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波克拉底誓言》文\王松
選自《芒種》2012年第10期
【作者簡介】王松:1956年出生。原籍北京。天津師大數學系畢業。1983年開始文學創作。至今發表小說三百余萬字,作品曾多次獲獎。現為天津市作家協會專業作家。
事後陳博想,在那個早晨,如果他沒去麥當勞,也許後來的事情就會是另一個樣子了。其實陳博一向不喜歡麥當勞。這主要基於兩方面的原因:其一,陳博作為一個醫學博士,出於職業習慣,認為麥當勞是一種很不健康的食品,不僅熱量高,脂肪含量也很高。其二,陳博雖然還不到三十歲,卻受父親的影響很深。父親曾對他說,他們那個年齡的人都知道,當年毛主席曾說過一句很著名的話:美帝國主義把和平演變的希望寄托在我們第三代和第四代人的身上。父親說,現在好了,到你們這裡剛好是第三代第四代,美帝國主義的和平演變也開始了,我們今天的孩子整天吃著美國的麥當勞肯德基,喝著美國的可樂,看著美國的大片,很難想象這樣長大的孩子將來會是什麼樣子。陳博認為父親的這番話說得很深刻。也正因如此,他平時從不進麥當勞和肯德基,也不喝美國可樂,更不看美國大片。但是,在這個早晨,陳博還是去麥當勞吃了一個漢堡包,而且臨出來時又順手帶了一杯可樂。陳博這一次要連續值班36小時。在急診室值班不同於普通門診,隨時都可能出現意想不到的情況,因此連續幾小時甚至十幾小時吃不上飯是常有的事。陳博在這個早晨起晚了,所以,他想在盡量短的時間裡為自己體內多儲存一些熱量,這樣有備無患。麥當勞在醫院對面。陳博從麥當勞出來時用左手端著可樂杯,右手拎著挎包。其實這個挎包是可以背在身上的,但陳博捨不得衣服。他穿了一件淺灰色西裝,怕被挎包蹭髒。這件西裝是他剛剛花了兩千多元買的,板型很好。陳博不像別的年輕人。他不喜歡休閒服裝。尤其來醫院工作以後,他覺得既然當了醫生就應該有個醫生的樣子,所以第一個月領到薪水,就買了這件挺括的淺色西裝。這樣再配上棕色的牛皮挎包,就很有了幾分醫生的感覺。陳博在這個早晨走進醫院大門時,一抬頭就又看到了那尊希波克拉底的雕像。希波克拉底是西方醫學之父。醫院在這座急診大樓建成之際,特意在樓前立了這尊高大的漢白玉雕像,其含義和寓意自然不言而喻。這個留著卷曲長發和濃密胡須的希臘人身披飄逸的長衣,目光深邃,讓人看了就有幾分生命的踏實感。陳博每次看到這尊雕像,就不由得將兩肩端平,用力拔一拔胸脯,然後深深地吸一口氣。他還記得讀醫科大學時老師曾說過的一句話,老師說,作為一個醫生,只要想一想希波克拉底,就會有一種職業的莊嚴感。這也正是陳博剛到濱海醫院不久,就給醫院領導寫信提建議的原因。陳博發現,由於這尊希波克拉底雕像的質地是漢白玉的,不僅表面精致而且非常潔白,大概時間一長落滿塵土,這樣再一下雨,就有很多泥水從雕像的頭上流下來,尤其面部,看上去就如同希波克拉底在流淚。所以,陳博建議醫院領導,應該盡快將這尊雕像清洗干淨。他在給醫院領導的這封信的最後特意強調,他認為這不僅僅是清洗一尊希波克拉底雕像的問題,其意義應該非常重要。此時,陳博站在這尊雕像的面前。他發現,在希波克拉底的眼下又有兩行清晰的泥水印跡,這就使這個希臘人的表情有些憂傷。
接下來的事情就是在這時發生的。
當時陳博朝這尊雕像又看了一陣,就在他轉身准備繼續朝急診大樓裡走時,突然迎面跑過來一個人。這個人跑的速度極快,而且一邊跑還在不停地左顧右盼,這樣當他跑到陳博的面前,再想停下來就已經收不住腳。而此時陳博的心裡還在想著希波克拉底,一抬頭這個人就已經直沖沖地來到眼前。當時這個人幾乎是用胸脯撞過來的,所以撞得很正,盡管陳博本能地朝旁邊閃了一下,還是被他撞個滿懷。陳博立刻朝後踉蹌了一下,手裡的可樂杯子也隨之被撞得飛起來。陳博愣了愣回過神來,連忙伸手去抓那只可樂杯。也就因為他這樣一抓,就出了問題。當時這只可樂杯正在空中翻滾著,陳博伸手用力一抓,噗地一下,這只杯子就在他的手裡炸開了,裡面的可樂頓時飛濺出來,幾乎全濺在陳博的淺灰色西裝上。陳博只覺手上黏糊糊的,身上濕漉漉的,他立刻回頭去看那個撞自己的人。也就在這時,他看到了一張似乎見過的面孔。這是一個光頭,大約四十來歲。但這個光頭很有特點,在他的前額靠上一點的地方有一塊傷疤,這個傷疤是長方形的,顯然曾被縫過針。但這個縫針的外科醫生技術不很高明,縫得針腳很大,而且歪歪扭扭,這樣看上去,這顆光頭就像是一只籃球被補了一塊皮子。這時,這個光頭並沒有要道歉的意思,只是愣愣地看著陳博朝後倒退了兩步,然後一轉身就繼續朝醫院外面跑去。陳博無奈地撣了撣身上的可樂。這件西裝顯然是無法再穿了。陳博知道,可樂很難洗掉,就算洗干淨,這件西裝的板型肯定也已經不成樣子。陳博一邊朝急診大樓裡走著一邊心裡仍在想,在此之前,究竟在哪裡見過這個光頭?
陳博就是在這時看到了那輛平車。
當時這輛平車停放在急診室的門口。平車上躺著一個人。急診室的門前永遠是嘈雜的,混亂不堪的,而這輛平車之所以在混亂不堪的嘈雜中引起陳博的注意,是因為他覺得它有些不正常。別的推來急救病人的平車旁邊都會有哭哭啼啼的家屬,或滿臉焦急的同事,總之都是前呼後擁地跟來很多人,而這輛平車卻孤零零地停放在那裡,跟前一個人也沒有。陳博走過來看了看。這是一個老人,臉色蒼白,雙目緊閉。他的身上滿是塵土,看樣子剛剛在地上摔倒過。陳博大致查看了一下老人的全身,沒有發現外傷。這時他聽到高主任在急診室裡說話的聲音,立刻走進去。高主任是一個將近五十歲的男人,身材修長,皮膚白皙,他這時正一邊寫著病歷,一邊跟幾個護士說著什麼有意思的事情,好像是在揣測哪個剛剛送來的女患者,那個送她來的男人跟她是什麼關系。一個護士笑著問,高主任,就算您猜准了這個男人跟女患者的關系,對您的治療有指導意義嗎?高主任正色說,當然有指導意義。他一邊說著就放下手裡的筆,推一下深色眼鏡說,從臨床醫學的角度講,醫生面對同一種病症,治療的方法當然是一樣的,但面對不同的患者家屬,處理的方式卻不一定相同。這個護士問為什麼。高主任沉了一下說,這就不是醫學范疇的問題了,應該是人文意義的問題。幾個護士看了看他諱莫如深的神情,立刻都會心地笑起來。這時陳博走過來,問高主任,外面的那個病人是怎麼回事。高主任抬起頭,一看陳博的樣子嚇了一跳,連忙問他這身上怎麼了,弄的什麼東西。陳博說被人撞了一下。他一邊說著脫下西裝,換上白大褂,又問,外面的那個病人究竟是怎麼回事。高主任眨眨眼,問哪個病人。陳博說就是躺在平車上的那個病人。高主任說,來急診室的病人都躺在平車上,你說的是哪一個呢。旁邊的幾個護士一聽又都笑起來。高主任似乎也感覺自己說的這句話有些幽默,跟著笑了一下。陳博說,就是門口的那輛平車,車上是一個老人。高主任哦一聲說,這個患者究竟是怎麼回事還不清楚……陳博說,應該立刻為他做檢查,我剛才看了一下,沒發現外傷,可是病人的神志已經沒有了。高主任點點頭,好像有些感慨地說,現在的社會風氣真是越來越好啊,這老人是一個汽車司機送來的,據這個司機說,他也是開車經過,看到老人倒在路上,就趕緊送來醫院了,至於究竟是突然昏倒還是被車撞的他也不清楚。陳博連忙問,他現在人呢?高主任說,我已經讓他繳費去了。陳博聽了立刻睜大兩眼,看著高主任說,你讓這個司機……去繳費?高主任一聽奇怪地笑了,說,病人是他送來的,我不讓他去繳費,讓誰去繳費?
可他是……做好事才把病人送來的啊!
對啊,那他就應該好事做到底啊。
可是……
好了好了,高主任朝陳博做了一個手勢,耐心地說,我這裡還有很多事,今天早晨病人很多,有一個被和面機絞斷手臂的,一個在建築工地被鋼筋插進身體,造成貫穿傷的,還有一個做小時工的婦女擦玻璃時從三樓掉下來的。高主任說著搖搖頭,現在的安全生產問題真應該認真抓一抓了。陳博看一看高主任,又說,可是這個老人的傷勢……可能也很重,他沒有外傷,卻沒有神志,會不會是腦出血,或者……有內髒出血……高主任的臉色有些難看下來,抬頭看一眼陳博說,也許只是突發事件的應激反應,應激也會導致暫時性休克。陳博說,如果是應激反應造成的暫時性休克當然就沒有太大問題了,可是我們必須先排除最危險的可能,這是急救原則。高主任一聽忽然笑了,然後心平氣和地說,我當醫生將近三十年了,急診也干了十幾年,用你這樣一個剛拿到學位的醫學博士來給我講什麼急救原則嗎?年輕人,在急診室這裡,可不像你給醫院領導寫信提建議清洗什麼雕像那樣簡單,急診不僅憑醫術,還要憑豐富的經驗你懂嗎?高主任這樣說著,又輕輕舒出一口氣,然後將面前正在寫著的病歷推了一下說,好吧,現在你告訴我,接下來我們應該怎樣做。陳博意識到自己說話有些不妥,但他這時已顧不上這些,他說,我認為,應該先給這病人做一個腦CT,看一看是否有出血或別的腦內傷。高主任微微一笑,說,我讓那個做好事的出租車司機去繳費,繳的就是腦CT的錢,他一回來立刻就將病人推去做CT。
出租車……司機?
陳博突然愣了一下。他這時才猛然想起剛剛在醫院門口撞到的那個光頭。他想起來,這光頭正是出租車司機,而且,自己還曾坐過他的出租車。接著陳博就意識到,他甚至還能清楚記起這個光頭的出租車的車牌號,應該是“SF—1698”。陳博之所以記住這個車牌號,一是因為這個車牌號太吉利了,吉利得甚至有些虛假。“SF”顯然是“順風”兩個字的漢語拼音字頭,而“1698”則是“一路久發”的諧音。其次,他記住這個光頭的車牌號也是為了再次找到他,或者說得更准確一點,是為了投訴他。陳博還記得,那一次乘坐這個光頭的出租車是在一個冬天的下午。當時他導師的一個朋友從美國來,下榻在水晶宮大酒店,導師讓他去給這個朋友送一份資料。那天剛好下大雪,由於氣溫很低,路面上的積雪已被來來往往的汽車碾軋成一層厚厚的冰板。當時大雪還在紛紛揚揚地下個不停,陳博來時乘車很困難,所以他預感到,待辦完了事回學校時也一定很難再叫到出租車。但他從酒店出來,剛好看到有一輛出租車停靠到酒店的門前。他連忙走過去,剛要說話,卻發現車裡已經有三個乘客。開出租車的司機是一個光頭。陳博首先注意到的,就是這光頭額頭靠上一點的那塊傷疤。這傷疤雖然不大,卻很刺眼,而且在它的映襯下越發顯得這光頭司機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這時,光頭司機搖下車窗問,去哪裡。陳博說去醫科大學。陳博這樣說罷又朝車上的那三個乘客看一眼。他的意思很明顯,自己要去哪裡,說出來也沒有意義,出租車裡已經有客人。光頭司機似乎看出了陳博的意思,說,他們在這裡下車。但陳博已經看到,車上只下了一個乘客,另兩個仍坐在車上。光頭司機又說,上車吧,把你送到地方就是了。陳博聽了遲疑了一下。他明白了,光頭司機顯然是讓他和那兩個乘客拼車。陳博不想和別人拼車。但他這時只有兩個選擇,要麼上車,要麼轉身就走,再去另外找一輛出租車。可是他很清楚,在這樣的天氣,如果再找一輛出租車是很不容易的。陳博又想了一下,只好硬著頭皮上了這輛出租車。光頭司機一邊將車開動起來,回頭朝後看一眼,像對陳博,又像是對那兩個乘客說,這種下雪的天氣沒有辦法,這個城市的出租車資源有限,大家只好彼此照顧一下了。他這樣說著,忽然又踩了一腳剎車,搖下車窗探出頭問路邊的一個婦女,你去哪裡。那婦女說去飛鴻花園。光頭司機說上車吧。那個婦女一聽連忙迫不及待地開門坐到車上來。這時坐在陳博旁邊的乘客說,司機師傅,你這輛出租車已經像一輛小公共汽車啦。這是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顯然是南方人,說話有些陰陽怪氣。光頭司機從後視鏡看他一眼說,我剛才已經說過,這樣的天氣,大家只好互相擔待了。南方男人說,擔待一下沒關系,我只想知道,一會兒我下車,你怎樣收費啊?光頭司機說,當然按計價器收費。這不對啊,南方男人立刻說,你剛才送那個客人到水晶宮,我是和他一起上的車,你已經收他一次錢了,現在再繼續打表收我的錢,這就是重復收費啦。光頭司機說,你的意思呢,我應該怎樣收你的錢?南方男人說,你應該從水晶宮重新打表,到我要到的地方,該多少錢收多少錢。光頭司機問,那水晶宮之前那一段呢?我就白拉你了嗎?南方男人理直氣壯地說,那一段路你已經收過那個客人的錢啦!光頭司機說,可是我拉你這一百多斤,也要消耗汽油啊。南方男人哼一聲說,那就是你的事了,拼車是你提出來的,再說也不是這樣的拼法,我不會按你說的付錢的。光頭司機立刻將車開到路邊,一腳剎車停下來,然後說,如果按你說的付錢,你現在就付錢下車,到地方就要按我說的付錢。南方男人愣了一下,還是按自己說的付了車錢,然後開門下車去了。他站到路邊時,還朝光頭司機大聲地說了一句,你把客人丟在路邊,當心我要去投訴你哩!光頭司機沒再理睬他,腳下一踩油門就將車開走了。陳博這時已經聽明白了。所以,他到醫科大學時,沒說任何話就按這光頭司機說的付了錢。陳博已經看出這個光頭是哪一種出租車司機,他不想像那個南方男人,為幾元錢跟這個光頭糾纏不休。不過陳博知道,盡管那個南方男人嘴上說要去投訴,其實他是不會去的,他不過是說一說嚇一下這個光頭罷了。而陳博卻真的准備去投訴。陳博了解出租車行業的規定,在乘客自願的前提下,如果拼車,乘客按分段方式付費,決不允許重復收費。陳博倒並不在乎這多付的幾元錢,他只是非常痛恨這種不守法的出租車司機,他覺得就是這些人,把這個城市的形象搞壞了。所以,在這個光頭司機將出租車開走時,他迅速朝這輛車的後車牌看了一眼,SF—1698,他立刻在心裡記下來。不過這以後,陳博還是很快就將這件事忘記了。當時他剛剛完成博士論文的答辯,正在忙著聯系工作單位的事情,出租車這樣一點小事自然也就顧不上。但讓陳博沒有想到的是,在這個早晨,他竟然無意中又撞到這個光頭司機,而且是在醫院門口,以這樣的方式撞到的。陳博憑直覺意識到,高主任所說的那個出租車司機,很可能就是這個光頭。於是,他看一看高主任問,您說的,那個送這老人來醫院的出租車司機,是不是一個光頭?
高主任立刻愣了一下,說是啊……你怎麼知道?
陳博稍沉了沉,又問,您剛才,讓他去繳費了?
高主任沒再說話,看看陳博,似乎感覺到什麼。
陳博點點頭說,我估計,這個司機不會回來了。
高主任一聽,第一反應是立刻從椅子上跳起來。高主任憑借在急診室工作十幾年的經驗,意識到這一次是遇到大麻煩了。急診室送來的病人,無論是病人家屬還是同事朋友,哪怕是出於好心做好事的人,從來都是誰送來的病人,醫院就沖誰說話,或者說得更明確一點也就是由誰去繳醫藥費,至於治病的錢究竟應該由誰出,怎樣出,則是送病人來的人最後跟病人或病人家屬之間的事,與醫院沒有任何關系。急診室的醫生只認繳費單據,只有繳了費才可以進行下一步的檢查和治療,而如果沒繳費,就是醫院的院長來了也沒有任何辦法。可是現在那個做好事的光頭司機將這個病人送來,放在這裡就走了,這一來也就將責任全都扔給了醫院。以往在別的醫院也曾發生過類似的事情,院方想給患者治療,卻無人去繳費,不治療又會落下“醫院認錢不認人”甚至“見死不救”的惡名。這樣的情況被媒體記者知道了在報紙或電視上曝光還是小事,如果因為延誤治療出了意外,那可就是打不清的人命官司了。高主任看著陳博立刻又問,你怎麼知道……這個出租車司機不會回來了?
陳博說,我剛才在醫院門口撞到的,很可能就是這個人。
陳博說著看一眼自己那件沾滿可樂的西裝,就沒再說下去。高主任想一想,似乎還抱有一線希望,他說,如果這個司機是去買早點,或者……去銀行的ATM機取錢呢?陳博搖搖頭說,不會,他是慌慌張張跑出去的。陳博這樣說著,又走到急診室門口的那輛平車跟前,摸了一下老人的脈搏,然後對高主任說,這老人的脈搏已經越來越弱,必須馬上去做腦CT。
高主任迅速考慮了一下,果斷地說,現在不是做腦CT的事,必須馬上報警。
高主任的意思很明顯,事情到了這一步,醫院已經完全處於被動局面,因此唯一的辦法就是立刻通知警方。有了警方介入,醫院至少可以減輕一些責任。但是,警方介入也只能是對這件事展開調查,比如迅速聯系這座城市各個路段的交警,再聯系一下各區的公安單位,看一看在這個早晨是否發生過交通事故或別的意外人身傷害,但這樣的調查是需要時間的,而且很可能需要一個相當長的時間,這個躺在平車上的老人是否能等得起這個過程?陳博想,其實與其報警,不如盡快找到那個光頭司機,因為病人是他送來的,關於當時的情況,現在唯一有可能提供有價值線索的也就是這個人了。但陳博遲疑了一下,還是沒有把這個想法說出來。他知道,倘若自己這樣說,高主任立刻就會追問他是怎樣認出這個光頭司機的,這樣就會多說很多話,也更耽誤時間。於是,他對高主任說,我覺得……馬上做腦CT比報警更重要。這時高主任很認真地看一看陳博,說,我也知道,現在做腦CT更重要。
高主任沉一下,問,可是錢呢,做腦CT的錢誰去繳?
陳博立刻愣了一下。
高主任微微一笑,又說,你去繳嗎?
陳博想了想,就轉身朝收費處走去……
在這個早晨,陳博從醫院的收費處回來時,那個平車上的老人已經被推去做腦CT了。高主任顯然已報了警,急診室來了兩個身穿黑色警服的年輕警官。醫院的一切都是白色的,所以這兩個警官的黑色警服也就顯得很醒目。高主任一邊指揮著幾個年輕醫生處理急診室的病人,一邊向兩個警官講述著早晨那個老人被送來的經過。高主任說,這老人是被一個出租車司機送來的,據這司機說,他是開車經過那裡,看到一個老人倒在街上,才連忙送來醫院,至於此前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他也不清楚。其中一個警官做了一個手勢,問高主任,這個出租車司機說沒說當時出事的具體地點?沒有……高主任想一想,搖搖頭,然後又接著說,根據醫院急診的慣例,無論什麼人,也無論什麼情況,誰送來的病人就要由誰負責,所謂負責的意思說得再明確一點也就是墊付醫藥費。至於墊付之後由誰來還,怎樣還,那就不是醫院的事了。這個出租車司機顯然也明白這一點,所以,他對高主任說,請醫院放心,雖然他在這個上午還有很重要的事情,但既然是他把老人送來的,他就一定會負責到底。高主任說,他也正是聽了這個出租車司機這樣說,才放下心來,然後告訴他,現在要先給老人做一個腦CT,讓他立刻去繳費處繳費。但讓人沒有想到的是,這個出租車司機這樣一走就再也沒有回來。高主任懊悔地說,如果早知道會這樣,他是無論如何也不放那個司機走的。高主任正這樣說,抬頭一看陳博回來了,立刻對這兩個警官說,這是我們的陳醫生,他早晨來上班時,剛好在醫院門口碰到了那個出租車司機。讓他再講一講當時的情況吧。高主任這樣說著立刻又為陳博介紹,這一位是羅警官,這一位是林警官。兩個警官立刻轉過身來,沖陳博點點頭。其中矮胖一些的羅警官問,你早晨大約幾點,在醫院的什麼位置碰到這個出租車司機的?
陳博想想說,應該是差十分八點,在急診大樓的門口。
羅警官問,你當時怎麼知道,他是一個出租車司機呢?
陳博想了一下,說,因為……他當時是朝著自己的出租車跑過去,然後開上車走的。
陳博不想提當初拼車那件事,那會說來話長,也會把話題扯得很遠,而且跟這件事也沒有太大關系。不過他想了一下,還是說,我當時……看到他的車牌號了。
哦?羅警官立刻精神一振,你當時記下了嗎?
陳博說記下了。
羅警官說,你說一說?
陳博想了一下說,好像是……SF—1698。
羅警官看一眼身邊的林警官。林警官立刻在本子上把車牌號記下了。羅警官又看一看陳博問,你當時只是遠遠地看一眼,怎麼會把車牌號看得這樣清楚,而且還記下了?
高主任在一旁笑笑說,這是我們的醫學博士,博士的記憶力當然會超出常人啊。
陳博聽出高主任的話裡有些不懷好意,但他只是看他一眼,對羅警官說,我當時就站在那輛出租車的旁邊,所以看得很清楚。陳博說罷又加了一句,而且,這個車牌號也很好記。
羅警官稍稍松了一口氣,點點頭說,有車牌號就好辦了。然後又回頭看一看高主任說,好吧,我們回去立刻查這個車牌,有什麼事會及時通報醫院。羅警官這樣說罷,就准備和林警官一起走了。高主任連忙又說,還有……還有一件事。羅警官站住了,問什麼事。高主任嗯嗯了兩聲,說,這個送來的病人……已經沒有神志,看來傷得很重,現在初步懷疑是腦出血,我們下一步……應該怎樣處理這個病人?羅警官一聽就笑了,說,這個問題應該是我們問你,你們醫生怎樣治療,還要我們警方指導嗎?高主任臉一紅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的意思是說……現在這個病人沒有家屬,又不知是肇事還是突發疾病,我們醫院接下來應該……應該……羅警官似乎明白了,點點頭說,無論是肇事,還是突然疾病,現在病人既然送來醫院,就應該安全了,你們醫院是救死扶傷的地方,總不會眼看著病人死在這裡吧?
羅警官這樣說罷,又和林警官相視一笑,兩個人就走了。
高主任好半天才回過神來,悻悻地說,這個羅警官怎麼這樣說話,現在是市場經濟,我們醫院雖然是救死扶傷的地方,可也不是世外桃源,難道治病吃藥就可以不花錢了?高主任這樣說著用力哼一聲,忽然想起來,又回過頭問陳博,你竟然記住了那個出租車司機的車牌號?陳博點點頭,說是。高主任問,你剛才怎麼沒有對我說?陳博想對高主任說,剛才還沒有顧上說,再說,即使說了也沒有意義。但他想了一下,還是把話咽了回去。
這時那個平車上的老人已被推回來。一個護士將剛剛做的CT片子連同報告一起送過來。高主任看看片子,又看看報告,然後回頭朝陳博看一眼。果然,陳博的判斷沒有錯,老人是腦出血,而且從片子上可以明顯看出,這出血應該是由外傷造成的。外傷造成腦出血,無非有幾種可能,或是由於外力擊打,或是由於外力沖撞,或是由於突然跌倒。對於這樣一個老人,外力擊打的可能性顯然不大,那麼根據老人身上沾的塵土分析,就只有兩種可能,或者是被車撞的,或者是由於眩暈突然摔倒的。但這樣一來就又有了具體問題,如果是被車撞的,就應該有肇事者,而如果是突然摔倒則應該有家屬,現在既沒有家屬,又找不到肇事者,接下來的問題該怎樣處理?從CT片子上可以看出,老人腦內的出血量雖然不是很大,但出血位置很危險,而且,接下來還會不會繼續出血?倘若病情再進一步發展怎麼辦?高主任將片子和報告扔到桌上,回頭看一看陳博。陳博知道,高主任這樣看自己,是在征求自己的意見。但陳博還是清楚自己身份的,自己畢竟剛來醫院時間不長,到急診的時間更短,作為一個科住院醫生,自然不好在高主任這樣的主任醫師面前隨便發表意見。但陳博感覺得到,高主任仍在盯住自己一下一下地看。於是,他想了一下說,現在首先應該……降顱內壓。
高主任沒有說話,仍然看著陳博。
陳博又說,後面可能……還會出現腦水腫,所以,要立刻輸液。
高主任點點頭,似乎說是啊。接著,仍然一下一下地看著陳博。
陳博突然明白了,高主任這樣看自己,並不是在征求自己的意見,他的神情其實在說,降顱壓,控制腦水腫,輸液,這些都沒有問題,問題是錢呢,由誰去繳這筆錢呢?於是,陳博又想了一下,然後對高主任說,好……好吧,您開單子,我去繳費。
他這樣說罷就轉身出去了。
陳博從醫院的繳費處回來時,那個老人的液體已經掛上了。一個年輕醫生對他說,高主任在等你。說罷朝急診室裡面的辦公室歪頭示意了一下。陳博就來到辦公室。高主任正坐在桌前吸煙,見陳博進來,做了一個手勢,讓他關上門,然後又朝自己對面的椅子指了指,意思是讓他坐下。陳博就在高主任對面坐下來。高主任又沉了一下,說,我們遇到大麻煩了。陳博看一看高主任,沒有說話。高主任似乎有些奇怪,問陳博,怎麼,你不覺得這件事很麻煩嗎?陳博說,我只是……不明白您所說的麻煩是指什麼。好吧,高主任點點頭問,你這兩次繳費,一共用了多少錢?陳博說,不太多,大約……幾百元吧。高主任點點頭說,現在才只是開始,後面肯定還要繼續繳費的。陳博說,至少目前……我還拿得起。高主任嗯一聲,又問,如果這病人繼續出血,需要做開顱手術,怎麼辦?陳博愣了一下,張張嘴沒有說出話來。高主任接著又問,如果像這老人這種情況的病人再送來一個呢?再送來兩個呢?再送來三個呢?你怎麼辦?高主任一下一下地看著陳博問,你能為他們每個人都繳費嗎?
陳博明白高主任的意思了。但他想一想說,我總不能……見死不救。
高主任笑了,搖搖頭說,你作為一個醫生,如果在外面遇到這樣的事,不伸手相助是見死不救,可你現在是在醫院的急診室,每天送來數不清的病人,你如果想這樣救是救不過來的,不要說你,就是腰纏萬貫的慈善家也救不過來。高主任說著深深地吸了一口煙,我年輕的時候剛來醫院,也像你,總覺得如果自己身上有錢,眼看著沒錢的病人不管是一種罪過,後來才漸漸明白了,當醫生不是這樣的當法,尤其在急診,你救病人只能用你的醫術,不能用你的錢,中國有句老話,叫救病救不了命,醫生是什麼,是白衣天使,可天使不是上帝,知道這兩者的區別是什麼嗎,天使是幫助人的,只有上帝才是救人的,你沒有這個能力。
陳博聽了看一看高主任,沒有說話。
高主任又笑了一下,說,羅警官剛才來電話了,說他們已經查到那輛出租車了,讓醫院立刻去人,而且特意說讓你去,你現在先去派出所吧,有什麼事回來再說。
陳博聽了說好吧。
然後去換了衣服,就從醫院出來。
陳博心裡很清楚,高主任說的話的確有一定道理。醫生是天使,不是上帝,作為一個醫生,只能用自己的醫術去為人治病,不可能用自己的錢。陳博在這個早晨為那個躺在平車上的老人繳了兩次錢,第一次是腦CT,第二次是醫藥費,僅這兩項就花掉七百多元,現在陳博身上的錢不到三百元,也就是說,如果再要為老人繳費,身上的錢已經不夠了。當然,卡上還有兩萬元。陳博一向是一個很節儉的人,不像別的年輕人喜歡隨意亂花錢。他雖然到醫院工作還不到一年,卻已經存了兩萬多元。但陳博知道,如果那個老人真的要做開顱手術,自己就是將這兩萬元都拿出來也只是杯水車薪,要知道,開顱手術不僅是一個手術,後續的一系列治療將是一個非常浩大復雜的系統工程,況且當今的藥費不言而喻,尤其醫院,有些藥品簡直貴得令人難以置信。倘若照這樣下去,自己肯定也無能為力了。但是,陳博深知自己,他不可能眼看著那個老人躺在那裡,而自己的身上明明有錢卻坐視不管,他做不出這樣的事。當初在學校讀博時,他的導師就曾對他的這種性格將來是否適合當醫生提出過質疑。那一次是陳博跟隨導師做一個神經系統方面的課題研究,要解剖一具屍體。當時是一具女屍。陳博在解剖之前就已聽說,這女人生前也是一個醫生,而且是一個很偏僻的鄉村醫院的普通女醫生,默默無聞地工作了大半生。她患的是急性腦出血,一直處於深度昏迷。但她在臨終前卻突然清醒過來,將護士叫到床前,要求讓護士記錄,自己口述立下遺囑。她的遺囑很簡單,就是要捐獻出自己所有能捐獻的器官,包括眼角膜。她立完這個遺囑就又陷入了昏迷。就這樣,這個女醫生在去世時將自己所有能捐獻的器官都捐出來,最後連遺體也獻給了醫科大學。陳博就是因為聽說了這些事,當時站在解剖台前,面對著這具女屍卻無法下手。後來在導師的一再催促下,才勉強做了這次解剖,但整個過程手忙腳亂,讓導師很不滿意。事後導師意味深長地對陳博說,醫生是一種很特殊的職業,不是每一個人都適合干的。哦,當然,導師立刻又說,我這樣說,並不是說你的天賦不夠,相反,憑你的天賦應該能成為一個很出色的優秀醫生,我說的是性格,你的性格太脆弱了。導師這樣說罷問陳博,希波克拉底早在兩千四百年前就曾強調醫乃仁術,你知道他所指的仁是什麼仁嗎?導師不等陳博回答就說,這個仁不是婦人之仁。接著又問,你知道什麼是婦人之仁嗎?然後又說,你今天解剖這具屍體時,表現出的就是婦人之仁。導師這樣說著就像是在推導一個命題,最後得出結論說,所以,你這樣的人是不適合從事臨床的,將來還是去搞研究吧。當時陳博聽了導師的話也有些懷疑自己。他想,也許自己這樣心慈手軟的確不適合從事臨床,而自己的研究方向又恰恰是臨床,是不是自己選錯了專業?他曾聽一個老醫生講,就是再心軟的醫生,干過十年臨床也會煉就一副鐵石心腸,倘若煉不成,那就說明這個人注定不是當醫生的材料。可是陳博又總覺得這個老醫生的話有些可疑,難道干臨床的醫生就一定都是鐵石心腸嗎?換句話說,心腸軟的人就注定不能當醫生嗎?然而盡管陳博如此懷疑,卻並沒有將自己的想法對導師說出來。但讓陳博沒有想到的是,就在他讀博臨近做畢業論文時,一次偶然去學校的附屬醫院實習,卻發生了一件讓他的導師都沒有想到的事情。那一次他是被分到120急救中心,跟隨救護車出現場。一天中午,急救中心接報,在這個城市的郊外發生一起嚴重的交通事故,一輛家庭轎車在公路上正常行駛時,突然方向盤失去控制,汽車一頭扎進路邊的池塘。待陳博跟隨急救車趕到現場,轎車裡的人剛剛被救上岸來。當時車裡是一家三口,丈夫開車,妻子和六歲的小兒子坐在後面。汽車扎進水裡之後,前面的丈夫因為有一些水性很快就從車裡鑽出來,但他由於受了一些傷,已經無力再去救車後面的妻子和小兒子。這樣等救援的人下水,再將那女人和孩子救上岸時,孩子由於在水裡的時間過長已經停止了呼吸。陳博他們的急救車也就是在這時趕到的。當時那個剛剛蘇醒過來的女人抱著已經宣布死亡的小兒子哭得死去活來,所有在場的人無不動容。陳博在一旁看著,突然又走過去,將這孩子從那女人的懷裡接過來,輕輕放到地上,又一下一下地用力按壓胸脯。他每按壓一下,那孩子的喉嚨裡都發出絲的一響,像是有氣體被壓出來。當時急救車的醫生也都知道他這樣做是徒勞的,但沒有人說話,大家都知道,至少他這樣做會給那個母親一些安慰。陳博就這樣一下接一下地按壓著。突然,一團泥沙從這孩子的嘴裡噴出來,接著這孩子動了一下。陳博立刻更快更用力地按壓著,一邊按壓還用嘴去吸吮孩子嘴裡的泥水。就這樣,又過了一陣,這孩子哇地又吐出一個泥團,就慢慢睜開了眼。當時孩子的父母都欣喜若狂,緊緊抱著小兒子號啕大哭。周圍的人們也唏噓不已。急救車上的醫生們則連忙將孩子和那對夫婦弄上車拉到醫院來。事後那對夫婦為醫院的急救中心送來一面大得有些誇張的巨幅錦旗,上寫八個大字“起死回生,醫德高尚”,醫院的急救中心則在一片鑼鼓聲中接下了這面錦旗。但是,卻沒有人再提當時的具體細節。陳博的心裡當然很清楚,這件事的細節是無法再提的,當時已宣布這孩子死亡,而最後孩子卻又被自己搶救過來,這件事倘若認真說起來自然會讓人想到一個責任問題。但溺水者由於呼吸道被泥沙堵塞造成窒息,暫時沒有呼吸和心跳的情況以往也是有的,況且當時急救車上的醫生也采取了一系列必要的搶救措施,如果從這個角度講,最後宣布死亡也沒有什麼不對,而陳博作為一起出現場的醫生,在最後一刻又努力了一番將這孩子救活只是一個偶然。既然這孩子的父母不僅沒有追究,反而送錦旗來感謝,醫院的急救中心自然也沒必要再提。所以,陳博也就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然而後來,陳博的導師還是聽說了此事。陳博的導師聽說了這件事之後沒說任何話,直到陳博通過論文答辯並獲得醫學博士學位,准備離開學校時,導師才又對他說了一番意味深長的話。導師說,我收回當初說過的話,我曾經說,憑你的性格,恐怕不適合當臨床醫生,也許你更應該去搞研究,但是,現在我要糾正一下,我想說,也許憑你的性格,恰恰更適合搞臨床。
導師這樣說罷,微笑著點點頭。
在這個上午,陳博來到派出所。他走到派出所的門口時兜裡的手機忽然響起來。是“東風日產”汽車4S店的銷售員小胡。陳博正准備買一輛“尼桑”牌轎車。當然,錢是父親給的。在他到醫院成為一名正式的醫生這一天,父親拿出一張卡交給他。父親告訴他,這張卡裡有十五萬元,是這些年來他和陳博的母親特意為他積攢下的,就等著這一天,在他成為一名真正的醫生時讓他買一輛轎車。父親對他說,醫生不同於別的職業,有的時候時間就是生命,所以做這種工作更需要一輛汽車。當時陳博很感動。他知道,父親作為一個男人,其實也很喜歡汽車,可是父親工作了大半輩子存下錢來捨不得自己買車,卻將錢給了兒子。當時陳博看著父親,只說了一句話,他說,您放心,我不會讓您失望的。陳博也是考慮再三,最後才決定買“尼桑”轎車的。他選擇的這一款叫“軒逸”,屬於“藍鳥”系列。陳博覺得像自己這樣的消費階層,而且錢是父輩給存下的,能買一輛“藍鳥·軒逸”就已經相當高檔了。他暗暗下定決心,將來等自己有了錢,一定要在父親還能開得動汽車時,為他買一輛更好的汽車。“東風日產”4S店的銷售員小胡是陳博一個大學同學的朋友。在這個上午,小胡打來電話是通知陳博,他在店裡訂購的那輛“藍鳥·軒逸”已經到貨了,讓他這一半天趕緊去交錢,辦手續,然後提車。陳博匆匆答應之後就走進派出所。
早晨剛剛去過醫院的那位羅警官已經在值班室等陳博。他一見陳博就笑著問,陳醫生,問你一個與這件事無關的問題可以嗎?陳博說可以,什麼問題?羅警官說,你這個陳博,是陳博士的簡稱,還是姓陳名博?
陳博說,我姓陳,叫博。
羅警官一聽就笑了,說好啊好啊,看來人取名字真是很重要啊,你父母當初為你取了這樣一個前程遠大的名字,注定你今天一定能成為博士啊。陳博知道羅警官是在跟自己開玩笑。但他這時無心開玩笑。他立刻問羅警官,查那個車牌號,有什麼結果。羅警官這才告訴陳博,那輛車牌號為“SF—1698”的出租車已經查到了,從網上調出的司機照片看,是一個留長發的男人,所以請陳博過來看一看,早晨在醫院門口撞到的究竟是不是這個人。羅警官說著就從電腦上將那個司機的照片調取出來。陳博過來很認真地看了看。照片上的人果然不是光頭。當然,光不光頭並不重要,即使是光頭也許拍照時已經長出頭發,或者拍照後又將頭發剃掉都有可能。關鍵是臉型,陳博覺得從這個人的臉型看就不像那個光頭。陳博清楚記得,那個光頭是圓臉,而這個照片上的人是國字臉,更重要的是,那個光頭的額頭靠上一點還有一塊非常明顯的疤痕,而這個照片上的人卻沒有。
於是,陳博搖搖頭說,不是這個人。
羅警官問,你……看清楚了?
陳博很肯定地說,看清楚了。
羅警官這時才告訴陳博,他剛才已經給這個司機打過電話,據這司機說,他今天早晨確實沒去過醫院。不過他說,他在這個早晨曾將這輛車牌號為“SF—1698”的出租車借給過一位朋友。羅警官一聽立刻問,現在這個朋友在哪裡。這個司機說,他還了車就乘火車去外地打工了。羅警官問,有沒有辦法跟這個朋友聯系上。這個司機說,沒辦法,他的這個朋友臨走時已將手機留下,准備到了新的地方再換新的手機。羅警官對陳博說,從表面看,這個司機的回答應該是沒有任何漏洞,但總讓人感覺哪裡有什麼問題,首先,按這個司機的說法,他在這個早晨是將車借給了一個朋友,而按常理,出租車司機是從不肯輕易借車給別人的,除非私下有租賃約定,否則出租車的時間就等於金錢,這是誰都明白的道理,這個司機怎麼捨得在一大早這樣的高峰時段將自己的車借給別人呢?再有,羅警官說,這個司機所說的他那個借車的朋友,一大早借車之後就乘火車去外地了,他怎麼會走得這樣匆忙?這總讓人感覺不太可信。陳博想一想,也覺得羅警官的這番分析有些道理,於是問,如果這樣說,這個出租車司機是在撒謊了?羅警官說,也不能隨便下這樣的結論,我已經要求這個司機馬上開著那輛車牌號是“SF—1698”的出租車過來一下,接受警方的調查。羅警官正這樣說著,推門進來一個年輕的警察,朝羅警官做了一個手勢。羅警官立刻站起來說,大概這個司機到了,好吧,咱們今天先說到這裡,有什麼情況我們會及時通報醫院。
陳博點點頭,就起身出來了。
陳博走出派出所的值班室,看到院子裡停著一輛淺藍色的出租車。他迅速看了一下這輛車的後車牌,正是“SF—1698”。陳博走出院子,在街對面的一棵梧桐樹下站住了。等了一陣,就看到這輛出租車開出來。他走上前去招了一下手。出租車在他面前停下來。陳博拉開車門坐到副駕駛的座位上,說了一句去濱海醫院。他這樣說時已經看清楚了,開車的司機正是剛才在電腦上調出照片的那個人。這個人的國字臉很有特點,嚴格地說幾乎是田字臉,方方正正,像一個小木箱插在脖頸上。這個司機沒有說話,就將車徑直朝前開去。
汽車開了一陣,陳博忽然說,停車。
司機將車停在路邊。
陳博心平氣和地說,好吧,現在咱們說一說吧。
田字臉的司機一愣問,說……說什麼?
陳博說,今天早晨,究竟是怎麼回事?
司機問,什麼……怎麼回事?
陳博說,你知道我在問什麼。
司機哦一聲說,你也問這件事,你是……干什麼的?
陳博說,你不要管我是干什麼的,只回答我的問題。
司機說,該說的我剛才都已對那個羅警官說過了。
陳博笑笑說,你是說,這輛車今天早晨借給朋友了?
司機轉過頭,看看陳博。
陳博又說,你的這個朋友,已經乘火車去外地了?
司機張張嘴,沒說出話來。
陳博淡淡一笑,說,今天早晨的那輛出租車,雖然車牌號也是“SF—1698”,顏色也是淺藍的,但如果仔細看還是跟你的這輛車有區別,那輛車的顏色應該更深一些,也就是說,你們並不是一輛車。司機慢慢轉過身來,盯著陳博問,你究竟是干什麼的?是……警察?陳博心平氣和地說,我剛才已經說過了,我是干什麼的並不重要,我現在只想提醒你,如果你的這輛“SF—1698”與今天早晨的那輛不是一輛車,那麼只有一種可能,你們這兩輛車中有一輛是套牌車,假如你這輛是,那麼你是什麼性質的問題你自己應該清楚。當然,陳博說,從警方調出的資料看,真正注冊這個車牌的人應該就是你,那麼也就是說,套牌車是那另外的一輛,你現在替他隱瞞,欺騙警方,這同樣也要承擔相關責任,你現在可要想清楚。
這個司機慢慢把臉轉過去,看著風擋玻璃的外面,不再說話了。
陳博說,好吧,我們現在重新說,那個人套你的車牌,你是知道的,對不對?
這個司機沒有回答。
陳博又說,你這樣為他打掩護,說明你們是朋友,對不對?
這個司機忽然轉頭問陳博,他今天早晨,究竟犯了什麼事?
陳博沉了一下,然後嗯一聲說,你終於問這句話了,好吧,我現在可以告訴你,你的這個朋友從目前的情況看應該沒犯什麼事,不僅沒有犯事,他還做了一件好事,他把一個倒在街上的老人送去了醫院,然後就悄悄離開了,現在無論是警方還是醫院,找到他只是為了了解當時的情況,至於套牌車這件事,是在調查這個早晨的事時無意中發現的。這個田字臉的司機聽了立刻下意識地哼一聲,然後自言自語地嘟囔著說,這個人……我早就對他說過,開車在街上不要管別人的事,不要給自己找麻煩,他就是不聽,唉……
陳博點點頭,看著他說,你現在告訴我吧,怎樣才能聯系到他?
田字臉的司機又沉了一下,說,我真的……無法聯系到他。
你不會沒有他的手機號吧?
他有一部手機,可是壞了。
這個司機又遲疑了一下,然後看看陳博問,你剛才說的……都是真的?陳博點點頭,說是,我沒有必要對你說假話。這個司機又問,他套牌這件事,會不會……被警方罰款?陳博說,如果我在警方之前找到他,我也許會替他處理這件事。好……好吧,這個司機說,他平時,一般在水晶宮大酒店的門前等客,在那裡……也許能找到他。
陳博拍了一下這個司機的肩膀,就從車上下來了。
陳博並沒有直接去水晶宮大酒店。這時已將近中午,他覺得應該先回醫院,將了解到的情況對高主任說一下。他之所以急於告訴高主任這邊的情況,是想讓高主任放心,這個被撞老人的事不會是一樁無頭案,很快就可以查出結果。他知道,只有這樣對高主任說了,高主任的心裡才會踏實,而只有讓高主任的心裡踏實了,他也才會繼續為老人治療。陳博想到這裡突然意識到,自己的身上現在只有二百多元,倘若後面再用錢,已經不夠了。於是,在路邊找了一台ATM機,又取了一些錢,然後就搭出租車匆匆趕回醫院來。
陳博走進急診大樓時,一眼看到,那個躺在平車上的老人已經被推到樓道的角落裡,而且掛的液體也已經撤掉了。他的心裡呼地一沉,連忙走進急診室。高主任正在跟一個頭發蓬亂的男人說話。陳博在一旁聽了一下才明白,這是一個建築工地的包工頭,早晨送來的那個被鋼筋扎成貫穿傷的患者就是他的工人,高主任正在跟他交代搶救的情況,並告訴他押金已經用完了,讓他立刻去醫院繳費。陳博等這個包工頭出去了,才走過來問高主任,那個平車上的老人是怎麼回事。高主任回頭看見陳博,說,你終於回來了。
陳博又問,那個老人究竟是怎麼回事?
高主任說,什麼……怎麼回事?
陳博問,為什麼不給他輸液了?
高主任說,在等你啊。
陳博一下沒有聽懂,等……我?
高主任說對,他的液體輸完了。
陳博越發不懂,液體,輸完了?
高主任點點頭,說是啊,也就是說,他現在已經沒液了。
陳博說,他現在的情況這樣嚴重,怎麼能沒液?
高主任不慌不忙地說,這老人有沒有液,跟病情沒關系。
陳博問,那跟什麼有關系?
高主任說,錢,當然是錢。
陳博立刻明白了,高主任繞了這樣大一個彎子,其實說來說去還是在說錢,要給病人輸液,就先要去醫院繳費,只有繳了費護理站才能從藥房領出藥來,現在沒有人去繳費,自然也就沒有辦法領藥,領不出藥來,病人當然也就無法輸液。這時高主任看著陳博,然後說,你知道嗎,你今天早晨犯了一個錯誤,很大的錯誤。陳博愣了一下,問,什麼錯誤?高主任說,這個老人被送來時,原本是跟你沒有任何關系的,換句話說,即使這個老人真的因為沒有得到及時搶救而出了問題,也是醫院的事,倘若再認真追究起來也是我這個當主任的事,可是在這個早晨,你卻主動跑去為他繳了費,就從你第一次為他繳費開始,這件事也就成了你的事,你繳了第一次就要繳第二次,有了第二次就要繳第三次,你只要有一次沒繳,這老人出了問題也就成了你的問題,別人說起來,就是因為你沒去繳費,這個老人才如何如何的。高主任這樣說罷,深深地喘出一口氣,看著陳博說,你知道嗎,你現在已經別無選擇了。
陳博聽了點點頭說,我明白。
他這樣說罷就轉身去繳費了。
陳博再回來時,看到角落裡的老人已經又掛上了液體。高主任臉色難看地看了看陳博手裡拿著的那張繳費單據,說,我現在必須提醒你,這個老人的情況已經在惡化,初步判斷是右腦室,看來有繼續出血的跡象,後面恐怕不是只繳一繳藥費這樣簡單的事了。陳博聽了沒有說話。他的心裡很清楚,如果真如高主任所說,那就要考慮開顱手術了。
高主任問陳博,派出所那邊有什麼情況。
陳博這時才將這個上午去派出所前前後後的事在腦子裡迅速地梳理了一下。他突然意識到,這件事竟然很復雜,幾乎很難用幾句話對高主任說清楚。陳博想,倘若自己如實告訴高主任,那個真正的車牌號為“SF—1698”的出租車司機並不是早晨送老人來的光頭,而是另有其人,高主任立刻就會明白那個光頭套用了別人的車牌,至少這裡邊有問題,那麼他就會敦促自己將這個情況告訴羅警官,即使自己不去說他也會立刻給羅警官打電話,而一旦羅警官知道了這個情況,警方也就會按程序展開調查。陳博知道,這樣的調查很可能需要一個相當漫長的過程,至少要等一段時間,那麼平車上的這個老人怎麼辦,他等得了嗎?所以,陳博想到這裡,就還是決定先不把這個情況告訴高主任。這時高主任又看一看陳博,問,羅警官不是在電話裡說,他們已經在網上查到那個出租車司機的情況了嗎?陳博嗯嗯了兩聲,只是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這個司機……好像不是早晨的那個光頭司機,羅警官他們正在繼續查找。他這樣說罷,看一看牆上的電子掛鍾說,哦……到吃飯時間了,我先去吃飯。
他這樣說完就匆匆地從醫院出來了……
中午街上行人稀少。
從濱海醫院到水晶宮大酒店有直達公交車。陳博想了一下,決定還是乘公交車。直到坐上公交車他心裡仍在想,看來這個光頭司機駕駛的是一輛套牌出租車,這一點是確信無疑了。這也許正好解釋了今天早晨發生的這件事。倘若如此分析,情況應該是這樣的,在這個早晨,這個光頭司機駕駛著他那輛套牌的出租車在路上無意中看到一個被汽車撞倒的老人,很可能那輛撞人的汽車已經逃逸,這個光頭司機出於好心,就將老人送來醫院。但是,他直到來醫院才突然意識到,自己駕駛的是一輛套牌出租車,倘若警方來調查這個老人的交通事故必然要對自己做筆錄,而如此一來就有可能將套牌車這件事暴露出來。大概他正是因為想到這一點,才將老人放到醫院然後匆匆離去。當然,也許還有一個原因,眼下的醫藥費高得驚人,這是大家都知道的,在這個早晨他將老人送來醫院,醫院自然會讓他去為老人繳醫藥費,他一看醫藥費竟然如此之高,索性就不辭而別了。也就是說,他是被醫藥費嚇走的。但不管怎樣說,陳博想,這個光頭司機總是做了一件好事,這一點應該確信無疑。
陳博下了公交車,遠遠看去,發現水晶宮大酒店的門口空蕩蕩的,並沒有出租車。他這時才意識到,即使這個光頭司機確實經常在這裡等客,自己來找他,碰到的幾率也並不會很高。住在酒店的客人一般都是外地人,大多去機場或火車站,即使去市區辦事,出租車放下他們回來的路上又有可能拉上別的客人,這樣再轉回來就說不定會是什麼時候。接著陳博又意識到一件事,那個田字臉的司機會不會跟自己撒了謊?他說這個光頭司機的手機壞了,其實並沒有壞?如果真是這樣,那麼他剛才就很有可能已經跟那個光頭司機通了電話,告訴他不要再來水晶宮大酒店這裡。陳博正這樣想著,忽然看到一輛淺藍色的出租車開過來,在酒店門前停下了。他走過去看了看這輛車的車牌,心裡立刻一動,果然是“SF—1698”,接著就看到開車的司機果然是光頭。陳博的心裡立刻松了一口氣,看來那個田字臉的司機並沒有對自己撒謊,他果然沒跟這個光頭通電話。陳博先鎮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緒,然後就朝這輛出租車走過來。他隔著車窗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這光頭司機額頭靠上一點的那塊疤痕。此時,這塊疤痕被中午的陽光映成淺紫色。他拉開車門,坐到車上來。
光頭司機並沒有回頭,仍然用沒有感情的聲音問,去哪。
陳博沒有說話。
光頭司機將汽車發動起來,又問,去哪。
陳博仍然沒有說話。
光頭司機抬起頭,從後視鏡朝後看一眼。
陳博說,哪也不去。
光頭司機立刻警惕起來,又小心地朝後視鏡看一眼。顯然,他是懷疑自己遇到了打劫的。陳博沉了一下,然後說,我是特意來找你的。
光頭司機慢慢回過頭來,問,我們認識嗎?
陳博反問道,怎麼,你沒見過我嗎?
光頭司機搖頭說,你大概認錯人了。
陳博又很認真地看了看這個光頭司機。他知道,這個光頭司機應該說的是真話。當初拼車那件事,已經過去了這樣長的時間,他每天都要拉數不清的客人,而且這種拼車的事肯定也不會只有那一次,他自然不會再記得自己。但是,這個早晨的事,陳博想,他應該不會一點印象都沒有。於是,陳博又問,你今天早晨去過醫院嗎?
光頭司機立刻說,沒有,我……從沒去過醫院。
陳博又問一句,你真的沒去過醫院?
光頭司機遲疑了一下,然後肯定地說,沒有。
陳博笑一笑,說,看來我的西裝沒有人賠了。
光頭司機又回過頭來很認真地看一看陳博,似乎突然想起了什麼。他愣了一下,然後小心地問,你找我……有什麼事?陳博又笑笑問,想起來了?在濱海醫院門口?
光頭司機就不再說話了。
陳博說,你別擔心,我不是來讓你賠西裝的,我只想問你一件事。
光頭司機試探著問,什麼……事?
陳博說,今天早晨,你給濱海醫院的急診送去一個老人?
光頭司機又一愣,然後一下一下地看著陳博,沒有說話。
陳博耐心地說,你不用緊張,我只想了解一下情況。
光頭司機又看一看陳博問,你究竟是……干什麼的?
陳博稍稍想一下,為了不讓這個光頭司機緊張,就如實告訴他,自己是濱海醫院的急診醫生。光頭司機立刻又問,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你是……怎麼找來的?陳博不想告訴他醫院已經報警,查出他是套牌車,自己又是如何找到他的過程。他擔心這樣說了會讓這個光頭司機受到驚嚇,他一害怕就什麼都不肯說了。於是想了一下,說,我在這裡坐過你的車,所以知道你經常在這裡等客人。光頭司機聽了,又將信將疑地看看陳博。
陳博問,那個受傷的老人,究竟是怎麼回事?
光頭司機似乎想了一下,然後說,他早晨送那老人去醫院時,已經對醫院的急診醫生說過了,他是開車偶然經過那裡,看到一個老人倒在街上,旁邊的汽車開來開去的很危險,於是就將那老人弄到車上,送去了醫院。陳博聽了問,你既然已將老人送去醫院,為什麼不打招呼就走?光頭司機支吾了一下說,醫院讓我去繳醫藥費,我身上……沒有那麼多錢。
陳博想一想,又問,你是在哪裡看到的那個老人?
光頭司機說,是在……鳳林街,他當時倒在“家家樂”超市的門口。
你正好經過“家家樂”超市?
對,我剛從……火車站回來。
陳博點點頭,想了一下又問,當時的街上沒有人看到老人是怎麼回事嗎?
光頭司機搖搖頭說,沒有。
光頭司機這樣說罷又看一看陳博,問,還有事嗎?
陳博笑了一下說,沒事了,不過,不管怎樣說,你今天早晨做了一件大好事,老人的家屬如果知道了一定會感謝你的。光頭司機連忙擺擺手說,別別,我……不用他們感謝。當然,陳博又說,作為我們醫院,後面也許還會有事找你。光頭司機問,還找我……干什麼?
陳博說,這老人畢竟是你送去我們醫院的,有些事也許還要讓你證明一下。
陳博這樣說罷,就從車上下來了……
陳博在回醫院的路上心裡有些沮喪。他沒有想到,自己雖然找到了這個光頭司機,卻是這樣一個結果,現在除去知道這個光頭司機駕駛的是一輛套牌出租車之外,幾乎沒了解到任何關於這個老人受傷情況的有價值的線索。但陳博想一想,還是不准備把自己找到這個光頭司機的事告訴高主任。他知道,現在高主任的心裡一定很窩火。在這個早晨,急診室突然以這樣的方式接到這樣一個患者,誰都明白,這對於醫院,尤其對於急診室無疑是一件極為棘手的事情。高主任正發愁找不到可以負責任的人,如果自己告訴他,已經找到了那個送老人來的出租車司機,高主任肯定會立刻通知羅警官,讓警方去找那個光頭司機。而如此一來,這個光頭司機開套牌車的事就會被查出來。陳博不想看到這樣的結果,至少不想因為自己導致這樣的結果。他想,不管怎樣說,這個光頭司機在這個早晨畢竟是出於好心,他做了這樣一件好事不僅沒有得到任何回報,反而為自己招來麻煩,這不合乎情理。陳博當然知道開套牌車這種事的性質,不過這是出租車管理部門的事,跟他沒有任何關系,所以,他不想攪進這種事裡來。陳博現在最關心的問題是,那個受傷的老人怎麼辦。
陳博想到這裡,心裡突然有了一種不好的預感。
於是,他連忙急匆匆地趕回醫院來。
陳博回到醫院已經是下午上班時間。他一走進急診大樓的樓道立刻看到,那個平車上果然已經空了。他的心裡猛地一沉,連忙走進急診室。高主任正在為一個患者家屬開化驗單。陳博站在一旁,等這個患者家屬出去了,立刻過來問高主任,那個受傷的老人呢?
高主任抬起頭,看到陳博問,你這一中午去哪了?
陳博沒有回答,又急急地問,那個老人呢?
高主任沉一下說,這件事……已經解決了。
陳博問,怎樣解決的?
高主任說,你就不要管了,總之這件事……已經過去了。
過去了?陳博看一看高主任,他被,轉去了……ICU?
高主任搖搖頭說,現在重症室那邊比我們這裡還緊張。
陳博又問,那就是……去了普通病房?他立刻說,病人現在這樣的情況怎麼可以去普通病房?高主任的臉色有些難看了,看一眼陳博說,不,他沒去普通病房。
那他……去了哪裡?難道已經……
高主任扔下手裡的筆,坐直身子說,我已經說過了,這件事,你就不用再管了。
陳博又看一看高主任,就轉身從急診室裡出來了。他先來到護理站,問護士長,那個平車上的老人去了哪裡。護士長是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眼睛在鏡片後面閃了閃說,剛才好像……還在這裡,不太清楚,你去問高主任吧。陳博又看了看旁邊的幾個護士,幾個護士立刻都埋下頭去做自己的事情。陳博從護理站裡出來,朝左右看看,立刻又朝正在樓道裡用拖把拖地的清潔工走過去,低聲問,你知道剛才這平車上的老人,被推去哪裡了嗎?清潔工是一個中年婦女,抬起頭捋了一下頭發,想想說,好像……被保安大劉和小李推出去了。
陳博立刻問,推去了哪裡?
清潔工搖頭說,不太清楚。
陳博想一想就又朝外面的樓道走來。這時,他剛好看到醫院的保安大劉從外面回來。陳博立刻走上前去攔住大劉問,剛才,是你把那平車上的老人推走的?
大劉愣了一下,說沒……沒有啊。
陳博耐心地說,你告訴我,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大劉支吾了一下說,沒有……沒有怎麼回事啊。
陳博說,我已經知道了,是你和小李一起把老人推走的,你如果不說,我就去問小李,不過這樣一來,如果最後有什麼事,可就要由你一個人承擔責任了。陳博這樣說罷轉身就走。大劉連忙一把拉住他說,哎……別別,我是,我是不想給自己找事,我們干保安的出來一天掙不到幾個錢,就不想……再給自己添麻煩了。陳博點點頭,說好吧,現在你告訴我,究竟是怎麼回事?大劉又吭哧了一下,才說,這件事……是高主任讓我們干的。
陳博不動聲色地問,讓你們干什麼?
大劉說,高主任讓我和小李在醫院門口雇一輛私人的救護車,把老人送去第五中心醫院的急診室。陳博連忙問,然後呢?大劉說,然後……高主任叮囑我們,不要跟那邊醫院的任何人打招呼,放下病人就趕緊悄悄地回來。陳博立刻明白了。在醫院門口,有很多用紅白油漆噴著急救車字樣的救護車,其實都是私人的救護車,專門招攬病人出院或轉院的生意。高主任讓醫院的大劉和小李這樣做,也就是想把這老人當一個包袱甩出去,讓別的醫院來承擔責任。但是,陳博想,高主任這樣做對於醫院來說是將包袱甩出去了,可是對那個老人呢?現在那個老人的右腦室還在繼續滲血,隨時都有可能出現危險。陳博甚至能想象出來,此時老人在第五醫院的急診室門口,躺在一個角落的平車上,沒有人管,沒有人問,甚至都沒有人注意沒有人知道,他很有可能就這樣默默地死了。陳博想到這裡,立刻轉身朝急診室走來。高主任正坐在裡面套間的辦公室,好像在閉目養神。陳博進來說,高主任,您……您怎麼能做出這樣的事?高主任立刻明白了,陳博已經知道了這件事,於是起身去關上辦公室的門,伸出兩只手朝下按了按。他這個手勢似乎有幾層意思,一是讓陳博把聲音放低一些,二是讓他坐下來,此外也是讓他降一降火氣。陳博並沒有理睬高主任的手勢,仍然盯著他大聲說,您知道嗎,這樣做我們是要負法律責任的!高主任笑一笑,心平氣和地說,我當然知道,我作為急診室的值班主任怎麼會不知道責任問題呢,不過你放心,這件事我已經認真考慮過了,首先,這個病人是被一個出租車司機送來的,而且他將病人扔在這裡就悄悄走了,這也就是說,即使我們,或者病人家屬,抑或警方找到他,他也不會輕易承認這件事,否則他就有撇不清的責任。其次,這個出租車司機將病人送來我們這裡誰知道?除去我們急診室的人,恐怕連昏迷不醒的病人自己都不知道,也就是說,這件事的前前後後只有這個出租車司機清楚,我們現在把病人送去第五醫院的急診室,其實也就等於當初那個出租車司機送去的,我們完全可以認為與我們沒有任何關系。陳博打斷高主任說,跟我們沒有任何關系嗎?您可不要忘記,那個老人在我們這裡做過CT,而且我們已經為他做過輸液治療,這些可都是有記錄的。高主任愣一下,說,哦當然……不過,這些記錄都在我們醫院的人手裡,如果我們不拿出來,別人是不會知道的。陳博冷笑一聲說,可是您想過嗎,還有一件事,您在今天早晨已經報過警,老人被送來我們這裡,警方也是有記錄的,如果那個羅警官再來找我們,而老人又已經不在我們這裡,您該怎樣向警方交代呢?高主任皺起眉想一想說,我們……我們可以說,我們找到了那個出租車司機,告訴他,這個老人的情況我們這裡處理不了,讓他將病人弄去別的醫院了,不管怎樣說……警方也不會找到那個出租車司機的。陳博立刻問,您怎麼知道警方不會找到那個出租車司機?我在今天早晨已經把那輛出租車的車牌號告訴了警方,他們通過車牌是很容易找到那個司機的。高主任張張嘴,一下說不出話來了。
顯然,陳博說的這些,他沒有想到。
他想一想說,那你說……該怎麼辦?
陳博說,立刻告訴保安大劉和小李,趕緊去把病人拉回來。
高主任有些猶豫,看一看陳博說,如果……路上出危險呢?
陳博說,派一個有經驗的醫生跟著一起去,現在只能這樣了。
高主任沒再說什麼,又皺起眉頭想一想,就起身匆匆出去了。
一會兒,高主任又回來了。高主任看一眼陳博說,你應該知道,我這也是……也是為醫院著想,當然……也是為你著想。陳博點點頭,說我知道。陳博的心裡當然明白,高主任這樣做確實是為醫院著想,也為自己著想。其實高主任完全可以不這樣處理這件事。他作為急診室的值班主任,權限是有一定范圍的,一旦超出這個范圍就不是他能決定的了。所以,在這個早晨,他接到這個病人之後面對這樣一種棘手的局面,完全可以去請示主管副院長,無論主管副院長做出什麼樣的決定,都是上級領導的決定,這樣與他這個值班主任就沒有任何關系了。但是,這件事顯而易見,就是主管副院長也不會有任何辦法,藥房那裡認錢不認人,就是院長去了不繳錢也照樣拿不出藥來,這是醫院的制度,也是市場經濟的規則,倘若沒有這個制度和規則,醫院也就辦不下去了。高主任也正是想到了這一層,才決定由自己處理這件事。陳博想,高主任當然也考慮到自己。他一定會認為自己這樣一個剛剛拿到醫學博士學位的年輕人,剛進醫院當醫生,還不知道醫院是怎麼一回事,只是憑著年輕人的意氣用事。高主任當然也會想到,像自己這樣的年輕人憑經濟實力是不可能幫得起這個老人的,與其到最後傾囊蕩盡再無可奈何,不如現在就趕緊想辦法做一個徹底的了斷。所以,陳博的心裡很清楚,雖然高主任如此處理這件事實在令人難以接受,但他的初衷還是為醫院,也為自己考慮。這時高主任長長地舒出一口氣,說好吧,事情我已經按你說的辦了,現在你說吧,我們接下來該怎麼辦,病人拉回來,總不能又扔到樓道裡不管不問,如果是由於我們延誤了治療,病人死在這裡,那我們可就真有脫不清的干系了。陳博想一想,用商量和請教的口吻說,現在是不是……先為老人做一個核磁共振,看看出血究竟達到什麼程度。
高主任苦笑一下說,好啊,是啊,核磁是早就該做的。
高主任說到這裡就停住了,然後一下一下地看著陳博。
陳博明白了,高主任後面的話是,可是錢呢,由誰出這筆錢呢?
陳博點點頭說,好吧……我去繳錢。
高主任看著陳博,沉了一下說,有些事我不用說,道理你也應該明白,總之……你量力而為吧,我現在是沒有這個經濟實力,我的孩子正在法國讀書,我在中國掙錢供他兌換成歐元在那邊消費,我的壓力可想而知,你要有心理准備,這個病人……很可能要做開顱手術。陳博說明白,現在我手頭還有一點錢。陳博想了一下又說,您說的有道理,當務之急,第一是盡快讓警方找到肇事者,第二是盡快聯系到這個老人的家人。高主任聽了連連點頭,說是啊是啊,這兩件事哪怕落實一件,我們的壓力也不會像現在這樣大了。
陳博說,如果您同意,我現在就聯系羅警官。
高主任點點頭說,你趕緊聯系吧。
陳博立刻用手機按羅警官留下的電話打過去。接電話的正是羅警官。羅警官先詢問了一下受傷老人的病情。陳博當然沒提將老人送去第五中心醫院的事,只是說,目前老人的病情沒有明顯惡化的跡象,已經做了一些降顱壓和控制出血等治療處理,醫院下一步正准備為老人做一個核磁共振,進一步檢查一下。然後陳博就對羅警官說出了自己的想法。他說,羅警官那邊是否能以警方名義在電視台和廣播電台的交通台插播一下尋人信息,看一看在這個早晨,老人被撞傷時,現場是否有目擊者,當然,如果有人能提供一些有價值的線索就更好。陳博說到這裡,就又說了一句,老人出事的地點,很可能是在鳳林街上“家家樂”超市的門口。羅警官聽了立刻問,你怎麼知道,出事是在鳳林街的“家家樂”超市門口?陳博突然愣了一下,意識到自己一時心急說漏了嘴,於是支吾了一下說,我是……發現在老人的身上有一張“家家樂”超市的購物小票,在這個城市,只有鳳林街上有一家“家家樂”超市。
羅警官在電話裡笑笑說,你這個當醫生的,可以來我們這裡搞刑偵了。
羅警官接著又說,我正要打電話找你。
陳博連忙問什麼事。
羅警官說,咱們想到一起了,我們派出所在今天上午就已經讓本市的電視台和廣播電台的交通台插播了有關信息,尋找出事時的目擊者,或者是了解受傷老人情況的人,就在剛才,已經有人打來電話,說是在今天早晨確實看到一起交通事故。
陳博連忙問,在什麼地方?
羅警官說,不是鳳林街,是在竹雲街。
陳博聽了心裡立刻一動,在,竹雲街?
羅警官說,確實是在“家家樂”超市的門口,竹雲街上也有一家“家家樂”超市。
羅警官告訴陳博,這個打電話來的人姓李,剛才已經來派出所做過筆錄,他是一個公交車司機,不過是開“家家樂”超市特意為顧客設的那種專線購物交通車,在這個早晨,他開著交通車從超市門口出來時,剛好看到一輛出租車將一個老人撞倒在街上,可是當時在超市門口無法停車,所以撞人之後的具體情況就不清楚了。
而且,羅警官說,還有一件令人遺憾的事。
陳博問什麼事。
羅警官說,這個司機沒有看清那輛肇事出租車的車牌號,現在看來,如果這位開公交車的司機李師傅所說的這起交通事故就是我們要尋找的這起交通事故,那麼這個肇事司機應該是撞人之後立刻逃逸了。陳博聽了想一想,忽然說,這個姓李的公交司機,留下電話了嗎?
羅警官說,當然留下了。
然後又問,你要干什麼?
陳博沒有說話。
羅警官說,這個司機提供的情況,我們已經做了詳細筆錄。
陳博仍然沒有說話。
羅警官在電話裡笑笑說,好吧,你拿筆記一下吧。
陳博說,你說吧,我用腦子可以記住。
羅警官說對了,你是醫學博士嘛。
陳博說,這和醫學博士沒有關系。
羅警官先說了一個電話號碼,然後又說,你跟這個公交司機聯系一下也好,說不定從你的角度還能了解到什麼有價值的情況,當然,我們也會繼續尋找線索。
羅警官這樣說罷就將電話掛斷了。
陳博立刻按羅警官說的電話號碼打過去。接電話的是一個嗓音很洪亮的男人。陳博問,您是李師傅嗎?這男人說,我姓李,您是哪一位?陳博哦一聲說,我是濱海醫院急診室的醫生。然後又說,是派出所的羅警官給我您的電話,我想……再向您了解一下那起交通事故的情況。李師傅聽了立刻說,我已經對派出所的羅警官說過了,其實當時的事,我也知道的不多……陳博問,您當時看清楚了,撞倒那個老人的汽車確實是一輛出租車?李師傅立刻很肯定地說,確實是一輛出租車,因為出租車的顏色是淺藍的,而且有頂燈。
您沒看清……車牌號?
這個,確實沒看清楚。
您想一想,那個撞人的司機,有什麼特征?
也沒什麼特征,不過……哦對了,有一點,我剛才去派出所做筆錄時,忘記對那個羅警官說了,這個出租車司機,好像是一個光頭……
您說什麼?他是一個……光頭?
對,當時他從車上下來,頭上戴著一頂白色的旅游帽。
他既然戴著旅游帽,您怎麼能看出他是光頭?
就因為他戴的是旅游帽,所以才能看出來。
陳博想一想,覺得這個李師傅說的也有道理。我們平時都有這樣的經驗,光頭戴一頂旅游帽,確實是可以看出來的。陳博的心裡立刻又是一動。
他向這個李師傅道過謝,就將電話掛斷了。
陳博拿著手機在樓道裡來回走了走。他迅速地想了一下,最後還是決定,先不把這個情況告訴高主任。他覺得這時告訴高主任沒有任何意義,與其這樣,不如自己先去搞清楚究竟是怎麼回事。陳博這樣想著就朝急診室裡走來。高主任一見陳博立刻問,跟羅警官那邊聯系得怎樣。陳博就將羅警官剛才所說的情況簡單對高主任說了一下。然後想了一下又說,我覺得應該馬上去找這個提供情況的公交車司機,看一看他還能提供什麼有價值的線索。
高主任聽了點點頭,立刻說去吧,趕快去吧。
陳博當然不是去找那個提供情況的公交車司機李師傅。他從醫院出來,心裡想的是該如何盡快找到那個光頭的出租車司機。目擊者李師傅提供的情況是陳博絕沒有想到的。陳博想,如果按這個李師傅所說,那個肇事的汽車是一輛出租車,而且開車的司機是一個光頭,那麼這問題反而簡單了。倘若據此分析,當時的情況應該是這樣的,那個光頭司機開著出租車在“家家樂”超市的門前撞倒了這個老人,他在當時並沒有逃逸,而是將老人弄上自己的出租車,拉來濱海醫院的急診室。然後,他或許因為身上沒有帶太多的錢,或許一看要繳的醫藥費數額太大,於是沒打招呼就悄悄地溜走了。當然還有一種可能,陳博想,也許這個光頭司機從一開始就只想將老人送來醫院,他根本沒打算交錢。陳博想到這裡心裡就有幾分生氣,上午去找這個光頭司機時,他對自己說的煞有介事,原來他從一開始就在撒謊,出事不是在鳳林街,而是在竹雲街,而且他也並不是做什麼好事,竟然自己就是肇事者。
當然,陳博想,這還只是推測。但根據各種情況分析,這種可能性已經很大。
陳博走出醫院大門時,發現那尊高大的希波克拉底雕像的四周搭起腳手架,正有幾個工人在上面攀來攀去。顯然,他們已經開始清洗這尊漢白玉雕像。
陳博朝腳手架上看了看,輕輕舒出一口氣。
他走出醫院,在街上站住了。翻腕看一看手表,已經是下午四點多鍾。陳博意識到,這個時候再去水晶宮大酒店的門口找那個光頭司機應該沒有把握,他很可能拉著客人去什麼地方了。陳博這時忽然又想起那個田字臉的出租車司機。他想,他是那個光頭司機的朋友,應該知道光頭司機的行蹤。陳博上午就知道了,這個田字臉的出租車司機姓於,叫於江。陳博立刻又用手機給這個叫於江的出租車司機打過去。於江很快就接了電話。他顯然已經知道,又是上午曾找過自己的那個年輕人,於是小心地問,你……又有什麼事?
陳博直截了當說,還是上午的那件事。
於江試探地問,你……找到馬大成了?
陳博明白,於江所說的馬大成,應該就是那個光頭司機。陳博說上午已經見到他了,不過現在有很重要的事,還要馬上找到他。於江聽了小心地問,他不是……做了一件救人的好事嗎,你們為什麼還要找他,是不是……那個受傷老人的家屬要感謝他,或是……派出所要找他了解情況?陳博哼一聲說,現在如果派出所的警察找到他,恐怕事情就更不好辦了。陳博想了一下,覺得應該把這件事的真相告訴這個於江,只有這樣,才能得到他的配合。
於是他說,你的這個朋友馬大成,很可能遇到大麻煩了。
於江一聽連忙問,他遇到……什麼麻煩了?
陳博就把這個馬大成開車撞了老人,然後送去醫院就偷偷溜走的事對於江說出來。於江聽了顯然也大感意外,立刻在電話裡問,有……有這樣的事?陳博說,當然,現在還只是推測,沒有最後確定,所以才必須馬上找到他,只有找到他了才能澄清這件事。
陳博這樣說罷立刻問,你知道……現在怎樣可以找到他嗎?
於江在電話裡沉一下說,這時候,他應該已經收工回家了。
陳博問,他每天這樣早就收工嗎?
於江說是,他下午一般很早收工。
陳博說,你應該知道他住在哪裡,對吧?
是……於江遲疑了一下說,我知道,不過……
陳博立刻說,你如果為你的這個朋友著想,最好現在就帶我去找他,如果我在警方之前找到他,事情還好說,倘若讓警察先找到他,他的麻煩可就大了,你是出租車司機,應該知道肇事逃逸會承擔什麼責任,況且,他還有套牌出租車的事,這些可都不是小事。
於江在電話裡沉默一陣,問,你現在……在哪裡?
陳博朝周圍看了看,說出自己所在的位置。
於江說,你等一下,我開車去接你。
陳博說好吧。然後就掛斷了電話。
陳博感覺到了,這個於江好像還有什麼事沒有說出來,當然是關於那個馬大成的事。不過陳博還是有些感動。他知道,盡管出租車司機從來都是相互幫襯的,但像這個於江這樣,為了幫助朋友寧願讓別人套用自己的車牌,而且還處處為他打掩護,這不是誰都能做出來的。陳博一向認為,一個人無論他是什麼樣的人,只要肯一心一意地幫助朋友,這個人的本性就有值得肯定的地方,要知道,幫助別人往往是要以犧牲自己的利益為代價的。
過了一會兒,一輛出租車停在陳博的面前。
於江推開車門說,上來吧。
陳博就坐到車上來。
陳博問,我們去哪?
於江沒說話,就將車朝前開去。
於江一路都沒有說話。陳博把臉扭向窗外,也沒有說話。陳博發現於江朝城東區的杏花林方向開來。陳博當初有一個大學同學就住在這一帶,他曾來過幾次這個同學的家裡,所以他知道,城東區再早是這個城市的老工業區,很多著名的國有大企業都在這裡。而杏花林則叫杏花林工人新村,住在這裡的居民大都是國有企業的職工。於江將車開到一片低矮的平房跟前停下來,朝一個院子指了指說,他家……就在這裡,從外面數第四個門就是。陳博聽了點點頭,就從車上下來。他剛走了幾步,於江又在車上叫住他。
於江沉了一下說,你到他家,說話注意點,他老婆……有病。
陳博問,什麼病?
好像是,尿毒症。
於江這樣說罷就開車走了。
陳博轉身朝院子裡走來。他這時已經看到,在院子的大門口正停著那輛淺藍色的車牌號為“SF—1698”的出租車。於是他確信,這時那個叫馬大成的司機應該就在家裡。院子裡住著十幾戶人家。可以看出,這個院子原本很寬敞,但每一家的門前都用碎磚頭或破木片搭起一個用來做飯的小廚房,有的還壘起堆放雜物的小板房,這樣一來就使院子變得擁擠局促。陳博走到馬大成家的門口。他看到屋門緊閉,從窗子的玻璃裡透出有些怪異的淡紫色燈光。陳博憑著職業習慣立刻意識到,這是紫外線燈。陳博敲敲門,屋裡有人應一聲,過來打開門。正是那個叫馬大成的光頭司機。馬大成看到陳博立刻一愣,顯然,他沒有想到這個年輕醫生竟然會找到自己家裡來。他遲疑了一下問,你……又有什麼事?
陳博這時已經看到了,馬大成的屋裡確實開著紫外線燈,一個女人躺在床上,旁邊的桌邊坐著一個十多歲的男孩,正趴在那裡寫作業。陳博顧不上說什麼,立刻推開馬大成闖進屋裡,就將紫外線燈關掉了。然後,他回過頭看著馬大成問,你怎麼可以這樣開紫外線燈?
馬大成跟進來,朝床上的女人看一眼說,她在家裡做透析,每天都要……紫外線消毒。
這時陳博看到,在屋子的角落裡堆放著幾個裝“腹膜透析液”的紙箱,屋裡也彌散著一股酒精與紫外線混雜在一起的味道。陳博當然知道,腹膜透析是尿毒症患者常用的一種治療,原理是在患者的腹部植一根膠管,定時將透析液放進去,然後再定時放出來,這樣利用腹腔大網膜的透析原理,就可以代替人的腎髒功能,將身體裡原本應該由尿液代謝的毒素通用透析液透出來。正因為腹腔通過膠管與空氣連接,所以每天才要用紫外線燈消毒。陳博當初在醫科大學讀本科時,曾到醫院的泌尿科實習,所以對這種腹膜透析治療很熟悉。他知道,這種治療要每兩小時進行一次,而且每天至少四次,因此治療的費用相當昂貴。這時,陳博看一眼馬大成說,紫外線室內消毒,人是要出去的,即使不出去也要把暴露的皮膚遮蓋上。
馬大成眨眨眼問,為什麼?
陳博問,醫生沒告訴過你?
馬大成嘟囔了一句,我……沒注意。
陳博說,這種紫外線燈光對人的皮膚和眼睛都有傷害。
陳博這樣說著,又朝坐在桌邊的那個男孩看了一眼。那男孩似乎並沒注意陳博,仍然趴在桌上專心寫作業。這時,馬大成看一眼陳博,又問,你來……究竟有什麼事?
陳博朝床上的女人看一眼說,我們出去說吧。
馬大成遲疑了一下,就朝床邊走過去。床上的女人一直在睡著,這時醒了,問馬大成是不是又要出車。馬大成輕聲說,不出車,一個朋友來了,到外邊去說點事。女人說,什麼事啊……不能在屋裡說嗎?馬大成用力笑了一下,說,屋裡剛消過毒,再說孩子在寫作業。
他這樣說罷為女人拉了拉被子,就和陳博一起出來了。
陳博徑直走出院子,朝那輛淺藍色的出租車看了看,又回頭看看身後的馬大成。馬大成一直低著頭跟在後面,不時用眼睛偷偷觀察一下陳博臉上的表情。就這樣來到街上,他終於忍不住了,於是又試探地問,你是……怎麼找到我這裡來的?陳博並沒有回答,看看他說,你現在對我說實話,今天早晨,你真的是在鳳林街看到那個受傷老人的嗎?
陳博這樣說著,就走到馬大成的跟前,用兩眼盯住他。
馬大成先是遲疑了一下,然後點點頭說,是。
陳博又說,你再說一遍,是在鳳林街嗎?
馬大成又點點頭,說是,就是在鳳林街。
陳博說,可是,有人看見說,就在這個早晨,一個光頭的出租車司機在竹雲街上撞倒一個老人。陳博這樣說著,又用兩眼盯住馬大成的光頭。
馬大成立刻說,你……懷疑是我?
陳博沒說話,仍然看著馬大成的光頭。
馬大成又說,就因為……我也是光頭?他接著又哼一聲,做出有些委屈的樣子說,在這個城市裡……光頭的出租車司機可不止我一個呢。
好吧,陳博點點頭說,我再來問你一件事。
馬大成說,什麼事?
陳博問,你曾對我說過,你當時在鳳林街,是從火車站回來。
馬大成說,是……是從火車站回來。
看到一個老人,倒在“家家樂”超市門口的街上?
是。
然後,你就過去把他弄到你的車上來?
是。
陳博就不再說話了,定定地看著馬大成。就這樣看了一陣,才又說,鳳林街是一條南北街,你當時如果從火車站來,應該是由北向南,而“家家樂”超市是在鳳林街的路東,你和那個老人中間隔著一條交通隔離護欄,你是怎麼過去把那個受傷的老人弄過來的?
馬大成一愣,臉上立刻變了顏色。
陳博突然又問,你在今天早晨,究竟去沒去過竹雲街?
馬大成的嘴裡嘟囔了一句什麼,然後說,我今天……已經聽到交通廣播了……
陳博就不再說話了,看著馬大成。
馬大成又嘟囔了一句什麼,然後說,你說……怎麼辦吧……
陳博仍然看著他,就這樣看了一陣,然後說,你回去吧。
馬大成突然睜大眼,瞪著陳博。
陳博又說,你剛剛紫外線消毒,現在應該給你愛人做透析了。
陳博這樣說罷,又沖馬大成點點頭,就轉身朝街上走去。
他走了兩步又站住,回頭朝那輛車牌號是“SF—1698”的淺藍色出租車指了指,對馬大成說,對了,這輛車……你以後不要再開了,還是……想一想別的辦法……陳博這樣說著頓了一下,似乎還要說什麼,但想了想,又看了馬大成一眼,就轉身朝街上走去……
陳博沒有立刻搭出租車。
他想在街上走一走。他發現杏花林工人新村這裡雖然人口密度大,房屋也有些擁擠不堪,卻給人一種感覺,似乎有著濃郁的生活氣息。街邊的平房院裡飄出刺刺啦啦的炒菜聲和熬粥的香氣,女人們一邊做著晚飯一邊在相互說笑,男人們則坐在街邊樹下的躺椅上,一邊抽著煙,喝著茶,一邊閒聊著白天在外面看到和聽到的新鮮事。不知誰家的電視機,已經響起雄壯的《新聞聯播》的開始曲……這種情景在新建的居民小區裡是見不到的。
陳博看著走著,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這時,陳博兜裡的手機忽然響起來。他拿出手機打開,是高主任打來的。高主任在電話裡告訴了陳博兩件事,第一件是,已經有人來醫院看望老人,不過不是老人的家屬,而是竹雲街上的雲鶴老年公寓的負責人。據雲鶴老年公寓的負責人說,這受傷的是一個孤寡老人,他家裡已經沒有任何人,他一直住在老年公寓。在這個早晨,老人是去老年公寓附近的“家家樂”超市買東西,沒想到就遇到了這樣的事。雲鶴老年公寓的負責人說,他們這一天一直在尋找老人,正准備報警,看到電視上播出的消息才知道了是怎麼回事,於是立刻趕過來。高主任說,雲鶴老年公寓的負責人已經說了,他們回去准備為老人捐款,雖然知道這樣的捐款管不了多大用處,但畢竟是大家的一點心意。高主任這樣說罷,就又告訴了陳博第二件事。高主任說,現在老人的核磁報告已經出來了,必須馬上做開顱手術,否則會有生命危險。高主任這樣說罷就又問陳博,這邊的情況怎麼樣,查找肇事者有沒有著落。
陳博聽了想一想說,已經……有著落了。
高主任連忙問,找到肇事者了?
陳博說,總之……問題已經解決了,我們只管為老人做手術吧。
陳博這樣說罷就將電話掛斷了。
他想了想,又給“東風日產”4S店的銷售員小胡打了一個電話。他告訴小胡,那輛“藍鳥·軒逸”先不准備買了。銷售員小胡聽了感到奇怪,問為什麼。陳博笑一下說,不為什麼,臨時改了主意。然後,他想了一下又說,過幾天吧,我再去把那兩萬元訂金取回來。
銷售員小胡說,你可要想好,這款車很搶手,可是很不容易等呢。
陳博說知道,我已經……想好了,就這樣吧。
他這樣說罷掛斷電話,就沿著街邊朝前走去……
原刊責編 鄒軍本刊責編郭蓓
責編稿簽:一個被丟棄在醫院門口的老人,考驗的不僅是醫生的良心:究竟誰應該為拯救的生命買單?一尊仿佛流淚的希波克拉底像,隱喻和諷刺的是救死扶傷的宣言與經濟利益的沖突。小說主人公陳博,一個剛畢業的醫學博士,用他刑偵般的足跡串聯了生存百態。也許陳博是一個太過理想化的人物,但他是這個物欲世界裡彌足珍貴的軟肋,他的一己之仁雖然微弱,卻是可貴的希望。他干淨的內心照見了這個世界的灰塵,他的軟心腸又是那樣的溫暖著我們。這是一篇頌揚人性美的小說,如果文學真的成了情感的垃圾場、丑惡的集散地,那文學還有什麼理由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