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長唐三草》文\歐陽黔森
選自《山花》（A）2012年第11期
【作者簡介】歐陽黔森：貴州文聯副主席、貴州作協主席。已發表小說四百餘萬字。有長篇小說及中短篇小說集十餘部。編劇電視劇多部。曾獲全國「五個一工程獎」「金鷹獎」「飛天獎」「金星獎」。
唐三草並非他的真名，叫的人多了，也便成了名。
唐三草叫唐萬財的時候，不但沒有什麼財，反而窮得叮噹響。本來有人想叫他叮噹響的，卻沒有叫開。有人說，別哪壺不開你提哪壺，人家萬財叫萬財也就只是個良好的願望。雖然說家裡有時只剩下空鍋空碗空盆的，可人家人窮志不窮，每年到青黃不接，鄉里發救濟糧，他也不好意思去領，相當有志氣的嘛！這樣的人，說什麼也不能侮辱了人家。這樣，叮噹響才沒有取代了唐萬財。他繼續叫唐萬財。
唐萬財當民辦教師的時候，家裡已不再窮得叮噹響，至少解決了溫飽問題。也許是叫唐萬財的緣故，與他相識相伴的人，總會被萬財、萬財這個良好的願望所提醒。這一時時提醒就不得不讓人時時沮喪。首先，當然是他老婆再也受不了只是一個良好願望的折磨，離家出山打工去了。開頭還有幾封信來，後來幾年沒了信息，再後來就乾脆離了婚。
離了婚的那一年，桃花村的小學已撤銷，合併到了竹菁鄉中心小學。唐萬財由於書教得好，轉正成了一名公辦教師，工資也高出了許多，當然離那個良好的願望還比較遠。
一年後中心小學來了一批女老師，也是陸續從合併的學校轉來的。這批女老師中單身的也不少，這時唐萬財在學校資歷也不算淺了，還當了班主任，再加上他為人的口碑也不錯，大家就說，你看萬財，你一個人也不容易，現在正是好時機，就再找一個吧！唐萬財說，不行。
大家說，為什麼？
唐萬財說，兔子不吃窩邊草。
又過了一年，他的前妻回來了，大家猜測肯定是城裡的男人拋棄了她。也不見她帶著一男半女回來，帶的只有一點錢，可能也不多，也就是在娘家的老屋地基旁搭起了一間房，也算是有了一個窩。大家見倆人都單身，就有人勸唐萬財說，破鏡重圓也是好事。
唐萬財說，好馬不吃回頭草。
大家的良好願望也只好作罷。
再過了一年，唐萬財的那些女同事們基本都不再單身了，大家就笑他說，你看，叫你早下手你不幹，這回好了，看你找誰去？唐萬財說，天涯何處無芳草。
一天，大家閒來無事，談起了這幾年的唐萬財，這一談不要緊，要緊的是唐三草這個名字從此誕生了，並永久地取代了唐萬財。
桃花村地處烏蒙山脈腹地，山多是這裡的主要特徵，出門就是山，翻過山還是山，山的那邊也是山。感歎一句就是「怎一個山字了得；驚回首，離天三尺三」。再歎息一句就是「你山、我山、他山，萬山都一個樣——滿山石頭難見土」。
石頭多，耕地少，人還不少，這就是桃花村為什麼難摘貧困村帽子最要命的地方。這也是為什麼唐萬財的父母，要給兒子取那麼一個有著良好願望的名字。
人們常說，無巧不成書，唐萬財叫唐萬財的時候，這個良好的願望，確實只能是一個願望。到了唐萬財叫唐三草的時候，這個良好的願望還真是雨後見彩虹了。這個彩虹不僅僅是唐三草見到了，桃花村的人都見到了。當然，彩虹的出現，不是一剎那間的事，它有一個逐漸形成的過程，這個過程在桃花村亦然。
首先，一條公路翻山越嶺來到了桃花村，後是家家通了電，再後來適合種地的地方就地取材用石頭圍起了梯田，那叫固土保田，阻止水土流失，不適合播種的地方種上相宜的植物，那叫退耕還林，控制石漠化。再再後來自家生產的糧食自家吃，不交公糧不交稅，再再再後來，你來扶貧，他來科技下鄉的，桃花村要不摘貧困村的帽子還真難。
桃花村摘掉貧困村帽子的時候，唐三草已擔任了村委會主任五年了，他是逐漸形成彩虹的參與者和見證人。
村委會主任，在比較發達的地區，肯定是有人搶著當。在桃花村這個窮山惡水之地，五年以前是沒有人願意當的。這村委會主任在村民眼裡，就是一個費力不討好的差事。前幾年每月工資才一百二十元，雖然後來增加到了四百元，仍然是個苦差事，誰也不願意幹。要是誰被提名為候選人了，這人必定到處罵娘，最終的目的是罵掉這個提名候選人。
桃花村的支書是個退伍軍人，在部隊就是個老黨員了，也是個實在人。鄉里領導找他談話，他二話沒說，只是說，罷了，支書我就繼續干，可誰來干村主任？鄉領導說，村委會主任是村民直選的，你們推薦不出候選人，咋個辦？你這個支書還得去做做工作嘛!
支書說，我做了，太難了。你們是知道的，上次你們要找個支書，找了那麼久也沒找著個願意幹的，找到我，我也只好做自己的工作，我是個黨員，也只好帶這個頭了。
鄉領導說，這樣吧！村委會這一攬子事，你先代理著，我給你一個志願者大學生來協助你行不行。
支書說，就是報上說的那種大學生村官吧，來一個當然好，可眼下這個村主任咋辦，我代個十天半月的還成，代久了可不成，我自家的活路誰幹，我家的地荒了，我一大家子人喝西北風呀！
鄉領導說，要致富，靠支書。這是人民群眾發自內心的呼聲和對黨的基層組織的信任嘛！我看桃花村的人對你這個支書也是信任的嘛！你是個帶頭人，可不能消極喲！你呀不僅要幹好自家的活路，還要帶領大家脫貧致富。支書說，我知道這個理，可我們桃花村的條件，你們也是知道的，反正這個村主任的問題，請求組織上盡早解決。
鄉領導說，你這個同志，不是告訴你了村委會主任是要你們桃花村的村民自己選出來的才行嘛！不可能別村的人來競選你們的村主任吧！你好好思考思考，看誰合適，再費心多做做思想工作嘛！桃花村三百八十一戶，兩千多號人，我就不信了，找不出個村主任候選人來。
支書說，那你找，我實在是找不到。
鄉領導說，你你你什麼態度，你別惹我冒火。
支書說，你什麼你，你冒煙都是那麼多。
鄉領導說，你少來這一套，想激怒我沒那麼容易，我知道你的心思，這支書你是早想不幹了，不過我告訴你，只要你還是個黨員，這心思就得滅掉，想不幹了？門都沒有。
支書說，我沒想激怒你，你也是為了工作，為了我們桃花村好！這點我明白。不是我想為難領導，我們桃花村的困難你不是不知道，老的老、少的少，青壯年大多出山打工去了，剩下的人……
鄉領導和村領導這冒著煙火的談話，正嗆人的時候，唐三草走進來說，這村主任我來當。
鄉領導一下子有點蒙，說你去當？
支書一下子笑開了花，說你來當？
唐三草說，你笑哪樣？虧你還笑得出。
支書說，見到你老弟我就笑，莫非我還哭呀！
唐三草說，閒話少說，我來解決你們的問題，我來當村主任。我家祖祖輩輩都是桃花村的人，我太熟悉了。
鄉領導和村支書異口同聲說，真的嗎？
唐三草說，不是蒸（真）的，莫非是煮的？
鄉領導一下子緊握了唐三草的手直搖晃，說三草同志，不，萬財同志有志氣，覺悟高，現在農村大有可為嘛！你回村務農，這件事要在全鄉好好宣傳宣傳，我們的基層太需要你這樣的人了。
支書摸了摸唐三草的額頭，說，兄弟，你沒病吧！
唐三草說，你才有病。
支書說，你有一千多工資吧！
唐三草說，是。
支書說，你知道村主任的補貼吧！
唐三草說，知道，一百二十元。
支書說，你有病，還是我有病，一目瞭然嘛！
鄉領導急忙接著支書的話說，我看你這個同志才有病，三草同志正常。說著盯著支書直搖頭，又說，你是有心病，你怕什麼？桃花村是偏僻了點，是貧困了點，現在國家不是正在加大扶貧力度嗎？我相信，有三草同志這樣有文化又有經驗的人，與你搭班子，在不久的將來，一定會摘掉貧困村的帽子。
支書也有點蒙了，這看起來不可能的事，一下子成真的了，還真有點暈人，他收斂了笑容嚴肅地望著唐三草說，你真的回村了？
唐三草大手一揮，這不是開玩笑的，當真回。
鄉領導拍了拍支書的肩說，下一步，就是你做好廣大村民的工作，必須讓唐萬財同志順利當選。
支書說，不用做工作就能當選。他一回去，那一幫人不歡呼雀躍才怪。
鄉領導正苦於桃花村沒人願意當村主任，好不容易來了個自告奮勇的，千萬不能黃了。見支書的話味道不好，有些急了，他以批評的口吻說，你這話什麼意思？安！
沒等支書接話，唐三草接了，他說的我知道，因為有人當了，他們不用當了，高興。
鄉領導拍了拍唐三草的肩說，知道就好！你們桃花村呀是個老大難了，困難是有的，希望也是有的，唐萬財同志，你真是個好同志。
唐三草說，是不是好同志，走著看。不過，我已習慣被人叫唐三草了。
鄉領導哈哈大笑，好！好一個唐三草！
唐三草回村務農的消息，一下子在竹菁鄉境內炸了窩似的，一時沸沸揚揚。
有人說，唐三草真的「草」了。這一帶說「草了」就是傻了的意思。其依據主要是說，拿著一千多塊錢不要了，去端一百多塊錢的碗。總而言之，這樣的情況，就是城裡人說的傻逼，鄉下說的草雞。
又有人說，唐三草是因為暗戀某個女老師又得不到，成「花癡」了。其依據主要是說，唐三草有過女人，而又五年時間沒女人了，沒病也會憋出病來，這些年也不見他犯事調戲婦女，也不見他拈花惹草的，這是典型的心理生理有病，要不然就是為情所困太深，亂了心智。
還又有人說，鄉領導大哥家的女兒一直想進學校教書，設了一個局，讓唐三草這個草雞子上當了。
說的太多，真是五花八門加天方夜譚，推測的依據像飛毛毛雨一樣飄，像數水牛毛一樣多，反正沒有一條是有著正面影響的。
唐三草就是帶著這樣多的負面影響順利地在桃花村選舉成功的，而且是全票當選。不能不說是印證了支書的那句話，真是歡呼雀躍呀！
投票的那天，鄉里很重視，黨委、政府、人大的領導同志都來了，由此創造了三個前所未有：一是這是竹菁鄉村這一級換屆前所未有的陣容；二是全村在家的年滿十八歲的群眾都參加了投票，發出三百八十一張選票，收回三百八十一張選票，贊成票三百八十一，棄權票零，反對票零，這一結果也是桃花村前所未有的；再一個前所未有就是候選人唐三草自己投了自己一票。
前兩個前所未有，大家有目共睹，的確不易，這樣的陣容不易，符合投票資格的選民不少一個更不易，可這第三個前所未有是大家沒預料到的，大家最好的預測結果就是三百八十張贊成票——三百八十張票在大家眼裡就是滿票。桃花村的村主任沒有自己投自己一票的，要投也是棄權票或是反對票，這是前村主任自己說出來的。無記名投票，前村主任自己不說，大家也不可能知道，因為選前村主任時，棄權票有十張，反對票有一張，這樣的結果無法有效判斷前村主任的說法。但有一個判斷是很明白的，就是前村主任的態度，這態度的意思更明白，就是說，是你們要選我的，別對我希望太多，我也是沒辦法勉為其難才當的。
那幾個特別歡呼雀躍的人，歡呼雀躍地對唐三草說，三草，你自己投了自己一票。唐三草說，當然，我自己都不信自己，還指望別人信呀！
那幾個歡呼雀躍的人嘻嘻哈哈地說，你相信你自己，我們更相信你。說完歡呼雀躍地走了。
這幾個歡呼雀躍的人是桃花村發生村主任候選人危機後，支書好說歹說從山外勸回了他認為能幹村主任候選人的人。這幾個人本不願回來，支書說，你們還是黨員吧！村裡現在這個樣子，你們不能太自私了吧！把我一個人丟在這裡，這麼多年了，你們要再不回來商議商議，我就來了。這幾個人一聽這話才急了，才勉強回村的。
前幾年，他們幾個出山的時候，是與支書有口頭協議的。當時，誰都想出山去打工，老支書說，我老了，我們村就你們幾個文化高一點，見的世面多一點，你們想到山外去，我不反對，可你們得留一個下來接替我吧！
大家七嘴八舌、花言巧語，最後簡而言之地對現在的支書說，你在部隊當過班長，我們上中學時你也是班長，誰都可以出山，班長不能走，老支書干的這活，你最適合，這山頭你不守，誰也守不了。最後說，不行，你先當著，下回我們回來接替你。
這也算是個口頭承諾。
他們的班長就這樣當了支書，一幹就是五年了。看來他還要一直當下去。
與他同屆的村主任一到五年，說什麼也不幹了，說老母病臥在床要錢，兒子讀書也要錢，他伸出雙手給鄉領導和支書說，要麼放我走，我自己找錢去，要麼你們給我錢。
支書和鄉領導當然不能解決這個問題，由此才發生了換屆候選人危機。
那幾個回來商議的人，人是回來了，他們也只當是回來看看家，根本不誠心與支書商量接任村主任的事，更把那個口頭承諾忘到了九天雲外。
支書苦口婆心、語重心長也沒用，酒沒少喝，飯沒少吃，反正說東道西就是解決不了問題。把個支書愁得苦上眉梢，這不，才跑到鄉領導處訴苦，才訴出來了一個唐三草。
那幾個歡呼雀躍的人，當然又是歡呼雀躍地出山了。出山之前請支書和新任村主任唐三草喝了頓酒。乘著酒興也說了點誠懇的話。他們說，支書呀！你難，村長呀！你也難，我們在外也難。然後眼淚汪汪地說，來！為難乾杯！
支書苦笑著一仰脖子喝了。
唐三草把酒碗摔了個底朝天。括弧，桃花村的碗多為摔不碎的，俗稱洋瓷碗。解釋一下，這洋瓷碗，絕不是為桃花村人喝酒愛摔碗而現世的，實在是它經久耐用還不怕人摔。再括弧，無論是大人還是小孩。
唐三草當然知道這碗摔不碎，要不他也不會摔。但，摔不碎他也得摔，他摔的是一種態度。在碗因為他的力量而翻滾於地時，他嘴裡也摔出了一句擲地有聲的話：老子從不為難喝酒。說完摔門而去。
門被拉開又被摔回了，注定是要被彈開的，皎潔的月光第一時間搶了進來，剛飄上人眉頭，卻又鑽進了心頭。也許月亮它真的會惹禍，這不，屋裡乒乒乓乓一聲接著一聲地摔開了，當然沒有碗破碎的聲音，也沒有歎息和埋怨的聲音，只有酒香瀰漫開來。
這時候，沉默，它才是金。
第二天，支書送了送那幾個原來歡呼雀躍走時卻不再那麼高興的人。看來月亮惹的禍也有它的兩面性，同樣都是摔，摔出的心情卻不一樣。
唐三草堅決不送。支書說，都是一起長大的朋友，不是同學就是戰友的，拉不下這個臉嘛！
唐三草說，臉是拿來人紅的，你給他們臉，他們給你臉了嗎？他們就知道欺負你這個知道臉紅的人。三冬瓜，不是我說你，你看你早他媽的成絲瓜了，還這點給臉那點給臉的，你在部隊上那點血性還在不在，好！你是支書，我滿足你愛給臉，你也是最後的底線，這以後，村裡的那些難事，你就唱紅臉，我來唱黑臉，我這是怕者不來，來者不懼。你去告訴這幫不守承諾的傢伙，要我送他們沒門，回來，老子十里相迎。
支書深知唐三草那秉性，也不勸了，獨自送人去了。
唐三草從小就想當兵，他與支書同年生，只是小了月份。他倆從小學一直讀完高中，誰不瞭解誰呢？他們一個是急性子，一個是慢性子。高中畢業那年，桃花村的七個高中生都沒能升學，本來最有希望的是唐三草，卻因為數學、英語落下了分，才落了榜。三冬瓜支書乳名應徵入伍，唐三草那時叫唐萬財，卻改變了當解放軍的理想選擇了教書。
理由很簡單，桃花村小學唯一的老師又跑了。他說，沒有了老師怎麼行？我就是這個小學畢業的，總不能讓我的小兄弟、小姐妹們每天跑幾十里地到鄉里讀書吧！這很不現實，現實的是我來解決這個問題。
唐三草就是這樣的人，他是一個善於解決現實問題的人。
在他家窮得叮噹響的時候，出現了一個大問題，這個問題很現實，要麼他回家務農，要麼他繼續讀書上高中。最後，他如願地繼續讀書了，只是他家唯一的那頭豬不在了。
那頭豬是他母親眼裡的心頭肉，盼望著過年殺個豬，過一個有油有肉的好年，就這點希望，卻被他的現實問題給滅了。
自從扶貧隊把一頭十多斤重的小豬送到了他家，母親就把小豬當寶貝似的，豬一哼哼唧唧，母親蒼白的臉上就泛起了紅暈和笑靨。他父母親是很勤勞的人，說再難也要把豬養大。那時候，人都不夠吃，每年到青黃不接時，還要靠國家救濟。不知扶貧隊誰出的點子，向每家免費發小豬，小豬長大成了肥豬，不就改變村民生活質量嗎？這個願望是好的，可要成為現實卻是不那麼好實現的。
在桃花村養個豬確實是個難事，那時候也沒有什麼專門賣豬飼料的，有也沒人買，再說更不肯拿錢買，要想把小豬變成大豬，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勤勞。這勤勞的代價就是專門有一個人其他事不幹了，滿山遍野打豬草，然後切碎煮爛餵豬那個日漸長大的胃。
據扶貧隊事後調研說，在桃花村一共發放了三百二十一頭豬仔，成活並養成大豬的只有一百零二頭，病死的有十五頭，養到半大百十斤重的豬約一百三十頭，這些豬不是被賣換了錢，就是殺來吃了，其餘的豬，頭天發到村民手裡，第二天不是被轉手賣了就是殺來吃掉了。當時的村支書、村主任很難堪，扶貧隊也難堪，扶貧隊的總結說，這樣的扶貧辦法值得研究，從試點的成果來看，不易推廣，但也積累了不少經驗，成績也是顯著的，在這樣的山區，生產了約十五噸肉，不容易呀！
唐家養的那頭豬長到二百斤的時候，兒子唐萬財回來對母親說，我知道，這豬在過年的時候肯定能長到三百斤，但是，過年，年年都過，而我這讀高中的事，過了這次，恐怕就過了。
他母親聽罷，二話沒多說，只說今晚叫你爹殺豬，明天鄉里正好趕集。說完，母親就出門去了。
望著母親瘦小的背影，他的淚水一下子盈滿了眼眶。他知道，母親一定到後山哭去了。
在他讀完高中後，又出現了一個大問題，是當兵去呢？還是去教書。他想當兵吧，自己不愁吃不愁穿了，可就是把部隊給的那點補貼全部寄回來，也幫不了家裡多少忙。再說，自己就是決定當兵也未必能入伍。教書至少有三點好處：一是有工資補貼家用；二是課餘時間還可以干家裡的農活；三是比較有把握，還算幹了件好事。
這件事之所以成為好事又比較有把握，它的前提就是村裡小學的老師又跑了。他來補上了，當然就是好事了。這老師跑得真是時候，早不跑，晚不跑，就等著桃花村在鄉中學畢業了七個高中生，才跑。這也算是還有點良心吧！桃花村小學陸續跑了無數個老師，有些招呼也不打一個，學生一早翻山越嶺地趕來上課，老師沒了。這個老師是在即將開學的時候跑的，確實算是有點良心的了，他知道，七個高中生中，總有一個來接替他。
在他當爹又當媽的時候，大問題又來了一個。孩子他媽要與他離婚。他看著孩子他媽那雙毫無表情的眼睛，撫摸著哭哭啼啼的孩子的頭說，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你哭也白哭。說完，他將孩子一把提上肩扛著就走。孩子他媽畢竟是個女人也是個母親，下意識地追了幾步，終於也哭了起來。
孩子聽見了媽哭，說，爹！媽哭了。
他並不回頭，厲聲說，幹的事都不知臉紅，還有臉哭？他媽的這是黃鼠狼哭雞。
事後，有人說他傻，說，她說離婚就離婚呀！你不簽字，她能把你咋的？她那野男人，只要敢來我們村一步，就叫他有來無回。唐三草，也就是那時候的唐萬財眼睛一橫說，這又不是鬼子進村，搞什麼地道戰。去去去一邊去，別沒事找事幹。
那人說，夫妻一場，就這樣算了，你太便宜她了。
他翻了一下白眼說，她心都不是我的了，我留著她身子幹什麼？她的身子都給了別人，我還在她心裡幹什麼？男子漢當斷不斷，必有後患。話又說回來，她那個野男人要是敢與她一起來了，老子說她還找了個像樣的男人，老子說不定還招待他們一頓酒喝。看來，這傢伙也不是個什麼好東西，自己不敢來，叫一個女人來與我較勁，小看老子了，老子決不和一個女人較勁。她愛幹什麼就幹什麼？這次算她運氣好！遇上了老子這樣的男人，還有婚離，下次你看她，哪還有離婚的機會，直接被這種男人拋棄掉。哼！一個是沒有膽量的男人，就是一個不敢負責任的人；一個沒有誠信的女人，就是一個水性楊花的人，最終是沒人要的。這個問題，不是我的問題，是她的問題。我的問題不是問題，不就是當爹又當媽嗎？反正老子早習慣了，繼續當一下也沒什麼大不了的，老子又不是當不下來。她的問題，就是我說的那些問題，她是解決不了的，走著看，有她哭得慘的時候。那人說，她的這些問題，如果真要像你說的那結果，你就應該給她說清問題的嚴重性嘛！女人嘛！頭髮長見識短，你們也畢竟夫妻一場，提醒提醒她嘛！
他說，這是提醒得了的問題嗎？這個問題就是一堆狗屎，她不去吃，她咋個知道狗屎的味道呢？
唐三草，那時的唐萬財老婆不講誠信。
那時候唐萬財是村小學的民辦教師，不能出去打工，當然他要像以前那些老師一樣跑了也就跑了，誰也不能把他怎麼樣，可他不是這樣的人。
那時候正是村裡外出打工的高峰時期，好像誰家沒有人出山打工就是不熱愛勞動。當然這個判斷的前提是桃花村人多地少，人均不到四分田，顯然只種那麼點田地的話，確實就是浪費勞動力，這就是報上說的勞動力過剩。村支書村主任當然不能讓一大群後生們，一天游手好閒惹是生非，於是號召青壯年們外出打工就成了順理成章的事。
不出山的人肯定被視為不愛勞動的人。這就有了唐萬財和老婆的抉擇。抉擇的結果是孩子他媽出山打工，孩子他爹在家當媽又當爹。說好了，等孩子他媽有了錢就回來一家人在一起侍奉老人。不想錢沒找回來，人也不回來了。
這事過後，大家以為這對唐萬財打擊會很大，其實不然，從唐萬財的狀態來看，確實也沒看出什麼受打擊後的痕跡來。這件事的風波和問題，在唐萬財的一句總結聲中算是了結了。唐萬財說，她的問題，我的問題，兩個問題在一起就是更大的問題。這個大問題現實的就是必須清醒地分開它們，否則後患無窮。
事實證明，後來唐萬財前老婆的問題果然如他所言。他本人的問題也如他所言，問題不大。又當爹又當媽的問題，沒有問題，因為孩子正一天天茁壯成長。再婚的問題，是個問題，他也不急於解決這個問題。在這個問題中，還得了一個他願意被人叫的名字——唐三草，也算是件樂事。
這一次，唐三草解決了一個大問題，就是桃花村村委會主任的問題，這個問題太大了。唐三草以前解決的問題基本上屬於解決了與他自己相關的問題，這一次大不一樣了，桃花村村主任這個問題不是鬧著玩的，這個問題的關鍵是如何與支書一起帶領廣大村民脫貧致富，並最終摘掉貧困村的帽子。
事實證明唐三草就是一個善於解決現實問題的人。這也是他這一任五年村主任，之所以能摘掉貧困村帽子的關鍵所在。當然，摘掉貧困村帽子這個功勞，不能全算在唐三草身上，唐三草顯然比誰都充分地明白了這一點。
他對村民們總是這樣說，假如沒有國家加大扶貧力度，以及中央和地方對農村基層工作的高度重視，哪有我們的今天？僅僅靠支書和我唐三草是遠遠不行的，就是有十個支書二十個唐三草也沒用。他一拍支書的肩對群眾說，沒有你們，就沒有了我們，但是，沒有我們，也有你們。是你們改變了桃花村，走到哪點，我和支書都要這麼說。你們知道不，這是為什麼？我來告訴你們，那是因為科學發展叫你們東，你們最後都沒有干西，這才有了今天哪！
他這樣一說，支書那總想找機會找他也撒撒氣的念頭沒了，群眾也諒解了他平日裡的那些霸氣。
唐三草由此贏得了村民們的尊敬，大家更喜歡叫他村長。每當有人喊他村長的時候，只要支書也在，他就會親暱地拍著支書的肩說，長在這裡，長在這裡啊！別不講規矩，你們實在不願叫我三草，叫主任也行。支書說，三草，人家叫你一聲村長，就村長嘛！何必較真呢？
唐三草說，村不帶長，要有長的話，就是你支書，你是我們黨支部的班長嘛！你是我領導，領導怎麼說，我們就怎麼幹。
支書笑了起來，說，三草，你哪點都好！就是嘴巴太油了點，村裡的事都是兩委商量著辦的嘛！我們之間哪裡存在我領導你，你領導我的嘛！
唐三草接口說，這叫黨政團結如一人，任何難事無問題嘛！
鄉領導來村裡時，唐三草也先是把支書推在前面，鄉領導感歎地說，要是我們鄉的村支書、村主任都像你們這樣團結，就不愁我們的工作你抓不上去呀！本來鄉領導是來批評唐三草的，見到這樣的情況也就以表揚為主了。給領導的印象是，唐三草同志做事雖有些欠妥，但畢竟也是為了把工作幹好。
桃花村的問題實在太多。可以想像，從貧困村到不是貧困村了，要解決多少問題呀！
在桃花村脫貧後，縣裡領導來到桃花村也說，農村的基層組織工作是最大的問題，這個問題幹不好，就會動搖社會和諧的基石，只要解決好這個問題，這就是國泰民安啊！
那次縣領導來到桃花村，是帶了州報、州電視台記者同來的，說是要好好宣傳一下唐三草。
唐三草對記者們說，我不會講話，也講不好。我給大家講個故事吧！他講，從前桃花村沒有桃樹，五年前有個好心人說，桃花村怎麼能沒有桃樹呢？他說，你看你們村前那條山谷懸崖峭壁的，很漂亮，下面的沙礫地種糧食肯定不行，要都種上桃樹多好呀。既可以治理了水土流失，又能美化環境，還又使桃花村能名副其實。我一聽，好是好，可那一片地少說也有一千多畝，又是集體的荒地，誰願意去種嘛！好心人說，集體的地，集體種嘛！集體受益嘛！我說，真種上了，我們村的人就是不吃飯了天天吃也吃不完，好心人說，你笨呀！誰叫你們天天吃了，主要是別人吃，增加村民的收入。我說我們村不通公路，賣給誰呀！好心人說，公路很快就會有的，等公路通了再種就來不及了。我說，我們沒有桃樹苗，也沒種過桃樹呀！好心人說，這出工出力，把沙土圍起來不讓它再流失的問題，你解決，這樹苗和技術問題我來解決。這才有了我們今天這個桃花盛開的地方啊！去年雨水足陽光好我們村的桃豐收了。僅這一項我們村人均收入一千二百五十三元。說完，他手一指遠山的懸崖壁上，你們看。
記者們一看，懸崖壁上閃耀著三個鮮紅的大字桃花谷。這三個字足足有籃球場大，蔚為壯觀。
這滿谷的桃花本來就令人愉悅，這再一看到雄偉的桃花谷三個大字，就不僅僅是愉悅，簡直就是興奮了。
記者們確實太興奮了，有的忙著拍照，有的忙著問唐三草，你是怎麼做到的。那懸崖這麼高，字又這麼大，實在令記者驚訝不已。
唐三草不再說話，只是樸實地用手指了指心。這時候唐三草知道，沉默是金。
聰明的唐三草，終於等到了回過神來的記者問故事的結尾，好心人是誰？唐三草不說話，愉悅地用手指了指正在瞭望桃花的縣領導。記者們終於離開了他，一起向領導奔走。
領導離開桃花谷的時候說，桃花村、桃花谷、還差一個桃花節，指示明年要策劃好，辦好。讓這個節日為鄉村旅遊加力，要讓桃花村在不久的將來，成為遠近聞名的小康村。
縣鄉領導走後，支書心情沉重，現在脫貧了，又有了新目標，要把桃花村變成小康村，他覺得任重而道遠，很多工作也不盡如人意，麻煩事一大堆。唐三草也覺得任重而道遠，他對支書說，三冬瓜，你別急，事情要一樣一樣的解決嘛！心急吃不得熱湯圓。
支書聽唐三草叫他乳名三冬瓜的時候，總覺得比叫他支書的時候要踏實些。這時候，支書也便不叫唐三草了，他說，萬財呀！正想語重心長地談一談。唐三草那快嘴一下堵住了支書的後話。他說，別萬財萬財的，我聽著彆扭。我才給孩子找了個媽，結束了我又當爹又當媽的活，這活我是不想再干了的，累死人了。
支書說，咋個能扯到你老婆那裡去了呢？
唐三草說，你不知道孩子他親媽咋跑的，不就是我叫萬財，他媽的那時候我偏偏窮得叮噹響嘛！
支書說，你老婆梨花不是這樣的人。再說你早就不叮噹響了，你現在可是我們村最有錢的人。她瘋了才跑。唐三草歎了口氣說，叫萬財的時候沒錢，老婆跑了我想得通，叫三草的時候慢慢有錢了，老婆一天到晚就威脅我說，不管誰叫你萬財，你只應一聲，我就走人。
支書笑了起來說，你呀！我還不瞭解你，你雖不肯原諒桂花，與她復婚，其實也念舊的，你是一個心狠不起來的人。桂花一個人也可憐，只要有事你也沒少幫她。她每次找到你幫忙，萬財萬財的喊你，你老婆梨花不急才怪。
唐三草說，算了，這些舊事不說了。
支書說，再說一個舊問題，我一直就沒想得太明白，當年你咋個敢那麼堅決回村的，當時我還以為你瘋了。
唐三草說，事實證明我瘋了嗎？
支書沉吟片刻說，確實沒瘋。我說的不是瘋不瘋的問題，問題是你那個瘋狂的舉動，在大家看來確實有點瘋，你好不容易鐵飯碗到手了，又撒手不端了，回來端泥飯碗。
唐三草說，這就是我的過人之處了。
支書說，你謙虛點行不行。
唐三草說，我還不謙虛呀！什麼時候我沒把你抬出來說事。
支書說，別以為我傻，我告訴你，你的那些謙虛，看起來確實像謙虛，其實是驕傲，不，是驕狂，別以為我不知道。你說我是班長，我還真是班長，顧全大局是班長必須做的。
唐三草說，扯遠了，扯遠了，就說這鐵飯碗、泥飯碗的事。當時我是端了鐵飯碗了，可端得心裡並不踏實，你想，我一個高中畢業生，在中心小學能轉正，也算是對我水平的肯定。可那時學校來的人最差的都是師範專科學挍畢業的，好的還有師範大學本科的。我英語不好，學歷又低，職稱也上不去。我一尋思，得走人。你想，當時鄉領導說的那句話，就是現在農村大有可為，這句話看起來像套話，其實不然。你看看上面對農村的那重視程度，這就是大有可為呀！正好大家都願出山，我這時候進山，這不是聰明過人嘛！誰說我回來端泥飯碗，證明他笨。我有地有山的，我怕什麼？事實證明，我們現在端的是鋼飯碗了吧！你看吧！現在上上下下都在幫扶我們，只要我們把這地這山給弄好了，就能給子孫留下一個金飯碗。
支書說，你狗日的就是比我強，說得老子心裡亮堂堂的。
唐三草說，強將手下無弱兵嘛！
支書說，又謙虛了不是，你這種謙虛以後少來點。
唐三草說，行！該驕傲的時候，不說謙虛。今天我兩兄弟喝幾碗如何。
支書說，好！去我那點，正好多聊一聊。
唐三草說，把你那個軍師也叫來。
支書說，當然。這小子點子多。
唐三草說的軍師就是大學生村官，這村官有文化見識廣點子多，可村民覺得他戴個眼鏡文縐縐的沒鬍子就心裡不踏實。這是因為村裡有句歇後語叫嘴上無毛，辦事不牢。唐三草常摸著他一下巴的長鬚對村民們說，人家不遠千里來到桃花村，是來幫助我們的，沒有鬍子，不是毛病，估計有大文化的人都這樣。這樣的人是好人，是一個純粹的人，是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就像白求恩同志。看著大學生村官有些不自然了，他又補充說，當然，他不是外國人。
大家都愉快地笑了起來。
唐三草嚴肅地說，笑什麼？沒有禮貌。以後，他說什麼，我都要聽。你們就更要聽。
唐三草這樣說了也沒用，村民們還是習慣聽村長唐三草的。支書說咋個辦？唐三草說，不急，他還不熟悉他們，時間長了就好了。他呀！理論水平高，實踐經驗差了點，我們與他剛好互補。
唐三草和支書在支書家開的農家樂小餐館剛喝開，村官也就來了。
見村官一進來，唐三草說，來，先喝一碗。
村官說，上過當，不敢喝。這個酒下喉容易，到了肚子裡燒死個人，上次喝了一碗醉了三天。
唐三草說，咦！說話有點桃花村的味道了，看來你小子有戲，快智勇雙全了。你只要聽我的，多醉個幾次就不醉了，你嘴巴上的毛就長出來啦！酒養鬍子你信不信。
村官說，你再喝一碗我就信。
唐三草說，賭我是吧！使計讓我醉是吧！我還真有實力將計就計。說完一仰脖子咕咚咕咚那碗酒就沒了。他放下碗兌，這酒替你喝的，你不喝了可以，說總可以吧！就說我們村咋個奔小康，支書要聽，我也要聽。
村官操著半鄉半土的桃花村腔，拉開了話匣子。他從計劃生育談到人口控制，從石漠化談到生態建設，從開發扶貧談到科學發展。
唐三草說，你小子水平硬是高，鄉長都沒你會說，我都有點聽暈了，你說的這些問題我們一樣一樣地解決。
村官說，能快則快。
唐三草說，能快你慢找打，不能快你非要快找死。這個理我知道。你說我們村現實的問題最當緊的是哪樣？又咋個辦就行。
村官說，美麗，但卻極度貧瘠，這是石漠化地貌的特徵。我們村就地處石漠化嚴重地區，在科學家眼裡，石漠化的漫延甚至比沙漠化更可怕。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把這一類地區列為不適合人類居住的地方。
支書說，不要講普通話，你一講這種話，就像念報告。
唐三草說，你就簡而言之吧！
村官說，簡潔地說，就是加大花椒種植面積，我粗略算了一下，可達一千畝。只要我們推廣好了，絕對不比桃子的收入差。
支書說，一千畝，你放衛星還是放原子彈。不說我們村沒一千畝地，就是有，你要他們不種糧食了，改種花椒絕對不可能。各家都把自家那點地看成命根子，上次推廣雜交玉米，費了老鼻子勁了，還有人說，是你們叫種的，要是歉收，你們就得賠。
村官說，我不是說可耕地。是荒山。我們村耕地少荒山多，這是劣勢，我們可以化劣勢為優勢。我們的荒山石漠化嚴重，剩下那點土又薄又瘦，花椒這種東西，你給點土它就長，又耐旱，是治理石漠化最適宜的植物之一，這東西下抓金上抓銀的……
唐三草說，說得好！抓住了土，不讓它流失，就是抓住了金子，它的果實能賣到二十多一斤，這就是抓住了銀子，去年我帶頭種了三畝多，可惜沒幾個人跟。
支書說，是有點難度，聽農技師說，要三年才結果。要這些傢伙三年後才見錢，推廣難度不小。
唐三草說，我看主要是錢的問題。
村官說，現在國家加大了石漠化治理，還有烏江上游生態保護治理項目，只要我們願意大幹，爭取資金是沒有問題的。這就是化劣勢為優勢。
唐三草說，好你個村官，硬是比我這個村長有水平，你可不要學有的人，下來半年一年的就跑了啊！扎根農村，是你們來的誓言，失言的人就算不是壞人，但絕不是一個高尚的人。我看你就是一個好樹苗，要不了幾年就是一棵參天大樹，當了我們鄉長也難說。
唐三草判斷正確，三年後村官真的當了副鄉長。那時候，花椒種植面積也剛好達到一千畝了。那時候桃花節也年年在桃花谷舉辦，報上說這是鄉村生態旅遊，桃花村百分之五十的家庭辦起了農家樂，還組織了村演出隊，專門為遊客又唱山歌，又跳舞，這就是記者報道的住在農家、吃在農家、樂在農家了。那時候在外打工的青壯年陸續回村，不再出山了，當年歡呼雀躍唐三草當村主任候選人的那幾人也回來了。唐三草沒有食言，果然十里相迎。
唐三草粗略統計了一下回村的人，達到了百分之六十左右。原村官，現在的副鄉長，知道這個統計數字後，二話沒說，急忙忙趕赴桃花村，要找唐三草喝酒。
此時，他早已鍛煉出來了，能喝三碗米酒了，鬍子也長了出來。可他從不留鬍子，總是刮得乾乾淨淨。唐三草每次見到副鄉長，也沒把他當領導，對他還是個村官的態度。唐三草說，我說酒養鬍子嘛！不能刮了。副鄉長說，刮了精神。唐三草說，你現在是鄉長了，沒鬍子不像話，不能讓人說嘴上無毛，辦事不牢。原村官副鄉長也不生氣，他反擊唐三草說，你鬍子長，你說你這幾年幹了多少沒鬍子的事。
副鄉長這樣說，雖是戲說，卻也的確。這三年來，唐三草干了有鬍子很牢靠的事不少，可干了沒鬍子不牢靠的事也不少。最典型的一次是他把村民羅小貴喝進了縣醫院，差點出了人命。羅小貴的親戚圍住鄉政府討說法，幾天都不散。書記、鄉長沒辦法，還叫人提供水和飯，說是昏倒一個在鄉政府門口，影響太壞。
最後，解鈴還需繫鈴人，當然是唐三草沒讓這個壞影響擴大。他一上去就罵開了，說老子幹的事，你們憑什麼到鄉政府來撒野，根本沒把老子放在眼裡，都給老子回去，要撒野到老子家去。不回去是不是，好！老子先回去，一個小時見不到你們，老子就到你們家去。說完，拔腿就回村了。你別說，他這一招還真管用，還真各自回家去了。
這事雖然解決了，書記、鄉長覺得總是個事，商量了一下，叫副書記帶隊到了桃花村。唐三草見副書記一行五人到了，他誠懇地說，你們是我們桃花村的親人啦，你們在下面就幫扶我們，在上面還心繫我們，真是千言萬語說不盡，匯成一句話，唱支山歌給黨聽。說完，他一揮手上來了一群青年人，又是唱歌又是跳舞的，把領導準備開的座談會變成了歌舞會。這一開唱，一群群的群眾也來了，看來一時半會結束不了。支書沉不住氣了，中途把唐三草拉出了人堆堆說，三草，你這是搞哪樣？人家領導可不是來幹這個的。
唐三草說，我知道，說是座談其實是來批評我們的。
支書說，知道？你還這樣幹，領導會不高興的。
唐三草說，不高興，他現在也要高興。
支書說，你以為唱幾首歌，跳個舞，領導就會高興。你太幼稚了吧！
唐三草一拍支書說，喊你一聲哥，你就不幼稚了？他一指那些圍觀的村民說，我告訴你，只要他們在，領導能不高興？這叫與民同樂你懂不懂。
支書一把拉住唐三草說，別慌走？我還有說。
唐三草說，這又不是開支部會，你還要總結一下，再說也來不及了，現實最要緊的是我們要趕快回到領導身邊同樂，我們在這裡，他們在那裡，時間一長，領導就要真不高興了。說完拉起支書就走，一邊走還一邊說，你不要發愁嘛！要有點樂觀主義精神嘛！你不要怕嘛！領導不是神，更不是鬼，領導也是人嘛！走，先高興一下再說。
高興完了，不愉快的座談會還是要開的，範圍不大，主要是兩委委員。有了剛才的與民同樂，這個會的氣氛就好多了。至少領導的開場話，沒有垮著臉說，眉目之間還透示著舒展。首先，領導肯定了村兩委在支書和主任帶領下所取得的成績，然後講不足之處和今後工作的重點及幾點希望、幾點要求。完了，領導示意大家都說說，說是這樣說，眼睛卻盯著支書看。
支書看著唐三草說，三草，你先說說。
唐三草說，支書就是謙虛，好嘛！我就先來匯報匯報。說得不好不對的，大家批評指正。唐三草講春耕，講秋收，講退耕還林、講保水護土，講招商引資，講科技扶貧……
他話匣子一打開，沒完沒了，語速又快聲音又大，這是他一貫的作風，這樣的情況下誰要插話，非大喝一聲不行。村兩委的人早習慣了他，誰也不會憋了吃奶的氣力在這種時候一聲斷喝像驚雷似的打斷他。鄉領導不會這樣，當然也不會與唐三草比聲音大，他連揮了三次手，才阻止了唐三草的又快又大。領導說，這些我都知道了，這裡就不要再重複了，你說點我不知道的行不行。
唐三草說，領導，哪有您不知道的，我們桃花村能摘掉貧困村的帽子，都是在領導的正確領導下和指揮下實現的嘛！
領導說，唐三草同志，你少給我來這一套，想糊弄我是不是。
唐三草說，是是是，不敢、不敢。我們村人口多，可真正能領會政策的人不多，就是文化不夠用，素質就參差不齊嘛！比如上次烏江上游生態治理的款到了，我們也三番五次地講明了，這與扶貧項目款不一樣，最後還有人不明白……
唐三草，領導提高了聲音。他手一揮說，這些我知道，你說羅小貴是怎麼回事。
唐三草說，哦！你說羅小貴呀！這小子太不像話，公路從他家門前過，就過嘛！他家豬圈只有一個，過幾天人家來施工，一看，咋多了一個豬圈，他說要人家給賠償，每平方三萬元，還說都是地，憑什麼城裡要賠這樣多，我地上的房子就只賠償這點錢。不給就耍橫。還帶著幾人到處上訪，幸虧這是個別現象，要不真丟我們村人的臉。
領導說，過程我知道，說你咋結的果。
唐三草說，上次他爬上鄉政府三樓要跳，是我把他領回家的。他這是無理取鬧嘛！
領導大聲說，唐三草，這我知道，你說結果。
唐三草說，結果，他家拆了非法建築，沒有太影響施工。
領導生氣了，敲著桌子說，唐三草同志，你還以為你立功了是不是，我早就告訴過你們，做工作要講方式方法，這樣的人要多引導、多教育。
唐三草說，用過了，沒用。
沒用？你就蠻幹呀！你說，羅小貴咋個胃出血住院了。
唐三草說，他帶著幾個人揚言說要燒村委會的房子，我去擋住了他說，你先燒了我，他不敢。我說，兄弟你瞎鬧個啥，有這點時間喝酒去，結果他高了。哭著喊著承認錯誤，說，三哥你咋說，我咋辦。我說，好！喝！今天你喝死了，老子陪你走。他說，好。
聽到這裡，大家忍不住轟的一聲笑了起來。
領導忍住了笑，嚴肅地說，鄉長很重視這件事，做了重要批示。他說基層兩委是基石，你們的工作做好了，才有和諧穩定的局面。對方式方法要認真調研，不能掉以輕心，不要窮的時候沒什麼，富裕了反而什麼事都出來。我這次來，一是調研，二是要批評唐三草同志的方式方法，萬一出了人命，事情就出大了。
唐三草說，是很險，瞭解的說是喝死的，不瞭解的可能說我害死他的。
領導說，你知道險呀！你還這樣幹，這正是我今天來批評你的地方。你知道了險，也算我今天沒白來。要牢記以人為本呀！
唐三草說，領導放心，我這叫曉之以理動之以情，他才感動的嘛！
領導說，你又來了，我還以為你認識到錯誤了。
唐三草說，認識到了。他那酒量我知道，從小就喝起的。要不我也不敢冒險出此下策，我的胃不是胃呀！都是人肉長的。
領導說，又表功了是不是。好！好！沒出事就好！要不你唐三草負不起這個責任。
唐三草說，是是是。
副書記臨走之前，把唐三草拉到一邊說，你說實話，羅小貴咋個就聽你話去喝酒的。
唐三草說，他這種耍無賴的人，我見多了，從小我就煩他，這傢伙不知臉紅，這錢他也敢要。我要不是村主任，老子一拳過去保證早解決問題了。他一耍橫你們就給臉，當然我不是說鄉里不對，但這無疑助長了他耍橫。
領導說，閒話少說，你就說你們咋個喝起來的。
他折騰了那麼久，耍了這麼久的無賴，你以為他不累呀！給個台階他還不下來呀！
領導搖頭說，沒有那麼簡單吧！要是給個台階就下，我還要問你？
唐三草說，現實的問題是公路必須過，這涉及桃花村兩千多人的利益，絕大多數人是向著我的，我怕哪樣。
副書記說，你不怕是一回事，他要無理耍橫又是一回事，他不喝酒，你的不怕也沒用？你還沒說實話。
唐三草說，複雜了點，這樣說吧！是枕頭風。我給我老婆吹風，我老婆給他老婆帶風，他老婆又給他吹風。如此三番五次的，他也就橫不下去了。
領導說，怎麼吹的？
唐三草說四個字，一硬，二軟，三嚇，四情。所以他最後那一橫，在我一聲兄弟中就橫不下去了。我老婆把風咋個帶的，他老婆又把這風咋個吹給他的，我也說不清楚了，反正她們女人吹風的本事，比我們男人強。
領導說，羅小貴的那幾個親戚咋個怎的。
唐三草說，羅小貴虧理，不敢找我要錢，就叫他們幹這種無理取鬧的事。不就是多要幾個錢，我給了。不過，講清楚，我這是為了鄉政府不麻煩才忍氣吞聲的，依我的脾氣，我還要他羅小貴賠償人家施工時間的經濟損失。對這種耍無賴的人，不能太客氣。
領導說，唉！穩定和諧是大局嘛！
唐三草說，對這種人太客氣，恐怕與您良好的願望相反吧！
領導嚴肅地說，唐三草同志，看來你還沒認識到你的錯誤，你想幹好工作是值得肯定的，你的方式方法是錯誤的，不是講了嘛！對這樣的事要多引導多教育。
唐三草說，我也講了，這種人沒法教育。一個人不知臉紅，不，是不要臉到了這個地步，要我教育。就只有一個辦法，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見唐三草耍牛脾氣了，領導很生氣地走了。
唐三草心裡也憋了氣，朝著背影對身邊的支書嘮嘮叨叨地說，為了大家的事，我個人掏了錢，不表揚就罷了，還這樣批評我，哼！有本事他下次瞎鬧你們，別來找我。
領導回去也沒把唐三草怎麼樣，也諒解了他，雖惹了麻煩，畢竟是為了廣大村民的利益。
這次是原村官副鄉長第一次主動要找唐三草喝酒，在這之前他們已喝過兩次大酒，在桃花村喝大酒就是要一醉方休。那兩次一醉方休都是唐三草找他喝的。
他倆第一次喝大酒是在琅琅的讀書聲中一醉方休的。那天是竹箐鄉中心小學桃花村教學點開學的日子。這真是一個值得他們醉一場的日子哪！桃花村原來有小學，後來合併到了鄉中心小學，桃花村的孩子們上學難的問題一直是唐三草的心病。
桃花村有五個村民組，分散居住在幾十座山的凹凹裡，有的散戶，三三兩兩住在半山上，唐三草要開個村民組擴大會，也得花一天時間通知，才能湊齊了。就以村委會所在地為中心，最遠的要走兩小時山路才能到村委。成年大人都難，那些孩子們更難。這還講的是桃花村如果有小學，雖難一點，孩子們畢竟可以克服，山裡的孩子嘛，克服這樣的困難也不算太難。可是要到鄉中心小學就更難了，中心小學是可以住校的，原本以為可以解決遠的問題，可實際上也只是個良好的願望，有些條件差一點的家庭，乾脆不讀書了，特別是女娃娃失學更嚴重，每年村委都要花大量的時間來解決這個問題。這還不僅是個村委在考評中不合格扣獎金的問題，關鍵是完不成義務教育任務，縣裡追鄉鎮的責任，鄉鎮就追村兩委的責任。
這件事搞得支書、唐三草疲於奔命不說，每月那二百六十塊的績效工資硬是沒拿到過。唐三草常調侃說，拿的是四百塊錢的工資，干的不是四百塊錢的活。
村官當副鄉長離開桃花村的時候問唐三草，說，三草村長，你還有什麼說的。
唐三草說，你是我們村在鄉里最大的領導了，我有一個請求。村官說，不說了，我知道你的請求，這個請求也是我和你的夢想，我們一起實現它。
唐三草的這個夢想，是在花椒豐收的時候說出來的。那時候大家都沉浸在喜悅當中，因為桃花村這年的人均收入可能突破五千元大關。在這樣欠發達的山區，農村脫貧的標準是人均收入二千三百元。從桃花村脫貧後的短短三年就將人均收入翻了一番還多，怎能叫人不愉悅呢？那時候唐三草和村官坐在山坡上，望著滿山的花椒林。村官抓起一把土說，這金子不再流失了，又摘了一簇花椒果實說，金子長出銀子了。
唐三草說，是呀！真沒想到。
村官說，咋個沒想到，種下它的時候，我就知道必然有今天的結果。
唐三草說，我說的是村裡老人們說的，你看原來這滿山光溜溜的石頭，石縫縫、石凹凹殘留的那點泥，又薄又瘦。莊稼人看著心痛使不上力呀！我們村人多耕地少，常為貧窮而爭吵。無論為了什麼事，吵急了就說，除非那山上的石頭能開花。這不，誰也沒想到這石頭還真開了花。
村官說，什麼叫因地制宜，什麼叫科學發展，什麼叫可持續性經濟。這就是。
唐三草說，村官，你說，我們村致富了，我們不再為貧窮吵鬧了，是不是領導們講的和諧了呢？
村官說，不，不完全是，至少我這樣認為。
唐三草說，那你的和諧標準是哪樣呢？
村官說，我的認識可能有些片面，但我始終夢想我們的村莊有著這樣的情景：在村莊晨霧的瀰漫中有孩子們琅琅的讀書聲，在田間耕作的黃昏後有一對對的夫妻愉悅地回家，在月亮升起來的時候，在小院子裡，有爺爺奶奶、爸爸媽媽和孩子，一家人圍在小桌上溫馨地吃飯……
村官像在吟詠一首大地抒情詩，聽著聽著，唐三草熱淚盈眶，他說，你說到我心坎裡去了。現實的問題要一個一個解決，我們去實現笫一個夢想吧！把桃花村小學要回來。
村官說，好！我們共同努力。
唐三草說，實現了，我們大喝一場，不醉不歸。
他倆第二次喝大酒，是在唐三草主動辭去村主任，支書又帶來鄉里同意他辭職消息的時候一醉方休的。
唐三草要辭職，在桃花村無疑是一響驚雷。有的人說，這是真的嗎？有的人說，假的喲。於是有的人實名寫請願書要保，有的人寫匿名舉報信要告。一時桃花村沸沸揚揚。
辭職的起因是吳老三被結紮了，簡而言之，就是吳老三作為一個男人，他那東西雖然不影響播種，但能生根發芽的種子沒了。就算他老婆的肚子像黑土一樣肥沃，對吳老三來講，沒用了。
計劃生育是基本國策，誰都知道。在桃花村宣傳這個國策，不能說不普及，大家都知道，人人也都明白人口控制的重要性。
唐三草曾用最樸素最淺顯易懂的道理說明過這事的重要性，是取得了大家一致點頭同意的。他說，聽老人說，我們村早的時候只有三百多人時，不愁吃穿，到了一千多人的時候，我們砍樹拓荒增地，最後怎麼樣了，山上的石頭多了樹沒了，樹沒了山上土也快沒了。到了兩千多人的時候，山荒了，地薄了，人多地少我們咋個不窮嘛！你們想一想，原來你張家分了十畝田，生了三個兒子，兒子成人了變成了三家，十畝分三份，一家三畝。這三家分別又再生出三家來，再一分，就一家一畝田了。你們都是莊稼人，這個理不懂呀！大家說，懂。
確實大多數人是懂的，有些懂了卻做不懂的事。超生的現象層出不窮。有的人是認為人多力量大要多生，有的人是因為重男輕女要生。對付計劃生育幹部的辦法他們有的是，一些村民成雙成對出山打工，回來時，錢沒帶多少，娃娃沒少帶，甚至有帶兩個三個的。有的生了兒子，就不再當超生游擊隊了，生了姑娘的，一有機會又跑了。搞得一幫鄉鎮村計劃生育幹部焦頭爛額，叫苦連天。你總不能把這些人捆綁起來吧！
唐三草說，這些人太自私太沒良心，這是惡性循環，不但害了自家也給社會造成極大的負擔，人不是狗，既然生下來就得管，不能餓壞了，這要餓壞了，這就成了桃花村天大的事，到了入學年紀還要有書讀，他們有這樣的爹媽，真他媽的不知咋個說了。留下老人干重活，留下娃兒沒爹沒娘的，說得好聽點叫留守老人、留守兒童，要說不好聽點，還真說不出口。
吳老三就是這樣的人。他一連生了三個姑娘了。是桃花村計劃生育工作的重點對象。這次兩口子偷偷摸摸又帶回來了一個兩歲的女兒，村人口主任第一時間來報告了支書和村主任唐三草。支書一聽急了，說趕緊去。唐三草攔住支書說，你是支書，村裡的事，說好了的，黑臉我來唱！
支書說，三草，注意方式方法別蠻幹。
唐三草說，我知道，這小子沒把姑娘拋棄掉，還送回家來，證明他還是一個人。是人就有辦法，我不會蠻幹的，放心。
唐三草垮著臉走進了吳老三家。吳老三正想走，卻被唐三草堵個正著，見唐三草進來，吳老三自知虧理賠著笑說，村長來了。
唐三草見他老婆不在，判斷出他老婆已走了，可能約好在哪點集中。兩口子又要跑。唐三草假裝不知道，他拍了拍吳老三的肩說，兄弟，我不來，你又不去我那點。
吳老三點頭哈腰地說，我正想著要去，你就來了。
唐三草說，你這點花花腸子，我還不知道呀！你自己說吧！咋個辦？
吳老三說，村長對我家這麼好！我爹我媽都給我說了。不生了，再生就對不起人民對不起黨了。
唐三草說，真有這個覺悟了。
吳老三看了一眼人口主任說，真的。你不是常常教育我嘛！生男生女都一樣，我真的是想通了。
人口主任上前一步說，村長，你可不能輕信……
唐三草用手勢止住人口主任說，我知道你急，這次考評又要不達標了，這不僅要影響我們村，還會影響到咱們鄉。但是這次我信老三。老三這次親口對我說的，他想到了，你也聽見了的，我不信就是不信老三也是個男人。
吳老三說，對對對，村長說得對。男人說話算數。
人口主任說，我不信他，到時候他又說他女人不同意。
唐三草說，老三，你說，你家是男人說了算，還是女人。
吳老三說，當然是我說了算。
唐三草說，老三，我們有五年沒見面了吧！今天難得一見，總得喝一場酒吧！還是十年前我們大喝了一場，那時候你嫂子跑了，你來安慰我，你狗日的酒量比我大，搞得我爛醉。今天，哥陪你喝幾碗，你狗日的手下留情啊！別把老子整醉了。事多得很，喝完酒你我兄弟該幹哪樣幹哪樣去。
吳老三說，好嘛！你們坐，我殺雞去。
唐三草說，留著你的雞下蛋，給你幾個娃兒補補身子，你看一個個瘦巴巴的，你不心痛，我這當伯伯的還心痛哩。我請你，到村口農家樂餐館吃，你我兄弟樂一樂。
這酒從中午一直喝到晚上，他們一邊喝酒一邊說話，效果非常好，唐三草語重心長、苦口婆心，吳老三是感激涕零，發誓不再干害人害己的事了，還堅決要求明天就做結紮手術。唐三草說不信時，吳老三還堅決地寫下了悔改書，並堅決要求結紮。最後的結果是吳老三爛醉。
唐三草把吳老三大舅子喊來說，你姐夫想通了，堅決要求結紮，你送到醫院去吧！
吳老三大舅子開始還不想去，人口主任說，反正總要結紮一個，要不就是你姐。這是自願的，又沒人捆他去。不信你問你姐夫。
舅子扶起姐夫問是不是這情況。吳老三還罵了舅子說，我不來這一刀，讓你姐來呀！
舅子信了，第二天吳老三在醫院醒了，也沒說什麼，可能還沉浸在他的豪言壯語中，做完了還對舅子說，不痛嘛！這麼點小傷，早知道讓你姐來。說起老婆才想起老婆，他說，你姐回家了沒。舅子說，在家準備煮雞給你吃。
三天後，吳老三後悔了，又不好去找唐三草鬧騰，畢竟是自己承諾的事。他給老婆說，狗日的三草，中了他的招，老子有口還說不出。他讓我吳家絕了後，這個仇一定要報。
幾天後，縣鄉政府各級部門都收到了舉報信，列舉了很多唐三草的罪名，無非就是貪污啦！以權謀私啦！亂搞女人啦！等等。總而言之，唐三草就是一個惡霸。然後在竹箐鄉內謠言四起，一傳十，十傳百，傳到最後，唐三草就是個惡人，吳老三是受害者。這成了一個故事，這個故事的起頭是吳老三編的，又由吳老三的朋友改編後傳播開的，後來這個故事編到最後，編得連吳老三自己也不認得了。他本來只是想報復一下唐三草，這回好了，他騎虎難下了。
桃花村是風平浪靜的，謠言是從這出，不見得就能進，桃花村的人，當然知道唐三草是什麼樣的人，吳老三又是什麼樣的人。當然還是有人從外面把這個故事聽了回來的，有人說，村長你能忍，我們忍不住，揍這狗日的一頓。他良心給狗吃了。
唐三草說，誰也不准動，這不是幫我，是害我。理在我處，他沒什麼理？我急什麼？
唐三草不急，有人急了，幾百人圍在了鄉政府門口討說法。其實就是吳老三的朋友是主要起事者，其餘的大多是來趕集的。吳老三的朋友找了幾個同伴在鄉場上一鬧，再加上這故事大家又聽過，於是鄉政府被圍，不過事態還沒有發展到不可控制，畢竟看熱鬧的多。
書記、鄉長在縣裡開會，接到電話就往回趕。副書記和村官副鄉長就在附近的鄉下，一聽這事還得了，趕緊回來解決。無論怎樣說，這些人就是不離開。
副書記和村官副鄉長，都知道事態的嚴重性，如不盡快解決後患無窮。倆人在鄉政府門口的台階上，正著急的時候，唐三草走了上來，對大家說，我就是桃花村村主任唐三草。
帶頭的人說，你就是唐三草，你還敢出來。說完又對副書記和副鄉長說，你們只要宣佈撤了這個無惡不作的貪官，我們就走人。唐三草朗聲說，不要為難他們，有什麼事衝我來，再說，他們也撤不了我，我是桃花村全體村民選出來的。
帶頭的人扭頭高喊，看見沒有，這種人還惡得很。打他。說完就想衝上來打人。
副書記、村官副鄉長一看，知道一開打，就收不住，趕緊走上前攔住帶頭人，那人一看副書記、副鄉長畢竟有點心虛，揮舞著拳頭說，撤了他，今天就算了事。唐三草撥開副書記、副鄉長大喝一聲，你是什麼人？
唐三草的聲音是出了名的洪亮，竟然讓吵吵嚷嚷的場面安靜了下來。這片刻的寧靜，也許只是在場的人為了弄清一句你是什麼人而下意識的停頓，這停頓無疑就給了唐三草機會，聰明的唐三草當然不會浪費這片刻的寧靜，錯過了這片刻的寧靜，可能今天就很難控制局面。他深吸了一口氣，大聲喊，這裡有沒有桃花村的人。有就站出來，只要有一個桃花村的人說我是無惡不作的，打死我，我皺一下眉頭就不是個男人。
那時候唐三草氣勢相當了得，這一了得讓他又得到了可貴的寧靜，他一指帶頭的人說，我不認識他，他不是桃花村的人。我敢於承認我是唐三草，他敢告訴你們，他是哪個嗎？
那帶頭的人，本來心裡就沒什麼底，無非是想借不明真相的人把事鬧大。目的就是讓唐三草下台。見情況有點不利，有些急了，見唐三草的逼問，一時不知所措，他我我我的，確實不知咋個答。
唐三草當然是乘勝追擊，他怒吼一聲，說，你是哪個？那帶頭人哪裡敢說他是誰？吳老三給他錢的時候，也只是說，你咋個搞我不管，反正讓唐三草下台就行。千萬不要暴露，也不要牽扯到我呀！
見唐三草那狠勁，他軟了，一邊離開還一邊說，憑什麼告訴你！
唐三草說，想走，這地方是菜園門呀！你想走就走啊！說完拔腿欲追，被村官副鄉長一把抱住。
圍觀的一看無趣，也就一哄而散。
事件戲劇一樣出現，又戲劇一樣消失。
書記、鄉長趕到時，人也散光了。
事件平息了，不等於這事就了啦！書記立刻召集在場的匯報情況，唐三草先把前因後果講述了一遍，最後說，吳老三這個長期的老大難問題終於解決了，我個人受點委屈也不算什麼。
書記一拍桌子說，唐三草同志，你這是在表功，還是在檢討。你的問題一會再說。說完指了指副書記和村官副鄉長說，你們說說。倆人也分別匯報了事件的經過，最後都認為慎重作為群體事件上報縣裡。在最後言語當中都為唐三草講了點好話。
唐三草認為書記聽完匯報，不表揚，至少不會批評了。可書記一說話，他的淚水奪眶而出。
書記說，唐三草同志要認認真真寫一份深刻的書面檢討，三天內必須交。你本人暫時不要離開桃花村，隨時接受組織調查事情真相。
三天後，唐三草寫了一萬字的檢討書，還附了一份辭職報告，送到了鄉里。他本人沒去，是叫人代送的。
村官副鄉長和唐三草，第二次喝大酒，就這樣在鄉里同意唐三草辭職的消息中一醉方休。
那天支書在村支委辦公室，第一個得到這個消息後，大吃一驚，他千想萬想沒想到鄉里會同意唐三草辭職。支書覺得太委屈唐三草了，叫嚷著也要辭職。他左找右找，終於在農家樂餐館找到了唐三草，唐三草正與村官副鄉長喝完第一碗酒。
支書走進去自己倒了一碗酒，喝完了說，我也要辭職。
唐三草說，你有病？
支書氣鼓鼓地說，你才有病，好端端的，你辭什麼職嘛！
唐三草說，好什麼好！沒什麼好才辭職嘛！我的檢討書把我寫得那樣了，沒個辭職的態度，人家又說我驕傲了。
支書說，你真謙虛一回行不行。這回好了，鄉里同意你的謙虛了。
唐三草說，同意我辭職了？
支書點了點頭。說，我也驕傲一回，我也辭職算了。
唐三草說，就說同意我辭職，還有其他內容沒有？
支書疑惑地看了看村官副鄉長，又看了看唐三草。說，沒有了。
唐三草笑了起來。對支書說，我看你腦殼真出毛病了，我辭職和你辭職不一樣。來來來喝酒。
村官副鄉長和支書趕緊端碗喝酒，他們怕遲疑了，唐三草借口摔碗。喝完，倆人眼睛瞪大了看著唐三草，像是要等一場暴風驟雨。他們見唐三草不怒反笑，心裡確實有點發楚。
唐三草的笑，不見苦的味道，見倆人傻看著他，他更眉開眼笑了，他說，看什麼看？想看我哭呀！
村官副鄉長看唐三草的眉開眼笑，怎麼看，也看不出假來。更疑惑了。他也笑了起來，不過，顯然有點假笑的味道，他確實拿不準，自己此時是不是該笑。笑了一會兒，他的臉實在是受不了這樣的笑了，就乾脆不笑了。他疑惑地問唐三草，那天你為什麼哭？
唐三草說，小伙子，用詞不當，那叫哭嗎？那叫流淚。我流淚從來不是哭。雖說男兒有淚不輕彈，該彈的時候還得彈，比如奧運升國旗，唱國歌的時候，比如被什麼感動的時候。
村官副鄉長逗趣地說，那天，可不是什麼奧運升國旗，唱國歌的時候啊！
唐三草認真地說，那就是被什麼感動了的時候嘛！
村官副鄉長說，瞎扯，你不會說，是書記那樣的批評讓你感動得流淚吧！
唐三草說，你說對了。
村官副鄉長和支書都笑了起來。
唐三草說，笑什麼？一個年輕，一個笨。我咋個不感動嘛！我走了一步險棋，雖然有驚無險，但確實差點給書記、鄉長造成難以收拾的局面，書記那樣說，是覺得我唐三草還是個敬業盡職的人，你以為書記、鄉長喜歡那些無理取鬧的人啊！我是最煩這種人的，我們的公檢法不缺，還多了紀委和信訪，該上哪上哪。無理無故圍鄉政府是違法的。書記、鄉長站得高，看得遠，說什麼話，做什麼事，當然是又穩又妥才好嘛！我不是什麼官，也不是什麼長，我只是桃花村人民選出來的村委主任，我看不遠也站不高，可我看得清羅小貴這些傢伙，是些什麼樣的人，對這樣的害群之馬，我絕不手軟，對他羅小貴這種人仁了，就是對全村人的不義。當然我也有不當之處，書記是鞭策我愛護我，才嚴厲地批評我。他那天要不這樣，什麼都不說，我還真沒底哩。當時，我就覺得應該這樣嚴厲，書記的水平硬是高些，這不，一感動就彈淚了嘛！
村官副鄉長學著唐三草的口氣說，你比我的水平硬是要高些，把一個淚花花的事硬是說得像桃花花開，只有桃花村村長有這個水平。你看，說的有謙虛，有驕傲，有檢討，我看你說了半天，歸根結底像表揚。哪！你又告訴我，你剛才又笑什麼？
唐三草拍了拍村官副鄉長的肩有點語重心長地說，年輕人啊！說完，歎了一口氣。然後一臉的莫測高深狀，他說，領導的水平硬是高呀！我想到有這樣的好領導，一高興，這不，我就笑了嘛！
支書說，你辭職，他同意，你高興？我不信。你老唐我又不是不瞭解，牛人，水牛脾氣，你那橫勁一上來，人家一抽鞭子，你牛角早頂過去了。這回你不牛，我來牛。我也辭職。你的工作能力，全村的人都是看得到的，不能因為幾個害群之馬，就否定你。從來都是邪不壓正，我敢說，廣大村民不會同意你辭職，村支委也不同意你辭職。
唐三草又拍了支書的肩說，你說的，前面不對，後面，你說對了。這正是領導水平高的地方嘛！
村官副鄉長恍然大悟，說，我明白書記那天的話了。他說，要相信我們的幹部經得起挫折和考驗，也要相信人民群眾是公正的。
唐三草對支書說，我剛才一問你，領導就只是同意我辭職。我就知道，我那淚沒白流。你們想，領導咋個不知道，我這個村主任是村民選的，還得要村民代表大會同意我辭職。說完拍了支書和村官副鄉長各一巴掌，深情地說，你們也明白這些，只是為我著急，就忘了分析。這就是一個情字心中有，個中甘苦自家知。領導的水平高，我不能想低了，我的水平低，你們不能把我想高了。這高高低低，低低高高，這個中甘苦，也就各自自知。
支書和村官副鄉長還了唐三草一巴掌，說，高是你說的，低也是你說的，東說西說都是你說的，看來，你的水平硬是要高些。來來來，今天來個一醉方休。
那天，唐三草和支書沒醉，村官副鄉長醉了。他只有三碗米酒的量。
三個月後，唐三草統計出，有百分之六十的出山打工青壯年回山創業了，這個消息太令村官副鄉長興奮了。這不，山道彎彎也沒影響他急步向前，他要去找唐三草，再來次一醉方休。
在這次的一醉方休中，他們回憶起了在花椒林裡說的那幾個夢想，重溫了村官副鄉長那首大地抒情詩——
在村莊晨霧的瀰漫中有孩子們琅琅的讀書聲，在田間耕作的黃昏後有一對對的夫妻愉悅地回家，在月亮升起來的時候，在小院子裡，有爺爺奶奶、爸爸媽媽和孩子，一家人圍在小桌上溫馨地吃飯……
原刊責編李寂蕩本刊責編魯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