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天氣晴好。芸奴拿了一籃子魚食,在園中的池子邊喂魚,顏色鮮艷的錦鯉簇擁在廊下,爭先恐後地爭搶魚食,看著這些魚兒,她不禁想起郡王府中那兩條可以變成龍的鯉魚。
沒想到那老虎精這麼容易便除去了,真是如同夢境一般。元通真君說會向天帝稟報她的冤情,不知道天帝會不會免去她私逃無間地獄之罪。
想到這裡,她輕笑了一聲,她不過是個小小的凡間女婢,竟然還要勞動神仙來給她申冤,她也算不虧了。
“啪”,池中的鯉魚一躍而起,跳出水面一尺來高,她有些詫異,仔細看那條魚,魚身竟有一尺來長,莫不是成精了?
正在納悶,那魚兒猛然一起,在半空中化為一條通體紅色的小龍,木桶般粗細,長達數丈。芸奴嚇了一跳,後退一步,抓了一把魚食在手中,它們隨時可以化為傷人的利器。
那條小龍似乎很溫順,浮到她面前,降低身子,似乎在等她坐上去。她看了看四周,原本園子裡有不少丫鬟,澆花的澆花,喂鳥的喂鳥,如今卻一個人都沒有了,整座葉府安靜得宛如一座死城。
難道,她又離魂了嗎?
小龍還溫順地停在腳下,她猶豫了一陣,始終無法敵過心中的好奇,騎了上去。紅龍仰起頭,飛天而去,在半空中騰雲駕霧。也不知道飛了多久,忽見山巒之中亭台樓閣無數,雲霞掩映,宛如仙境。
芸奴心下大駭,難道又是那老虎精的洞府?它不是已經死了嗎?
紅龍徐徐降下去,雲霧散開,下面是一座園林,其中怪石奇草無數,開滿了各種各樣的山茶花,花團錦簇之中,有一名仙姬,紅龍落在仙姬面前,芸奴從龍身上下來,怔怔地看著她。她穿了一件鸞鳳牡丹錦袍,梳著一個高高的發髻,是前朝式樣,發髻正中裝飾著一顆琥珀,足有嬰兒拳頭大小。
她從未見過這麼美的女人,烏娘子已經算是京城第一美女了,可是若和面前這位一比,那便是雲泥之別。
“怎麼,才十幾年沒見,便不認得我了嗎?”仙姬笑道,她的笑容,仿佛將這座仙閣都照亮了。
芸奴依然怔怔地,輕聲說:“奴婢肉眼凡胎,未曾有幸得睹仙顏。”
那仙姬愣了一下,隨即笑起來:“是了,我倒忘了,你是吃了忘憂丹的。罷了,忘了便忘了吧,有時候忘了比不忘好,越刻骨銘心越傷人。”
芸奴不明白她在說什麼,只看著她頭上的琥珀出神,她抬手摸了摸那顆珠子說道:“你也發現了吧,這就是那個孽畜的靈骨,修行千年的虎精所凝成的琥珀可是少有的珍品。”
芸奴暗暗吃驚,那虎精的靈骨竟然被她當成了珠寶,不知這位仙姬是何等尊貴的身份?
“你的冤屈元通真君已稟報了天帝,天帝已經赦免了你的罪責。其實,也是你命中該有這一劫,只是放了那人出去,恐怕將來會成為一大禍患啊。”仙姬柳眉微蹙,略微有些擔憂。芸奴越聽越奇:“您究竟是……”
“怎麼,你穿了我的衣裳,還不知道我是誰嗎?”仙姬站起身來,將手中翠袖一舞,“三日內你必有一劫,且小心應對。”
芸奴還來不及吃驚,只覺得狂風一起,身子往下一沉,猛然間醒了過來,哪裡有什麼仙閣和仙姬,她依然坐在園子的池塘邊,池中聚滿了錦鯉。
“芸奴啊,累了吧?”小衣和小果走過來,笑吟吟道,“要是累了就回去歇息,這裡的活兒有我們呢。”
“還是不用了,這是我分內的活兒。”自從她回來之後,清泠軒裡的二三等丫鬟便對她變換了態度,不是盡力討好,便是曲意逢迎,她一時間竟然有些不知所措。
“沒關系啦,跟我們有什麼好客氣的,咱們可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呢。”小果搶了她的魚食籃子,諂媚地笑道,“快歇著去吧。”
既然她們是一番好意,她若不領情便是有些見外了,芸奴只得連聲道謝,轉身往臥房而去。小衣望著她的背影,輕輕地推了一下小果:“你說,她真的能做二公子的妾室?”
“二公子那麼寵她,恐怕早就已經侍過寢了,當妾室,那不是遲早的事嗎?”小果有些不甘,“真沒想到二公子竟能看上她,叫她這個又丑又笨的蠢婢當了半個主子。”
小衣冷哼一聲:“我倒要看看,她能風光到幾時。”
芸奴剛睡了一會兒,就被人叫醒了。是大夫人房裡的大丫鬟蓉蓉,她笑嘻嘻地說:“芸奴,大夫人吩咐你過去伺候。”
芸奴揉著惺忪的睡眼:“蓉蓉姐,大夫人那邊有什麼事嗎?”
“大夫人聽說你打的絡子很好,正好咱們家的鋪子從南邊新進了很多好絲線,所以叫你過去打幾條好絡子。”蓉蓉說,“快來吧,如果晚了,大夫人要生氣了。”
芸奴不疑有他,答應一聲,穿好衣服,跟著她往大夫人的月華閣而來,進了屋。蓉蓉推開耳室的門,裡面有一只大木桶,桶裡滿滿的一桶熱水,灑滿了各種花瓣,香氣馥郁。金銀熏爐上熏著一件折枝牡丹花紋的衫子。芸奴愣了一下,問道:“蓉蓉姐,大夫人是要沐浴嗎?”
“這是給你沐浴的。”蓉蓉笑著上來脫她的衣服,“快,來洗洗吧,洗完再試試那件衣裳合不合身。”
芸奴覺得有些不對,轉身邊走邊說:“我不過是個奴婢,哪裡有資格泡這麼好的湯,穿這麼好的衣服?我還是回去干活兒吧。”她剛來到門邊,便有兩個丫頭走過來擋住她的去路。
“等等。”蓉蓉道,“芸奴,你跑什麼啊,我還要向你道喜呢,你真是上輩子積了天大的陰德了。”
“你到底在說什麼啊?”芸奴覺得全身發毛,蓉蓉嘴角的笑有些陰險:“這是大夫人的意思,快去洗吧,洗好了就可以上轎子去該去的地方了。”
“你們要送我去什麼地方?”她話還沒說完,身子忽然一軟,倒了下去,蓉蓉冷冷地瞥了她一眼,從袖中拿出一個瓶子,將瓶口塞好,“這西域的迷魂散還真有效。來人,把她扔進去,好好洗干淨。”
芸奴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坐在轎子裡,身上穿著那件熏了香的折枝牡丹花紋衫子,頭上插著珍貴的金簪,梳著時興的發髻,手腕上還戴著鐲子、釧兒。她心頭發冷,挑起青布簾子問:“這是要帶我去哪兒?”
“大夫人的命令,你好好待著,以後有你享不盡的榮華富貴。”跟在轎子旁邊的是葉府的管家婆子。芸奴放下簾子,看著滿身的金銀首飾綾羅綢緞,只思酌了片刻,心下便已了然。必定是大夫人嫌她在葉府礙事,將她送人了。
她就是一件禮物,包裹著華美的裝飾,只可惜,無論包裹得如何華美,這件禮物依然只是個又丑又蠢的下女。
一滴淚“啪”的一聲打在她的手背上,她輕輕吸了一下鼻子,強忍住淚水,從頭上取下“鬧蛾”,那是一種用絲絹扎成飛蛾形狀的精美發簪,她將飛蛾從簪竿上摘下來,念了幾句咒語,挑開窗簾,將飛蛾放了出去,它竟然飛了起來,在空中打著旋兒,往中和坊的方向而去。
白公子、葉公子,以後我不能再和你們一起四處游玩降鬼除魔了。
渤海郡王靠在絲絨做的靠枕上,他的長發沒有束起,披散在腦後,如同流瀉的瀑布。一位穿綾羅的美艷少女坐在旁邊的椅子上,彈奏五弦阮,她彈奏的曲子輕柔溫婉,如同清澈的流水。年輕的郡王閉著雙眼,風輕輕吹拂著他的長發,仿佛陷入了久遠的回憶之中。
“郡王。”門外有人輕聲道。
“陳林?進來回話吧。”
管家陳林推門進來,垂著雙手,畢恭畢敬地站在門邊:“剛剛門上來報,葉府又給您送禮來了。”
“照往常一樣,退回去。”
“這次與往常不同,”陳林說,“他們送來的是個女人。”
“送女人又不是新鮮的事,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
“他們說,那個女人叫芸奴。”
渤海郡王睜開眼睛問道:“芸奴?”
“就是您上次賞賜貢緞的那個女孩。”
渤海郡王淡淡地答應一聲:“知道了,下去吧。”
“這人到底是收還是不收?請郡王示下。”
“既然他們一番好意,我們就不要駁了人家的面子,收下吧。”
“是。”陳林暗暗覺得新鮮,以前別人進獻的女人,不管多麼美麗,郡王都是不會收的,這次竟然對一個婢女青睞有加,真是奇了。“小人將這位芸奴娘子安排在西邊的月琴園,您看如何?”
“既然是個婢女,就給她派些差事吧。”頓了頓,年輕的郡王又道,“我這屋裡掌燈的初雪不是剛死了嗎?就讓她頂這個缺吧。”
“是,小人這就去辦。”他退出門來,微微皺了皺眉頭,郡王屋裡的差事都是肥缺,初雪一死,好幾個大丫鬟都往他這裡來走門路,原本他已物色了一個,也收了人家的錢,如今也只得擱在一邊了。不過,這個叫芸奴的丫頭究竟是怎樣的絕色美女,郡王竟然對她如此在意?月琴園是普通姬妾住的地方,不讓住那裡,自然是不想將她收房,說起來那些姬妾一月也見不了郡王幾次,莫不是郡王對芸奴愛極,定要留在身邊,時時相聚?
若真是如此,他自然不敢怠慢,立刻叫了婆子去接芸奴。芸奴原本坐在轎中,到了角門聽見外面的人說話,才知道是被送到郡王府來了。她心中略安,郡王府是何等地方,裡面的下三等僕婦,也比她聰明漂亮些,郡王又怎麼會收下她?
等了一陣兒,幾個婆子丫鬟出來,挑開簾子,客客氣氣地說:“芸娘子,快跟我們進來吧。”
芸奴吸了口冷氣,連最後一絲希望都破滅了,她輕輕歎息,從轎中下來,跟著婆子進了門,也不知繞了多少回廊,穿了多少園子,終於到了郡王的臥房。這棟小樓周圍種滿了菊花,“萬齡菊”“桃花菊”“木香菊”“金齡菊”“喜容菊”,各種品種應有盡有。
“芸娘子,既然進了郡王府的門,就要守郡王府的規矩。”那婆子說,“郡王給你派了個差事,在這寢屋裡掌燈。這可是肥差,府裡不知道有多少人惦記著呢,你要好好干,千萬別沖撞了郡王。每日太陽一落山,就要點燈,點了燈,不能離開,要守在廊下,等郡王歇息了再進屋熄燈。郡王每日早晨五更時起,那時天還沒亮,你得四更二刻起,照樣守在廊下,聽見裡屋有說話聲了,就輕輕推門進去,將燈都點上,等天亮了,再熄燈。聽明白了嗎?”
“聽明白了。”芸奴點頭。
“好了,天色不早了,進去點燈吧,手腳輕點兒。”
芸奴答應一聲,朝婆子欠了欠身,輕輕地推開門,屋內陳設雅致,但空蕩蕩的,沒有人聲,按理說主人的屋內都有幾個丫頭伺候,像郡王這樣身份的人,伺候的人應該更多才對,怎麼一個人也沒有呢?
她取出火折子,將屋內的燈一盞一盞點上,一直來到內屋,郡王坐在榻上,懷中抱著一把五弦阮,正小心地擦拭。芸奴不敢驚擾了他,取下紙燈罩,點上燈,正打算出去,卻聽郡王說:“你就是芸奴?”
芸奴嚇得手一抖,忙跪地行禮道:“奴婢拜見郡王。”
“起來吧。”郡王將她上下打量,目光幽深,仿佛有些不可捉摸的深意。看了許久,他將目光移開,只低頭看懷裡的五弦阮,問道“會彈阮嗎?”
“呃……”芸奴想起自己離魂時在老虎精的洞府裡所彈的那支曲子,如今竟然一點兒也記不起來了,“奴婢只是個粗使丫頭,只會灑掃。”
“是嗎?”郡王淡淡地笑了一下,“坐吧。”
芸奴緊張得渾身冒汗,手足無措:“奴婢,奴婢不敢。”
“坐吧,你還沒吃晚飯吧,桌上有些點心,可以填填肚子。”郡王的手指在五根琴弦上劃過,彈出一個音調,芸奴像被人當胸打了一拳,不敢置信地看著他。
郡王所彈的這首曲子,不就是她離魂時所彈的那一首嗎?
雖然是同一首曲子,她彈來是高山流水的清雅淡靜,但他彈來卻有一種情意綿綿的味道,像一個少年在思念自己所傾慕的少女,曲子到了後半段,曲風越來越哀愁,仿佛那少年只是單相思,無論他如何努力靠近,那個少女都遙遠得無法企及。
一曲彈完,他抬起頭來看芸奴,芸奴也在看他,四目相對,芸奴慌張地別開臉去:“郡王彈得真好。”
“我已經很久沒彈了,因為沒有知音。”
芸奴低下頭說:“可惜奴婢不懂音律,只知道彈得很好聽,彈的是什麼,卻不知道。”
郡王眸中浮現出一絲淺淺的失望:“我還以為你知道。”
“奴婢只是個粗人,哪裡能懂那麼高雅的東西?”芸奴聞到一股淡香,側過頭去,看見窗戶開著,外面綻放著一叢木香菊,“郡王,夜深露重,奴婢為您關上窗戶吧。”
“讓它開著吧,月夜賞菊也不錯。”郡王靠在軟軟的靠枕上,長發如流瀑,天水碧的袍子在月色下宛如一泓流水。芸奴不敢看他,只盯著窗外說道:“這園中的菊花開得真好,若一年四季都能看到就好了。”
“菊花謝了,梅花就要開了,到時候搬到東邊的倚梅園去,正好賞梅。梅花謝時還有桃花開,桃花謝了,有蓮花開,蓮花謝了,還有牡丹、芍藥、木蘭、山茶、石榴、海棠,一年四季,花開不敗。”
芸奴的胸口像被什麼東西漲滿了,回過頭來看他,月光下的郡王,俊美得讓人不敢直視。她連忙低下頭去,覺得哪怕多看一眼,都是對郡王的褻瀆。
“奴婢不打擾郡王休息了。”她說,“奴婢告退。”
“等等。”郡王抬起身子,似乎想說什麼,卻始終沒有說出來,只是幽幽歎息:“下去吧,今天你也累了,不必在廊下伺候,明日一早再來點燈。”
“是。”芸奴恭順地退出屋去,輕輕合上房門,卻沒有回婆子給她安排的房間,依然坐在廊下,抬頭看著那一輪皎潔的圓月,眼淚不由自主地流下來。
今後,她恐怕再也沒有機會見到大公子和二公子了,還有白公子,雖然只認識不到一月,卻仿佛認識了很久似的,十五年來,她是唯一一個對她平等相待的人,在白公子的眼中,她不是一個卑微的婢女,而是一個女孩,一個普通的、值得喜歡的女孩。
“喵。”一聲輕微的貓叫從角落裡傳來,她側過頭去,看見花叢中鑽出一只渾身黑亮的貓,一雙眼睛藍綠藍綠的,泛著淡淡的熒光。
芸奴過去將它抱起來,輕輕爬梳它油亮如緞的皮毛。“噓,別叫了,會打擾郡王的。”她看了看四周,跑到花圃的另一邊,“小貓,你是這府裡養的嗎?你叫什麼名字?”
黑貓當然不能回答,只能“喵喵”地叫個不停,她輕輕摸了摸貓頭:“小貓,怎麼深更半夜的還在外面亂逛呢,府裡沒有人理你嗎?”黑貓用爪子抓了抓臉,像是默認了,芸奴苦笑:“看來我們同命相憐呢。我在葉府的時候,也沒有人理我,她們只會取笑我。我一直不明白,我到底做錯了什麼,為什麼她們都討厭我呢?是因為我又丑又笨嗎?我是笨了點兒,但清泠軒裡的活兒我都搶著做啊。若說我長得丑,這也是爹媽生的啊,我也希望自己能有霜落、碧煙那樣的美貌,可我已經長成這模樣了,又有什麼辦法呢?”眼淚順著她的臉頰滑落,滴在黑貓的臉上,她的嘴角牽起一道慘白的笑容:“我真是傻,明明知道你什麼都聽不懂,卻還跟你說這些。”
黑貓的肚子咕嚕嚕叫起來,芸奴擦去淚痕:“小貓,你餓了吧?我也餓了,可惜這裡沒有什麼可吃的。”她看了看四周,不遠處有一座荷花池,她輕手輕腳地走過去,朝池中看了看,裡面養了不少錦鯉。她舉目四顧,見四下無人,壓低聲音對黑貓說:“我給你弄點兒吃的,但你千萬不能告訴別人。”說罷,念了一句口訣,手指在水面上劃過,立刻便有一條魚跳上岸來,在草地上撲騰個不停。她抓住魚,輕輕放在黑貓面前,黑貓也不客氣,吃得不亦樂乎。
看它吃得歡,芸奴的心裡漸漸寬慰了許多,等它吃完了,挖個坑將魚骨埋起來:“現在吃飽了吧?吃飽了就快回去,天色已晚,我也該進去為郡王熄燈了。”
黑貓望著她的背影,那一雙藍綠色的貓眼,如同綠松石般美麗奪目。
葉景印剛一起床,貼身小廝四明便急匆匆地進來:“二公子,出大事了!”
一位年輕貌美的娘子正在伺候二公子穿衣,為他披上赭色的外袍,他漫不經心地問:“什麼大事?”
四明看了看那位女子,她很是聰穎,恭敬地說:“二公子,奴婢去廚下看看七寶五味粥做好了沒有。”
待她走遠,四明才湊過去,壓低聲音說:“小的在門上有幾個相好的,他們今天一早來告訴我,說昨天傍晚有人偷偷抬了府裡的一個女孩兒出去。”
葉景印頓時警覺起來:“抬的是誰?”
四明看了看四周,湊到他耳邊說:“我那相好的說,轎子抬過去的時候,正好有風把簾子吹起來一道縫兒,他遠遠地看著,像是芸奴。”
葉景印臉色大變,抓住他的衣襟喝問:“她被抬到什麼地方去了?”
“這個小的不知啊。”四明嚇了一跳,連忙說,“他倒是問了,但送人的人不肯說。”
葉景印劍眉深鎖,沉默了片刻,從牆上取下寶劍,徑直往外走。四明追出去喊:“二公子,你這是要去哪兒啊。二公子,你等等我!”
劍鋒一轉,直指四明的面門,四明嚇得兩腿發抖:“二公子,饒命,饒命啊!”
“別跟著我,該干什麼干什麼。”葉景印冷著臉說,“要不然,別怪我不念主僕之情。”
四明嚇得尿都要出來了,待他走遠,才用袖子擦了擦汗水,急得團團轉。二公子該不是去找大公子算賬了吧?要是鬧出了人命可怎麼辦?
遲疑了半日,他跺了跺腳,往二夫人的木蘭閣跑去。
葉景印提劍闖進清泠軒,一園子的丫鬟婆子都被嚇了一跳,誰都不敢攔他。他徑直跑進葉景淮的臥房,見一身天青色袍子的大公子正坐在幾凳上,面前立著一只火爐,爐上烤著一塊龜殼。
“你把芸奴弄到哪裡去了?”二公子沉聲問。
葉景淮用木夾子夾起裂出一道道裂痕的龜殼,眉頭深鎖。葉景印上前一步,厲聲道:“大哥!”
“你還知道我是你大哥?”葉景淮冷冷地斜了他一眼,“芸奴被送到郡王府去了,你放心吧,她暫時沒有危險。”
葉景印猛吸了口氣:“郡王府!你們平日為了討好郡王,送些絕世珍品也就罷了,為何要把芸奴送過去?”
葉景淮對著龜殼冷笑:“他居然還收了,沒想到芸奴竟然有這麼大的魅力,以前還真是小看她了。”
二公子的心都涼了,一股怒火沿著每一根經脈往外躥,他上前一步,提劍指向葉景淮:“你明明知道她對我很重要,為什麼還要這麼做?你就這麼恨我嗎?”
“二弟,回去吧。”葉景淮將龜殼放進一只錦囊之中,“這件事我會處理的。”
葉景印握著劍柄的手在漸漸縮緊,劍尖微微顫動,他狠狠盯著面前這個人,睚眥欲裂,仿佛這個人不是他的親哥哥,而是幾世的仇人。
葉景淮正襟危坐,目不斜視。
兩人對峙良久,葉景印將長劍一收,冷冷地瞪了他一眼,什麼話都沒說,轉身走了出去。葉景淮抬頭朝門邊看了一眼,重重地歎了口氣。
葉景印剛走出清泠軒,便迎面碰上一個華服女人,那女人帶著兩個丫鬟一個婆子,身穿卷草紋印金衫裙,頭戴珍珠冠子,面容絕美。
“娘。”葉景印停下步子,微微欠身,二夫人忙看了看他手中的劍,怒道:“印哥兒,你瘋了嗎?”
“娘,沒必要為我擔心。”葉景印將劍塞給她,“我知道分寸。”
“你這個孩子。”二夫人覺得那把劍無比燙手,扔給身邊的丫鬟,追上去說,“那個叫芸奴的丫鬟就那麼好?你為了她,都瘋魔了。我看送走了也好,免得你整天魂不守捨。”
葉景印的步子頓了頓,回過身來說:“娘,是我害了她,您不必擔心,我會處理好的。”
“什麼?印哥兒,你想干什麼?”二夫人急道,“給我站住!”葉景印頭也不回地走了,二夫人氣得臉色發白,卻又無可奈何。“都是我把這孩子給慣壞了,他遲早要惹出大事來。”
園中的六月雪似乎永遠都開不敗,白色的花瓣隨著微風飛舞不休,白謹嘉剛剛起床,打開窗戶,一只飛蛾拍著翅膀飛了進來,停在她的肩膀上。她抬起手,讓它黏在自己的食指上,細細看了片刻,忽然猛吸了口氣:“芸奴?”
天剛蒙蒙亮,幾個容貌美麗的丫鬟朝籬菊園過來,見了坐在廊下打盹兒的芸奴,都有些奇怪。芸奴被腳步聲驚醒,連忙站起身,朝眾人福了一福:“各位姐姐好。”
“你是誰?”其中一個問。
“我叫芸奴,是昨日才來的。”
眾人一驚,將她上下打量:“你就是芸奴?”芸奴點頭,有人小聲說:“不會吧,就這等姿色,郡王竟然會欽點她掌燈?”
“你看她不是被罰在廊下站了一宿嗎?肯定是沖撞了郡王。”
“噤聲。”一個年長的侍女打斷眾人,“又忘了規矩嗎?多做少說。郡王應該已經起身了,我們快進去伺候更衣梳洗吧。芸奴,你去掌燈。”
芸奴答應一聲,跟著眾人進了屋,郡王剛剛醒過來,侍女們各司其職,有條不紊地伺候他起床。芸奴悶聲不響地點亮了所有的燈,正打算轉身出去,忽然聽郡王道:“其他人都下去吧,芸奴留下來伺候。”
此時的郡王已經穿戴妥當,侍女們齊刷刷地回頭看了看芸奴,芸奴能夠感覺到她們眼中的嫉妒和怨恨,嘲諷和不屑,後頸窩直發涼。眾侍女魚貫而出,偌大的屋子,只剩下郡王和芸奴二人,芸奴渾身不自在,低著頭說:“我,我去廚房給您准備早膳。”
“不必了,她們已經端來了。”
桌上放著一碟砂糖冰雪冷丸子,一碟水晶棗兒,一碟豬羊荷包,一碗決明湯齏,一碗新法鵪子羹。聞到食物的香味,芸奴的肚子咕咕叫個不停,她羞紅了臉:“奴婢該死。”
“過來吃點兒吧。”郡王在書桌邊坐下,“你已經餓了一天了。”
“奴婢怎能吃郡王的早膳。”
“吃完了過來磨墨。”郡王的命令不容置疑,芸奴實在餓得慌,端起那碗新法鵪子羹,匆匆吃了,過來拿起墨錠,在硯台上輕輕地磨,郡王從抽屜裡取出一卷宣紙,在桌上鋪了,提筆正打算作畫,卻聽陳林在門外道:“郡王,葉家二公子求見。”
芸奴一驚,手一抖,一滴墨汁濺在宣紙上,迅速暈開,變成了一個難看的黑點。她嚇得連忙跪地求饒:“奴婢該死,郡王恕罪。”
郡王笑了笑,寥寥幾筆,畫了一朵玉蘭,將墨點遮住,對門外的陳林道:“請他進來吧。”
芸奴側過頭去看門外,郡王說:“你並不想來我府上,是嗎?”
“奴婢只是個婢女,主人讓我去哪裡,我就去哪裡。主人讓我伺候誰,我就伺候誰。”
郡王蹲下身子,望著她的眼睛說:“現在,我才是你的主人。”
芸奴低著頭不敢看他:“是,奴婢記住了。”
郡王抬起她的下巴,強迫她看著自己:“既然進了王府的門,就是我的人,從前種種,譬如昨日事,通通都要忘掉,明白嗎?”
芸奴躲避著他的目光,順從地說:“奴婢都記住了。”
“很好,起來吧。”郡王埋首畫畫,不多時,門外傳來細碎的腳步聲:“郡王,葉二公子來了。”
“請他進來。”
門開了,葉景印大步走進來,朝渤海郡王行了一禮:“草民參見郡王。”
“免了。”郡王的筆仿佛有靈性,在紙上快意揮灑,這不到一盞茶的工夫,一束玉蘭躍然紙上,“不知葉二公子清晨來訪,所為何事?”
葉景印看了看芸奴:“回稟郡王,草民在南方尋得一位絕世美女,琴棋書畫歌舞雜戲,都是一絕,草民不敢專美,便命人抬來獻與郡王。可是我家那管事的婆子偶感風寒,請假養病去了,代她管事的是個酒鬼,喝了幾口酒,發了昏,竟將我府中這個笨丫頭給送來了,簡直污了郡王的眼,實在是罪該萬死。今日草民便是來負荊請罪,帶這笨丫頭回去的。那位美人已經候在王府角門外,若郡王允許,可招來一見,必定不會讓郡王失望。”
“哦,竟有這等事。”郡王笑道,“多謝二公子的美意,這丫頭雖然是木訥了一點兒,不過與我很投緣,既然錯了,不如將錯就錯吧。”
葉景印拱手道:“能得郡王的喜愛,是這丫頭的福分,不過——”他頓了頓道,“實不相瞞,這丫頭從北邊兒時起便伺候草民,草民從未將她當成丫鬟看待,還望郡王成全。”說罷,他從袖中取出一只錦盒,打開盒蓋,盒中光芒萬丈,如同一輪明月:“這枚珠子,名叫避塵珠,是從古時傳下的絕世珍寶,草民願將此珍寶獻與郡王。”
避塵珠乃古書中所記載的三大神珠之一,自古以來便是國之至寶,唐末,這顆珠子遺失在戰亂之中,沒想到今日又重現於世。芸奴鼻子一酸,眼睛開始模糊,二公子竟然願意用這樣的寶物來換她,哪怕立時讓她去死,也值得了。
郡王緩緩來到他面前,看了那珠子一眼,將蓋子合上:“珠子是好珠子,難為你竟願意用它來換這丫頭。不過對本王來說,這些都不過是身外之物,比不得美人如玉。二公子,請回吧。”
“郡王……”葉景印還想說什麼,忽然被門外的聲音打斷了:“好一個美人如玉,能被元赫如此稱贊,不知是怎樣的絕世美女?”
渤海郡王一驚,忙放下筆,快步來到門邊,朝門外的人長揖道:“九哥。”
葉景印大驚,能被郡王稱為九哥的,整個大宋朝只有一個人。他忙跪地行禮:“草民參見陛下。”芸奴聽說來的是皇帝,也忙跪下磕頭,口稱萬歲。
葉景印心下思量,以前曾聽說官家與渤海郡王情如親兄弟,官家時常微服到郡王府裡游樂,如同到自己的家,十分隨意,連通傳都省了,如今看來,傳言果然不虛。
進來的人天庭飽滿,地閣方圓,頷下有須,身穿品藍色圓領袍,氣度不凡。他在上首坐了,看了看跪在下面的兩個庶民:“元赫,他們是誰?”
“這位年輕人名叫葉景印,是富商葉正程的第二子。那女人是我的婢女,名叫芸奴。”
“莫非她就是你所說的那位如玉美人?”趙構身子往前傾了傾,“抬起頭來讓朕看看。”
芸奴戰戰兢兢地抬起頭,趙構將她仔仔細細看了一陣,皺起雙眉:“元赫啊,你看女人的眼光一向很好,這次怎麼看走了眼?”
“九哥……”
“你不用說了,朕在外面都聽見了。”趙構說,“那顆避塵珠,拿出來給朕看看。”
葉景印忙將盒子獻上來,趙構微笑點頭道:“果然是避塵珠,三大神珠之一啊,遺失了幾百年了,今天終於重見天日了。”
葉景印心中一動:“避塵珠乃上古至寶,草民不過是個商人,怎敢私藏?如若陛下不嫌棄,草民便將它獻給陛下。”
趙構滿意地頷首,將避塵珠交給隨身的太監收好:“葉公子進獻避塵珠,於社稷有功,朕回宮之後定有重賞。”
葉景印忙道:“陛下,草民只有一個請求。”
“我知道你想要什麼。”他看了看跪在地上的芸奴,“你說,你是想跟葉公子回去,還是想留在郡王府?”
芸奴側過臉去看了看葉景印,又抬頭看了看郡王,輕輕咬住下唇,不管她選誰,都會讓另一人陷入尷尬的境地,她不能讓這樣的事發生。
“芸奴,你快說。”葉景印低聲催促,芸奴像是下定了很大的決心:“陛下,奴婢願出家為道,望陛下成全。”
此言一出,舉座皆驚,葉景印急道:“芸奴,你在胡說什麼?”郡王也皺起眉頭:“芸奴,你可要想清楚,出家可不是鬧著玩兒的事。”
“奴婢已經想得很清楚了,望陛下成全。”
“是個聰明的女孩。”趙構笑道,“既然如此,朕就成全你。城外有座青雲觀,你就去那裡出家。”
“謝陛下。”芸奴磕了個頭,趙構高聲道:“老周,派人把她送過去。”隨身太監答應一聲,將芸奴帶了出去,趙構又說:“葉公子,你也退下吧。”
渤海郡王望著門外,眼神復雜,趙構端起內侍捧上來的茶:“元赫啊,別怪朕,本來一個丫鬟,也不是什麼大事。只是你和一個富商子弟爭女人,傳出去實在難聽,何況你很快就要成親了,烏娘子乃京城第一美人,烏愛卿也是朕的恩人,你叫他們今後如何見人?”
渤海郡王靜默不語,趙構用扇子拍了一下他的胸膛:“別愁眉苦臉的了,走,陪朕下棋去。”
葉景印追出去,叫住芸奴,芸奴回過頭,滿臉是淚:“二公子,這些日子多謝您的照顧,今後不能伺候您了。請您幫奴婢轉告白公子,她對奴婢的恩情,奴婢只有下輩子做牛做馬報答她了。”
“唉——”葉景印坐在廊下,不停地歎息,白謹嘉靠在廊柱上,一邊喝酒一邊說:“好了,不要再歎氣了,花都被你歎謝了。”
“是我害了芸奴。”葉景印端起酒杯,一片白色花瓣打著旋兒落在酒中,漾起一層漣漪,“我哥恨的是我,他這麼做是想讓我痛苦。”
“你就這麼肯定,把芸奴送去郡王府的是你大哥?”
“還有別人嗎?”
白謹嘉不置可否:“你若是擔心芸奴,平日裡可以常去青雲觀,給觀主多添些香油錢,讓她多照顧。”
葉景印瞥了她一眼道:“你怎麼一點兒都不擔心?”
“你不覺得,在青雲觀裡,比在郡王府裡好多了嗎?”白謹嘉笑道,“至少,不用擔心芸娘子的清白了。”
“白兄!”葉景印漲紅了臉,白謹嘉揮了揮扇子。“好了,好了,不跟你開玩笑了。昨日我為芸娘子算了一卦,這是她命中該有的一劫,若是平安度過了這一劫,便否極泰來了。”
“否極泰來。”葉景印將這四個字在嘴裡咀嚼了一陣,似乎心有所悟,臉上終於浮起一絲笑容,將杯中酒一飲而盡。白謹嘉瞥了他一眼:“你在打什麼主意?”
“天機不可洩露。”
青雲觀供奉的是真武大帝,在神前進行了三皈九依,芸奴便算是青雲觀的人了,換上了道服,除了做早課和晚課之外,她被分派到院子裡打掃。她領了掃帚,和一群年紀很輕的女冠(即女道士)來到觀後的園子裡。
山裡幽靜,女冠們日復一日重復著枯燥的生活,無事可做,自然喜歡說些山裡的奇談怪聞。
“你們聽說了嗎,那個經常給咱們砍柴的樵夫死了。”一個女冠低聲說,另一個女冠嚇了一跳:“真的?三天前不還好好的嗎?怎麼說死就死了?”
“聽說昨天早上被人發現死在山坳裡,已經成了一具人臘(即干屍),肯定是被妖怪給害了。”
“奇怪,咱們這山裡以前沒聽說有什麼妖怪啊。”
“是啊,以前可寧靜著呢,山裡的農戶們都夜不閉戶的,現在比不得從前了。”
“自從那個從南邊來的商人死了之後,怪事就一宗接著一宗,你們說,那些妖怪是不是那個商人帶來的?”
“這可真說不准。”
女冠們唧唧喳喳地說了一陣,又開始說起臨安城裡的繁華,鬧了一天,做完晚課,已是亥時。道觀裡的活兒比葉府的要累上一倍不止,吃食卻很差,好在芸奴並非嬌生慣養,倒還過得去。
夜深人靜,觀內的人都已經睡熟,芸奴向來睡得淺,三更時被一陣細碎的聲音驚醒,似乎有人快速跑過院子,往西邊去了。她躡手躡腳地下了床,開門出來,西邊只有一間廚房,裡面似乎有什麼聲音。她小心翼翼地過去,趴在窗戶上朝裡偷看,一個高大的身影正站在灶台邊,抓著幾個饅頭狼吞虎咽。一股濃烈的血腥味溢出來,他似乎受了傷,一只胳膊垂在身側,包裹著髒兮兮的布。
這個人是誰?身上沒有妖氣,應該不是妖怪,難不成是哪裡的逃犯?
“誰?”他猛地回頭,唯一可以活動的右手搭在腰間的大刀上,芸奴嚇得後退一步,看了看四周,壓低聲音說:“你,你別沖動,我不會叫人的,你拿了吃的快走吧,待會兒打更的就要過來了。”
那人顯然並不相信她,走出廚房,月光灑在他的身上,為他敷上了一層淡淡的白霜。他臉上滿是鮮血,看不清面目,只能看見一雙森冷且充滿殺意的眼睛。
芸奴的右手藏在身後,指縫裡夾著幾片葉子,如果他拔刀,她也只能傷人了。
“叮”,刀拔出幾寸,那人眼中的光彩驀然一暗,手臂上再也沒有力氣將刀拔出來,身子一個踉蹌,朝她倒了過來,芸奴害怕驚醒其他人,連忙過去扶住,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將他扶到柴房中躺下。
他身上燙得嚇人,手臂上的繃帶髒得看不出顏色,不知是從哪件衣服上撕下來的。芸奴拆開繃帶,一條長長的傷口出現在眼前,皮肉外翻,腫得很高,有血不斷地滲出來。
她連忙在幾個穴道拍了幾下,止住血,偷偷回房拿了一件干淨衣服和針線來,先將傷口縫上,然後將衣服撕成碎布條,小心地包好。
她解開他的衣服,布衣下竟然是一件鎖子軟甲,心中暗暗吃驚,這個人,難道是士兵嗎?
他傷得不輕,身上還有好幾道傷口,她都一一處理妥當,再摸了摸他的額頭,還是很燙。照他的情形,必須用藥,否則就算不死,也得燒成傻子;何況天一亮就會有女冠過來撿柴燒火做飯,讓他留在這裡並不穩妥。
趁著夜深人靜,她扶了他往西邊的角門而來。觀中每一扇門旁都有值夜的人,她先施了個昏睡咒,將守門的女冠迷暈,偷了鑰匙,開門出來。這小半座山都是青雲觀的,後山種了不少櫻桃樹,為了防止野獸偷食,建了幾座草屋,每當果子成熟時便派人日夜看守。如今早過了櫻桃成熟的季節,屋子自然空了下來。芸奴將他安置在一間偏僻的草屋裡,采了點兒草藥,嚼碎了敷在他的傷口上,又用冰涼的井水將布浸濕,蒙在他的額頭,折騰了半宿,燒總算有了退的跡象。
還好她曾在大公子的書房裡看過一些醫書,別的不會,一些簡單的草藥她還認得。她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心中不禁疑惑,這個男人究竟是誰?她到底該不該救他?
手腕猛然一緊,她低下頭,看見那男人的大手如同鐵鉗一般將她抓住。
“你是誰?”她鼓足勇氣,對那個努力抬起身子的男人問。
“你又是誰?”男人的聲音低沉,不知為何,她覺得那聲音似曾相識。
“我是青雲觀的女道士。”芸奴說,“你究竟從哪裡來,為什麼會受傷?”
男人沉默一陣,低低地說:“我從北邊來。”
北邊?北邊不是一直在打仗嗎?聽說岳將軍在北方連戰連勝,年前剛升了鎮武勝定****節度使,難不成這人是岳將軍的人?若是宋兵,為何躲在荒山野嶺,而不入臨安城?
莫非,他是逃兵?
“你愛惜性命,本是人之常情。”芸奴說,“國家大事,我一個小女子也不懂,不過,你就這麼逃回來,就不怕……”她話還沒說完,那人猛然而起,大怒道:“你以為我是逃兵!我堂堂抗金義軍首領,自從參軍那天便已將生死置之度外,又怎麼會當逃兵!數日之前,我帶義軍襲擊金兵,被叛徒出賣,全軍覆滅,我也落入江中,原本以為必死無疑,誰知醒來後已在大江南岸。只可惜奸佞當道,我等義軍全都被當成草寇,我雖在大宋領土,卻不得不四處逃亡。”他說得又快又急,牽動胸口的內傷,劇烈地咳嗽起來,咳了半天,他一邊喘氣一邊說:“你大可以去報官,說不定能領些賞錢。”
芸奴被他一席話說得又敬又佩,從袖中取出兩個饅頭,放在他手邊:“戰事我不懂,不過義軍是做什麼的,我還是知道的,將軍請好好養傷,天不早了,我必須回去,免得大家生疑。等日落之後,我再為將軍送吃食和草藥來。”
回到青雲觀的時候,天已經快亮了,女冠們紛紛起床做早課,芸奴一宿沒睡,竟然在早課時睡著了,被師父罰掃院子,累了一整天,做完晚課的時候渾身都好像要散架了一般。睡了兩個時辰,她不得不起來,去廚房拿了些吃食,往草屋而來。
草屋中很安靜,她輕輕推開門,昨夜那人不見了,看來那位義軍首領並不相信她,已經離開了。
她正打算往回走,卻看到草堆裡有一顆亮晶晶的東西,俯身拾起來,竟是一顆青碧色的琉璃珠,在月光下泛著淡淡的熒光。
記憶深處沉渣泛起,她仿佛看到一座巍峨華美的宮殿,廊腰縵回,簷牙高啄,宮殿中全是化著紅妝穿著紗羅印花長裙的宮女,她們的耳邊點綴著青碧色的耳鐺,每當她們提著白色燈籠在宮殿裡穿行時,耳鐺便宛如無數只流螢,飛舞不休。
身後門響,她這才從無端的記憶中驚醒:“將軍?”
那高大男人冷冷地說:“就你一個人嗎?”
“將軍請放心,我是不會報官的。”芸奴從寬大的袖子裡取出布袋,將裡面的吃食遞給他,“你餓了吧,快吃點兒東西填肚子。”
義軍首領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食物,並沒有接,芸奴明白他的意思,將每一樣都嘗了一遍:“您看,沒有毒的。”
義軍首領這才放了心,接過食物,坐在草堆中大口地吃起來。
芸奴細細看他,他臉上的血已經洗淨了,面容硬朗,下巴上長出密密麻麻的胡茬兒。那雙又大又亮的眼睛似曾相識。義軍首領似乎感覺到她在看自己,側過頭來看她,她連忙將目光移開,羞紅了臉:“將軍,不知您怎麼稱呼?”
“我姓劉,在家裡排行第五,別人都叫我劉五郎。”
姓劉?心口像被錘子輕輕捶了一下,記憶深處似乎也有一個人姓劉,那是一個在她心頭留下很深很深痕跡的人。
她忽然有些心慌,將一把剛摘下來的草藥放在劉五郎面前:“這些是可以治傷的藥,還有一些干淨的布,請將軍自己換藥吧,貧道告辭了。”
“我們以前是否見過?”劉五郎忽然說。
芸奴步子一頓,回過頭來看他,四目相對,心中有種奇怪的畫面一閃而過,她仿佛看到一個面容和自己相似的少女巧笑倩兮,對身穿華服的年輕姐弟道:“神靈有吉祥之物賞賜給公主。”
她深吸了一口氣,倉皇逃出,她清楚地知道,那些記憶,並不屬於今世。
她回到道觀,卻不回屋休息,反而來到供奉真武大帝神像的大殿,跪在神像前,心亂如麻。她知道,自己身體裡所蘊藏的力量和記憶,都不屬於這一世,但前世種種,不是應當隨著生命的終結而結束嗎?為何還會帶到這一世來?
“帝君,請指引弟子。”她俯身磕了三個響頭,再次抬起頭來的時候,卻看見蒲團前的地面上寫著三個字:嚴道育。
她悚然一驚,難道是帝君顯靈了嗎?
嚴道育是誰?看起來倒像個人名?
不過一眨眼的工夫,那三個字便消失得無影無蹤,地面干干淨淨,就像剛才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真武大帝給了指引,後面的事,就該由她自己去領悟。她拜謝而出,忽然聽到一聲貓叫,草叢中跑出一只黑糊糊的貓來,一雙眼睛藍綠藍綠的,在這寂靜陰暗的夜裡更加奪目。
“你不是郡王府的小貓嗎?”芸奴奇道,“你怎麼會在這裡?”
小貓喵喵叫了幾聲,在地上蜷縮成一團,假裝睡覺,對她愛理不理。眼見天就快亮了,她實在困得不行,沒有多想,回房睡下,一整個晚上,她耳朵邊都是貓叫聲。
第二天一早,芸奴是被說話聲吵醒的,她坐起來,看了看四周梳洗的女冠們:“早課還沒開始?”
“今天的早課取消了。”一個女冠說,“西山的李員外家出事兒了,官府的人一早就來請住持,說是去李員外家做法事。”
芸奴奇道:“為何是官府來請?”
“你不知道,那李員外家被人滅門了。”
滅門?芸奴嚇了一跳:“什麼時候的事?”
“胡說,才不是呢。”另一個女冠說,“他們一家,根本就不是被‘人’滅門的,而是被妖怪滅門的。”
眾人連忙聚了過來,要那女冠詳細說說。那女冠有些得意,神秘兮兮地說:“李員外一家在西山住了三年了,本來一直很安寧,可是昨天晚上出了件大怪事。李員外一家吃晚飯的時候,一個婢女慌慌張張來說,有個穿華服一身是血的怪人闖了進來,就在李員外的臥室裡。李員外早年是學過武的,提起劍就往臥室跑。進了臥房,他果然看見一個身材高大、滿身是血的男人,看穿著打扮,應該是豪門貴族。李員外大聲責問,那人忽然朝他撲過來,他舉劍便砍,一刀下去,那人竟然變成了兩個人,又一刀,那人竟變成了四個人,李員外知道自己碰上了妖怪,嚇得丟了劍轉身就跑。那妖怪撿起劍,一刀將李員外砍死,又沖出來砍殺其他人,將李家上下男女老幼全都殺了,只有一個乳母,抱了李員外的幼子從後門跑出來,才幸免於難。乳母報了官,等衙役到的時候,李家已經血流成河了。衙役自然也很害怕,不敢細查,過來請了我們住持,做法事超度去了。”
“之前變成人蠟的那個樵夫,肯定也是這個妖怪搞的鬼。”
“可不是嗎,咱們以後要警覺些,天色晚了就不要出門了,不然被妖怪吃了,可就得不償失了。”
住持不在家,女冠們自然是無法無天了,三五一群地聚在一起聊天玩耍,只有兩三個老實的還在干活兒。芸奴沒吃早飯,進廚房裡找些吃的,剛從灶台上拿起一個饅頭,便看見一個女冠鬼鬼祟祟地進來了。
“玄……”芸奴怎麼都想不起那女冠的名字,女冠接口道:“玄微。”
“哦,玄微。”芸奴忙說,“你也沒吃早飯吧,這裡還有幾個饅頭。”
玄微看了看四周,壓低聲音說:“這兩天夜裡你到哪裡去了?”
芸奴差點兒被一口饅頭給噎死:“你,你在說什麼?我不明白。”
“別裝了。”玄微陰惻惻地笑道,“我都看見了,你半夜偷偷出去,還帶了吃食。你是不是去會情郎了?”
“你別胡說。”芸奴急道,“我才沒有情郎呢。”
玄微陰笑道:“別爭辯了,你肯定是在哪裡養了野男人。聽說你是從富家大族裡出來的丫鬟,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這些人,明著被主人玩弄,暗地裡也養著小廝,你是去會老情人了吧?”
芸奴見她越說越難聽,轉身想走,玄微道:“你走吧,等住持回來了,我告訴住持去。”
芸奴停下步子:“你到底想怎麼樣?”
玄微走過來,神秘地說:“你只要告訴我,你是怎麼從觀裡出去的就行了。”
芸奴從她的話中聽出了一絲不同尋常的味道:“你也想出去嗎?”玄微不動聲色地笑了笑:“這個你就不用管了,只需要把出去的方法告訴我就行了。否則,你知道有什麼後果。”
芸奴仔仔細細地打量她,她長得有幾分姿色,眼角有一絲掩蓋不住的風情。看來告失盜的就是賊,說別人偷人的,自己也養了漢子。她沉默片刻,低聲說:“西角門邊長了一種像蘭草的野草,放在茶裡,可以讓人睡上兩三個時辰。”
玄微神色一喜:“今天的事不許告訴別人,你半夜出去的事,我也當做沒看到,咱們算兩清了。”
芸奴看著她的背影,微微皺起眉頭。
住持到夜深了也沒有回來,有人回來報信,說住持做了法事之後被府尹請去府裡為過世的太夫人祈福了,要明天晚上才能回來。女冠們又可以玩耍一天,自然很高興,吃了飯,在寢屋裡玩起骰子來,一直玩到深夜才就寢。
萬籟俱寂,芸奴起身出門,給守門的女冠下了咒,開門出來,躲在樹叢中。不到一盞茶的工夫,玄微便抱著個包袱,鬼鬼祟祟地出來了。
她果真去會情郎了嗎?山裡剛剛出了好幾件人命案子,她竟然還有膽子深更半夜出門,芸奴倒有幾分佩服。畢竟同門一場,玄微是跟著她出來的,若是出什麼意外,她也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芸奴只得跟在她後面,在崎嶇的山路中走了小半個時辰,幽徑深處有一座小屋,也是青雲觀守果樹的草屋之一。這裡地處偏僻,芸奴暗暗慶幸當初沒把劉五郎送到這裡養傷,要不然可就糟了。
玄微在門上敲了三下,門“吱呀”一聲開了,年輕的女冠閃身進去,死死地關上了房門。芸奴來到窗下,偷偷往裡看,裡面點了一支蠟燭,燭光之下,一個游俠打扮的少年著急地問玄微:“東西帶來了嗎?”
玄微將懷裡的包袱打開,裡面是滿滿一包袱的錢,足有十幾貫。少年皺眉:“怎麼這麼少?”
玄微拉著少年的手說:“呂郎,這是我從住持房裡偷出來的,住持為人謹慎,錢都存在錢莊裡,觀裡就只有這些了。”
原來這個姓呂的少年就是玄微的情郎。只見姓呂的少年將包袱一卷:“有多少算多少吧,我得走了,你快回去,別叫人起疑了。”
玄微忙拉住他:“呂郎,不是說好今夜我們一起走的嗎?”
少年有些不耐煩:“我還要回臨安城處理些俗事,你明晚子時在這裡等我,我來接你。”
玄微拉著他的袖子不肯放:“求求你,今晚就帶我走吧,那個鬼地方,我是一刻都不想回去了。”
“我都說了還有事,帶著你不方便。”少年推開她,徑直朝門外而去,玄微臉色微變,似乎察覺出對方的用意,她不顧一切地撲過去,抱住少年的腰:“呂郎,求求你,不要拋下我!”
少年終於原形畢露,一腳將她踢開:“你是什麼東西,也想跟我走?打量我不知道,你們這些女冠,其實跟妓女沒什麼區別,一雙玉臂千人枕,半點朱唇萬人嘗,你不知道是被多少人玩過的殘花敗柳,也想做我的妻子?滾!”
玄微眼中的乞求變成了深深的絕望,就像一個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的木頭,卻發現那根本不是木頭,而是一塊讓她死得更快的巨石。
“呂陽,你要是敢拋下我,我天亮就去報官,說你偷走了住持的錢財!”玄微怒極,口無遮攔地大叫。芸奴暗暗替她擔心,這個游俠品行低劣,為人陰狠,她這麼說,不是逼著他殺人滅口嗎?
果不其然,呂陽緩緩轉過身,一只手按在腰間的寶刀上,眼中露出一絲狠厲:“你說什麼?”
玄微這才發現自己說錯了話,嚇得瑟瑟發抖:“呂郎,一日夫妻百日恩,你不能這麼對我啊。”
呂陽一臉冷笑,緩緩走過來。“留著你終究是個禍害,不如一不做二不休。”他伸手拔刀,卻拔了幾次都沒有拔出來,刀就像和鞘粘在一起了似的。他索性不用刀了,沖過去掐住玄微的喉嚨,想要將她活活掐死。
禽獸!芸奴在心中暗罵,默念迷幻咒,呂陽只覺得眼前一花,原本正在手下掙扎的玄微緩緩抬起頭,一張俏臉變得猙獰無比,藍臉闊口,唇紅牙尖,宛如厲鬼。他嚇得一把推開她,抓起包袱就跑,一邊跑還一邊喊:“鬼啊!有鬼啊!”
玄微倒在地上,好半天才緩過來,縮成一團,嚶嚶地哭。芸奴不由得歎息,她只不過是想做個普通的女人,可惜上蒼連這點低到卑微的要求也不滿足她。
造化弄人。
不知道是誰對她說過,身份懸殊的愛,是不會有結果的。
心口隱隱地疼,她轉身離去,身後的世界空白靜默。
她並沒有發現,樹叢中有一雙藍綠色的眼睛,如星辰閃爍。
月滿空山楓林夜,夜色淒楚朦朧,芸奴推開草屋的門,看見劉五郎靠在草堆上,抬頭看著窗外那一輪明月,眉頭微蹙,似乎若有所思。
“今天我看見有官府的人入山,是怎麼回事?”劉五郎問。
芸奴一邊幫他換藥一邊說:“這幾日山裡不太平,聽說出了個妖怪,不僅吸食路人精氣,還進民居行凶,官府的人是來查李員外滅門案的。”
“妖怪?”
“劉將軍,您還是盡快出山去吧,這裡很偏僻,如果妖怪來了……”
“出山,我能去哪裡?”劉五郎嘴角咧開一抹苦笑,像是在問芸奴,又像是在問自己,“臨安什麼模樣?和開封府一樣嗎?”
“臨安是世上最美麗的城市,那裡有最美味的佳餚,最巍峨的樓閣,最珍奇的珠寶,最漂亮的女人。”芸奴輕輕地說,“將軍不想去看看嗎?”
“我志不在此。”
芸奴點頭:“好男兒志在四方,將軍是該在戰場上殺敵制勝的。”她看著他,越發覺得面熟,這位劉將軍,真的與她有前世的緣分嗎?
“你是不是想問我什麼?”劉五郎說。
話到嘴邊,還是被芸奴吞了回去,她站起身:“天色不早,貧道不打擾將軍休息了,告辭。”
“且慢。”劉五郎忽然說,“我有話要問你。”
芸奴側過頭來看他,四目相對,他沉默了片刻,緩緩道:“你知道嚴道育嗎?”
芸奴像被人當胸打了一拳,他也知道嚴道育?
這個嚴道育,到底是誰?
就在這時劉五郎神色忽然一變,抓起身邊的刀:“有人來了。”
門外果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和粗重的喘息,一個人撲在門上,瘋了似的拍打門板:“有人嗎?救救我,有妖怪,有妖怪啊!”
這聲音聽著耳熟,好像是那個叫呂陽的負心漢。這都快過去半個時辰了,怎麼他還在喊有妖怪?難不成她施個幻咒就把他嚇瘋了?
“救命啊!”呂陽像一頭絕望的困獸,幾乎要把門板給砸碎了。劉五郎快速走到門邊,示意芸奴退後,猛地將門打開,一個干瘦的人滾了進來,蜷縮成一團。芸奴覺得奇怪,將燈舉到那人面前,那人忽然抬起身子,朝二人伸出手,哀求道:“救救我,有妖怪啊!”
燈光照在他的臉上,兩人的臉色都變了,此時的他已經不能算是人了,仿佛全身的血肉都被人吸干,只剩下一層皮包裹著骨頭,瘦骨嶙峋,在這寂靜的夜裡,顯得極為可怖。
劉五郎舉劍欲刺,被芸奴止住,她對呂陽道:“你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他吸了我的血肉。”呂陽眼窩深陷,眼珠子卻凸了出來,宛如一對白森森的銅鈴,劉五郎沉聲問:“他是誰?”
“妖怪,他是妖怪!”
“他長什麼樣子?”芸奴追問。
“大眼方口皇帝冕服。”剛才的奔跑已經耗盡了他的體力,呂陽口齒不清地重復著,身體已經虛弱到無法站起,他往前爬了兩步,抓住劉五郎的靴子,聲音漸弱,“救……我……”
然後,他硬生生地倒了下去,枯枝一般的手指在劉五郎的靴子上劃下幾道抓痕。劉五郎蹲下身子,探了探他的鼻息:“他死了。”沉默片刻,他提刀出門,芸奴忙道:“你到哪裡去?”
“殺妖。”
“你的傷還沒有好,別說殺妖了,連殺個普通的農夫都難。”芸奴勸道,“將軍還是先休養好身體再作打算吧。”她看了看地上的死屍,此人負心薄義,該當有此下場,“趁著天黑,將軍且先尋個地方,將他埋了,免得多生事端。貧道也得趕快回觀裡去。”
劉五郎側過頭來看她:“你就不怕妖怪?”
“將軍不必替我擔心。”芸奴朝他微微福了一福,合門而去,卻並未回道觀,反而沿著山路往西邊去。翻過一個山頭,遠遠地便看見群山環抱之中樹木掩映之下,有一座兩進兩出的庭院,籠罩在一層若有似無的陰影裡。
那裡,就是剛剛發生過滅門慘案的李家。
如果不是被血洗過,這座宅院可算得上是風水寶地了,後有靠山,左有青龍,右有白虎,前有案山,中有明堂,水流曲折,以使其藏風聚氣而令生人納福納財富貴無比;外洋寬闊能容萬馬,可致後代鵬程萬裡福祿延綿。
不過,這樣的地形,更適合做陰宅,也就是墓穴。
那妖怪選擇這裡,也不是隨意為之吧。
門上貼著官府的封條,芸奴推門進去,天井中立著一口大水缸,篤信風水之人都喜歡在中庭養錦鯉,傳說鯉魚躍過龍門便是龍,是仙物,最能鎮宅保平安。只可惜,它們保不住屋主的性命。
“啪!”缸中水響,似乎是錦鯉在搖尾巴,芸奴往裡面看了看,借著月光,看見自己映在水中的倒影,那是一個很丑陋的女人,半邊臉都燒爛了,宛如夜叉。
她倒吸了口冷氣,後退一步,伸手摸自己的臉,還好,她的臉光潔如初。她再往水中看,水中倒影亦恢復原貌,並無不妥。
難道,剛才是幻覺嗎?
她定了定神,走進堂屋,屋內排著十幾具屍體,身上都蓋著白布,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血腥味。
妖氣沖天。
這種山林中的屋子,通常都會有許多無害的魑魅魍魎寄居,如今竟無一物,可見這個殺人占屋的妖怪,殺氣有多重。
不知從哪裡來的風,將其中一具屍體身上的白布卷起半截,露出殘破的屍身,芸奴不忍看,過去將布重新蓋上。忽然,她神色驟變,抬頭對門外喝問:“誰?”
一個高大的身影快步走進來,手中提著一把大刀。
“劉將軍,你怎麼來了?”芸奴驚道。
“你不會撒謊。”劉五郎說,“你心裡想的,全都寫在臉上了。”
芸奴有些臉紅,劉五郎看了看地上所躺的死屍:“你來這裡做什麼?深更半夜,不像是來祭奠亡人,難不成你是來捉妖的?”
話音未落,妖風四起,劉五郎身後的房門猛然關上,芸奴神色大變,高聲叫道:“將軍,小心腳下!”
劉五郎低下頭,看見一只手從地下伸出來,抓住他的腳踝,他毫不遲疑,舉刀便砍,但那刀像是砍在虛空之中,並無任何觸感。芸奴食指一彈,一顆珠子打在那只手上,隨著一聲慘叫,怪手消失無蹤。
“你會術法?”劉五郎驚道。
“他們來了。”芸奴來到他身旁,環視四周,無數身體透明的精魅從四面八方而來,他們都穿著古代的服飾,身上滿是血污。看衣著,有些是將士,有些是官員,怨氣如同翻滾的洪流,在這小小的屋子裡奔騰不休。
“殿下!”他們齊齊說道,“您為何要聽信女巫的讒言,以巫蠱之術戕害陛下?”
劉五郎驚恐莫名,緊緊握住手中的刀:“爾等是哪裡來的妖魅,竟敢在此殺人害命?”
“殿下,還我們的命來!”眾妖魅爭先恐後地朝他撲來,他揮刀亂砍,且戰且退,芸奴心中著急,環顧四周,縱身跳上貢台,抓起燭台,朝蠟燭一吹,火苗一下子燃了起來,她念動咒語,火苗化為蝴蝶,翩飛而起,沖到那群精魅之中,化為大火,頃刻便將眾妖吞噬了,慘叫四起,火焰滿目,芸奴一時失神,仿佛看見一個女人被綁在火刑架上,火焰在她四周燃燒,風卷紅火,撲到她的臉上,舔舐著她的肌膚。大路盡頭,有一匹棗紅馬疾馳而來,馬上的人手中拿著一把大戟,從馬上跳下,風一般撲到火刑架前,大戟一揮,將燃燒的柴火盡數掃開,親自將人救下,抱在懷中。只可惜,懷中的人,半張臉已經毀了。
“道育!”他大聲呼喊,“你不能死!”
芸奴猛吸一口氣,從記憶中醒轉,眾妖已被燒盡,火也熄滅了,劉五郎站在原處,神情似乎有些恍惚。
“將軍,您沒事吧?”芸奴急切地問。
劉五郎抬起頭來看她,眼神有些怪異。
“此地不宜久留。”芸奴打開屋門,“我們快走吧。”劉五郎點頭,隨她出來,剛走了兩步,忽然聽身後一個聲音如同洪鍾,高昂有力:“逆子!時至今日,你還要聽這妖女的話嗎?”
二人回頭,看見中堂之上站著一個高大的男人,身穿皇帝冕服,大眼方口,面目硬朗,眉如雙刀,眼中透著一股令人不敢直視的霸氣。
劉五郎呆住,喃喃道:“父皇……”
“逆子,你還記得我是你的父皇?”那妖怪高聲道,“當初你領兵入宮,殺父弒君的時候,可曾記得我是你的父皇?”
劉五郎面白如紙,手中的刀“當啷”一聲跌落在地,膝蓋一曲,跪了下去:“父皇,兒臣……有罪。”
芸奴心中生寒,俯身攙扶起劉五郎來說:“將軍,那不是你父親,快走啊。”
劉五郎一驚,這才回過神來,抓起地上的刀,猛然站起,拉住芸奴的胳膊,沒命地往外跑,堂屋的門在他們的身後緩緩關上,遮住了那道高大的帝王身影。
快四更了,山林中靜得可怕,也不知跑了多久,劉五郎忽然身子一沉,單腿跪在地上,芸奴連忙問:“將軍,您沒事吧?”
“我沒事。”他拄著刀站起來,身上好幾處傷口都裂開了,滲出殷紅的血。他的傷還沒有好,剛才的打斗已經耗盡了他的體力,山路是不能再走了。芸奴看了看四周,已離青雲觀很近,只得將他扶回觀中,安頓在平日無人靠近的庫房之內。
芸奴對他身上的傷重新包扎了一遍,天也快亮了,芸奴起身告辭,劉五郎忽然抓住她的手,男女有別,她漲紅了臉:“將,將軍,請放手。”
“你究竟是誰?”劉五郎緊皺眉頭,仿佛有千頭萬緒在心中糾結,亂如一團麻線,“我又是誰?”
芸奴慌忙抽回手,她的心中也有同樣的疑惑,但除了一些支離破碎的記憶,她什麼都想不起來。
那個嚴道育究竟是誰呢?好像是個女巫?會是個女道士嗎?
“或許……有時候不知道比知道好。”她輕輕地說。
劉五郎扶著頭,靠在牆上,眉間的愁悶越積越多,似乎陷入了久遠的回憶裡。
芸奴欠了欠身,匆匆出來,回到臥房的時候女冠們還在熟睡,但玄微的床鋪卻是空的。
她怎麼還沒回來?莫非想不開,做了什麼傻事?
轉念一想,芸奴頓時釋懷,以玄微的性格,斷不會自尋短見。她累得睜不開眼睛,倒下便睡,一覺醒來,已是日上三竿,臥房中空空如也,她嚇了一跳,忙穿好衣服出來,見女冠們都勤快起來,各自做著手上的活計。
她忙拿了掃帚,一邊掃地一邊問身邊的女冠:“住持回來了?”
“剛回來。”那女冠說,“正在房裡沐浴更衣呢。”
芸奴掃了會兒地,又問那女冠道:“上次我聽她們說,自從有個商人來了之後,山裡就開始鬧鬼了,究竟是怎麼回事?”
那女冠漫不經心地說:“半月前,有個商人來觀裡投宿,因為觀裡都是女人,收留他實在不方便,就將他安置在觀後面的那座小山齋裡,吩咐玄微給他送飯。那日玄微送飯歸來,手上包著白布,我們笑她,說肯定是讓那商人咬的。她分辯說是珠子割破的,我們自然都不肯信,她說那商人是倒賣古董的,她送飯去的時候,他正在把玩一串琉璃珠。那商人一時高興,告訴她那些珠子都是南朝的東西,是從金陵的陵墓裡挖出來的古董。拉拉雜雜說了不少,她也不懂,見那珠子好看,就向他討要兩顆。那商人也慷慨,摘了幾顆給她,她剛接過來,食指就像被刀片劃過一般破了,血珠子湧出來,她痛得一松手,琉璃珠全撒在了地上。她覺得那些珠子不祥,沒敢要,簡單包扎了一下便回來了。”
芸奴木訥地點了點頭,又問:“後來呢?”
“第二天那商人就走了,我們也沒有在意,幾天之後就有官府的人來查問,才知道他死在山坳裡,變成了人臘。從那之後,山裡就怪事不斷。”女冠眉間爬上一絲愁雲,“都說墓裡出來的東西是不祥之物,說不定就是他所帶的那些古董成了精,把他給害了。”
芸奴抱著掃帚想了半晌,南朝、嚴道育,聽起來倒是有些耳熟。昨晚所見的妖物身穿冕服,身上有一股陳腐之氣,倒像是魂魄依附靈物所成的精魅,難不成他生前真是一位皇帝?
如果是皇帝,必然在史書之中有記載,說不定這嚴道育與他有什麼瓜葛,且先去查查南朝史書,看能不能找到一些蛛絲馬跡。
“咱們觀裡有沒有書齋?”她問。
那女冠奇怪地看了她一眼:“真是新鮮,住持讓我們平日裡讀書識字,我們都以此為苦,你竟然還找書來看,果然是大戶人家出來的,就是不一樣。”她指向遠處一座樓閣說,“那裡是住持的臥房,書齋就在旁邊。不過住持不許人隨意進出書齋,你可以去求求住持,說不定住持看你勤奮,會准你入書齋呢。”
芸奴向她道了謝,放下掃帚便往住持的臥房而來。臥房門前坐著一個十二三歲的女冠,正在嗑瓜子:“住持正在沐浴呢,待會兒再來。”
“那我就在這裡等吧。”芸奴也不怕累,站在屋簷下等待,忽然聽見屋內傳出輕柔的女聲:“玄婉,讓她進來吧。”
芸奴推門進去,是間套房,多寶閣隔斷後面掛著的輕紗簾子,微微有些透明,依稀能夠看到坐在木桶內沐浴的住持。之前為她行三皈九依之禮的人並不是住持,因此這還是她第一次見。早就聽說住持年輕貌美,如今一見果然名不虛傳,霧氣氤氳之中,簾後之人渾身上下都浮動著一絲風情。
她的心裡忽然“咯登”了一下,想起呂陽所說的那句話:“你們女冠和妓女沒有什麼兩樣。”
難道住持……
“你是新來的吧?”住持淡淡地問。
“是。”芸奴連忙說,“弟子剛來幾日,道名玄芸。”
“有什麼事嗎?”
“弟子聽說住持有一書齋,想借幾本書看,請住持准許。”
“哦?我這觀裡的女冠們都以看書為苦,你倒是個異數。”住持似乎來了興趣,“你想借什麼書?”
“史書。”
“你一個女冠,看史書做什麼?”
芸奴猶豫了一下:“弟子聽說住持博聞強記,不知住持可聽說過嚴道育這個人?”
“嚴道育?”住持想了想說:“她應該是南朝劉宋元嘉年間的人。你若是想看與她有關的書,只要去看《資治通鑒》中元嘉二十九年前後的事情便是了。”
劉宋是七百年前一個名叫劉裕的將領篡奪東晉江山,所建立的皇朝,國號與大宋相同,因此稱為劉宋。元嘉正是劉宋第三個皇帝劉義隆的年號。
芸奴向住持討了鑰匙,進書齋借出宋書,坐在黃桷樹底下,秋末的陽光溫和而柔軟,透過層層疊疊的樹葉照下來,在書上印下一塊塊破碎的光斑。
南方的秋天還很暖和,但芸奴的心卻寒冷如冰。
嚴道育是元嘉時代一個會妖法的女騙子。
劉宋文帝劉義隆有一位嫡出的皇子,名叫劉劭,劉劭自出生起便被親生母親認為不祥,差點兒被殺死。還是劉義隆趕到皇後寢宮,才救了他一命。他自小便極受劉義隆的寵愛,因此被立為太子。
太子長大後,生得容貌俊美,與姐姐東陽公主走得很近。東陽公主劉英娥有一個美麗機靈的心腹婢女王鸚鵡,王鸚鵡認識一個女巫,名叫嚴道育。
嚴道育通靈有異術。
就是這句話,令嚴道育進入了東陽公主宮,見到了太子劉劭和潘淑妃的兒子劉浚。
嚴道育在太子和公主面前施展法術,白天,她對公主說:“神靈有吉祥之物賞賜給公主。”到了晚上,東陽公主劉英娥躺臥在床,只見夜色中一道螢火樣的流光閃過,飛進竹制的書箱裡,打開書箱一看,兩顆青色寶珠閃著幽幽的光澤。自此,劉英娥和劉劭、劉浚三姐弟受到了嚴道育的迷惑,對其巫術深信不疑,尊嚴道育為天師。
後來,朝局變化,表面上風平浪靜,實則暗流湧動,嚴道育趁機進讒言,挑唆太子巫蠱皇帝,用玉石為劉義隆雕像,派東陽公主的家奴陳天興聯絡宮中黃門陳慶國,把雕像埋在含章殿(即劉義隆的寢宮)前,以便施法。
後來東陽公主死去,王鸚鵡下嫁給劉浚的心腹佐吏沈懷遠,南北朝時期門第森嚴,婢女怎可嫁給官吏,劉義隆下令徹查,雖被太子糊弄過去,卻也令他膽戰心驚,害怕事情敗露,於是暗地裡殺了陳天興。
宮中黃門陳慶國害怕自己也被殺害,向劉義隆告了密。劉義隆大怒,下令抓捕王鸚鵡,封了她的家,經過搜查,得到劉劭、劉浚二人幾百封往來信件,盡是些咒詛巫蠱,又挖出埋藏在含章殿前的玉石雕像。劉義隆下詔有司嚴查此案,嚴道育聞風逃命,廷尉挨家挨戶地查,也沒個影子。
此時的嚴道育並沒有跑遠,她化裝成尼姑,躲在太子東宮之中。盛怒之下的劉宋文帝暗中謀劃廢除太子,劉劭先下手為強,帶兵入宮,將親生父親殺害,奪了皇位,自立為帝,改元太初。
劉劭成為皇帝之後,封王鸚鵡為妃,大加寵愛。只可惜他因殺父弒君而眾叛親離,劉宋文帝第三子劉駿帶兵入宮,將劉劭斬殺,王鸚鵡與嚴道育,也被當街鞭殺。
芸奴拿書的手在輕輕顫抖,難道嚴道育就是自己嗎?那個穿冕服的妖怪,就是劉義隆,那位劉五郎劉將軍,就是太子的轉世?
不知道是誰對她說過,前世的罪孽,當由今生來償還。前世的她慫恿太子和公主行巫蠱之術,殺父弒君,今生的一切,都是她的因果報應。
她無力地靠在樹干上,仰頭望著隨風輕搖的樹冠,有溫熱的東西順著她的眼角淌下來。
自己該怎麼做,才能贖清罪孽?
一聲貓叫從樹上傳來,她拭去淚水,看見那只渾身烏黑的貓,正從樹葉中伸出頭,藍綠色的眼睛裡似有一絲冰冷的笑意。
“聽說玄微不見了。”兩個女冠往住持房裡送吃食,一邊走一邊低聲說,“靈玉師父正派了人到處找她呢。”
“不會是被妖怪吃了吧?”
“噓,別亂說,靈玉師父說了,不許危言聳聽。”
二人愈行愈遠,聲音漸不可聞,芸奴眉頭輕蹙,玄微不會真的出事了吧?
玄微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躺在冰冷的地上,四周黑糊糊的,好像是一間臥房,卻比冰窖還要冷。
這裡是什麼地方,她怎麼會在這裡?
她艱難地爬起來,摸到門邊,門沒有鎖,她推開門,兩個泛著幽冷螢光的女孩飄過來:“賤婢,還不快回屋!”
玄微嚇得失聲大叫,那兩個女孩宮女打扮,渾身是血,其中一個沒有左手,而另一個少了半張臉。
“救命啊,有妖怪啊!”她退回屋內,抱著腦袋尖叫,在兩個宮女幽幽的笑聲中,門緩緩地合上,仿佛隔絕了整個世界。
劉五郎坐在庫房內,杵著大刀,陽光從窗戶透了進來,灑在他的身上,為他留下一個好看的剪影。
沉默良久,他拿起刀,在滿地的灰塵中緩緩寫下兩個字:
鸚鵡。
看著這兩個字,他的眼中浮現出從未有過的溫柔。
不知從哪裡來的妖風,刮得窗戶辟啪作響,他抬起頭,看見一個略微透明的人影立在陰暗的角落裡,身上所穿的官服滿是血跡。
“顧嘏?”
顧嘏是劉宋文帝的中書捨人,劉義隆曾召他密謀廢太子一事,劉劭兵變殺父之時將其砍殺。
“殿下。”顧嘏朝他行了禮,“陛下令臣來傳旨,請太子前往行宮一敘。”
行宮?就是那座李宅嗎?
他冷笑一聲道:“過去的恩恩怨怨,都是前世的事了。劉劭已經死了七百年,這裡沒有你們的殿下。”
顧嘏陰森森地笑道:“既然如此,那個女人也與殿下無關了。”
“女人?什麼女人?”
“一個對殿下很重要的女人。”顧嘏陰惻惻地說,“殿下應該知道我說的是誰吧。”
劉五郎神色大變,提刀站起:“她在哪兒?”
“殿下若想見她,就隨臣來吧。”
芸奴將《資治通鑒》關於元嘉年間的內容全部看完,也沒有找到嚴道育毀容的記載,為何她記憶中的嚴道育被燒毀了半張臉?劉劭策馬來救又是怎麼回事呢?
面前的光線一暗,芸奴抬起頭,只見身穿素淨道袍的住持立在面前,容貌嫵媚動人。
“住持。”她忙站起身,恭恭敬敬地行禮。
“你是叫玄芸吧?”住持將她上下打量,“聽說,是宮裡的人將你送來出家的?”
芸奴垂下頭:“是。”
“以前是做什麼的?”
芸奴低著頭不說話,住持冷冷一笑,笑容淒清:“是得罪了哪裡的貴人吧?”
芸奴還是不說話。住持從她手中拿過書,漫無目的地翻動:“既然來了,過去的事情就都忘掉。入了青雲觀,就如同再世為人,那些不切實際的幻想,就不要再想了,這也是為你好。”
“弟子謹遵住持教誨。”
住持抬起眼瞼瞥了她一眼,忽然低低地笑了一聲:“你和當年的我真像啊,表面隱忍,實則倔強,只要你認定的東西,就不會輕易有所轉圜。只可惜,你的脾氣稟性,將來會讓你吃盡苦頭。”頓了頓,將書往袖中一收:“你好自為之吧。”
劉五郎走進荒涼陰冷的李宅,雖然是青天白日,這棟宅子還是陰暗得宛如月夜,各處的陰影中站著許多身穿官服或戰甲的人,渾身都沐浴著血色,他知道,這些官宦士兵都是他當年所殺之人。
“逆子!”
他抬起頭,看見身穿冕服的劉義隆高坐在堂屋上,面容身形似乎比上次所見更清晰了一些。
劉五郎不敢看他,低聲道:“父皇。”
“你已經想起來了?”
劉五郎沉默一陣:“想起來了。”
劉義隆高聲大笑,聲如洪鍾:“你這種殺父弒君的逆子竟然得以轉世為人,而朕卻被禁錮在一串水晶簾中,不得超生,上天真不公平。”
“前世我已經為自己犯的罪付出了代價。”劉五郎說,“今生我叫劉五郎,不是什麼太子,也不是殺父弒君的罪人,而是義軍首領,帶兵抗金,守護大宋河山。”
劉義隆忽然沉默下來,他面色凝重,似乎想起自己金戈鐵馬的往昔歲月,七百年前,他也曾帶兵北上,想要收復漢人的河山,只可惜遇上了北魏太武帝拓跋燾,不僅沒能收復失地,反而招致北魏的大舉反擊,尤其是元嘉二十七年的那次北伐,北魏****河南之後,大舉南進,兵臨瓜步,飲馬長江。劉宋國力大損。
“她在哪裡?”劉五郎問。
劉義隆眼中浮現出濃烈的怒意:“你還在想著她?當年若不是她挑唆你造反,你怎會落到那樣的下場?”
“與鸚鵡無關,那些都是我自己的主意。”劉五郎上前兩步,急道,“你若要我的命,盡可拿去。”
劉義隆冷笑,伸出手,手中浮起一顆龍眼般大的琉璃珠,玄微驚恐的面容在珠子裡顯現,劉五郎臉色頓時變了,即使已轉世再生,即使經過七百年的漫長歲月,他依然能夠一眼認出她來。
“鸚鵡!”劉五郎急道,“你把她怎麼了?”
劉義隆說:“她不過是個女婢,也值得你如此?”
“我說過,一切都與她無關,你要殺就殺我!”
“放心,她暫時沒事。”劉義隆將琉璃珠握在手中,“她已經記不得前世的事了,殺她對朕來說,已經沒有什麼意義。不過,要朕放了她,你須為朕做一件事。”
“你要我做什麼?”
“殺了嚴道育,將那妖女的頭拿來獻給朕!”
半夜涼初透,芸奴帶了食物和草藥,小心翼翼地避開上夜的人,來到庫房。庫房內很安靜,劉五郎又不知到哪兒去了,她不敢久留,將所帶的東西都放在地上,然後,她看到了沙塵之中所寫的那兩個字:
鸚鵡。
心像被什麼東西刺了一下,生生地疼,難道他已經想起前世的種種了嗎?
身後的腳步聲幾低不可聞,她似乎感覺到了什麼,沉默著,緩緩站起,緩緩轉身,看到了一個人,一把刀。
“你是該殺我,前世的我不是什麼天師,只是個女騙子,是我慫恿你殺父奪位,是我害你最後身首異處。”芸奴輕輕地說,“是我欠了你。”
劉五郎舉著刀,刀尖指著她的面龐,沉默許久,他低低地說:“他們抓了鸚鵡。”頓了頓,又道,“鸚鵡的轉世,名叫玄微。”
玄微?芸奴暗暗吃了一驚,原來玄微就是鸚鵡的轉世,難怪她失蹤了。
“我並不想殺你。”他繼續說,“但他有鸚鵡在手,為了鸚鵡,我願意做任何事。”
心中的疼痛更加濃烈,像有一只手,抓住她的心髒,用力捏緊,又松開,再捏緊,如此循環往復。
芸奴看著黑暗中的他,用細如蚊吶的聲音說:“當年你對我那麼好,我快要被人燒死的時候,是你策馬來救,而我,卻陷你於不義,那是我的罪,我願為此付出代價。”她閉上眼睛,“你動手吧。”
刀尖劇烈顫抖起來,仿佛這位義軍將領握不住刀柄似的,良久,他咬緊牙,揮刀一斬,芸奴本以為自己快要死了,但並沒有感受到意料中的疼痛,她睜開眼睛,看見自己額前的一縷碎發飄飄然落地,劉五郎已經走了,空留下一扇隨風拍打的窗戶。
眼淚不由自主地流下來,她摸了摸自己的臉,前世的她或許有那麼一點兒喜歡劉劭吧,要不然她的心怎麼會這麼痛呢?
輕紗做的簾幕隨著清晨的微風起起伏伏,簾幕內點著白瓷博山香爐,香氣襲人,春光無限。
葉景印掀開簾幕,大步走進來,床榻上放著素色的屏風。這種小屏風沿著床榻邊沿擺放,將床榻圍起來,主人便睡在屏風之中,天冷時正好御寒,被稱為“紙暖閣”。他打開其中一扇屏風,床榻上的人青絲委地,抬頭笑道:“葉二公子今日火氣頗大啊,聽聞二公子進獻‘避塵珠’,官家龍顏大悅,特意下旨賞賜二公子一個雲騎尉的頭銜,真是可喜可賀。”
此時的白謹嘉剛剛睡醒,眼角還有一絲惺忪的睡意,美人春睡,自然比海棠還嬌艷三分,葉景印乍一看,眼睛都直了,愣住說不出話來。
白謹嘉坐起身,攏了攏微微敞開的衣襟:“昨夜我在此聽蘇小姐彈琴,聽得晚了便睡下了,葉二公子這麼急吼吼地找我,有何貴干?”
葉景印發覺自己失態,輕咳兩聲:“你倒是風流,看來你美人在懷,已經忘了芸奴了吧?”
“我對芸娘子一往情深,又怎麼會忘?”白謹嘉下得榻來,青絲長發披在她的身後,葉景印聞到她身上的香味,心神一陣蕩漾,在心中暗暗惋惜,這樣的絕色,為何不是女子?
“你來找我,可是想約我去青雲觀看望芸娘子?”白謹嘉坐在銅鏡前,一身薄紗的蘇小姐進屋來為她梳頭。葉景印說:“正是,我已經做好了准備,再過一段日子就去將芸奴接回來。”
“芸奴是皇帝下旨送去出家的,你要用什麼理由把她接回來?”
“再過幾日是我父親的六十大壽,我作為孝子,請個道士常駐家中,為父母祈福,也是人之常情吧?”
白謹嘉輕笑道:“聽著倒是個好主意,只是令尊令堂恐怕不會同意吧?”
“我父親前幾日往寧波處理商會的事去了,我母親的確不肯同意,所以我在葉府附近購置了一處房產,正好安置芸奴。”
“虧你想得周全。”白謹嘉看著鏡中的他,“你對芸奴如此上心,是想娶她為妻嗎?”
“以芸奴的出身,我只能納她為妾。”葉景印也在看著鏡中的她,“至於我的妻子,我也有想娶的人,不過……”
“不過什麼?”
“不過我不可能娶她。”
“為何?”白謹嘉略帶譏諷地笑道,“莫非她是別人的妻子?不會是烏娘子吧?”
“當然不是。”葉景印自嘲地笑笑,“只怪造化弄人。言歸正傳,你到底和不和我一起去看望芸奴?”
“現在還不是時候。”
葉景印一愣:“此話怎講?”
“雖然占卜不是我的強項,不過我昨夜才為芸娘子算了一卦。”白謹嘉嘴角挑起一抹神秘的笑容,“今夜子時,才是去見她的時機。”
清晨入古觀,初日照高林。竹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
一個十五六歲的年輕女冠拿了一把大剪子,給園子裡所種的花草修剪枝葉,她雖然身材矮小,用起大剪子來卻得心應手。
忽然,草叢中有什麼東西動了一下。她嚇了一跳,不會是蛇吧,山裡蛇多,常有蛇爬進觀裡來傷人,上次有個女冠就被蛇咬傷了,腳腫得老大,痛苦了好幾天,住持請了好多大夫,還是沒能救過來。
草叢搖動,有什麼東西緩緩地爬了過來,女冠渾身發冷,往後退了兩步,緊張得頭皮發麻。突然草叢一分,一團黑糊糊的東西鑽了出來,一雙藍綠色的眼睛宛如兩顆綠松石。
原來是只貓。女冠松了口氣,走過去抱起它:“小貓,你是從哪裡來的啊?剛才真是嚇死我了。”
黑貓輕聲叫喚,舔了舔爪子,抬起頭與她對視,那雙眼珠就像有著某種魔力,在看到它的瞬間,她覺得自己的靈魂都被吸進去了。
芸奴的早課做得心不在焉,一想起劉五郎來心裡就會隱隱地疼,勉強吃了早飯,和一群女冠一起清掃大殿,她拿著一張帕子,小心地擦拭神像前的香爐,剛擦到一半,一個女冠就湊了過來。
“玄芸,你聽說過三世井的傳說嗎?”
芸奴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三世井?”
“出道觀往西走二十裡,有一棵皂角樹,樹下有一口古井,傳說午夜子時將一面鏡子扔進井中,就能看到自己的前世。”
芸奴心中一動:“是真的嗎?”
“這我就不知道了,反正傳言是這樣。”女冠神情有些木訥,轉過身去繼續打掃,芸奴微微皺起眉頭,雖然腦中常常浮現一些片段,但都很破碎,她始終記不起前世的事,七百多年前,到底發生了什麼呢?
她有些不安,又有些好奇,知道自己的前世,就是一種奇妙的體驗,不管傳說是不是真的,她都想試一試。
大殿的陰暗處,一團黑色的動物正悠閒地舔著自己的爪子,藍綠色眼珠中波光粼粼,蕩漾著一絲難以察覺的嘲諷。
劉五郎坐在某棵大樹隆起的樹根上,手中緊握著大刀,眉頭深鎖。
山林之中出奇地靜,靜得只能聽見樹葉的沙沙聲和偶爾響起的鳥叫,他胳膊上的傷又裂開了,鮮血順著結實的肌肉往下淌。他低下頭看自己的手,每一道紋路裡都浸滿了血,如同一張密密的網,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那一刀,他砍不下去。
身後寒氣逼人,他側過頭,又看見渾身是血的顧嘏。自從死後,他的臉上總是帶著陰森森的笑容,讓人看了心裡發寒。
“殿下下不去手?”顧嘏陰陰地說,“殿下當年帶兵弒君的時候,是多麼意氣風發,皇宮裡血流成河,屍橫遍野,殿下連眼睛都不眨一下,現在只不過讓殿下殺個妖女,殿下竟心軟了。”
“住口!”
顧嘏嘿嘿冷笑:“臣是來提醒殿下,王鸚鵡只是個凡人,在那個極陰之地待久了,折壽也就罷了,只怕會有性命之虞。”
劉五郎握刀的手猛地一緊,臉上的神情也變得更加凌厲:“我自有分寸,你給我退下!”
顧嘏露出一個猙獰的笑容,消散在霧氣氤氳的山林之中。
夜寒露重,芸奴出來的時候披了一件厚衣服遮擋露水,不知為何今晚的月色分外淒迷,像是某種不祥的征兆,她在山林之中穿行,久而久之覺得自己仿佛就是生於斯長於斯的草木精怪。偶爾有黑色的大鳥從林中驚起,撲稜稜沖進蒼穹之中。
道觀往西二十裡果然有一棵高大的皂角樹,她繞著樹干走了一圈,發現了那口被籐蔓植物掩蓋了的井,井中還有水,寒氣逼人。她朝井裡看了看,裡面黑黢黢的,什麼也看不到。
她從袖子裡摸出一面小鏡子,擦了擦鏡面,扔進井中,沉悶的水響之後便悄無聲息,她伸著頭看了半晌,依然什麼也看不見。
果然,那只是個以訛傳訛的古老傳說罷了。
她提了提道袍的下擺,正打算離開,忽然聽到清脆的女聲從井內傳來,她心中一動,連忙湊過去,趴在井沿上。
井內光影浮動,水面仿佛變成了亮堂的鏡面,鏡中現出一個年輕的女子,那人穿著南朝時的衣物,以表演小戲法為生。
那個人,長得和她一模一樣。
是嚴道育!
這天,她正在酒樓中表演,一個年輕貌美的女人過來,笑吟吟地問她,願不願意跟她去華美的宮殿裡表演。她自然是願意的,於是,那位美麗的少女將她舉薦給了當朝太子的親姐姐——東陽公主。
那位少女,名叫王鸚鵡。
在東陽公主府,她見到一個人,一位俊美的皇子。
那是一個雲霞漫天的傍晚,一身錦袍的劉劭騎馬而來,目如朗星,風姿偉岸。沐浴在夕陽中的她當時並沒有發現,這個人,會是她今生的情劫。
她施了個小戲法,輕而易舉地取得了他們的信任。
劉劭姐弟將她奉為上賓,昨日還風餐露宿的她,轉眼便過上了錦衣玉食的生活。她發現自己的眼睛再也離不開劉劭了,每日都在期待他的到來,黃昏時公主府門外“嗒嗒”的馬蹄聲總是那麼輕而易舉地讓她欣喜。她挖空心思表演各種術法讓他高興,只要他對著她笑一笑,她就會高興一整天。
但是在劉劭的眼中,她也只不過是個幻術師罷了。
他每晚匆匆而來,為的是美麗的王鸚鵡,他喜歡在辟啪作響的水晶簾後,擁著王鸚鵡看嚴道育表演,他只有在看著王鸚鵡的時候,才會露出溫柔的笑意。
但她不在乎,只要能看著他,她就已經很滿足了。
那個時候的她,還以為自己只需要向這些貴族表演戲法,但她錯了,他們供給她錦衣玉食,並不是想養一個幻術師。
他們所想要的,是一個能夠以巫蠱之術害人的巫女。
當王鸚鵡將木偶做成的小人遞給她的時候,她嚇呆了,東陽公主凌厲的眼神仿佛一把鋒利的刀,她不敢拒絕,只得假意應承下來,隨便施了個法術糊弄過去。
那天夜裡,她逃走了。
離開東陽公主府的時候,她哭得像個孩子,因為她知道,這一生都不可能再見到那個俊美的少年,再也聽不到他嗒嗒而來的馬蹄聲了。
她決定連夜離開,一直往南走,依然靠表演戲法過活,路過揚州時,一位小吏盛情款待她,酒過三巡,小吏忽然跪下磕頭,求她助他躲過一劫。原來這小吏得罪了揚州刺史,被罰一百鞭,明日一早就要行刑。一百鞭足以將人打死,小吏哭得涕淚橫流,只求保命。她一時心軟,教了他一個避禍的法子:從子時起,跪在月下誦經百遍。小吏自然照做,到天亮時經文正好念完,有刺史府官吏策馬來報,說刺史格外開恩,赦免了小吏的罪。小吏對她自然感激涕零,不肯放她走,說要留她在府內供養。
一時間,她的事跡一傳十,十傳百,傳得整個揚州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她以為,自己只是做了一件好事,哪裡知道,這件好事,竟然是災劫的開端。
揚州刺史素來厭惡術士,聽聞嚴道育助小吏免刑,勃然大怒,以妖言惑眾的罪名將她捉拿下獄,嚴刑拷打之後,下令於當夜子時將她燒死。
那個夜晚,是她永生永世的噩夢。
火光淒厲,照亮了夜空,火舌在腳下燃燒,灼熱的氣浪翻卷,她只記得那一片慘藍色的蒼穹。
她以為自己就要死了,她聽到了嗒嗒的馬蹄聲,就像那些住在東陽公主府的日子,那些夕陽絕美的傍晚。
當她醒過來的時候,自己已經躺在太子東宮的精致床榻上,印著卷草紋的紗幔在四周起起伏伏。那個只出現在她夢中的男人正坐在床榻旁,一臉的關切。
他說,對不起,我來晚了。
眼淚順著她的半邊臉頰流淌下來,另外半邊臉已經燒沒了,疼得鑽心,但為了他這句話,哪怕再燒去她半張臉,她也心甘情願。
之後的日子,劉劭對她呵護備至,有些時候,她都要以為他愛上她了,但只要摸一摸那半張丑臉,這種念頭就會悄然而逝。
他不可能愛上她的。
但她對他的愛,卻從未減少過,甚至隨著時光的流逝而更加濃烈,她想要替他做些事,哪怕是逆天的罪孽,她也在所不惜。
於是她教了劉劭一個法子,用玉石雕刻成劉義隆的模樣,埋在含章殿前,然後日夜念誦咒語。
劉義隆的身體開始每況愈下,劉劭喜不自禁,興沖沖地向她許諾,若是能奪得皇位,必定封她為國師。
可是在她的心中,那些都不重要。她只想看他的笑容,僅此而已。她總喜歡倚在水晶簾邊,靜靜地望著遠處的太子寢宮,陽光映照在一顆顆琉璃珠上,漾起一層層淡淡的光暈,宛如一場最華美的夢幻。
她從沒想過,這樣的日子可以永遠繼續下去,她只是沒想到,這一切會結束得這麼快。
東陽公主暴病而死,王鸚鵡不得不嫁給別人,她出嫁的那天,劉劭喝了很多酒,嚴道育站在水晶簾後,隔著水晶簾靜靜地看他,連過去勸解的勇氣都沒有。
她想告訴他,其實王鸚鵡在公主府裡養了一個情郎,她不值得他愛,但她開不了口,他也絕不會相信。
不管多麼精明的人,一旦愛上了,注定會成為瞎子。
王鸚鵡所嫁的人,是世族子弟,不知道是誰將這個消息傳到了皇帝的耳中,劉義隆大怒,下令徹查。劉劭替她遮掩了過去,但她卻害怕了,於是在劉劭面前進讒言,讓他殺掉了自己的情郎陳天興。
陳天興死後的某一個傍晚,她坐在屋中靜靜地看書,忽然有風搖晃了燈火,她側過頭去,看見一個人影站在窗外,低低地說:“天師,可還記得在下?”
她想了很久,終於記起他是宮中的宦官,那尊玉石雕像,就是他埋在含章殿下。
“你來做什麼?”她問。
“陳天興已經死了,下一個就要輪到我們了!”
她自然不信,宦官陳慶國嘿嘿冷笑了兩聲:“天師還不知道吧,您這半張臉,就是拜太子所賜。”
“啪”,宮燈裡爆了個燈花,燭火搖晃,似乎照見滿屋的血。
“你說什麼?”
“命揚州刺史燒死你的人,正是太子,還是陳天興去揚州傳的令,要不然為何太子會去得如此及時?”陳慶國說,“這不過是太子布的局。他知道你不會乖乖任他擺布,故意放你逃出公主府,然後讓你身陷險境,再救你出來,你又怎麼會不對他感激涕零言聽計從?”
風從屋外吹進來,水晶簾“辟啪”作響,宛如催命的符,她跌倒在地,屋頂上雕刻的精美圖案在旋轉。
陳慶國道:“天師,還是隨我進宮,向皇帝揭發太子吧,要不然咱們都要被殺人滅口!”
揭發太子?
“不,我做不到。”她渾身顫抖,喉中腥甜,嘔出一口血來,血漬在素白的道袍上暈開一朵妖嬈的花。
窗外的陳慶國歎了口氣:“既然如此,就只好得罪了。”
又是一陣簾響,她看到幾個黑衣人沖進來,不停晃動的珠簾成了她昏迷前見到的最後的景象。
不知過了多久,她被冷水潑醒,發現自己被吊在一座牢獄之中,一個身穿華服的美艷女人站在牢門外,冷冷地看著她,眼神像刀,隨時可以出鞘。
“你就是嚴道育?”她說,“就是你挑撥我們母子,讓浚兒拋棄我這個母親,去和他大哥沆瀣一氣?”
浚兒?說的是劉浚嗎?原來她就是潘淑妃。
潘淑妃與太子劉劭的母親袁皇後不合,太子與她形同水火,而她的兒子劉浚卻與劉劭極為親近。
呵,挑撥母子不合嗎?原來外面已經有了這麼多關於她的可怕流言。
她的嘴角挑起一抹自嘲的冷笑,潘淑妃大怒,大喝道:“給我打,往死裡打!”
鞭子落在身上的疼痛已經不算什麼,她心裡的痛,才真正刻骨噬魂。獄卒打了整整一個時辰,她已皮開肉綻、體無完膚。
“怎麼,你還是不肯去陛下面前揭發太子嗎?”潘淑妃怒道。
她沉默著不說話。
潘淑妃更怒:“來人,把她的胸乳割下來,看服是不服!”
獄卒嘴間浮著淫笑,拿著刀走過來,剛撕開她的衣服,忽然牢外有人喊:“太子兵變了!”眾人大驚,獄卒手中的刀“當啷”一聲跌落在地。嚴道育忽然動了,一腳踢在刀柄上,刀身飛起,劃過獄卒的喉嚨,穿過地牢的木柵欄,擊落牆上熊熊燃燒的火盆,刺進牆中,刀柄還在不斷顫抖。
火盆落地,大火“轟”的一聲燃燒起來,獄卒們和潘淑妃的侍女們都慌了,驚慌失措地擁著娘娘朝外跑。
火燒得很快,不過頃刻之間便漲滿了她的眼簾,今生,她注定要葬身火海吧。
火焰湮沒了水面,待火光退去,古井又恢復了原樣,一潭死水,波瀾不驚。
芸奴趴在井邊,渾身都被冷汗濕透,仿若置身於夢魘之中。
身後腳步聲響,她回過頭去,看見劉五郎手提大刀朝自己走來。
月光陰冷,她從一個夢魘中醒來,又墜入另一個夢魘。
芸奴茫然地看著他:“如果要騙我,就該騙我一輩子,為什麼要撕開溫情脈脈的假象,把血淋淋的真相給我看?七百年了,我都已經忘記了,為什麼還要讓我想起來?我們都已經轉世,成了各不相干的人,為什麼你還要出現在我的面前?”
劉五郎不敢看她的眼睛,舉起刀,刀鋒陰冷,他的話更冷:“對不起,如果你要恨,就恨我吧。等我用你的人頭換回鸚鵡,我會自盡向你謝罪。”
芸奴望著他,一言不發。
劉五郎的手在顫抖,有一瞬間他心軟了,但是一想到鸚鵡,他的心又不得不硬起來,一咬牙,揮刀砍了下去。
當白謹嘉和葉景印來到山腳下時,白謹嘉忽然步子一頓,猛地抬頭,死死盯著面前這座山,柳眉漸漸皺起。
“怎麼,有什麼不對?”葉景印問。
“有人布了陣法。”白謹嘉沉聲說,“是浮幻之陣,進山之人都會迷路,有人想阻止我們入山。”
“可有破解之法?”
“跟著我的步伐,踩著我的腳印走,記住,千萬不要走錯。”
劉五郎不敢置信地看著面前的少女,她抓住了刀鋒,鮮血從她的指縫間湧出,在地面種出一串鮮艷的桃花。
“我不會再任你擺布了。”一滴淚順著少女面無表情的臉龐流淌下來,劉五郎暗暗心驚,從她眼中流出的,根本不是淚,而是血!
芸奴抬起另一只手,指甲一彈,劉五郎好像被一記重拳擊中,大刀脫手,朝後飛去,重重地摔在樹干上。
他渾身像被摔散了架,艱難地站起來,刀鋒驀然而至,刺進他的肩窩,他悶哼一聲,不敢相信面前這個面色冰冷的人就是那個善良木訥的女孩。
“曾經有個人,她願意為你獻出生命,可是現在,她已經死了。”芸奴的眼中泛起紅色的熒光,在那妖異的光芒中,劉五郎看到一絲可怕的瘋狂。
這個女人瘋了。
芸奴大叫一聲,將刀抽出來,舉刀欲砍,卻在他頭頂上生生停住,她的手在顫抖,額頭上有一道道青筋暴起。
她似乎在掙扎,糾結於殺與不殺之間。
刀猛地一收,芸奴轉身朝西山的方向奔去,速度之快,宛如一陣疾風。
胸口的傷劇痛,他捂著刀口緩緩蹲下身,單腿跪下,鮮血不住地流。看來是他想得太簡單了,這個女孩從前世起就有著奇異的力量,雖然那個時候她只會些小術法,但他能夠感覺到,今世的她,力量已與前世不可同日而語。
難道,她是妖怪?
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他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只得靠著樹干,等待著命運的降臨。
“白兄,這裡有個人!”葉景印沖過來,將劉五郎扶起,白謹嘉連忙在他身上幾個穴位拍了拍,止住鮮血,大聲問:“你是誰?你有沒有看到一個長得清清秀秀,十五六歲的女冠?”
劉五郎猛地抓住她的手,虛弱地說:“她瘋了。”
白謹嘉倒抽了口冷氣,抓住他的衣襟,怒道:“你說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
“她的眼睛流出血淚。”劉五郎斷斷續續地說,“眼珠泛紅光。”
白謹嘉臉色驟變:“糟了,她走火入魔了!我們一定要趕快找到她!”她粗魯地將劉五郎抓到身前,惡狠狠地問,“快說,她到哪兒去了!”
劉五郎艱難地抬起右手,朝西邊一指:“李……宅。”
“葉兄,你留在這裡,我去帶芸娘子回來。”
“等等。”葉景印拉住她的手,“我和你一起去。”
“很危險啊。”白謹嘉提醒他。
葉景印正色道:“我像是怕死的人嗎?”
白謹嘉輕笑道:“既然不怕死,就隨我來吧,不過,到時候我怕是沒有閒暇來護著葉兄了。”
深夜的李宅已然成了鬼宅,妖氣沖天,整座山頭都彌漫著不祥的黑霧。
大門緩緩打開,芸奴站在門外,一頭青絲長發披散在身後,隨著風飛舞,她手中提了一把大刀,因她身材瘦小,刀尖垂在地上,隨著她的走動,在地面畫出一道長長的刻痕。
李宅之中原本聚集著七百年前所死去之人的精魅,當芸奴走進來時,他們感覺到一股強大的力量正如同山嶺崩塌一般朝他們壓過來,作為妖物的本能驅使著他們四散而逃,隱在角落裡,不敢近前一步。
芸奴走得很慢,李宅之中掛著白燈籠,此時都已點燃,亮著慘白的光,照在她的腳下,仿佛她身上所散發出的可怕氣息令光線都臣服了。
堂屋正中慢慢現出劉義隆的影子,他的身形比前幾日更加清晰,幾乎變成了實體。
“你這妖女,竟然主動找上門來了!”他沉聲道。
“吸食了這麼多人的精氣,終於快要煉成實體了嗎?”芸奴的臉被發絲遮掩,只露出一個尖尖的下巴。她緩緩抬頭,風鼓起她的長發,蒼白的臉映襯著紅色的眼以及猩紅的淚痕,竟然有一種驚心動魄的美。
她忽然一躍而起,揮刀朝劉義隆砍來,那把普通的大刀帶著凌厲的刀風,將堂屋屋簷下的兩盞白色燈籠切為兩半。劉義隆大驚,他拔出腰間的劍,刀劍相擊,卷起罡風,將幾個侍立在堂屋內的精魅攪得粉碎。
芸奴的眼中全是令人恐懼的瘋狂,劉義隆命劉五郎前去殺她,不過是想讓他們自相殘殺,無論誰死對他都有好處,可如今看來,他似乎犯了個致命的錯誤。
這個嚴道育,並不像他想象中的那麼簡單。
她不只是個會點兒小戲法的女騙子。
二人短兵相接,芸奴的功力竟然不在劉義隆之下,二人從堂屋打到內院,精魅們四散而逃,卻還是被鋒利的罡風撕得粉碎,牆壁上留下一道道刀痕。
劉義隆清晰地感覺到自己在被她一步步逼向絕境,他不甘示弱,一個虛招逼退芸奴,將手中劍刺進地面,重劍如一根刺入地底的刺,紋絲不動。他雙臂展開,口中念動咒語,冕服的寬大袖子在風中獵獵作響。
翅膀撲稜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傳來,一群群烏鴉從林中飛起,在半空中會聚成一大片烏雲,在李家上空盤旋,尖銳刺耳的叫聲如同一道道可怕的魔咒。
芸奴抬起頭,仰望那一大片烏雲,烏雲忽然一動,朝下俯沖而來,撲向她的面門。她揮刀割斷自己的一只袖子,將袖子往空中一展,化為一張大網,將屋頂籠罩,烏鴉撲在網中,發出粗獷慘厲的號叫。
四周的白燈籠搖曳不休,將芸奴的身影照得峭楞楞如同鬼魅。她提刀往前,剛走了幾步,腳下忽然漾起黑光,她低下頭,看見腳底用腐血繪制著符咒,一道道符咒圍成一個圓,組成陣法,將她牢牢困住。她剛一踏上咒語,腳底立刻發出“滋滋”的輕響,冒起縷縷青煙。
劉義隆的臉上浮起一層冷厲的笑意:“原本這個陣法是用來對付那些術士的,沒想到竟然困住了你。也該你今天命喪如此,七百多年了,朕今日終於可以報仇雪恨。”
黑火“騰”的一下燒起來,朝芸奴所站的地方聚攏,劉義隆按住劍,歎息道:“想朕堂堂劉宋皇帝,今日竟窩在這鬼宅之中,化為惡鬼。這都是拜你這妖女和那個逆子所賜!今日讓你被黑火燒盡魂魄,真是便宜了你。”
火焰越來越近,芸奴靜如止水,就在眾魅以為她要乖乖受死的時候,她忽然將刀一舉,以劍為筆,在空中畫起符咒,刀尖勾勒出一道道金色筆畫,她每畫一道符,四周的精魅便飛起一個來,一邊慘叫一邊鑽進她的身體之中。
劉義隆大驚,只見精魅越聚越多,芸奴眼中的紅光越來越盛,一股凌厲的氣息如山一般壓來。
這一刻,他生出一絲懼意,正如千百年前當他面對拓跋燾的數十萬鐵騎的時候,那種面對數十倍強於自己之敵的心驚膽戰。
當精魅聚得夠多時,芸奴上前一步,揮刀一斬,大地轟然裂出一道縫隙,陣法破損,黑火退去,她將大刀朝劉義隆一指,劉義隆神情大變,側身躲過,劍氣擊在他身後的中堂之上,牆上所掛的容像畫和畫前所設的貢品器物全都炸開化為齏粉。
劉義隆皺了皺眉,不再戀戰,轉身逃進屋牆之中,消失無蹤。芸奴也沒有追,只提著刀往後院而來,精魅們早已逃得無影無蹤。她一刀斬開廂房大門,屋內響起女人的尖叫聲。芸奴沖進去,玄微在角落中縮成一團,抱著頭哭道:“不要殺我,不要殺我!”
“王鸚鵡,你才是始作俑者,白白讓我替你背了罪名。”芸奴舉起刀,“我等這一天等了很久了。”
“玄芸?”似乎聽出了她的聲音,玄微抬起頭,一把抱住她的雙腿,“玄芸救我,救我啊,這裡到處都是妖怪,他們要殺我,要殺我啊!”
芸奴一腳將她踢開,不再跟她囉唆,舉刀就砍,刀剛落到一半,忽然聽一聲高呼:“住手!”刀生生停在半空,但只停頓了片刻,她又再次舉起刀,一道白光打在她的背後,她低呼一聲,身子一軟,跌倒在地。
白謹嘉和葉景印沖進來,將芸奴扶起,葉景印驚道:“她身上怎麼有一股陳腐之氣?”
“她吸了太多精魅,快,將她扶起來。”她和二公子讓芸奴坐起,一掌打在她的背心,芸奴身子弓起,無數精魅從胸膛之中沖撞而出,四下逃散。
“就讓它們這麼跑了?”葉景印問。
“它們不過是普通精魅,被芸娘子吸入體內,僅存的靈氣已經散了,難聚其形,不足為患。”白謹嘉將芸奴輕輕放在地上,“芸娘子走火入魔,如果不及時救治,恐怕就要淪入魔道了。”
“要如何救?”
白謹嘉從頭上拔下玉石簪子,刺入芸奴的肩窩,黑血洶湧而出。葉景印大驚,卻沒有開口詢問,看著她在芸奴身上刺了六個洞,放盡黑血,芸奴的臉色才終於好了些,變得潔白瑩潤起來。然後她口中念動咒語,一掌朝芸奴的額頭印去,打散了她頭內的一團紅光,芸奴才終於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呼吸舒暢,脈象平穩。
“還好她入魔不深。”白謹嘉松了口氣,“不過經過這一役,芸娘子元氣大傷,還需要用各色補藥好好調理身體。”
“這個容易,別院已經准備妥當了,待我去跟青雲觀住持說過,就可以接她回去。”
“也好。”白謹嘉道,“我先將芸娘子和那個受傷的男人帶回別院去,你送這位道長回道觀,跟住持談芸娘子之事。”她從袖中摸出一包藥粉,對還在瑟瑟發抖的玄微道:“得罪了。”說罷,將藥粉朝她一撒,她眼中浮起一絲迷茫,軟軟地倒下去。
聚在李宅頭頂上的黑霧散開,天邊光芒乍現,晨光熹微。
天,終於亮了。
“這麼說來,玄微和玄芸被妖物擄走,是葉公子救了她們?”青雲觀住持坐在上首,懷中抱了一支拂塵,“既是如此,貧道多謝葉公子的義舉。不過為何送回來的只有玄微?玄芸在何處?”
“實不相瞞,她受了傷,在下已經將她送回家中休養去了。”
住持臉上閃過一絲不快:“就算受傷,也該送回青雲觀來,觀內自會請大夫為她診治。”
葉景印將一沓錢引放在桌上,住持臉上現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嘲諷:“葉公子這是什麼意思?”
“在下想請一位女冠到我家中為家父家母祈福,我與玄芸有些投緣,請住持准許她在我家中長住。這些是香油錢,還請住持不要嫌棄。”
“葉公子還真是大手筆,沒想到那個丫頭竟然這麼值錢。”住持笑道,“葉公子,不管玄微和玄芸究竟發生了什麼,也不管你和玄芸究竟有什麼瓜葛,但她現在是我青雲觀的人,不是你想買就能隨便用錢買下的。這裡是道觀,不是青樓。”
葉景印想說什麼,但住持沒有給他機會:“我知道,你們這些富貴人家,喜歡在家中養些女冠,名義上是祈福,實則與姬妾無異。葉公子,不妨告訴你,只要有我景藍凌在一天,就沒人能把我觀內的人買走!來人,送客!”
“且慢。”葉景印走近一步,低聲說,“住持的氣節令在下欽佩,不過,在下倒是聽說幾日之前住持曾拜訪過臨安府尹。”
住持神色微變:“那又如何?在下不過是為府尹大人的母親祛病,葉公子不會聽信一些市井小兒的傳言吧?”
“在下當然不會信。”葉景印長歎一聲,“不瞞住持,玄芸本是我家中人,對於在下來說,她不是奴僕,而是家人。她被發配到觀裡出家,是在下沒有保護好她。這數日來,在下對她日思夜想,只希望能盡快與她團聚。在下的這種心情,想必住持一定能夠體諒。”
他說得情深意切,景藍凌看著他,有些動容,卻沒有說話。
“讓玄芸與在下團聚,只是住持抬抬手的事,但對於我和玄芸,卻是天大的恩德。”葉景印正了正衣冠,朝她深深一揖,“還望住持成全。”
景藍凌沉默一陣後道:“你倒是個情種。玄芸有你這麼一個男人為她傾心,也算不枉此生了。這樣吧,你隨我到真武大帝面前,請真武大帝決斷吧。”
葉景印跟著住持來到大殿,真武大帝寶相莊嚴。景藍凌恭恭敬敬行了禮,命弟子取來一對新月形的木塊,捧在手中,輕聲道:“玄芸當何去何從,還請大帝明示。”說罷,將木塊往地上一丟,其中一塊很快便停了下來,另一塊卻在不停地轉動。
葉景印緊張地看著木塊,這種占卜法子他見過不少,母親有什麼事拿不定主意,就喜歡在佛像前求神問卜,若兩個新月方向一致,便是神靈贊同。不過他還從未見過木月亮能轉這麼久,難不成連神明也舉棋不定了嗎?
景藍凌似乎也有些迷惑,又磕了三個頭:“玄芸何去何從,還請大帝明示。”
驀然間,葉景印似乎聽見誰在輕輕歎息,隨即那塊木月便停了下來,兩個月牙的方向毫無二致。
“看來你與玄芸塵緣未了,我便做了這順水人情。”住持揮動拂塵,念了句無量天尊,“不過玄芸畢竟還是道士,只要官家一天不下旨准她還俗,她便一天是出家人,希望葉公子注意分寸,我青雲觀蒙羞事小,葉府的名聲蒙塵事大啊。”
“多謝住持提點,在下心中自有分寸。”
芸奴醒來,發現自己躺在一張柔軟的床鋪上,枕頭處立著一張屏風,用以遮擋冷風,四周掛著暗金色的帷幔,上面印著纏枝花卉,一枝枝,豐韻美麗。
她蜷縮起身子,輕輕握著拳頭。一雙手環住她的身子,年輕的術士在她耳邊柔聲說:“別害怕,有我在呢。”
“白公子?”芸奴詫異地抬頭看她,呆了片刻,忽然抓住她的衣襟哭起來,“白公子,我做了個很可怕的夢。”
“我知道。”白謹嘉捧著她的臉,輕聲安慰,“現在噩夢已經醒了。”
芸奴看著她的身後,神情驚恐,白謹嘉似乎意識到了什麼,轉過身,反手將帷帳放下,遮擋住榻上的少女:“劉壯士,隨意進入女子閨房,是一件很失禮的事。”
劉五郎看了看透明帷帳上所映照出的少女身影,眼中浮現出濃烈的歉意,如氤氳的霧氣:“我只是擔心道育……”
“抱歉,這裡沒有嚴道育。”白謹嘉臉上雖然帶著笑意,語氣卻堅硬如鐵。
劉五郎微微有些臉紅。“是啊,這裡沒有嚴道育,也沒有劉劭,那都是七百年前的事了。”他鄭重地朝白謹嘉拱了拱手,“多謝公子相救,在下是來告辭的。”
“你要走?”白謹嘉頓了頓,道:“今後壯士有何打算?”
“在下要回到北方去,繼續抗金。”
芸奴忽然問:“那玄微怎麼辦?”
劉五郎沉默一陣,努力壓下心中的眷戀與不捨,苦笑道:“人之所以會轉世,便是要忘卻前程,重新開始。若是再執著於前世的種種糾葛,又何必再入塵寰?”
白謹嘉淡淡一笑道:“才不過在這裡休養了三五日,壯士竟然開悟了。”
劉五郎笑而不語,朝帷帳內的芸奴深深一拜,轉身離去。走到院門口,他又忍不住回顧廂房,黑瓦白牆,天地靜默。如果他曾愛過嚴道育,哪怕只是一刻,他也不會像現在這般愧疚吧。
長長地歎息一聲,他出門而去,再也沒有回頭。
芸奴沉默良久,轉身臥下,眼淚順著她的眼尾垂落,濡濕了玫瑰枕。
她沒有告訴劉五郎,其實玄微很想離開青雲觀,過普通女人的生活。
如果她說了,他一定會不惜一切代價帶玄微走吧。
白謹嘉似乎想說些什麼,卻始終沒有開口,轉身出來,見葉景印正提了兩服名貴藥材走進院門,交給小丫頭去煎。
“如何?芸奴醒了嗎?”
“醒了,正傷心呢,且讓她靜一靜。”白謹嘉在院中的石桌旁坐下,一個小丫頭忙過來奉茶。葉景印捧著哥窯的天青色茶碗,看著乳白色的茶問道:“白兄,芸奴的前世真是嚴道育?”
“一個人可以經無數次輪回,就算她曾經真的是嚴道育,那也不過是數世輪回中的一世罷了,早已如過眼雲煙,消失在歷史的長河中。”頓了頓,她又意味深長地說,“不過,我倒是想知道,某個人挖出七百年前的陳谷子爛芝麻,究竟意欲何為。”
葉景印一驚:“你的意思是?”
“劉義隆的魂魄附在水晶簾上數百年,怎麼會這麼巧被人盜出,又怎麼會這麼巧沾到了人血,從沉睡中被喚醒?劉五郎又為何會這麼輕易記起前世?每個轉世的魂魄都會飲下忘川之水,就像被施了一個咒,忘卻塵寰,重新開始,若沒有法力高強之人從中作梗,忘川之水又怎麼會失效?”
“難道有人想要讓芸奴走火入魔?”葉景印將手中瓷碗重重往桌上一磕,崩出一道口子。
白謹嘉眉頭皺得更緊:“不管那個人的真實目的是什麼,我們都要萬分小心,他決不會就此善罷甘休。”
劉義隆盤坐在一棵槐樹之下,槐樹極陰,正好集聚陰氣供他療傷。
他忽然劇烈地咳嗽起來。他捂住胸口,將體內的氣息調勻。那個妖女究竟是何方神聖,竟然有這般厲害的本事。看來他得再去抓幾個路人,吞食精氣,提高修為,才能與之抗衡。
草叢中有什麼東西動了一下,他立刻提劍在手。
一只黑貓緩緩地鑽了出來,抖了抖身子,朝劉義隆瞪著一雙藍綠色的眼睛。劉義隆神色大變:“又是你!”
“沒用的東西!”黑貓竟然開口說話,“七百年的老鬼,竟然只有這點兒本事?”
劉義隆大怒,正想拔劍,忽然間白光鋪天蓋地而來,將他完全包裹,他大驚失色,用劍亂砍,但這裡仿佛一座冰塊鑄成的監牢,冰一般的四壁堅硬如鐵。
“不!放我出去!”
黑貓低頭看了看地上的琉璃珠,冷笑一聲,將它叼起來,扔進深井之中。
“你來自黑暗冰冷的陵墓,也該回到與之相似之所在。”黑貓用殘忍的語調嘲笑,“我不需要無用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