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選刊(2012年第12期) 短篇小說 申平小小說三題(申平)
    《申平小小說三題》文\申平

    選自《小說選刊》2012年第10期

    【作者簡介】申平: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文學創作一級,已在全國各地報刊發表作品300餘萬字,出版中短篇小說和小小說作品集10部,另有影視作品若干。現供職於廣東惠州市文聯。

    張切糕李切糕

    縣志上記載著兩個賣切糕的人物:一個是張切糕,一個是李切糕。張切糕是英雄,李切糕是漢奸。

    在日本鬼子進入本縣之前,張切糕和李切糕原本都在相安無事地做切糕、賣切糕。只不過是張切糕的名氣要大一些,李切糕的名氣要小一些。

    說起切糕,乃是北方一種百姓喜歡的食品,亦稱年糕、粘糕。做切糕的主要原料是黃米面和芸豆。基本做法是在沸水的大鍋上鋪上篦子,然後撒一層芸豆,再撒一層麵粉。就這樣一層層地撒下去,直到半筷子多高。這時由於下面的熱氣不斷衝上來,切糕已經半熟。隨後蓋上籠屜,加火蒸之。待火候到了,端出籠屜,將切糕倒扣在板上。高手做出的切糕,金黃細膩,黏而不沾,香氣四溢。不會做切糕的要麼做夾生了,要麼就黏成一坨,甚至黏在鍋裡取不出來。

    張切糕之所以比李切糕名氣響,除了切糕做得猶如黃金片,勁道爽口之外,還有一點是他的切糕塊頭格外大。多大?有頭號笸籮那麼大,直徑足有兩米。做這麼大的切糕無疑需要大鍋,奇怪的是張切糕家裡根本就沒有大鍋。無大鍋能做出大坨的切糕來,這本身就是一絕。此技藝是他家祖傳的,秘不示人。而李切糕呢,不但切糕做得一般,而且他只能做小坨的切糕,直徑連一米都不到。就這每天還賣不完。人家張切糕的切糕做好了,打開門推出來,門口早有人在等候了。張切糕也不用秤,你說要多少,他一刀下去,保證八九不離十。用不了兩個時辰,切糕就賣完了。而李切糕呢,卻要把切糕用車推著,走街串巷地喊:「熱切糕啊!」有時從早喊到晚,切糕早都涼透了,他還在喊:「切糕熱啊!」嗓門倒是挺亮,隔幾條街都能聽得到。

    且說自從日本人佔領了縣城,實行經濟封鎖,很快張切糕和李切糕都失業了。做切糕的原料買不到,再說老百姓也吃不起了。

    這日張切糕正在家中淒惶,不想偽縣衙有人來請他。去了他才知道,原來是日本參事官想吃中國的切糕。他打聽到張切糕最有名,就請他來一展廚藝。不料這張切糕卻不給他面子,他對參事官說:「我會做切糕不假,可是我只會給中國人做切糕。給日本人做切糕的手,我還沒長出來呢!」

    任憑參事官軟硬兼施,張切糕就是不肯就範。參事官惱羞成怒,就把張切糕弄進大牢折磨他。但是不管怎麼折磨,張切糕還是不肯做。參事官沒辦法,又派人把李切糕請來。一開始,李切糕也表現得挺英勇。可是當日本人也把他弄進關張切糕的牢房,他看到傷痕纍纍的張切糕時,就有點動搖了。他想:不就是做個切糕嗎,給誰做不是做,何必弄丟性命。而且就在這時,他的腦子忽地一閃……

    既然成了獄友,兩個做切糕的人開始對話。這是他們平生第一次對話,以前可是老死不相往來的。論年齡張切糕要比李切糕大不少,現在又有傷在身,李切糕就表現得格外慇勤小心。他一口一個張師傅地叫,還撕開自己的衣服為張切糕包紮傷口。很快,張切糕就被感動了。他說:反正我都一大把年紀了,世道又這麼亂,我也不想活了。可你還年輕,沒必要和我一起死。李切糕趕緊說:不行,讓我去伺候日本人,還不如和你一起死了呢!張切糕說:可是……我做切糕的絕技總得有人往下傳啊,我沒有兒子,你我都死了,豈不絕根了嗎!李切糕一聽,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連喊師傅。張切糕就說,你俯耳過來。

    張切糕傳授給李切糕的第一項絕技,就是如何把切糕做大。原來方法也很簡單:就是在鍋上架上木桶撒切糕。木桶很深,蒸出的切糕為柱體,隨後用木板蘸上涼水拍打,直至拍成圓餅狀為止。

    原來如此!李切糕聞聽此言,不由拍手擊掌。不想他的這個舉動卻使張切糕心下一沉。他看著李切糕繼續說:我現在教你的是保命求生活的法子,你要是想求富貴,我這裡還有一個絕技……李切糕迫不及待地說:師傅快說!

    李切糕很快出獄。因為他滿足了參事官的食慾,參事官特批為他提供原料,他的生意重新開張。又由於張切糕死在獄中,他沒有了競爭對手,且獲得了張切糕的獨門絕技,他居然也名噪一時。李切糕春風得意,經常出入縣衙。開始,只是為日本參事官送切糕,後來就開始打小報告,成了一個名副其實的漢奸。

    日子久了,參事官對他的切糕也膩了。這時李切糕突然想起張切糕教給他的另一項絕技,就是往切糕裡加東西。他小心一試,參事官果然吃得興高采烈。而且從此欲罷不能,每天都要吃他的切糕,並把他樹為良民商人代表,給予嘉獎。

    李切糕更得意了!他在街上走路開始打橫。他雇起了師傅,當上了甩手掌櫃,整天花天酒地,作威作福。

    誰知這天,日本憲兵隊卻突然拘捕了他,罪名是謀殺日本參事官。原來參事官死於慢性中毒,經化驗,毒藥來自切糕。

    李切糕很快被槍斃。臨死他說:張切糕,你可真高啊!

    老照片

    古鎮上出現第一個照相師傅時,慈禧老佛爺還沒死。這老東西看見火車,連叫「妖怪」。那個高鼻子藍眼睛的「老外」就是在這個背景之下來到古鎮的,他也帶來了一個「妖怪」——一個黑匣子。這匣子會「砰砰」地起火冒煙,發出刺眼的鎂光。「老外」看見古鎮的美景,一邊搖頭晃腦地喊「OK」,一邊拿著它東掃西瞄。那黑傢伙卡嚓卡嚓地響著,彷彿要把整個古鎮吃進去。古鎮人驚慌失措,人人避之猶恐不及。只有小五子他太爺不怕。他主動上前跟「老外」搭訕,還為他充當嚮導。「老外」就用生硬的中國話給他講照相的道理,還教他如何沖洗照片。

    「老外」在鎮上住了幾日,一個可怕的謠言開始到處流傳。都說那黑傢伙會抽人血,說如果給那傢伙照上,你的魂靈就會被「老外」帶走。鎮上的幾個頭人一商量,這天夜裡,一夥蒙面人便衝進「老外」的住處,把他痛打至死。在混亂之中,小五子的太爺機智地取走了「老外」的照相機,把它藏了起來。

    過了些年,小五子的太爺開設了古鎮第一家照相館。他除了給人照相以外,也喜歡像那個「老外」一樣到處去拍攝,把許多珍貴的歷史鏡頭定格下來。接著,小五子的爺爺子承父業,也積累了許多古鎮的老照片。到了小五子爸爸這一輩,情況有點不妙,因為一場「紅色風暴」席捲而來。

    這個時候,小五子他們家的老照片已經分門別類地堆滿了一間屋子。小五子當時只有十幾歲,他經常偷偷潛入這間屋子,翻看那些老照片。照片上奇異的風景和人物,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

    忽然就有人說他家裡藏滿了「封資修」大毒草。小五子的媽媽非常害怕。這天他乘小五子的爸爸不在家,就讓小五子協助她搬出一捆捆的照片,用它來點火做飯。正燒著,小五子的爸爸回來了。他一看,撕心裂肺一聲大叫,一腳踢翻了正在燒火的小五子,又把做飯的老婆暴打一頓。晚上,爸爸召開家庭會議,小五子似懂非懂地聽爸爸說:這些老照片記載的就是古鎮的歷史,價值連城。咱家的人就是丟了性命,也要把它們保護好。

    當天夜裡,小五子在迷糊的狀態下感覺到全家人一起行動,好像在轉移那些老照片。搬到後半夜才消停下來。天亮後造反派就衝進他家,橫衝直撞到處搜查,可是一無所獲。全家人一口咬定:老照片已經全部燒掉了。造反派不信,就把爸爸抓走了。他們批鬥他、甚至拷打他,可他就是一句話:照片燒了。

    接著,鎮裡當年「老外」下榻的龍王廟就開始鬧起鬼來。不止一個人看到,每到夜深人靜之際,那個「老外」就從龍王廟裡走出來,他手裡端著照相機,在鎮上到處飄蕩。有人甚至聽見他用生硬的中國話喊:還我的命來,還我的照片來!鬼影後來居然飄到造反派頭頭家的窗前,他叫:你不是要老照片嗎,我給你送來了,你出來拿啊!嚇得頭頭一家險些竄稀。古鎮一時充滿了恐怖的氣氛,一到黑天,家家關門閉戶,人人自危,造反派們再也不敢提老照片的事情了。

    奇怪的是隨著「文革」結束,鬼也不再鬧了。又過了幾年,小五子的爸爸因病去世。臨終,他把小五子單獨叫到身邊,鄭重交代了一件事情。小五子涕淚滂沱,連連答應。

    時光流逝,當小五子即將成為老五子的時候,國內外一批又一批的有錢人不斷光臨古鎮,紛紛以高得令人咋舌的價格來找他收購老照片。但是小五子要麼說沒有,要麼說不賣。後來他說,照片不屬於他一個人,他在等待最早一批老照片主人的後代到古鎮來。

    終於有一天,有一對高鼻子藍眼睛的外國人來到了古鎮。經過反覆考察詢問,小五子最後確信他們就是當年那個「老外」的後人。小五子帶著他們來到龍王廟後院的一個儲藏室,打開門,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張桌子,上面擺放著一架相當古老的照相機,還有一套外國人的衣服。

    小五子指著這些東西說:這就是你們的先輩留下來的。小五子又用手摸著那套衣服說:這套衣服的料子很好,這麼多年都沒有壞。家父還曾穿著它裝鬼,保證了老照片的安全。

    走到儲藏室裡邊,就看到了一捆捆、一箱箱早已發黃的老照片。小五子找出其中的一箱說:這就是你們的先輩最早拍攝的老照片了。兩個年輕的外國人手撫這些東西,唏噓不止。

    雙方協商的最後結果,是把老照片全部無償捐贈給當地政府。政府在古鎮建立一個展覽館,整理展出全部老照片,並為外國人湯姆遜和中國人趙據(小五子的太爺)、趙汗青(小五子的爸爸)在展覽館裡塑蠟像。

    展覽館投入使用那天,小五子和那兩個「老外」不斷在現場合影留念。他說:再過一百年,這也會變成老照片的。

    祭狼

    孟和巴特決計要幹掉敖包山上的那幾隻狼,起碼也要把它們趕跑。

    孟和巴特也知道狼的身份現在不一樣了,成了保護動物了。特別是敖包山上的這幾隻狼,它們剛剛從遙遠的地方遷來,簡直就成了草原上的稀罕物。可是那些傢伙也太猖狂了,竟然接二連三地吃了他十來隻羊。他也把情況向嘎查、蘇木的領導反映過了,但是他們道理講了一勒勒車,就是不採取行動保護牧民利益。好,你們不管,我自己來管!

    孟和巴特開始準備打狼的工具,選來選去他選中了一條扁擔。這扁擔是一個漢人幾年前留在他家裡的,紫色的木頭,很結實,在手裡耍了幾下,很合手。孟和巴特搞不到槍,刀又太短,他覺得扁擔最為合適。這天一大早,他安排老婆到遠處去放羊,他獨自騎馬向敖包山跑去。

    剛剛八月,草原早晨的風已經很涼。巴特打馬衝上山頂,舉目四望。但見草原浩瀚無邊,風吹草低,牛羊片片,卻不見半隻狼的影子。巴特下了馬,並讓馬自己去吃草,然後他拿起扁擔,大踏步向山下的幾條溝走去。他橫握扁擔,一條溝一條溝仔細搜索,但是除了發現了一些狼糞,還是沒有發現狼的影子。

    巴特有點失望地從溝裡鑽出來,突然發現不遠處的一片樹林旁,有什麼東西在草地上躥躥跳跳。他手搭涼棚望過去,不禁打了個冷戰,是狼!只見幾條狼分工合作,正在圍捕野兔。這幾年草原上的野兔和黃鼠大量繁殖,給牧人帶來很多麻煩,現在狼倒裝起好人來了!孟和巴特大吼了一聲:壞東西們,哪裡走!手提扁擔猛衝過去。聽見人吼,幾隻狼停止捕獵,一起朝這邊張望。其中一隻狼突然把嘴巴伸向天空,發出了一聲淒厲的嚎叫,好像在恐嚇孟和巴特。但是巴特卻走得那麼沉著冷靜,雄赳赳、氣昂昂,彷彿身後跟著千軍萬馬。野狼從來沒看見過這麼膽大的人,很快被震懾了,紛紛掉頭朝樹林裡逃竄。只有一隻狼原地不動,它就是剛才嚎叫的那隻狼。它居然蹲坐在地上,目露凶光盯著孟和巴特。

    狼和人的眼睛緊緊膠著在一起。在只差十多步的時候,那隻狼才起身逃跑了。但是它跑跑停停,還不斷扭頭看著孟和巴特。這顯然是只頭狼,個頭大,身體壯,孟和巴特看見它眼神複雜,但他讀出的卻是譏笑:來呀,你敢來嗎?孟和巴特突發一聲喊,高舉扁擔追了上去。頭狼也馬上奔跑起來,後腿一顛一顛地裝瘸。一直追到一片林間空地上,頭狼不跑了,轉過身來跟他對峙。

    人狼大戰一開始,孟和巴特才知道選擇扁擔錯了:扁擔太寬,打在狼身上缺少殺傷力;頭狼信心大增,一跳兩三米高,嗖嗖地從孟和巴特頭頂上往過躥,每躥一次就往他身上撒一股尿,搞得他全身騷臭。孟和巴特氣急敗壞,東撲西打,扁擔不是打空就是沒使上勁,只一會工夫,就氣喘吁吁的了。頭狼突然一口咬住他的扁擔,就像拔河一樣和他搶奪起來。頭狼的勁頭好大,孟和巴特的扁擔突然脫手,頭狼叼起來就跑,放到老遠的地方又返身跑回來……

    孟和巴特有點害怕了。惶急中他看見地上有塊石頭,趕緊把它撿到手裡。這時頭狼已經衝來,它將身躍起,張開血盆大口,直取他的咽喉。就在千鈞一髮之際,孟和巴特突然出手,把手裡的石頭狠狠塞入狼口,再一用力,竟送入它的喉嚨。頭狼怎麼也沒料到孟和巴特會來這一手,立刻倒地翻滾。孟和巴特猛撲上去,將它騎住,雙手死死扼住它的脖子,直到頭狼氣絕身亡。

    幹掉頭狼之後,孟和巴特總算是出了一口氣。他悄悄把狼皮扒了,把狼肉埋掉,裝得沒事人一樣。他滿以為日子會恢復平靜,不料他的羊卻依然在減少。難道餘下的狼又回來報復了?孟和巴特這幾天夜裡乾脆埋伏在羊群附近查看。

    月亮地裡,孟和巴特發現幾隻比狼要小得多的黑影潛入羊群,它們熟練地追趕羊只,並將其中的一隻放翻,然後大吃大嚼。孟和巴特亮起手電照過去,眼前的景象令他瞠目結舌:那竟然是幾隻狐狸!發現有人,它們居然一邊學狼叫一邊撤退。天啊,狐狸真的成了精了!

    孟和巴特這時才知道自己一不小心弄了個冤假錯案。他不由回想起頭狼那天看他的眼神,人家分明在說:我沒吃你的羊,我們是冤枉的啊!該死的狐狸,它們是從什麼時候學會吃羊的呢?

    這天,孟和巴特手提一隻野兔和一隻黃鼠,來到埋狼屍的地方。他把東西放在頭狼的「墳」上,用只有自己才聽見的聲音說:對不起啊!

    孟和巴特抬起頭,他在想怎樣去把事情說清楚,並對付那些狡猾的狐狸。

    本刊責任編輯郭蓓

    責編稿簽:這一組小小說,篇幅雖小,卻勾畫出了申平小說的價值取向與題材面貌。他的小說題材廣闊,從歷史中來,依托在民間,又延伸到無邊的草原上去了。在形形色色的世態人生之上,穿越戰爭、風暴、生死、自然與人,申平的小說呈現出較為一致的價值堅守。《張切糕李切糕》弘揚的是民族大義大於手藝的高絕,《老照片》在百年的滄桑圖景中,展現了跨越時空的誠信守護,《祭狼》祭的是尊嚴的頭狼,也是知錯必返的清明良心。更難得的是,申平小說的創作手法多樣,《張切糕李切糕》白描老到,文字精準醇香,《祭狼》情義綿長,似一首動人的牧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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