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希望俄羅斯成為歐洲的一部分」
從1999年3月北約盟國開始轟炸南斯拉夫起,俄羅斯與北約的關係即被凍結。俄羅斯外交部長伊萬諾夫宣佈:「我們已經讓北約駐莫斯科代表捲鋪蓋走人。對南斯拉夫的侵略停止之前,我們不會與北約有任何接觸,包括北約秘書長。」
然而2000年伊始,普京剛出任俄羅斯代總統不久,位於布魯塞爾的北約總部秘書長辦公室的電話鈴響了。打電話的不是別人,正是伊萬諾夫。新上任的北約秘書長羅伯遜著實吃了一驚。10月他到布魯塞爾走馬上任後,將爭取使俄羅斯「恢復安全合作」確定為他的首要任務之一。然而迄今為止,沒有取得任何進展。
伊萬諾夫故作羞澀、扭扭捏捏地說:「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正在考慮造訪莫斯科的話,你或許會發現你很受歡迎。」1
於是羅伯遜成了西方第一個會晤俄羅斯新總統的重要政治家。2月,他乘坐德國空軍提供的一架飛機飛抵莫斯科。
在機場,普京問:「為什麼您乘一架德國飛機來呢?」
羅伯遜馬上意識到,鑒於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德國空軍轟炸機造成的恐怖,他乘坐的這架飛機上面塗的德國空軍徽記在俄羅斯觸動了某根敏感的神經。羅伯遜解釋道,北約本身沒有飛機,所以他不得不借用成員國的飛機。
「哦,原來如此,」普京試著講英文,「秘書長,也許下一次您再來應該乘一架英國飛機。」
羅伯遜給普京帶來了一份禮物,一本講述沙皇宮廷的英文書。他是在一家舊書店裡淘到的。俄羅斯的這位領導人喜笑顏開,原來他正在努力學英語,因為他又增添了很多要「交際」的外國領導人。
普京告訴羅伯遜:「我喜歡大聲朗讀英文書,作為練習。」隨後他又補充說,「所以我的狗現在英文很流利。」
兩人的會面不只是展開魅力攻勢和互開玩笑,也談了實質內容。羅伯遜記得,普京相當坦率,講話切題。「當時他不像現在那樣自信。他剛剛上任,甚至連總統還不是,只是代總統。」
普京說:「我想解決我們雙邊關係中存在的問題。目前我們的關係並不具有建設性。我想逐步恢復與北約的關係,但不可能一蹴而就。在這一點上很多人與我有分歧。」普京指了一下他的國防部長馬歇爾·謝爾蓋耶夫元帥和外交部長伊戈爾·伊萬諾夫,「但我知道我想要什麼。我希望俄羅斯成為歐洲的一部分,這才是它未來的歸屬。讓我們看一看如何能最好地達到這一目的。」
英國大使告訴羅伯遜,他對這一果敢的早期外交政策決定印象深刻。鑒於當時俄羅斯與北約的關係極為緊張,普京說「我想恢復這種關係」不同尋常。羅伯遜感到,普京想發展「一種線條清楚的關係」,撇開昔日遺留下來的障礙,只談重大問題。「他們希望被當做世界上的一個重要成員。」
還有一位世界領導人熱衷於滿足俄羅斯的願望。布萊爾首相看到,英國有機會成為俄羅斯在歐洲的「最佳夥伴」,並決定於3月上半月訪問俄羅斯,普京當時甚至還沒有當選總統(大選定於3月26日舉行)。此時,布萊爾比德國總理施羅德,或法國總統希拉克更願意遷就普京在車臣發動的戰爭。英國外交部對這位前克格勃特工存有戒心。顯然此人是車臣戰爭的導演。然而布萊爾在唐寧街的顧問堅持認為,普京是一位新型的領導人,一個值得對他盡早壓寶的人。布萊爾辦公廳主任喬納森·鮑威爾說:「根據我的經驗,克格勃官員在昔日的蘇聯官僚體制中屬於比較開放的一批人。我們決定在競選期間就與他接觸,而不是等到選舉結束以後。那時等著見普京的人會排成長隊。這樣做有一定的風險,但我們認為應該這樣做,而且也確實產生了結果。」2
鮑威爾說,布萊爾出訪俄羅斯前幾乎沒怎麼關注車臣問題。直到上飛機後,才開始閱讀為他準備的背景材料文件夾。「外交部準備的文件夾令布萊爾越看越惱火,因為早在那時,托尼已經對伊斯蘭恐怖主義感到擔憂。他看到了它的危險性,覺得我們在對待俄羅斯對付伊斯蘭恐怖主義的做法上有那麼點『雙重標準』的味道。於是他在飛機上決定,待到雙方舉行記者招待會時,在車臣問題上他要給普京一點自由行事的空間。」
普京滿面春風地全程陪同首相及夫人切麗遊覽了自己的故鄉聖彼得堡市,參觀國立冬宮博物館,在沙皇金碧輝煌的夏宮彼得宮舉行會談,傍晚前往馬林斯基劇院,觀看普羅科菲耶夫的歌劇《戰爭與和平》。唯一一個不快的小插曲是在彼得宮舉行會談時,英國大使羅德裡奇·萊恩爵士一屁股坐在一把椅腿細長的古色古香的椅子上,把椅腿壓斷了。
普京俏皮地說:「我希望你會賠償這把椅子。」據一位目擊者說,普京不完全是開玩笑。
這次訪問極其圓滿。這是布萊爾想要的結果。鮑威爾承認,葉利欽與法國人和德國人(更不要說克林頓了)打得火熱,英國感到自己被撇在了一邊。現在布萊爾自己「擠了進來」。總統選舉剛一結束—大選不過是走個形式而已,普京贏得了53%的選票—布萊爾馬上邀請普京訪問倫敦。「格羅茲尼屠夫」受邀去溫莎宮拜見女王時,媒體一片嘩然。3
一段時間內,布萊爾的確看上去成了普京在西方的主要聯繫人。11月美國總統選舉結果未定,在佛羅里達州重新計票時,普京打電話給布萊爾,詢問他是否應該給小布什打電話表示祝賀。鮑威爾回憶道:「托尼建議普京等一等,待局勢明朗後再說。普京非常感謝,於是沒有給小布什打電話。這件事很有意思,通常你不可能與俄羅斯總統有這麼深的關係。我們因此感到,這寶是壓對了。」
當然,考慮之一是英國的商業會受益於更密切的政治關係。因此4月訪問倫敦時,普京會見了一批大企業家。英國石油公司的首席執行官約翰·布朗勳爵對普京印象深刻:「他令人耳目一新。」普京向英國商人許諾要嚴守法律,打擊腐敗。普京不苟言笑的冷漠舉止讓他們感到,他說話是算數的。3年後,在普京和布萊爾主持的一個儀式上,英國石油公司和俄羅斯的一家大石油公司俄羅斯秋明石油公司(TNK)簽署了一份組建一個兩家各佔50%股份的合夥公司的合同。當時,英國石油公司投入的67.5億美元是有史以來俄羅斯得到的最大一筆投資。雙方皆大歡喜。然而,隨著普京開始質疑把本國的戰略資產賣給外國人的做法,前面將是一條崎嶇不平的道路。
看到普京的靈魂
至於美國,普京已經決定耐心等待克林頓餘下的任期結束,再開始向小布什的班子伸出觸角。俄羅斯人早就預料到小布什會獲勝。2000年7月底,他們甚至派了一個代表團參加在費城舉行的共和黨全國代表大會。成員之一米哈伊爾·馬格羅夫是俄羅斯上院的議員和公關專家,他曾在普京的競選班子裡幹過。他說,這是統一俄羅斯黨對外聯絡的一項內容,「與世界各地的保守黨交往」,目的是為普京的黨派打造中間偏右的「牌子」。團員會晤了賴斯和小布什班子裡的其他成員。會晤的時間並不長,但足以使他們再次受到邀請,參加1月份的總統就職典禮。4
就職典禮那天,賴斯找到一位俄羅斯外交官,要他代表美國新政府向普京轉達一個積極的口信。賴斯會講俄語,而且是一位蘇聯問題專家。在隨後的年月裡,布什在制定俄羅斯政策時,她的作用舉足輕重。賴斯的口信表達了對發展友好關係前景的期待,但絕不是比爾—鮑裡斯秀的重演。賴斯認為,克林頓與葉利欽之間的親密關係,個人色彩過於濃厚,而且他要求俄羅斯人對其在車臣的所作所為負責時表現得太軟弱。2000年12月31日,《芝加哥論壇報》刊登了賴斯撰寫的一篇文章,嚴厲批評了克林頓的政策。
美國政策的缺陷在於,克林頓始終欣然接受葉利欽和他身邊被視為改革者之人的做法完全失敗了。美國當然需要與國家元首打交道,而葉利欽是俄羅斯的總統。
然而,美國對民主和經濟改革的支持成了對葉利欽的支持,他的議程成了美國的議程。
明明沒有改革,美國卻作證說俄羅斯正在改革,在沒有任何重大變革跡象的情況下繼續通過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向俄羅斯提供資金。
一些耐人尋味的私有化手段因而被捧為經濟自由化,對一些權勢人物掠奪國家資產的現象要麼視而不見,要麼置若罔聞。俄羅斯的現實與美國政府對俄羅斯經濟改革的看法完全不符。
賴斯還知道,麻煩事還在後面,因為小布什打算比克林頓更堅決地追求建立一個導彈防禦體系的目標。在一次採訪中賴斯說:「布什講得很明白,重新調整軍備控制中的攻防關係對他極為重要,而《反彈道導彈條約》是導彈防禦的一大障礙。」5
然而普京認為,白宮換主是一個好兆頭。2001年1月小布什就任總統後,俄羅斯期待著與他建立一種新型關係。
沒想到,不久發生了一件讓俄羅斯人猝不及防的事。3月,美國人宣佈驅逐在華盛頓和紐約打著外交官幌子從事情報活動的50名俄羅斯間諜。俄羅斯當時沒有意識到,而且時至今日(根據我們通過採訪所瞭解的情況)仍沒有意識到,新一屆小布什政府對這件事同樣毫無準備。俄羅斯人以為,小布什決定上台伊始發出了一個強硬信號,而實際上他不過是打發掉從他的前任接手過來的一個難題。
此前,美國聯邦調查局局長路易斯·弗裡查明了50名外交人員的真實身份,然而克林頓政府不願意將他們驅逐出境,擔心克林頓任期即將結束時會損害與葉利欽的特殊關係。如今弗裡看到白宮換了主人,加之他知道自己不久也要走人,於是決定走之前了斷這件事。
在一次採訪中,新總統的國家安全事務副助理斯蒂芬·哈德利回憶說:「弗裡堅持己見,認為必須對美國境內的俄羅斯間諜網採取行動。我感覺,這件事他憋在心裡已經很久了,但出於一系列的原因,克林頓政府在任期即將結束的最後一年裡覺得時機不妥。這意味著它成了新總統必須面對的問題。我們的判斷是,這個問題無法迴避,並需要採取行動,而且要盡早盡快。這些人都是貨真價實的間諜,而不只是外交官。驅逐他們不是出於政治目的,也不是要發出什麼信號。決定已經作了,繼續拖下去不會使問題變得更容易處理。」6
通知俄羅斯人的差事落到了布什的國務卿鮑威爾身上。他禮節性地召見了俄羅斯大使尤里·烏沙科夫,他也得以有一個機會與新任國務卿見面。鮑威爾先以輕鬆話題開場:「你想聽好消息,還是壞消息?」
烏沙科夫回答說:「好東西留待上甜點時吃。」
鮑威爾於是端上了「開胃小吃」。他客氣地解釋說,雖然有一個君子協定,每一方可以在己方使館裡安排一定數量的間諜,但是俄羅斯的間諜數量遠遠超出了這一限額。「我們已經查明了大約50個人的身份,明天我們將通知你們具體是哪些人。他們必須在幾天之內離境。我需要你一回使館便打開傳真機,通知莫斯科。」7
烏沙科夫立即把這一消息告訴了他的外長伊戈爾·伊萬諾夫,伊萬諾夫怒不可遏。他回憶道:「我們得出的結論是,這是一次有政治目的的舉動。我們認為,美國人這樣做是想向世人顯示,誰是世界的霸主。」8
消息傳到莫斯科後,戳到了俄羅斯人的痛處。普京過去16年就是幹這行的,被驅除的人都是他的契卡同事。普京召開了一次由負責軍事、外交和安全事務的各位部長組成的聯邦安全會議。會議決定以同樣的方式回敬美國人,但要讓他們更難受。聯邦安全會議首腦謝爾蓋·伊萬諾夫掛通了美國國家安全事務助理賴斯的電話,通知她說:「我們會對你們毫不客氣。我們將驅逐你方的50名外交官,但不會馬上這樣做,而是拉開一段時間。我們不僅會精心挑選真正的間諜,還要挑選『乾淨的』外交官。我們要讓你們的使館亂成一團。」9
針鋒相對的互相驅逐開始了。然而小布什的班子急於向前看,畢竟這件事不是他們開的頭。鮑威爾打電話給俄羅斯外長伊戈爾·伊萬諾夫,建議了結此事。
伊萬諾夫回答說:「這件事還沒完,我們將驅逐50個人。如果你們驅逐我方更多的人,我們會一直奉陪下去。要不了多久,我們雙方的外交官就會被驅逐淨盡,只剩下你我二人處理我們的雙邊關係。」
兩人同意叫停。5月18日,伊萬諾夫攜帶普京的一封信飛往華盛頓。這位俄羅斯領導人不再糾纏於此,在信中強調了他對北約秘書長羅伯遜講過的同樣觀點。他希望重新啟動兩國關係,以建立一種新型的夥伴關係。鮑威爾和伊萬諾夫一致認為,兩國總統需要見面。他們選了一個中立的場所—斯洛文尼亞,時間定在2001年6月16日。
正是在位於首都盧布爾雅那以北不遠、建於16世紀的布爾多城堡裡,彼此從未見過面的小布什和普京開始了兩人的首次約會。普京模仿對方的能力極強,並能博得他們的信任。靠著這種能力,他成了克格勃一位出色的「交際家」。普京青睞的一位關係很廣的克里姆林宮記者葉蓮娜·特雷基波娃敘述說,普京任聯邦安全局局長時曾帶她去一家日本壽司餐館吃飯。「他極善於與人打交道……堪稱一位人際關係大師……能像一面鏡子一樣反射出和他在一起的人,讓他們覺得他同他們是一類人。他做得很巧妙,對方顯然沒有察覺到,仍自我感覺良好。」10
在布爾多城堡,普京對小布什施展了他的魔法。小布什提起他在背景材料文件夾裡讀到的普京人生中的一個插曲,普京母親曾送給兒子一個基督十字架,而普京讓人在耶路撒冷為這個十字架祈福。普京馬上意識到,這件事引起了布什內心的共鳴。據布什自己親口對美國記者伍德沃德說,普京答道,「確有此事。」11
布什說,他告訴普京,他沒有想到,一個共產黨人,一個克格勃特工竟願意戴一個十字架(此次會晤普京並沒有戴十字架,不過一個月後他確實把這個十字架帶到熱那亞給布什看)。布什說:「對我來說,這件事意義深遠。總統先生,我能稱呼您弗拉基米爾嗎?」
普京隨後告訴布什,他父母家的別墅在一場大火中坍塌。他從廢墟中想找到的唯一物件就是這個十字架。「我記得,消防隊員的手掌張開後,露出了我母親送給我的十字架,似乎是命運使然。」布什簡直聽迷了。
兩人繼續私下交談時,等候在外面的兩位總統的助手變得焦慮不安起來。布什的國務卿鮑威爾一直與俄羅斯外長伊戈爾·伊萬諾夫聊天。日後鮑威爾回憶道:「我和伊戈爾、還有兩國代表團的其他成員坐在那裡,假裝是在開會討論重大問題,其實我們大家不過是枯坐而已,用手指輕輕敲擊著桌面,猜測兩人到底在幹什麼。」12
兩國總統最後終於露面,共同出席了一場記者招待會。一位記者問了布什一個要命的問題:「美國人可以信賴此人嗎?」中了魔法的布什激動萬分,「我從這個人的眼睛裡看出,他是一個極為坦誠和值得信任的人。我們談得很好,我看到了他的靈魂。」
普京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轉向布什,用英語輕聲說:「謝謝您!」布什的助手們聽呆了。賴斯小聲對一位同事說:「天哪!後一句話夠我們解釋的。」
鮑威爾後來把總統拽到一邊說:「您知道,您可能看到了您說的這一切,可我從他眼睛裡看到的是一個克格勃特工。別忘了,他說一口流利的德語不是沒有原因的。他曾是克格勃在德國的間諜,而且是克格勃的頭子。」
直到布什總統任期結束,「看見了他的靈魂」這句話始終糾纏著他。
共同打擊塔利班
時隔不到3個月,兩人的友誼就面臨考驗。2001年9月11日恐怖分子對美國發動了世界上傷亡最慘重的襲擊後,普京是最早打電話給布什表示哀悼和支持的世界領導人之一。
觀看飛機撞向世貿大樓和五角大樓的新聞畫面令普京感到震驚,但他並非一點思想準備也沒有。就在前一天,他打電話給布什,說他認為「一項重大陰謀」正在醞釀中。此前,9月9日,阿富汗反塔利班的北部聯盟領袖馬蘇德遭到暗殺。俄羅斯情報部門認為,這是一個惡兆。幾年來,俄羅斯一直向北部聯盟提供武器和現金,以求遏制宗教極端主義的蔓延。
普京立即在克里姆林宮召見安全部門的首腦,詢問他們能幫什麼忙。他們首先想到的是推遲即將在太平洋舉行的一次大規模海軍演習,因為這有可能會不必要地分散美軍的注意力。普京給白宮打電話,然而無法與布什總統通話。當時布什正乘坐空軍一號飛往一個安全的地方。賴斯接了電話,她在白宮的地下室裡,這裡剛剛作出一項決定,下令美軍進入最高一級警戒狀態,即三級警戒狀態。
日後賴斯在一次採訪中回憶說:「我告訴普京,美軍已經進入最高一級警戒狀態。我記得他說:『我知道。』我馬上想到,他們當然知道了,他們正在注視我們的軍隊進入警戒狀態!普京告訴我,他們降低了自己部隊的警戒等級,並取消了一切演習。當時我想,冷戰真的結束了。」13
美國人很快決定了如何反擊。這次襲擊是本·拉登領導的基地組織在阿富汗策劃的。該組織得到了阿富汗塔利班政府的支持。普京問還能做點什麼時,答覆是明確的:除了美國在該地區的航空母艦外,對阿富汗發動打擊的唯一合適地方就是前蘇聯的幾個中亞共和國。而這幾個共和國—烏茲別克斯坦、塔吉克斯坦和吉爾吉斯斯坦—雖然名義上獨立了,但莫斯科對它們仍然具有極大的影響力。
普京的第一反應是請這些中亞國家給予配合,並告訴了美國人他的想法。然而普京在自己的政府內遭到未曾料到的反對。強硬派人士、現任國防部長謝爾蓋·伊萬諾夫是普京最緊密的盟友之一,而且和普京一樣曾是克格勃間諜,但比普京更文雅,更瞭解西方。他也是康多莉扎·賴斯與莫斯科之間的主要聯絡渠道。賴斯出任布什的國家安全事務助理時,伊萬諾夫在俄羅斯擔任同樣的職務。2001年3月,伊萬諾夫改任國防部長,但賴斯喜歡他,繼續保持了與他的聯絡渠道(儘管根據外交禮節,賴斯本應該與俄羅斯新任國家安全顧問弗拉基米爾·盧沙洛直接打交道)。據賴斯講,在盧布爾雅那首腦會議上,布什問普京:「如果我們找不到你,需要一位你信得過的代理人的話,應該打電話找誰?」普京說:「那就找謝爾蓋·伊萬諾夫。」布什答道:「我這邊是康迪(賴斯暱稱)。」
恐怖主義襲擊後僅3天,「可靠的代理人」伊萬諾夫突然對俄羅斯助美國一臂之力的立場唱起了反調」。他在訪問亞美尼亞時說:「我看不到任何哪怕是假設北約在中亞國家領土上開展軍事行動的可能性。」
美國人對彼此互相矛盾的信號困惑不已。這幾個中亞國家並非世界上偉大的民主國家,但它們的總統突然間紅得發紫。普京派他的國家安全事務顧問盧沙洛去中亞國家打探口風。布什派自己的副國務卿博爾頓去烏茲別克斯坦首都塔什干爭取該國總統卡裡莫夫的支持。美國人現在沒有心思再去糾纏這種事情。賴斯日後回憶道:「烏茲別克斯坦就是一個價碼問題。卡裡莫夫需要錢,他知道我們有求於他。」博爾頓顯然發現,卡裡莫夫願意效力。「我事先為艱苦談判作了充分的準備。而卡裡莫夫說:『你幹嗎不要求建立一個永久性的基地呢?』」14
這恰恰是俄羅斯人,而不只是伊萬諾夫最擔心的事:美國人的「軍事存在」—為了打阿富汗戰爭有限使用中亞的軍事基地—可能會演變為某種更永久、更具有政治性的東西。
伊萬諾夫回憶道:「我們擔心,一旦美國人在這個地區立足,『推行民主』就會接踵而至。我們非常熟悉這些國家,它們曾是同一國家(蘇聯)的一部分。正如我們在俄羅斯所說,『東方是一個異常詭秘的地方。』我們擔心,政治進程有可能開始對我們十分不利。日後的局勢發展驗證了這一點。吉爾吉斯斯坦、烏茲別克斯坦、塔吉克斯坦等國的領導人開始向我們訴苦,他們對美國人有求必應,然而美國人開始同反對派搞在一起推行民主。」15
這是最早的跡象,其表明普京領導的俄羅斯把自己鄰國實行民主的前景視為一種威脅。
9月22日,星期六,普京在他的別墅召集國防部長和安全部門首腦開了6小時的會,討論危機問題。他的別墅位於索契俯瞰黑海的懸崖頂端,掩隱在樹叢之中。普京認為,幫助美國人不僅符合美國的利益,而且符合俄羅斯的自身利益。首先,長期以來,莫斯科一直對幾個中亞共和國內伊斯蘭勢力的抬頭感到不安,阿富汗煽動了其中的一些勢力。自從20世紀80年代俄羅斯在阿富汗的戰爭慘敗後,它再也無力向阿富汗派出地面部隊。如果美國人替他們出兵,俄羅斯又何樂而不為呢?謝爾蓋·伊萬諾夫回憶說:「作為回報,我們指望能得到美國人的幫助。我們知道阿富汗境內有哪些訓練營地—我的意思是,我們掌握著準確的地圖坐標。這些營地用於訓練恐怖主義分子,包括來自車臣和達吉斯坦,還有塔吉克斯坦和烏茲別克斯坦等地的恐怖分子……我們指望美國人會搗毀這些營地,或是抓獲這些恐怖分子,移交給我們。」
其次,普京把「9·11」恐怖主義襲擊同他在車臣面對的世界範圍內的恐怖主義威脅聯繫在一起。協助美國人只會有助於獲得對他打擊恐怖主義的支持(或至少不再批評他打擊恐怖主義)。普京已經向美國人講述了基地組織和車臣極端分子之間的聯繫。他甚至稱,本·拉登本人去過車臣兩次。現在俄羅斯人有一個機會協助美國人剷除俄羅斯本國境內麻煩的部分根源。普京告訴手下的人:「我們必須看到,世界形勢發生了變化。」
強硬分子被說服了。普京在一次採訪中說:「甚至持懷疑態度的人也同意了我的看法。新的形勢意味著我們必須協助美國人。」
散會後4小時,普京打電話給美國總統,通知他作出的決定。普京回憶說:「這是一次涉及實質性內容的交談,我們就馬上採取的具體步驟以及長遠步驟達成了一致。」普京表示,如果美國飛行員在阿富汗北部上空被擊落,俄羅斯願意提供後勤支持、情報及搜尋救援,甚至出於人道主義目的,給予美國軍用飛機飛越俄羅斯領空的權利。他告訴布什,更重要的是,「我準備通知與我們保持友好關係的中亞各國政府的領導人,我們不反對美國在中亞發揮的作用,只要它是為了打擊恐怖主義,而且是暫時的,而不是永久的」。16最後一句話至關重要。10年以後(儘管2009年俄羅斯人試圖讓美軍離開中亞),美軍仍在使用位於吉爾吉斯斯坦的瑪納斯空軍基地。172005年,美軍被趕出了烏茲別克斯坦的基地。
美國對阿富汗的戰爭主要採取了空中打擊的形式。與此同時,阿富汗人自己(反塔利班的北方聯盟)將參加地面戰鬥。賴斯說,她和謝爾蓋·伊萬諾夫受命負責向北方聯盟提供軍火、為作戰作好準備。就在普京在索契與布什通話的同時,俄羅斯的總參謀長阿納托利·克瓦什寧將軍正在塔吉克斯坦與一位北方聯盟的領導人舉行會談。
俄羅斯現在似乎在反恐戰爭中完全與美國結成同盟。謝爾蓋·伊萬諾夫稱,阿富汗戰爭打響後不久,塔利班的代表找到部署在與阿富汗接壤的塔吉克斯坦邊境的俄羅斯邊防部隊。「他們稱,奧馬爾授權他們建議俄羅斯和塔利班聯手同美國人作戰。」美國國防部長拉姆斯菲爾德訪問莫斯科時,普京提到了這件事。普京用英語說,「我們的答覆只有一個」,同時打了一個粗魯的俄羅斯手勢,攥起拳頭,把拇指夾在食指和中指之間。拉姆斯菲爾德大笑,說:「我們打的手勢略有不同,不過我明白你的意思。」18
10月7日,美國人發動了打擊。這一天是普京的生日,普京和受邀參加生日晚宴的客人一道觀看電視播放的首次空中打擊的畫面。國防部長謝爾蓋·伊萬諾夫轉向普京,舉起一杯伏特加說:「弗拉基米爾·弗拉基米諾維奇,這是送給你的生日禮物。」
喬治—弗拉基米爾秀
普京似乎回答了盧布爾雅那那位記者提出的「美國人能否信賴此人」的問題。普京欣喜地看到,他被看做與西方步調一致,而不是與它為敵。接下來他繼續發動魅力攻勢,首先訪問了德國,在德國議會從頭到尾用德語發表演講,給東道主留下了深刻印象。
普京強調了他的國家與西方在反恐上的合作,並將之與轟炸塞爾維亞時俄羅斯挨的一記耳光作了比較。轟炸塞爾維亞一事雖然過去兩年了,但造成的創傷仍未癒合(普京仍難以釋懷)。「他們往往在我們沒有參與的情況下作出決定,事後才敦促我們支持作出的決定。然後他們重彈忠於北約的調子,甚至說沒有俄羅斯的參與,這些決定無法執行。讓我們捫心自問:這種情況正常嗎?這難道是真正的夥伴關係嗎?」
普京說:「沒有一種信任的氣氛,就不可能有一個團結的大歐洲。」他隨後闡述了一個最終結束冷戰的宏偉前景:「今天,我們有責任告訴世人,我們擯棄了昔日的成見和野心。從今以後,我們將共同確保歐洲乃至全世界人民的安全。」
德國總理施羅德完全支持普京提出的俄羅斯參與「共同」確保歐洲安全的想法。早在普京來訪前,德國人已經開始思考不可想像的事:俄羅斯或許會成為北約的一個成員。日後施羅德在一次採訪中回憶道,他們討論了他稱為「頗具遠見的」外交政策思路。「我與普京討論了俄羅斯加入北約是否可能的問題,而我覺得完全可能。這一前景對俄羅斯,也對北約不無裨益。」19
一周後,普京前往布魯塞爾會見北約秘書長羅伯遜,打算繼續試試運氣。會談伊始,普京的開場白令羅伯遜吃了一驚:「你什麼時候邀請俄羅斯參加北約?」20
普京的顧問謝爾蓋·普裡霍季科堅持說,普京不過是「打個比喻」,可羅伯遜卻當真了。21他耐心地解釋說,加入北約的程序不是這樣的。羅伯遜回憶道:「我說,『總統先生,我們不主動邀請他國參加北約。一國需要首先提出申請,然後經過一套證明它能夠被納入北約體系的程序,北約才會邀請它加入。』普京聳了聳肩,說了一句話,大致意思是:『俄羅斯不會和一些無足輕重的國家擠在一起排隊。』我說,『既然如此,我們能否不再就加入北約問題繼續外交舞劍,而是認真研究一下建立一種實際可行的關係,看看這樣做會有什麼結果?』」22
普京毫不氣餒,繼續作出和解的姿態向西方求愛。從布魯塞爾返回莫斯科後,普京批准關閉在海外的兩個蘇聯時期的軍事設施:位於越南金蘭灣的一個海軍基地和位於古巴盧爾德的一個偵聽站。俄羅斯官員私下裡承認,這兩處設施耗資巨大,他們樂見甩掉它們。不過他們仍然希望對方能把關閉這兩個基地視為善意的信號,並對此投桃報李。莫斯科在一系列始終關注的問題上,期待對方作出妥協。蘇聯時期,美國於1974年頒布了一項法案,後稱之為《傑克遜–瓦尼克修正案》,限制與蘇聯的貿易,直到它取消了對猶太人移居海外的限制。這個問題早就不復存在,然而《傑克遜–瓦尼克修正案》仍未廢除,儘管俄羅斯一再請求廢除該法(美國人也多次許諾過)。俄羅斯還想加入世界貿易組織,以促進本國的經濟發展。然而美國不給俄羅斯的申請放行,還對進口的俄羅斯鋼材增加了關稅。最重要的是,普京依然心存希望,他的良好表現或許會給《反彈道導彈條約》帶來一線生機,甚至會使美國人回心轉意,放棄導彈防禦體系。
他的希望很快就破滅了。布什競選總統時作出的許諾之一即在美國建立一個全國導彈防禦體系,而《反彈道導彈條約》成了他的絆腳石。
2001年11月普京訪問美國時,這一問題被置於議程之首。美國人試圖說服俄羅斯人,他們完全無須害怕導彈防禦體系,因為它是為了保護美國今後不受諸如伊朗、伊拉克和朝鮮(不久前他稱這幾個國家是「邪惡軸心」)這樣的「流氓國家」可能研製出的導彈的襲擊。因此防禦體系不會打破美俄戰略平衡。鮑威爾回憶說:「總統想向普京總統表明,他,布什,知道冷戰已經結束了,而我們必須避免用冷戰的眼光審視俄羅斯聯邦。」23
據國家安全事務副助理哈德利稱,布什說:「我個人傾向於我們雙方一致同意退出《反彈道導彈條約》,並宣佈就彈道導彈防禦體系展開合作。弗拉基米爾,如果你覺得由我單方面宣佈退出,從而你可以與此撇清關係對你更有利的話,我沒問題。你甚至可以批評我幾句。」24
現在輪到美國人竭力想用柔曼的音樂誘惑普京了。布什邀請普京前往他位於得克薩斯州的克勞福德農場,普京備感榮幸。他解釋說,他從未去過另一位世界領袖的家。氣氛十分和諧。室外雷鳴電閃,室內爐火熊熊。蘇聯時期的一位英雄人物范·克萊本為客人彈奏了樂曲。早在1958年,他即奪得了柴可夫斯基鋼琴大賽的冠軍。賴斯展示了她的舞姿,普京的外交部長伊戈爾·伊萬諾夫用西班牙語同布什總統交談。他回憶道:「我說西班牙語,因為我曾在西班牙工作過。布什知道後,總愛用西班牙語與我聊天。他稱呼我『伊吉』(伊戈爾暱稱)。他喜歡說,『伊吉,comoestas(西班牙語裡『近來好嗎』的意思)?』」25
然而在《反彈道導彈條約》問題上,雙方立場絲毫沒變。普京無意和美國人一起退出該條約,從而給美國人提供一塊遮羞布。雙方同意的唯一一點是,布什不會在普京仍在美國期間宣佈退出《反彈道導彈條約》,以免令普京難堪。
12月,國務卿鮑威爾飛抵莫斯科去埋葬該條約。鮑威爾通知普京,3天之內布什總統將公開宣佈美國單方面退出《反彈道導彈條約》。鮑威爾講述了普京作出的耐人尋味的反應:「普京用冷冰冰的目光注視著我,開始抱怨起來,『這太糟糕了。你們正在踢掉戰略穩定的凳子腿,我們會在此事上批評你們的。』我說,『總統先生,對此我完全理解。』隨後普京臉上綻開笑容,傾身向前對我說,『很好!我們終於甩掉這一問題了。現在你和伊戈爾(伊萬諾夫)趕緊商討一個新戰略框架。』我回答說『是,長官』。」26
不到5個月,一個新的戰略武器限制條約拼湊而成。同此前冷戰時期的《限制戰略武器條約》及戈爾巴喬夫和葉利欽和老布什簽署的兩份《削減戰略武器條約》相比,新條約不那麼起眼,只有薄薄的兩頁A4紙。雖然它削減了雙方的核武庫,但沒有任何核查條款,甚至也沒有規定永久銷毀核武庫的任何義務。但布什和普京都需要這麼一個具有象徵意義的條約。兩國領導人打得火熱,因而需要一個條約證明這一點。
新條約簽署後,普京及夫人陪同布什及夫人勞拉參觀了克里姆林宮,隨後把他們領到自己的別墅,一起在池塘邊垂釣—普京是在回報布什邀請他去克勞福德農場。次日,他們飛到普京的家鄉聖彼得堡市,參觀了該市宏大的戰爭紀念館、冬宮博物館和一所大學。之後普京偷閒參加了一場柔道比賽。當天晚上,兩國總統偕夫人,外加雙方的各位部長和助手,在著名的馬林斯基劇院觀看了《胡桃夾子》芭蕾舞劇。
這時發生了一件有趣的事。賴斯和謝爾蓋·伊萬諾夫成了一對好朋友。雖然兩人都酷愛芭蕾舞劇,但誰也不想坐3個小時觀看《胡桃夾子》。燈光漸漸暗下來後,伊萬諾夫欠身問賴斯:「康迪,你真想看《胡桃夾子》嗎?」
「你有什麼打算?」
「我建議你去另一個地方。你聽說過艾夫曼的芭蕾舞嗎?」
賴斯有所耳聞。鮑利斯·艾夫曼是一位更合她口味的先鋒派編舞家。她回答道:「走,看他的芭蕾舞去。」
伊萬諾夫和賴斯溜出馬林斯基劇院,直奔艾夫曼的排練房。兩人並排坐在排練房裡,聚精會神地觀看了一場精彩的演出。整個排練房裡,只有他們兩位觀眾(除了被派來陪同他們的一臉不樂意的國家安全事務顧問弗拉基米爾·盧沙洛)。
伊萬諾夫後來回憶道:「我看得出,她很喜歡這出芭蕾舞劇。這種事情,裝是裝不出來的。」27
兩人趕在《胡桃夾子》演出結束前趕回馬林斯基劇院,恰好趕上和官方代表團一起於午夜時分乘遊船沿運河遊覽聖彼得堡市。
賴斯在一次採訪中吐露說:「個人關係的確起作用。我開始相信,謝爾蓋·伊萬諾夫是一個能說到做到的人。我認為,他對我也有同樣的信心。」28
一個新時代似乎真的降臨了。有誰會想到,時隔不久,這一切即將成為過眼煙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