。「共產黨人本來應該是社會政策的倡導者,反倒投票反對一項對石油公司巨額收入徵稅的稅法!」
這是對改革者的一次沉重打擊。格列夫回憶道:「預算裡沒有足夠的資金償付政府債務。當時石油價格走高,但只是肥了石油公司,我們一分錢也拿不到。」一年後,格列夫才得以讓議會通過了這項法律,但內容被沖淡了許多。
從普京的角度看,霍多爾科夫斯基的政治野心更具有顛覆政府的性質。他資助了一些反對派政黨,包括自由民主黨、右翼力量聯盟和共產黨。2003年初,霍多爾科夫斯基秘密會見了一些政黨的領導人,主動提議出資幾十萬甚至上億美元贊助他們在當年12月國家杜馬選舉中的競選活動。9據卡西亞諾夫總理稱,最令普京惱怒的是霍多爾科夫斯基對共產黨人的資助。卡西亞諾夫說,後來他驚奇地發現,雖然贊助兩個親西方的政黨得到了「批准」,資助共產黨人—儘管完全合法—顯然需要總統的秘密特許。10
霍多爾科夫斯基稱,他的所作所為乃屬正常的「遊說」,任何一國都不例外。可克里姆林宮不這麼看。普京的發言人德米特裡·佩斯科夫氣憤地大聲說:「他是在行賄國家杜馬!」顯然,佩斯科夫和他上司一樣對霍多爾科夫斯基的說法感到氣憤。克里姆林宮顯然害怕,霍多爾科夫斯基正在計劃運用自己在國家杜馬的影響力修改憲法,將俄羅斯改變為一個議會制民主國家,甚至本人出任總理,直接挑戰普京的權力。
認識霍多爾科夫斯基的人常常提及他做事不計後果的秉性。2003年2月19日普京在克里姆林宮裡的葉卡捷琳娜大廳會見一批商業巨頭時,霍多爾科夫斯基的這一性格在這次富有戲劇性,也許是災難性的會見中顯露出來。11會議的主要議項是腐敗,霍多爾科夫斯基是主講人。事先他打算針對政府高級領導人可能涉及的腐敗行為大膽直言,但他有點緊張,於是打電話給他的副手列奧尼德·涅烏茲林徵求意見,問:「你認為我的發言會有危險嗎?」
涅烏茲林也有同感:「如果普京本人與這些交易有染怎麼辦?」
霍多爾科夫斯基大聲說:「你別瞎說了。總統控制國家預算,你難道認為他會為了拿區區幾百萬美元的回扣幹這種事嗎?」12
霍多爾科夫斯基事先把發言稿送給普京的辦公廳主任沃洛申徵求意見,然後攜帶為了闡明自己的觀點而準備好的各種圖表前去開會。
他的發言基本上以民意測驗的結果為依據。27%的俄羅斯人認為腐敗是對國家最嚴重的威脅;49%的人認為,絕大多數國家官員是貪官(15%的人認為無官不貪);大多數人認為,政府要麼不能、要麼不願意做任何事打擊腐敗。
霍多爾科夫斯基繼續講下去:「從下一張幻燈片中你們可以看到,俄羅斯涉及腐敗的金額大約在300億美元,也就是說占國內生產總值的10%~12%。」
另一張幻燈片顯示,72%的俄羅斯人對司法系統毫無信心,因為整個司法界都爛掉了。霍多爾科夫斯基提到了俄羅斯大學專業申請狀況的一個驚人事實:青年人讀書更想成為稅務官,而不是工程師或石油開採專業人員!稅務官的工資不高,但收取賄賂自肥的機會比比皆是。霍多爾科夫斯基說:「如果現在的年輕人都走這條路,這個問題值得我們思考。」
普京反駁說:「你講的問題值得思考。不過不要想當然地認為我們的學生不好!」
然而霍多爾科夫斯基只是在熱身。下面他開始提到一起涉及普京小圈子內人員的具體腐敗案,即普京的親信、總統辦公廳副主任伊戈爾·謝欽。他實際上控制了國有石油部門(很快他將出任政府控股的俄羅斯石油公司董事長)。
霍多爾科夫斯基講述了上個月俄羅斯石油公司用6億美元收購了一家較小的石油企業—北方石油公司,收購價遠遠超過該公司的實際價值。「所有人都認為,這筆交易背後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對在場聽他發言的人來說,他的話含義十分清楚。日後普京的顧問伊拉里昂諾夫回憶道:「顯而易見,銷售價和實價之差就是回扣,也就是說腐敗。」13換言之,收購該公司多付出的巨額錢款被公司擁有人和批准這筆交易的政府官員私分了。
霍多爾科夫斯基繼續說下去:「腐敗的確正在我國蔓延。或許可以說,腐敗的根子就在我們這裡……我們遲早必須制止腐敗!」
普京予以反擊,堅持認為作為一家國有企業,俄羅斯石油公司為了增加自己的儲備有義務收購諸如北方石油公司這樣的資產。至於霍多爾科夫斯基自己的公司,普京暗示他是以非法手段攫取到手的。「一些如尤科斯這樣的公司擁有巨大的石油盈餘,他們是如何把石油弄到手的正是本次會議要討論的內容!不要忘了納稅問題,或者說不納稅的問題,你自己的公司(尤科斯)就有逃稅問題,而我必須指出你的問題。過去你同稅務部門達成了協議,案子就此了結,或者說正在了結,但當初這些問題為什麼會出現?」
普京結束發言時發出了明顯的威脅:「因此我現在要把責任推給你。」其含義是:你說我身邊的人腐敗,我的人將開始追究你的腐敗。
坐在總統身邊的卡西亞諾夫說,圍著桌子而坐的寡頭們「恨不得鑽到桌子底下」。普京是不是要重新全盤提出90年代俄羅斯戰略行業如何私有化的問題?
卡西亞諾夫說,會後他去普京辦公室見他。「我天真地以為,總統並不知道俄羅斯石油公司交易的細節。我說,『你不該反應如此激烈,霍多爾科夫斯基是對的。』」然而普京根本不聽,堅持認為俄羅斯石油公司作為國有企業有權增加自己的資產,這筆交易沒有任何不妥之處。卡西亞諾夫十分吃驚:「他開始援引連我這個總理都不知道的一些數字,對這件事他比我還熟悉。」14
為了預防普京暗示的報復,兩周後霍多爾科夫斯基找到卡西亞諾夫,提交了一個方案。霍多爾科夫斯基說,他代表其他寡頭建議通過一項新法。根據這項法律,20世紀90年代以廉價購得國有企業—如今價值數十億美元—的寡頭應該向國家支付賠償金,有點像是為這些企業資產的膨脹繳納一次性稅款。這筆意外錢款將用來建立一個特別基金,資助「重要的改革」。卡西亞諾夫對這一建議很感興趣。政府可以得到額外的150億~200億美元用於修建新的高速公路、高速火車線路、電力網、機場及其他基礎設施。卡西亞諾夫讓霍多爾科夫斯基擬定一份法律草案,一周後草案就擬好了。卡西亞諾夫把草案呈送給普京總統,此後它便石沉大海。15普京已經開始思考懲罰霍多爾科夫斯基的其他辦法。
涅烏茲林記得從俄羅斯情報機構裡的一位相識那裡聽到了令人不安的消息。「我獲悉,一個直接向聯邦安全局局長帕特魯捨夫和他的副手安德雷·佐斯特羅夫茨耶夫匯報的特別小組成立了,任務是針對尤科斯公司展開刑事調查,並監視該公司的經理人和股東。」
夏初,一個叫國家戰略委員會的智庫發表了一份題為「國家與寡頭」的分析報告,由一位有影響的思想家貝可夫斯基執筆。人們認為他與國家安全部門關係密切。貝可夫斯基在文中提出,寡頭正在悄悄策劃一場政變,將國家杜馬置於自己的控制之下,從而改寫憲法,把霍多爾科夫斯基推上執掌實權的總理寶座,而將總統降為一個有職無權的人。
幾天以後,在普京的年度記者招待會上,一位事先安排好的記者提了一個有關貝可夫斯基報告的問題。有備而來的總統令人膽寒地提起他如何對付自己的政敵:「我堅信,經商和從政已經分家……不同意這一政策的人要麼已不存在,要麼被送到偏遠之地。」
普京有很多理由懼怕或厭惡霍多爾科夫斯基。兩年半以來,霍多爾科夫斯基一直無視總統要寡頭遠離政治的指示。即使是霍多爾科夫斯基自己的純粹商業活動同國家安全部門也起了衝突。後者把國家的自然資源,尤其是石油和天然氣,視為重要的戰略資產,不應交由私人管理,更不能交給外國管理。霍多爾科夫斯基的看法恰恰相反:私有企業的經營效率更高。如果外國的參與有益無害,又何樂而不為呢?
2003年4月,尤科斯(當時俄羅斯最大的石油生產商)同意與阿布拉莫維奇擁有的西伯利亞石油公司合併,組建一個資產達350億美元的世界第四大石油公司(阿布拉莫維奇正是靠這筆交易買下了切爾西足球俱樂部)。霍多爾科夫斯基接著又邁出了災難性一步,開始同美國的雪佛龍德士古石油公司和埃克森美孚石油公司談判,向它們中的一家出售尤科斯公司的一大筆股權。卡西亞諾夫總理批准了這筆交易。然而俄羅斯國家安全部門怒不可遏。
2003年夏天,局勢急轉直下。6月,尤科斯的保衛部門負責人阿列克謝·匹楚金因謀殺罪名被逮捕。次月,尤科斯的控股公司梅納特普集團董事長、霍多爾科夫斯基的商業夥伴亞歷山大·列別捷夫也遭逮捕。卡西亞諾夫總理馬上予以譴責,指出以經濟犯罪嫌疑的罪名逮捕企業家只會損害國家形象,令投資人望而卻步。
涅烏茲林作好了最壞的心理準備。「日子越來越不好過。他們甚至不屑於掩飾監視我們的車子。每天晚上上床時,我都準備好一個包,如果第二天凌晨5點他們來抓我,坐監獄所需的東西包裡面都有。」他離開俄羅斯去了以色列。然而直到最後一刻,霍多爾科夫斯基仍然無視種種警告。
10月份,武裝警察突擊搜查了霍多爾科夫斯基在莫斯科郊外開辦的孤兒院,帶走了該院的計算機。幾天後,埃克森美孚石油公司的總裁李·雷蒙德來到莫斯科參加一場經濟會議並與總統會談。他似乎給了普京一個(很可能是錯誤的)印象,霍多爾科夫斯基計劃向這家美國公司出售尤科斯-西伯利亞石油公司51%的控股權,而不是25%。霍多爾科夫斯基的副手亞歷山大·特默科承認:「像埃克森美孚石油公司這樣的公司不可能是一個小股東。當然它會說,我們可以買25%的股份,但需要給我們一個購買控股權的選擇。」
此時的普京似乎已經按捺不住心頭的怒火。日後英國石油公司的布朗回憶說:「霍多爾科夫斯基被捕前不久,我與普京的一次私下談話中,普京措辭嚴厲地順便提了一句:『我受夠了這個人的氣。』」
普京召見總檢察長弗拉基米爾·烏斯季諾夫,要他逮捕霍多爾科夫斯基。10月25日,霍多爾科夫斯基被逮捕。當時這位石油寡頭去了西伯利亞,天真到竟然無視兩天前收到的一份傳真。傳真由烏斯季諾夫簽字,要霍多爾科夫斯基就「尤科斯石油公司納稅時存在的問題」向總檢察長辦公室報到。霍多爾科夫斯基乘坐的飛機正在新西伯利亞市加油時,全副武裝的聯邦安全局軍人衝上飛機,給霍多爾科夫斯基銬上手銬領走。他即將因蔑視國家安全部門失去人身自由和個人財富。
震盪
一切含義盡在報紙的大標題中:「俄羅斯的一場政變」(《俄羅斯日報》)。《紐約時報》撰文:「俄羅斯頭號富翁週末被逮捕後,隨著俄羅斯的股票、債券和貨幣的暴跌,俄羅斯踉踉蹌蹌走向一場政治和經濟危機。」
霍多爾科夫斯基在實業家和企業家聯盟的同事發表了一個聲明,譴責逮捕霍多爾科夫斯基:「今天俄羅斯的商家不信任執法機構及其領導人,成千上萬的中小企業每天都受到這些機構的粗暴對待。當局犯的低級錯誤讓國家倒退了好幾年,人們不再相信當局所作的不允許扭轉私有化成果的保證。」
莫斯科貨幣交易市場因匯率暴跌而暫停了交易。普京的辦公廳主任沃洛申辭職。他的繼任人梅德韋傑夫公開質疑逮捕霍多爾科夫斯基是否明智。「這樣做很危險,因為沒有經過深思熟慮而採取的措施造成的後果將立即影響到經濟……造成政壇上的憤慨。」16在一團混亂中,普京拒絕了幾個寡頭的求見,並要求停止他所謂的「歇斯底里和投機活動」,然後補充道(似乎他不過是個旁觀者),法院逮捕一個人肯定不無原因。「在涉及執法機構工作的問題上,我不會見任何人,也不會做任何交易。」他說,政府的部長不應被拖入對這一問題的討論。
卡西亞諾夫總理講了一件不尋常的事—克里姆林宮想讓他任命一個人。前俄羅斯聯邦安全局的一位將軍維克托·伊萬諾夫是普京的首席獵頭顧問。他幾次給卡西亞諾夫打電話,敦促他任命一個年輕人擔任稅務部副部長。卡西亞諾夫婉拒了,表示不明白為什麼急於任命此人,並對他是否勝任這項工作表示懷疑。此人以前一直在聖彼得堡市的一家傢俱店工作。當時卡西亞諾夫不知道阿納托利·謝爾久科夫是財政部第一副部長(也是普京在聖彼得堡的老同事)維克托·祖布科夫的女婿。2004年2月卡西亞諾夫被解職後,謝爾久科夫立即被調到稅務部,負責調查霍多爾科夫斯基一案。兩周後,他又被提升為聯邦稅務局局長。普京現在有了一個他可以信任的人收集針對自己敵人的最致命的證據。
普京的兩副面孔
本章講述的種種事件—禁錮媒體、建立「垂直權力結構」、在重要部門安插普京的密友、車臣戰爭、對「庫爾斯克號」核潛艇沉沒的麻木反應、馴服寡頭以及打壓霍多爾科夫斯基—對西方那些從一開始就打定主意和普京打交道的人來說不啻一帖清醒劑。向西方領導人伸出手並在國內推行值得歡迎的經濟改革的這個人,同時也露出了他真實的一面,從而證實了他自己說過的一句話:一朝是契卡,永遠是契卡。普京的所作所為使西方一些人,尤其是小布什政府內有些人更加理直氣壯。他們從一開始就主張對普京採取強硬立場。
英國的《觀察家報》表達了一種普遍的看法,說現在對於普京是「關鍵時刻」。普京必須決定他想成為什麼樣的人。「是布什總統和托尼·布萊爾的一個思想傾向西方的盟友,還是一個內心深處懷念昔日蘇聯艱難歲月的人?……如果普京選擇專制的道路,倫敦和華盛頓就該重新評估關係。」17
然而就在西方對普京的幻想破滅之際,普京對他一直追求的西方幻想同樣也走向破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