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選刊(2012年第11期) 短篇小說 炭河(韓振遠)
    《炭河》文\韓振遠

    選自《山東文學》2012年第10期

    【作者簡介】韓振遠:山西省臨猗縣人。中國作協會員,山西散文學會副會長,曾在《人民文學》《山西文學》《天涯》等刊發表大量小說散文。曾獲「郭沫若散文隨筆獎」,《黃河》優秀中篇小說獎。

    1

    鐵鎖覺得才睡了一會兒就被搖醒了,迷迷糊糊的,還想在炕上再賴一會兒,馬上又感到不對。平常,喊他起床的是媽,等到他洗完臉,走出家門時,爹要麼下河還沒回來,要麼打著很響的呼嚕還沒睡醒。鐵鎖爹是個艄公,到河裡跑船經常一月半月不回家。鐵鎖記得,昨晚睡覺時,爹明明還不在家,沒想到這麼快就回來了,而且聲音急迫,像出了什麼大事。他坐起來,揉揉眼,一副很不情願的樣子。爹朝他背上狠狠拍了一巴掌,有點兒疼,他便徹底醒了,瞇眼坐起來。爹說:快穿衣裳,跟臭蛋請假。

    鐵鎖嘟囔:請什麼假?

    爹說:漲河了,撈炭。

    爹說這話時,興奮得像一匹昂揚的叫驢。鐵鎖以前聽爹說過撈炭,也跟著興奮起來,一蹬腿穿上短褲,跳下炕要洗臉。爹說:洗屁臉,一會兒下了河有你洗的。快去,跟你師傅請假。

    媽在灶房急得團團轉,嘮叨:本來想昨天蒸饃呢,見你沒回來,就沒蒸,只剩下兩個了,你和娃先帶上。

    媽把兩個饃用手巾包好,又剝了兩根蔥。說:他爹,先帶上,面都發好了,我馬上蒸,趕天明就出籠。

    爹說:蒸什麼饃,撈炭要下死力氣,烙油厚旋!往面裡多打幾個雞蛋,再放些芝麻,烙好送到河灘。

    油厚旋是河沿子一帶對烙餅的叫法。聽爹這麼說,鐵鎖馬上想到香噴噴的油厚旋。他記得,都快一年沒吃過油厚旋了。平時,干再重的活,爹也捨不得讓媽烙油厚旋。今天爹讓媽烙油厚旋也不是因為撈炭活重。那是為什麼呢?鐵鎖想,大概因為河裡的炭吧。

    月色水一樣在巷裡流淌,微微有點風,真涼快,也不知幾點了。鐵鎖出了門。爹光著膀子,和鐵鎖一樣只穿條齊膝短褲,拉輛平車,也出了門。爺倆沒走幾步,巷裡到處響起狗吠聲,叫得人心慌,接著漸次響起吱呀呀的開門聲,一個個晃動的人影全都急匆匆往河邊趕。師傅家在村口,去河邊正好路過。鐵鎖緊跑幾步,把爹落在後面,啪啪拍師傅家的破門,沒等拍開,爹拉著平車過來了,喊:拍門環!鐵鎖就把手高高舉起,使勁拍,清脆的門環撞擊聲在月色中響起來,飄落到巷兩頭。裡面終於有了響動,傳出一個男人的聲音,帶著睡意,還帶著幾分嘶啞,全然沒有了上課時的威嚴與洪亮。誰呀?鐵鎖怯怯說:師傅,是我。門吱一聲開了,師傅光光的肚皮從門縫裡閃出來,帶著一股酸臭汗味,朝鐵鎖臉上撲。

    師傅問:是鐵鎖,什麼事,把門敲得山響?

    鐵鎖懦懦的,覺得為這事好像不應該請假,像上課時回答不了提問一樣:師傅,我請假。

    師傅問:出了什麼大事,等不到天明嗎,才四點多。

    鐵鎖說:我爹讓請假。

    師傅急了,問:這娃,到底什麼事?

    鐵鎖說:漲河了,爹讓我跟著下河。

    鐵鎖說完,師傅一愣神,眼睛發亮,問:漲什麼河,炭河嗎?

    鐵鎖說:爹讓我下河撈炭。

    師傅說:鐵鎖,你要上學,不能去。

    爹還沒走,站在黑暗處,接著鐵鎖的話,甕聲甕氣:臭蛋,漲炭河了,水大得很,滿河都漂著炭塊子。碰得船幫子咚咚響,我跑了幾十年船,還沒見過這陣勢,這是老河給咱帶財哩,能不撈嗎?

    師傅又一愣神,說:你剛錨船上岸嗎,這回還是去潼關?爹說:這一趟可費勁了,剛出了禹門口,船就在干灘上擱了三天,過了蒲州,又擱了三天,乾等著漲水,蚊子能把人咬死。

    鐵鎖這才明白爹是剛從河裡上來,看見漲了炭河,還沒喘口氣,馬上又下河撈炭,十幾天沒好好睡覺,也不知爹累不累。

    師傅好像又愣了神,說:你是要鐵鎖跟你去嗎?

    爹說:半大小子,能幫上忙了。

    師傅說:鐵鎖不能去。

    爹說:臭蛋,聽我的,讓鐵鎖去,你也去,幾年才能漲一回炭河。我讓鐵鎖給你請假,是敬重你,你想想,四鬼那貨、玉龍那貨,哪個能叫娃給你請假,早領著娃下河了。師傅說:可是,可是……

    爹已經拉著平車朝河那邊走了,鐵鎖望了師傅一眼,跑過去跟上,沒走幾步,就聽見腳步聲響,又有人急著朝河邊趕。

    臭蛋是師傅小名,村裡老年人都這麼叫,鐵鎖從不把臭蛋叫臭蛋,什麼時候都叫師傅,他知道這麼叫也不對,正規的叫法應該是老師,可是,爹和長輩們都這麼叫,鐵鎖覺得這麼叫也沒什麼不好,就跟著這麼叫了。

    村小學共十三個學生,臭蛋給他們上課第一天,先在黑板上大大地寫了三個字:劉滿強。說:這是我的名字,我叫劉滿強,你們都熟悉,原先是種地的,你們陳老師調走,一時來不了新老師,支書說了,讓我先湊合幾天,要不把你們課誤了。學生都嘻嘻笑,同桌女生蘭花噘起小嘴輕聲念:臭蛋,臭蛋!那時候,鐵鎖才知道臭蛋有個大名叫劉滿強。聽爹說,臭蛋是老高中生,肚裡墨水不少。爹還說過,別看臭蛋比你大二十幾歲,按輩分,他應該叫我五爺,要叫你小叔哩。後來,鐵鎖把這話對六一說了,六一樂得哈哈笑,美得像撿了個大元寶,說:臭蛋還應該叫我爺呢。可是,臭蛋從沒有這麼叫過他們,他們見了臭蛋還得喊師傅。有一回,鐵鎖把蘭花的小辮拴在後面的課桌上,蘭花向爹告了狀,爹對師傅說:臭蛋,別管他輩分有多高,該打就打,你這小叔,從小就頑皮,不打不成材。

    臭蛋說他湊合幾天,結果卻一直這麼教著,黃河沿子苦,老師都不願意上這地方來。臭蛋說當老師沒有種莊稼痛快,早不想當,可是快兩年了,還是沒有新老師換他。鐵鎖總覺得臭蛋不像個老師,沒脾氣,不會說普通話,管不住學生,和村裡別的漢子沒什麼區別,除了會教書,臉比爹還黑,手上照樣有很厚的繭子,說話照樣濺唾沫星子,走路照樣放屁。星期天,或者放了暑假、寒假,一樣去地裡幹活。臭蛋做莊稼活比爹可差遠了,笨手笨腳,經常叫老婆罵得頭也不敢抬。

    鐵鎖想著師傅,不覺得和爹拉開了距離,一朵雲彩掩住月亮,爹的光脊樑隱在了黑暗中,只聽得空平車在土路上顛得砰砰響。下了坡,路旁是一條通到黃河的溝,另一旁是土崖,月光把崖上面那棵老柿樹照出了陰影,像個人踮起了腳尖朝河那邊望。聽媽說,這叫官崖。下河的男人出去時間長了,女人都會攀到官崖頂朝河裡望,男人一天不回來,女人就一天也不間斷地上到崖頂望,有的女人流著眼淚,一站就是一天。昨天,鐵鎖還看見媽心急火燎地攀上去過,鐵鎖望著站在崖頂的媽,感覺媽也變成了那棵彎曲的老柿樹,朝河裡傾斜。現在,爹總算回來了,卻沒在家裡待上一會兒,又心急火燎地下河。爹是被河裡的炭催得,什麼都不顧了。媽也是被河裡的炭催的,擋不住爹。

    2

    身後響起急驟的空平車的顛簸聲。鐵鎖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拉著平車朝這邊跑,誰呢?就放慢了腳步,想等那人趕上來。那人也看見了他,喊:鐵鎖嗎?鐵鎖聽出是臭蛋。師傅也來撈炭嗎?又想,師傅不來撈炭,冬天燒什麼?又沒有錢買。師傅趕上來了。問:你爹呢?鐵鎖說:我爹怕河水把炭衝跑了,急著往河邊趕呢。

    師傅說:可不,河裡的炭是老天爺給的,說沒就沒有了。師傅也光著上身,還沒下河,就累得氣喘吁吁,光脊樑上汗水往下流。

    月亮從雲彩裡跑出來,遍地溝壑都鍍上了一層銀光。遠處,黃河在月光下亮成了一條閃爍的線,細細長長,安靜祥和,沒有一點兒聲響,根本不像撈炭人那麼心急火燎。一陣風吹來,帶來一絲涼爽。鐵鎖心裡興興的,說:師傅,你撈過炭嗎?

    臭蛋說:以前都是白天撈,黑夜沒撈過。

    鐵鎖說:炭都漂在河裡嗎?

    臭蛋說:也不一定,一會你就看見了。

    鐵鎖說:炭好撈嗎?

    臭蛋說:別管好不好撈,都是大人的事,你待在灘上看就行,可不敢下到水裡。

    鐵鎖說:沒事,前兩天我還和石頭下到河裡游泳呢。

    臭蛋嚴肅起來:以後沒有大人陪,不准下河。

    爹在前面喊:別說那沒用話,快走。

    鐵鎖本來想和師傅一起走,聽見爹喊,快跑幾步跟上爹。

    下到灘裡了,再也沒有路。鐵鎖脫了鞋,踩上酥軟的沙灘,覺得腳掌涼絲絲的,很舒服。月光照著河灘,波紋狀的水痕如同畫在沙上,踩過去,身後留下一串腳印。爹和師傅都默默地走,鐵鎖很想對著空曠的河灘大聲吼一嗓子,不等吼出,只聽得頭頂有什麼東西撲塌塌掠過,嘎嘎怪叫,傳遍了清冷的河灘。爹唾了兩口,說:夜貓子叫,不吉利,呸呸!

    不時有一潭積水嵌在沙灘上,被月光照得像一面鏡子,幾個人繞來繞去,終於看見河水,卻沒有漲河的樣子,一股水被沙灘夾著,流得有氣無力,在月色下發出慘白的光。又覺得不對,前兩天看見河水,還要在河灘上走很長時間,這會河水怎麼往這邊跑了幾里,看來真是漲河了。可河水為什麼這麼小?爹說:這是岔河,大河得到老陝那邊了,還隔著架灘。

    爹也把鞋脫了,放在平車上,又把平車倒過來,推著下了水。鐵鎖跟著下了水。曬了一天的河水暖暖的,很淺,才到鐵鎖腿肚子,走了幾步,才深。鐵鎖一手攀著車轅,幫著爹推車,腳底下黏黏的,細沙貼著腳掌,綿綿軟軟。走著走著,水流就急了,淹住了車轱轆,車身浮起來,斜斜地往下漂。爹說:鐵鎖,你坐上去,看好上面的東西,別讓水沖走。不等鐵鎖坐上車,媽包在手巾裡的饃、爹的鞋就像一白一黑兩隻水鳥,在河水裡跳了幾下,轉眼就沒了影。鐵鎖喊:爹,饃叫沖走了。

    爹說:不要緊,天明咱吃油厚旋。

    鐵鎖又喊:你鞋也叫沖走了。

    爹說:不怕,河灘裡沒鞋一樣幹活。

    鐵鎖坐在車上,水在身邊平靜地流,一漾一漾的,感覺平車像只小船,爹像個掌舵的。走一會兒,水變淺了,平車轱轆又挨了地,沒有了晃悠悠的感覺,鐵鎖撲通跳下來,爹一使勁,平車就上了灘。

    回過頭來看,師傅還在岔河裡走,貓著腰,身子斜斜歪歪的,好像使很大勁。師傅的平車是拉著的,很彆扭,像條大魚浮在水面上被拖著走。鐵鎖一看師傅的樣子,就知道他不懂竅門。爹把車推著,是讓車在前,人在後,能試出水深淺,車上東西丟到水裡,人也能看見。師傅這麼拉著車,不把車上東西都弄丟才怪呢。鐵鎖這麼想著,就又下了水,跑過去,從車後面幫師傅推,推到水淺處就覺得不對。師傅也回過神來,說:車腳子呢?車腳子叫水沖沒了。河沿子人都把車轱轆叫車腳子。鐵鎖還沒弄清怎麼回事,師傅聲音就變了,不停喊:車腳子,車腳子。爹從灘上跑過來,噗踏噗踏的,濺起了水花。說:先別急,把車架子弄上去再說。就和師傅一前一後,抬起車架子,放到灘上後,爹說:你沒把車腳子絞到車架子上啊?

    師傅說:一急,就忘了。

    爹說:別急,興許還能找到?

    兩個人又下到水裡,彎下腰摸,鐵鎖也下到水裡。河水好像比剛才大了些,都到胸口了。師傅大聲喊:鐵鎖,沒你事,上去等著。

    鐵鎖還想幫師傅,說:沒事,我常在水裡玩呢。師傅卻直起了身,朝爹喊,不找了,不找了,怕叫沖沒影了。

    爹說:可不是,你也別急,還早,再回去扛個車腳子。師傅說:這會兒村裡哪還有車腳子,家家都用著呢。

    爹說:對對,我怎麼就忘了,這會兒車腳子比人還忙呢,那就別回去,篩子還在吧,先撈炭,咱兩家合夥,到時候一家一半。

    師傅說:哪能那樣。爹說:聽八爺的,就這樣,走,說不定一會兒炭就不好撈了。

    師傅就把車架子棄在了河灘上。

    鐵鎖覺得好笑,爹比師傅才大三四歲,一口一個爺,不嫌拗口。師傅怏怏的提不起精神,提著個篩子,默默落在後面。月色更亮了,照得河一片銀白,河流、月光融在一起,都像水一樣。河灘上蘆葦、蒲草輕輕晃動,影影綽綽,不知什麼蟲子嘰嘰叫著,清脆怪異。三個人都不說話,爹拉車走在前面,在蘆葦叢中繞來繞去,一群鳥飛起來,好像貼著臉掠過,扇過一股風,涼涼的,轉眼消逝在夜空中。

    四周空曠寂寥,清冷得怕人,蘆葦黑乎乎的,全然沒有白天好看。鐵鎖終於耐不住,問:爹,到哪撈炭。爹說:在大水邊,一會就看見了。

    聽到水聲了。黃河像被一根大棒攪動著,嘩嘩響,帶著摩擦聲,又像無數人嘶啞著嗓子喊。越往前走,聲音越大。爹加快了腳步,如同老狼看見獵物一樣興奮,對師傅說:你聽,光聽這聲音就知道河裡有多少炭。

    師傅說:我哪聽得出來。

    鐵鎖也聽出河水的聲音和平常不一樣,心裡癢癢的,想跳起來,跑過去看,剛跑兩步,就被絆倒。爹喊:急什麼,一會有你忙的。

    鐵鎖還是急著往前跑,又跌了兩跤。師傅在後面喊,小心。

    看見河水了,鐵鎖愣愣站住,忽然感到害怕。河水翻騰跳躍,一波一波朝腳下撲。月光暗下來,浪濤齜牙咧嘴,閃著猙獰的光,好像要把河邊的一切吞噬。鐵鎖木了,耳邊全是河水的吼叫聲,滿眼跳躍的河水,白白亮亮將自己包圍起來。再往遠處看,寬闊的河面浩渺無際,到處波濤翻滾。鐵鎖常在黃河裡玩,從沒見過這麼可怕的水。一波浪掀來,鐵鎖覺得小腿骨上被什麼硬東西硌過,又像無數小蟲子從水裡游過,舔舐小腿肚,有點疼,還有點癢,趕緊朝後退幾步,後仰在地上,就覺得河水從屁股下鑽過,蛇一樣蠕動,酥癢。爹丟下平車趕過來,一把提起鐵鎖,大喊:憨小子,沒看這陣勢,敢站到水裡。

    師傅也趕過來,說爹:鎖還這麼小,就不該讓他來。爹說:生在河沿子,早晚要下河,要不,長大了還不是只會吃現成的。

    鐵鎖覺得爹說得對,他早就想像爹一樣下河跑船了,可是爹不讓,說跑船是下苦活。這回跟爹來河邊撈炭,鐵鎖心早就跑到河裡去了。在河水的吼叫中,鐵鎖像跟河水比誰聲音大似的,喊:爹,爹,炭呢。

    爹也在喊:在水裡。

    爹下到水裡,河水立刻沒了小腿,趁波浪朝岸邊捲來,端起鐵篩子迎著浪頭抄去,再端起來,篩子裡水嘩嘩往下漓,不待水漓淨,爹再把篩子浸到水裡搖晃,等端出水面,篩子裡就有了黑黑的炭末,間或有雞蛋大的炭核。爹走幾步,喊:鎖,接著。鐵鎖接過篩子,感覺沉沉的,水還在往下漓。往平車倒去,就聽見濕濕的炭沉悶地砸著車廂底。另一邊,師傅也和爹一樣,把一篩炭撈上來,鐵鎖趕緊過去接了。師傅動作沒有爹利落,卻做得仔細,每次都比爹多往水裡晃幾下。

    撈炭就是這樣啊。鐵鎖喊:爹,讓我來。

    爹說:好好幹你的活,一會你師傅累了,你換換。

    師傅說:我不累。

    爹又說:鎖,別光倒炭,長點心眼兒,看有草根揀出來。

    3

    月亮跑到河那邊,枕在黑黝黝的崖頭上,懶懶地打著盹。四周暗下來,很快便漆黑一片。河水閃出一波一波的光,爹和師傅站在河裡,變成兩個黑影,像裹在浪花和波浪聲裡。高大的爹、瘦小的師傅,在河裡顯得一樣渺小。自己也那麼渺小。天地間似乎只剩下了河水。

    爹和師傅一次次從河水裡撈出炭。趁鐵鎖往平車上倒的工夫,師傅朝遠處的河灘望一會兒,像找什麼人。車廂快滿了,鐵鎖撿出一塊炭核,只覺得圓溜溜的,像黑色元寶,又找了幾塊,都一樣大,就忍不住問:這炭塊怎麼都一樣大。

    師傅說:是叫河水沖的,本來都是大塊炭,在水裡一路沖,就淘成核了。

    鐵鎖問:河裡哪來這麼多炭,從地下冒出來的嗎?

    鐵鎖有這種想法好長時間了。爹每次下河跑船,都是到禹門口運炭,村裡十幾條船也都是運炭,一隻隻船載著烏黑的炭,首尾相接,在河道裡迤邐而過,像一串黑烏鯉。聽爹說,黃河上遊山裡到處都是炭。他就想,河水沖刷兩面大山,可不就把炭衝下來了,這時候黃河一定成了個炭河,一路呼啦啦往下流,沿途到處都是撈炭的。有時候又想,也許遠處的河心有個泉眼,不定什麼時候,就呼呼地往外冒炭。

    師傅說:憨憨,哪有往外冒炭的泉眼,是上游發洪水,沖了煤礦挖出的炭。

    鐵鎖還是不明白,聽爹說,黃河不只漲炭河,還漲過魚河,木河。這些他都沒見過,就想若是漲了魚河,河裡一定到處是白花花、活蹦亂跳的魚,那才叫好看呢。若是漲了木河呢?河裡擠滿木頭,相互碰撞,箭一樣在水裡躥,誰家蓋房子,只要到河裡撈就行了。

    鐵鎖把這些都對師傅說了,師傅說:想得美,河裡流木頭,是上游沖了木料場,或者沖了誰家房子,流魚,是沖了誰家魚塘,或者沖了河灣的魚窩子,不曉得多少年才碰上一次。

    天快亮了,河東面的崖上發出白光,河裡的爹和師傅影影綽綽。河水在一點點變化,等太陽像圓盤一樣探出崖頭時,河水變成了紅的,黏糊糊的,像媽熬的一鍋湯。起了霧,西面的崖看不見了,霧靄一團一簇在河水上漂,顯得虛幻縹緲。河水跳動著,開了鍋一樣。連灘上的蘆葦、蒲草都冒著霧氣,白白的,有些神秘。

    平常,鐵鎖站在村口就能看到遠處的一大片河灘,陽光照耀下,河水雲蒸霞蔚,煙霧繚繞。河霧散去,那片灘又綠油油的,像在渾黃的河心鋪上了一塊翠綠的氈毯。爹把這片灘叫架灘,鐵鎖覺得應該叫夾灘,兩股水相夾,河水在中間流,不是夾灘嗎。夾灘很大,總有四五里長,二三里寬吧,怎麼一下子變小了?才百十米長,六七十米寬,像個小小的孤島,還沒有他們學校大。

    波浪又捲過來,在陽光下晃動,發黑的浪頭衝到了腳下。爹又喊,把平車往後退退。鐵鎖馬上明白,原來,那麼大的夾灘都叫河水淹沒了。看這陣仗,河水還在變大,夾灘還在一點點變小。

    鐵鎖突然看見,爹和師傅竟都赤條條站在水裡,渾身都是河水的顏色,像個泥人,胯中間的物件晃晃蕩蕩,裹著泥漿,往下滴水。莫非這一夜,爹和師傅都光著屁股。師傅並不在意鐵鎖好奇的目光,迎著波浪,手裡的鐵篩往下一抄,那物件就沒到水裡。鐵鎖覺得爹和師傅都變了,爹不像平時的爹,師傅不像平時的師傅,兩個人渾身都帶著野性、蠻氣。爹和師傅下水前可都穿著短褲的,是讓水沖跑了嗎,一會兒可怎麼上岸?

    馬上就看見,爹和師傅的短褲都掛在河灘邊緣的蒲柳枝條上,一搖一晃,像兩面旗幟。鐵鎖從來沒看見過師傅這樣,師傅在學校時,總是穿得整整齊齊,怎麼一到黃河灘就不一樣了。河裡也不像他想得那樣滿河漂著炭。河水還像平常一樣,泥泥的,翻著波浪,只是大了些,浮著死蛇一樣的蘆葦根、包谷稞,像有誰追趕一樣,匆匆往前躥,有時候還漂過一隻鞋、一件破衣裳、一頭死豬。看不出炭在哪裡。只有爹和師傅把鐵篩子從水裡掠起,與河沙混在一起的炭末、炭核才露出水面。

    爹又喊了:小子,替你師傅弄幾下。

    鐵鎖下到水裡,爹又喊:脫了褲,要不叫水沖跑了。

    鐵鎖脫了短褲,接過師傅的鐵篩,這回師傅沒有推辭,光屁股跑上岸,穿上短褲,急急地往夾灘上游跑。

    原來河灘上不光他們撈炭,往下往上,都有人家在河水裡忙,只是讓濤聲遮住了聲音,讓黑夜和蘆葦遮住了身影,看不見也聽不見,就說嘛,出門時明明聽見巷裡很多人都來河邊了。上面不遠,是六一一家,連他媽都來了,挽著褲腿,渾身濕漉漉的,扭動著粗壯的腰,晃動著顫巍巍的奶,用力把鐵篩往水裡抄。怪不得師傅要先穿上短褲,有女人啊。鐵鎖又朝河西望去,隔著霧靄,陝西那面也人影憧憧,大概也是撈炭的。

    師傅再沒下到水裡,光腳、光膀子,貼著浪頭衝過的淤泥邊來回跑。鐵鎖算了算,三四五年級的五個男生全來了,連二年級的東生也來了,只是沒有一個女生,爹說過:河沿子有規矩,不讓女人下河。可六一媽怎麼就來了。對了,媽一會兒也要來,送油厚旋。

    太陽升得很高時,媽真的來了,從白白的霧裡鑽出來,突然站在面前,提個籃子,裡面用手巾蓋著熱騰騰的油厚旋。隔著手巾,鐵鎖都聞到香噴噴的氣味了。媽說:快,叫你爹上來,趁熱吃。

    爹從水裡上來了,還晃蕩著胯間的物件,一點也不難為情,媽也不難為情。鐵鎖想起了拉縴的船工,纖板套在肩上,纖繩拖著船,彎腰吼著號子,頭都快貼住水面了,走在河水裡,一個個都是光屁股,他們不避女人,女人要避他們。鐵鎖忽然明白了,這就是為什麼不讓女人下河的原因。可是,一有事,河沿子人就不顧這講究了。鐵鎖還光屁股滿巷跑時,爹和一隊河漢一個月沒回來,媽和幾個女人天天到官崖上望,天天湊在一起愁眉苦臉。那天黃昏,晚霞把河水映得火紅,遠處,河面上出現船影,一點點朝這面移動,幾個女人都踮起了腳尖,伸長了脖子朝那面望,突然,南巷黑狗媳婦哇一聲哭了,衝下官崖,女人們也跟著衝下去,都瘋了一樣。黑狗媳婦娶過來才不到一年,見一隊光屁股男人,也不避,抱著渾身沒一根線的黑狗,又哭又笑。後來媽對爹說:再不回來,黑狗媳婦就瘋了,非從官崖上一頭栽進河裡不可。

    今天撈炭,黑狗也來了,不知黑狗媳婦來了沒有,對了,黑狗媳婦肚子大了,黑狗一定捨不得讓媳婦下河。

    爹蹲在河灘上,蘸著油辣子大口大口吞油厚旋,媽挽起褲腳,拿起篩子朝水裡掠去,波浪沖來,媽渾身就濕透了,衣服貼到身上。媽身材瘦小,每掠一下都很吃力。爹說:他媽,你放下,待會兒我來。

    媽說:你別管。

    媽撈上來一篩子,自己端著往灘上倒。

    鐵鎖也在吃,他餓了,覺得媽今天烙的油厚旋格外香。一邊吃,一邊望著爹胯間的物件笑。爹說:好狗日的,敢笑話你爹。

    媽說:在孩子跟前,也不知道遮羞。

    爹說:自家孩子怕啥?

    鐵鎖也覺得沒啥,爹當艄公時,鐵鎖就見過爹的光屁股。鐵鎖想的是撈炭,問:爹,撈炭就這樣嗎?

    爹說:這是最輕快的,等河水退了,也能撈,和這不一樣,要用一根鐵釬,先滿河灘探,等探到哪裡有炭,挖去淤泥,就看見炭了。

    鐵鎖還是不明白:那不是挖炭嗎,怎麼叫撈?

    爹說:還叫撈,河灘裡挖個坑就見水,不等把炭弄出來,坑裡就有水了,就是沒水,也要從附近引過水來,先把坑裡灌滿,然後,幾個人在裡面撲騰,把水攪混,炭就浮上來,再用鐵篩或鐵笊籬撈。

    鐵鎖說:那水退了,咱還撈嗎?

    爹說:撈,怎麼能不撈?河水退後,撈出的炭才好呢,都是炭核。

    鐵鎖說:那是為啥?

    爹說:炭核重,河水沖來,河灘裡什麼地方有坑,炭核就沉到了坑裡。

    鐵鎖還沒經歷過爹說的這種場面,腦子裡就有了一幅圖景,寬闊無垠的河灘上,淤泥如沙丘般起伏,一群人站在坑裡,赤身裸體,跳躍舞動,將河水攪渾後,大家紛紛操起鐵篩、笊籬,將水裡的炭核撈上來。

    4

    河霧慢慢散去,幾隻大鳥在河面繚繞,一會兒騰起,一會兒又從水面掠過,那該是灰鶴吧。一群河燕飛來,眼看碰到人頭上,轉眼又變成一片黑點。藍天間,一隻大鳥翅膀伸展,飛得從容優雅,又孤獨寥落,鐵鎖一看就知道那是老鷹,黃河灘裡只有老鷹才這麼飛。不遠處,幾隻鳥呆頭呆腦地站在河邊,歪著長脖子,像睡著了一樣,忽然又把頭伸進河水,閃電一樣快,然後,伸長了脖子,把什麼東西吞下去。河沿子人把這種鳥叫老等。老等是個陰謀家,潛伏在水邊,站在一個地方不動,有時候一站就是一上午,哪怕泥淤了腿,也紋絲不動,等河裡有魚游過,伸長脖子,把尖尖的喙像飛標一樣,投進水裡,魚就被插上來。鐵鎖曾見過老等的窘相,小魚填飽肚子後,老等想飛向天空,不料幾番抖動翅膀,就是飛不上去,像被粘在了灘上,原來腳叫河泥淤住了。臭蛋師傅講過,老等也叫老顴,學名鸛雀,課本裡就有一篇《登鸛雀樓》的課文。鐵鎖想著鸛雀就笑了。他想,爹、媽還有自個兒,可不就是鸛雀,河裡的炭就是魚。鸛雀是天天等,爹是等了兩年才等到一次炭河。

    師傅心急火燎跑過來。朝爹喊:這個財旺,敢叫娃站到水裡。

    爹說:臭蛋,你到底是來撈炭,還是當娃娃頭?

    師傅渾身是泥,連臉上也是,被太陽曬乾了,一說話臉上的泥皮就往下掉。鐵鎖從沒有見過師傅這種滑稽樣子。師傅卻很鄭重,對爹說:你也不能讓鐵鎖再下河。

    爹說:這黃河野灘,天王老子都不管,你倒家家都管,我說你就別操這心了,誰不心疼自家娃。

    媽說:臭蛋,別跑了,先吃油厚旋,還熱著呢。

    師傅一樂,嘿嘿笑,說:有油厚旋吃啊,我去找幾顆野蒜。說話間就鑽進蘆葦叢。一會兒出來,手裡就有了一把綠生生的野蒜苗。

    爹大笑,說:到底是當師傅的,吃得講究。

    師傅說:我是沾八爺的便宜。

    爹說:看你說的,咱都是沾河的便宜哩,不撈炭,誰捨得吃油厚旋。

    太陽掛在頭頂,鐵鎖朝天上望去,白花花的晃眼。河水湧動,也白花花晃眼。怎麼就沒有一點風,濕熱濕熱,太陽曬得人都要蛻層皮。鐵鎖真想和平時一樣,脫光了跳進河水,痛痛快快撲騰幾下。爹也熱,渾身油光發亮,不時把河水往身上撩。灘上的炭已有一大堆,鐵鎖想,就是和師傅兩家,恐怕三年都燒不完。

    爹從水裡上來,放下鐵篩,說:不撈了,不撈了。

    鐵鎖說:怎麼不撈了,水裡不是還有嗎?

    爹說:你當撈炭就光是個撈,還要往回拉,拉不到家裡,這炭早晚還是河裡的。

    河水好像小了些,灘變大了。淤泥在陽光下泛出了光,遠處,幾隻鸛雀一動不動地站著,曬蔫了似的。河心裡,一隻小船悠悠漂過來,站在船上的漢子手持篙桿,在河水裡左撐右點,好輕鬆。爹罵了句:狗日的強娃,就知道打魚。

    鐵鎖想起來了,那是鄰村的一個河漢。他和夥伴在河裡游水時,常常看見強娃撐著小船從河裡蕩過。強娃從不干莊稼活,也不拉縴,就用那麼一隻小小的船打魚,一天打十幾斤,賣給鎮裡的飯店。鐵鎖覺得強娃這活挺美。

    爹拉起了平車,把拽繩挎在肩上,回過頭對媽說:你和娃在後面推。

    車沿著剛退水的灘走,一邊是漾動的河水,一邊是晃動的蘆葦。爹繃緊了身子,頭就快搶著地了,鐵鎖和媽在後面使勁推,平車在軟軟的河灘上往前走。鐵鎖看爹,就像看拉縴的漢子一樣,那車炭就變成了一條船,河灘就變成了河水。走了一截,爹站住了,大口喘氣,說:歇歇。鐵鎖沒想到爹也會累,才走了這麼一截就累。河岸還很遠,霧濛濛的,變成了青灰色。走過的河灘上,碾出深深兩道車轍和三排腳印。才一小會兒,車轍就浸出了水。爹說:不敢多歇,再歇車腳子就陷進去了,走,使勁。

    走到岔河時,鐵鎖看見師傅的平車架子還放在灘上,孤零零的,怎麼看都不像平車了,那師傅呢,還在水邊來回跑嗎?爹又停住,下到岔河來回走一趟,還好,水還不到大腿,爹說:他媽,招呼好,使勁推,在水裡可不敢停,一鼓勁要推上灘。

    爹又拉起了車,說一聲:走!鐵鎖和媽一使勁,車就進了水裡,嘩嘩啦啦,辟開一道波浪。河底比灘上還瓷實,水到了鐵鎖小肚子,暖暖的,衝擊著皮膚,感覺比在灘上推車好受多了。很快水就漫上大腿,又落到小腿,接著又是一片光油油的河灘,有的地方被太陽曬乾了皮,車一碾,又露出濕濕的泥。鐵鎖沒想到,看上去平展展的河灘,拉起車來才知道起起伏伏,有溝槽,有沙丘,要不停地繞,挑好走的地方走。

    終於把一車炭送到河邊崖下,爹累得都快喘不過氣來了,坐下歇一會兒,才說:就卸在這裡,等都拉上來再往家轉。

    才一趟,鐵鎖就覺得在河灘上拉炭比撈炭累多了,渾身都快散了。又拉一趟,媽說:娃骨頭嫩,就讓他在崖邊歇著。

    爹說:鎖,知道撈炭是怎麼回事了吧。

    爹和媽又下了灘。六一爹媽也開始把炭往上轉,卻不見六一。鐵鎖問六一呢?六一媽說:在蘆葦裡捉螞蚱找鳥窩呢。

    六一爹說:就你慣著娃,看人家鐵鎖,多懂事。

    鐵鎖被人一誇,反倒覺得不好意思了,就不想再坐在崖根讓人看見。六一爹媽走了,鐵鎖站起身來朝灘裡望,整個河灘好像變成一面大鏡子,到處都油光發亮,那面的河水白白的,架灘上的蘆葦綠綠的,河那面的山崖灰濛濛的,繚繞在雲煙中,時隱時現。爹和媽都看不見了。鐵鎖攀上土崖,再朝河裡望,就看見幾個黑點透過薄薄的霧靄朝這邊挪動,也不知哪個是爹媽。站在高處看,河灘又是一種樣子,白白的河流變寬了,河灘上一潭潭積水變亮了,夾灘上的蘆葦變好看了,綠生生像塗抹上去的畫。崖上微微有些風,鐵鎖累了,想找一塊平地躺一會兒。那面老柿樹下站著個女人,挺著凸起的大肚子,一看就知道是黑狗媳婦。黑狗捨不得讓媳婦下河,媳婦也捨不得離開黑狗,就這麼站在崖上遠遠地望著自家男人,怕站了半夜了吧。鐵鎖走過去,問:嫂,看見黑狗哥了嗎?

    女人說:小屁娃,懂得個啥,誰說我在看黑狗。

    鐵鎖最不想叫人說自己小屁娃,就悻悻的,不再理這個女人。

    河灘上,幾個拉著平車的人過了岔河,走在前面的像是爹媽,跟著的是六一的爹媽。鐵鎖不敢躺下,下了崖,想跑到灘裡幫爹媽推車。爹媽都停下了,朝他揮手。鐵鎖站在河灘裡,被遠處的景象吸引住了。那片夾灘上空,鳥兒翻飛,一上一下,好像河水裡有什麼可怕的東西。蜻蜓、螞蚱一團一團,霧一樣騰起來,蘆葦、蒲柳似乎在搖曳,灰白的葦纓,尖尖的柳葉都像著慌一樣。爹媽拉著車走到跟前,兩個人都大汗淋漓,鐵鎖立刻感到爹身上的熱氣騰來,便埋下頭攀了車幫使勁推。他覺出灘裡好像瀰漫著一股泥腥氣,腳下的沙灘變得鬆軟起來。

    又要過一道溝槽,爹把車停下,想攢足了力氣再過。不等車停穩,爹就喊起來:瞎啦!瞎啦!

    媽說:怎麼瞎啦?

    爹說:你看,大水要下來啦!

    鐵鎖朝溝槽裡望去,一股水在悄悄流,水頭泛起白沫,像無數條狂奔的蛇,搖頭晃腦,迅疾恣意。爹忽然受了驚一樣,朝後面喊:大水來了,快上岸啊!

    後面的人也跟著喊:大水來了,上岸啊!

    一聲接一聲,喊聲就傳到了夾灘上,也被河風吹落到水面上。那邊撈炭的人撒腳往回跑,一個個驚得屁滾尿流。

    鐵鎖覺得一股涼氣逼來,籠罩了全身,接著,酷熱的河灘都被驚恐包圍,爹當過十幾年艄公,也沉不住氣了,手忙腳亂,朝後面一聲吼:使勁!鐵鎖和媽埋下頭死命推。總算上岸了。爹又下到灘裡,幫六一爹,六一爹又回過頭幫東生,都上岸了。所有的人都癱坐在地上,朝河裡望,轉眼間,本來空曠的河灘一片汪洋,河水像瘋了,湧動著狂躁的浪,騰雲駕霧,翻滾跳躍,河谷裡就剩下夾灘還露在水面上。

    媽說:可惜還有那麼多炭沒拉上來。

    爹說:沒拉上來的就不是咱的。

    六一媽忽然癱倒在地,大哭:六一,六一還在夾灘!

    六一爹急了,一下子撲到河裡。

    爹大喊:七叔,你不會水,去找死啊。

    馬上也跟著下到水裡,將六一爹死死抱住,喊:這陣勢,就是會水的也不敢去。

    六一爹坐在水裡,哇哇哭。

    河水更大了,那面的夾灘在一點點縮小,被霧靄籠罩,一片蒼茫。一群水鳥圍著夾灘盤旋,突然又騰向高空。一高一矮兩個人從蘆葦叢中鑽出來,站在白白亮亮的水邊,呆頭呆腦地朝四面望,好像還不知道漲大水了,夾灘眼看就要被淹沒。

    爹說:這下好了,六一有救了。

    媽說:臭蛋也不會水。

    爹說:不要緊,臭蛋有辦法。

    鐵鎖攀上了崖,站在柿樹下,朝河裡喊:師傅!

    師傅拉著六一朝這邊跑,很快就被岔河擋住,岔河水也漲了,奇怪,師傅好像並不慌,一手拉著六一,站在水邊呆呆地看。

    水越來越大,連夾灘也全被淹沒了,蘆葦、蒲草、蒲柳都傾斜了身子,就要匍匐到水裡去。大河現出少有的凶相,浪濤翻滾,像從天外流來,又流往天外。師傅和六一變成了兩隻黑點,孤獨無望地站在河中央。

    六一爹哭得像牛吼一樣,鐵鎖也快哭了,卻見兩個黑點悠悠的,一起一伏,在雲煙中隨著波浪緩緩移動,像電影裡的神仙一樣。

    爹在下面喊:沒事了,狗日的臭蛋倒真會想辦法。

    崖下所有的人都靜靜地望著河裡,六一爹不哭了,鐵鎖頓時明白,師傅是拉著六一坐上了擱在夾灘上的平車架子往下漂。那平車架子就是一條小船,正好能坐兩個人。

    六一媽還是不放心,沿著河岸往下跑,所有的人都被河水牽著往下跑。爹朝河裡喊:臭蛋,往岸邊劃。

    所有的人都喊:往岸邊劃——

    鐵鎖隨著人流攀上爬下,跟著河裡的師傅往下游跑。師傅手裡拿著什麼在划水,平車在向岸邊靠。爹看清了,說:沒事,有臭蛋在就沒事,別看那狗日的不會水,腦瓜子可夠用,不愧是當師傅的。

    平車到底不是船,車轅在水裡碰到了什麼,在波浪中旋轉,陀螺一樣,六一媽馬上捂了眼,喊:六一啊——

    爹喊:臭蛋,快劃,進大河就壞了,非把你狗日的衝到三門峽不可。

    平車在水裡旋轉著,一點點往岸邊靠,鐵鎖看清了,師傅拿在手裡划水的竟是自家那柄鐵掀。兩個人沒有半點驚慌,六一還嘻嘻笑著,朝岸上的人招手呢。快到夾馬口,都漂下去有七八里了,河面漸漸變寬,岸邊水流變緩,爹跳下水,黑狗也跳下水,兩人一個扯,一個推,平車架子就靠上岸了。

    六一還在嘻嘻笑,像在河裡旅遊了一趟,很享受的樣子。師傅的臉更黑了,上了岸,將鐵掀扔到一邊,突然一拳把爹打翻在地。爹喊:臭蛋,你瘋了,為什麼打我?

    師傅喊:叫你讓鐵鎖請假,叫你撈炭。

    爹爬起來,哈哈笑,說打得好,該打該打。

    鐵鎖不明白,請假是師傅同意了的,這會兒為什麼打爹。河水更大了。浪濤連天,霧氣瀰漫,連西面的崖也看不見了。

    原刊責編 王利宣本刊責編郭蓓

    責編稿簽:有一類小說,讀之安寧,這安寧從簡單質樸中來,從詩意和美之中來。

    《炭河》的時代背景是模糊的,也不計較年代,展開在我們面前的是一個尚未沾染現代氣息、依然質樸的鄉村。這是一個由親情勾連著的村莊,在看似簡單的底色上,人物鮮活而溫暖。這是一段清晰的童年景象,一個詩意流淌的清晨。因為河裡的炭,這個早晨變得童話一樣富足、愜意。小說安寧的閱讀享受還來自於自然與人的水乳交融和美好的對應關係。月色未消,曙光繼明,村莊,大河,山岡,夾灘,令人沉醉的景致之間,小說呈現了一個淳樸、大美的人情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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