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後。
這裡是臨安城,紙醉金迷的奢華之都。富足的生活讓這裡的人們幾乎忘記了那丟失的半壁江山。
人們耽於享樂,所崇拜的也不再是一劍風華動九州的英雄,而是一擲千金的豪商。說起富豪,整個臨安城第一個想到的便是葉家。
臨安城分內城和外城,內城為皇宮之所在,若在雲中俯瞰,外城之中最大的建築在西湖畔,為一座園林,其間樓閣鱗次櫛比,廊腰縵回,簷牙高啄,大有跟皇宮內城爭鋒的氣勢。此處便是大宋首富葉正程的府邸,月光如一層瑰麗的輕紗,籠罩著葉府,唯有冉冉飄過的浮雲,偶爾會將輕紗篩得七零八落,露出府內各種斑駁交錯的陰影。
太常寺李大人在葉府做客,與葉正程相談甚歡,喝得有些醉了,在侍從的攙扶下走出葉家大門,上了馬車,輕搖折扇,嘴裡吟誦著剛才藉著酒興而作的一首《蘇幕遮》,頗為自得。
車輪軋到了石子兒,抖了一下,停了下來。李大人用扇子挑起簾子問:「三竹,怎麼不走了?」
外面沒有人答話,他將腦袋伸出去,看見一個穿官服的老者,朝他拱手行禮:「李大人,別來無恙。」
「原來是張大人。」李大人笑道,「你這是要去哪兒啊?怎麼身邊一個隨從都沒有?」
「李大人,現在已經三更天了,明日還要上朝,您現在回府怕是來不及了,我家就在前面,不如到我府上歇息一晚,明日好一同上朝。」
「三更天了嗎?」李大人心下暗酌,五更天便要上朝,如今回府確實來不及了,「既是如此,便叨擾張大人了。」他醉醺醺地下車,臨安大街上空無一人,兩旁的房屋門前都掛著白色的燈籠,昏慘慘如鬼魅。
「李大人,請。」張大人朝一扇洞開的大門一指,李大人正欲往裡走,衣袖忽然被什麼東西抓住了,他回頭一看,是個少女,由於光線太暗,根本看不清她的容貌,依稀可以看見她梳著丫鬟才會梳的丫髻。
「不要去,去了就回不來了。」少女說。
「你是誰?」李大人有些不快,「我去何處,與你何干?」
「大人,快仔細想想。」少女說,「張大人究竟是誰?」
「張大人嘛,是……」他愣了一下,酒頓時醒了一半。對啊,張大人是誰?朝中的確有好幾位姓張的大人,可是這位,他並不認識啊。奇怪,看到他的時候,他自然而然地認為他是自己的同僚,可他卻想不起他的相貌。
「你再看看,這位張大人是誰?」
李大人轉過頭,看見站在門口的那個老者雖然身著官服,容貌卻是一副枯骨,嚇得他大驚失色,差點兒一屁股坐到地上去。
「李大人。」幽幽的聲音從洞開的大門中傳來,彷彿很多人在裡面呼喚,「來吧,快來吧。」昏慘慘的燈光中,無數幽白的骷髏從門中鑽出來。李大人嚇得大叫,少女將他一推:「快,快跑回車上去!」
李大人不敢怠慢,轉身飛奔,馬車離他很近,可他覺得自己跑了很久都沒跑到,身後有很多東西在對他狂追不捨。
近了,更近了。
他大叫一聲,撲進車內,猛然醒了過來。
「大人,你沒事吧?」趕車的三竹在外面問。李大人渾身冷汗,挑起竹簾,街上偶爾還有行人,兩旁的屋子也掛著紅燈籠,窗內亮著燈。一切都沒有什麼不同,靜謐安寧。
「三竹,剛才有沒有人叫我?」李大人有些恍惚。三竹搖頭,他又問:「幾更天了?」
「才剛過二更。」
原來剛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場夢嗎?可是這夢卻太真實了,真實得就像發生在眼前。
「快馬加鞭,趕快回府!」
葉府之內,月光靜好。花叢中的夜光白開得正艷,一個梳著丫髻穿著粉色衫子的少女從園子裡快步走來,剛穿過一座月洞門,便聽一個聲音道:「你又死到哪兒去了?」
少女步子一頓,垂首道:「霜落姐姐。」
「芸奴,怎麼整天都不見你人影?」一個女孩撥開花叢走過來,冷著臉教訓她,「這都幾更天啦?大公子還沒用夜宵呢,還不快去廚下端些糕點過來!」
「是。」芸奴穿過園子,來到小廚房,廚娘們邊忙活邊說:「喲,是大少爺房裡的芸奴娘子啊,又來準備大少爺的宵夜?」
芸奴點了點頭說:「今晚備些棗花糕、人參切片糕和奶餑餑吧。」
「娘子放心,早備好了。」一個廚娘打開屜籠,將裡面蒸的糕點取出來,在精緻的汝窯瓷盤中盛好,放入食盒中。芸奴接過食盒,轉身去了,一個新來的廚娘道:「這位娘子倒不像別的那些跟主子的娘子,脾氣真好。」
「你是有所不知,這位芸奴娘子是大夫人帶大少爺從北邊過來時的路上撿的,說起來進葉家也有十來年了,進門是最早的。只是她模樣生得沒那麼漂亮,性格又木訥,雖說名義上是大少爺房裡的大丫頭,其實地位不高,就只做些灑掃和針線的活兒,連端茶遞水這些事兒,那些機靈的大丫頭都不讓她做呢。」
「我看這娘子生得也不醜啊。」
「若和常人論起來,自然算不得丑,只是咱們那大公子,平生最愛美色,恨不得將全天下的美女都收到他房中去。別的不說,就說那最得寵的大丫頭霜落和碧煙等人,哪個不是貌若天仙?要我說啊,恐怕連皇宮裡的妃子,都不過這等姿色了。和她們比起來,芸奴自然就只是狗尾巴草了。」
「說起來,我們這位大公子,不僅模樣生得好,那文才也是一流的,雖說不喜經商,卻也比二夫人生的二公子好百倍,為何老爺只疼愛二公子?」
「你們這些多嘴多舌的。」管廚房的四娘喊道,「還不快來收拾東西,這些東西收拾不完,今晚誰都不許睡覺!」
芸奴提著食盒往大少爺所住的清泠軒走去,青石板鋪就的小路在月光的滋潤下如同鋪了一層淡淡的霜。路旁有棵高大的黃桷樹,樹上枝葉搖動,一個聲音低低道:「好餓啊。」
芸奴從袖中掏出一個花卷,往上一丟,樹裡立即伸出一隻枯朽的手,一把抓住花卷,隨即便響起咀嚼的聲音。
「作為答謝,我告訴你,那些女人盤算著攛掇葉景淮把你打發出去配小子呢。」樹中人說。
芸奴沒有理他,逕直來到清泠軒,敲開門,霜落接過食盒。「好了,你可以去休息了。」芸奴正要走,霜落又道,「明天去一趟單月齋,買些大公子愛吃的海棠糕來。」
單月齋在臨安城的另一邊,路途遙遠,來去要走一個時辰,這些得寵的大丫鬟自然不願意跑腿,大公子又嫌小廝不乾淨,這活計自然就落在了芸奴的身上,芸奴也從未有過怨言。
芸奴住在粗使丫頭所住的大通鋪,大丫頭原本可以睡在主子屋中,但自從十三歲之後,她就被趕到大通鋪了。
她和衣睡下,一夜無話。
第二天芸奴起得比小丫頭都早,掃了庭院,澆了花,餵了鳥,去賬房支了銀子,穿戴齊整後出門。
臨安城裡的店舖都開得早,一派繁華景象,各種各樣的幡子在頭頂翩飛,小販挑著貨郎擔四處行走叫賣。芸奴覺得腹中飢餓,在路邊買了一張餅,剛啃了一口,便聽見旁邊的茶攤兒上有人道:「你們聽說了沒,昨晚太常寺李大人遇到鬼了。」
「是經過定民坊時遇到的嗎?」
「正是啊。定民坊最近常有鬧鬼的傳聞傳出,聽說好些人都是深夜路過時被鬼所迷,然後就失蹤了。」
「這麼說來,李大人能夠脫險還真是吉人天相啊。」
「不過他雖然脫了險,卻也病了,向朝廷請了數月的假,在家中養病呢。」
芸奴若有所思,不知不覺間餅也吃了一半。忽然不知從哪裡飛來一隻果核,打在她的手上,她「哎呀」一聲,手中的餅跌落在地。
一輛馬車徐徐停在她面前,一隻白皙如雪的手伸了出來,挑起剪花綃窗簾。芸奴抬起頭,看見一張美艷的俏臉,竟是一位化著桃花妝的少女。
「砸到人了嗎?」車內傳來輕柔的男聲,桃花妝少女不屑地說:「公子,只是個醜丫頭。」
「砸傷了嗎?」
「沒有,只是砸掉了一張餅。」
「既是如此,賠她一張餅吧。」
桃花妝少女從懷中掏出數枚銅錢,扔在芸奴面前:「拿去吧,夠你買十張餅了。」
這些年芸奴早已習慣了逆來順受,她並沒有多說什麼,俯身將銅錢撿起,看著那輛豪華的馬車疾馳而去,將銅錢緊緊握在手中,待張開手時,掌中已空無一物。
馬車內,桃花妝少女靠在年輕公子的肩上,從金盤中拿起一串葡萄:「公子,讓奴家喂您吃葡萄吧。」
「桃月乖。」年輕公子摟著她的腰,用檀香扇輕輕托起她的下巴,「看看你的胸口。」
桃月臉頰微紅著說:「公子,討厭啦,你又藏了什麼東西在人家懷裡嘛。」她將手伸進自己的懷中,臉色微變,「奇怪,我明明將這些散碎的銅錢都給了那個醜丫頭呀,怎麼又回到我身上了?」
「呵,有趣,是幻術。」年輕公子以扇輕點自己的嘴唇說,「桃月,那娘子長什麼模樣?」
「大概十五六歲,長得嘛……普通。」桃月想了半天,只想到這個詞,「太普通了,毫無特色。」
「是嗎?」年輕公子意味深長地笑道,「這麼有趣的人,不知道還能不能見到呢。」
芸奴買回糕點,自然是霜落拿去邀功了,葉正程宴請朝廷權貴,宴後剩了很多菜餚糕點,大夫人下令賞給府中的下人,分發下來,她也得了一盤燈盞糕,獨自一人坐在黃桷樹下吃糕點,頭上又有人聲:「糕點好香啊。」
她揀了個大的,往上一扔,樹中人一邊大快朵頤,一邊輕聲說:「謝謝。」
正好霜落與碧煙經過,心中頓時生出惡作劇的念頭,互相使了個眼色,走過她身邊時故意摔了一下撞在芸奴身上,將她手中的碟子撞落在地,糕點滿地亂跑,瓷碟也摔成了碎片。
「哎呀,實在對不起。」霜落笑道,「不如把大夫人賞給我的八珍糕賠給你好了。」
「霜落姐姐,那八珍糕可是糕點中之精品,芸奴妹妹平日都吃三等丫鬟的飯食,那麼好的東西,怕是吃不慣。」碧煙一腳踩扁一塊糕點,「哎呀,把我的鞋都弄髒了。」她脫下鞋,扔在芸奴面前:「既然都髒了,就送給你吧,這可是用上等絲絹做的鞋子呢。」
芸奴低著頭,一言不發。兩人討了個沒趣,相攜而去,芸奴將地上的糕點撿起來,吹了吹上面的泥土,塞進嘴裡。
「這樣的壞人,你為什麼還能忍?」樹中人道。
芸奴還是不說話,只是認真地吃糕點。
「你怎麼吃得下去,不髒嗎?」
芸奴還是不說話,面前忽然一暗,她抬起頭,看見一個年輕男子,身穿錦袍,頭戴峨冠,眉目清正,正低頭看著她:「我問你話呢,沾了泥巴的糕點好吃嗎?」
「二公子。」芸奴欠身行禮,葉景印大手一揮道:「不必多禮了。你就是伺候大哥的那個傻娘子吧?」
芸奴低著頭不說話,她看起來很傻嗎?
「都說你傻,你還真傻。」葉景印在樹下坐了下來。「她們那麼欺負你,你就不會反抗嗎?」
「二公子教訓的是,奴婢知錯。」
「知錯?你知什麼錯?」葉景印被她那逆來順受的模樣氣得瞪大眼睛,「我看你這個樣子,活該被人欺負。你就沒點兒脾氣嗎?」
「發脾氣也是沒用的。」芸奴諾諾道。
「你沒發過怎麼知道沒用?」
「會惹大公子不高興的。」
葉景印冷笑一聲:「我都聽說了,大哥根本不讓你進他的房,他就當沒你這個人,你就是死了,他也不會不高興,更別說發脾氣了。」
芸奴低頭絞著自己的衣擺,葉景印被她氣得說不出話來,一怒之下拉起她的手:「跟我走!」
「呃,二公子,去哪裡?」
「叫你來你就來!」
仁美坊乃臨安城最大的煙花巷,香風拂動,艷影紛飛,到處都是鶯鶯燕燕,淫聲浪語。仁美坊內最有名的勾欄院名叫傾國館,大門前掛了四盞大紅燈籠,牌匾黑裡飛金,氣勢十足,幾名****和艷女在門前拉客。即使這些淪為下等的艷女,亦姿色不凡,比得上別家的紅牌了。
葉景印剛踏進傾國館的門,老鴇便熱情地迎了上來:「哎喲,這不是葉家二公子嗎?您可有一段時日沒來了,可想死我的娘子們了。」
芸奴皺了皺眉頭,站在門外不肯進去,葉景印回過頭來道:「杵在那裡幹什麼?想去拉客嗎?就你那姿色,別污了傾國館的名聲。」
「二公子,這位是……」老鴇上下打量著芸奴,葉景印道:「這是我的丫鬟。」
老鴇頗有些驚訝,她入行幾十年,還第一次看見有人帶著丫鬟來逛窯子的。
「還不快進來,這是命令,你敢不聽?」葉景印露出一副凶相,「是不是想明天就被帶出去配小子?」
芸奴踟躕萬般,最後還是進來了。葉景印很滿意,對老鴇道:「雲卿和如玉呢?本公子好久沒見她們了,想得緊,今晚她倆我包了。」
老鴇有些尷尬:「二公子,不瞞您說,她倆現在有客人呢。」
「哪個沒眼力的敢跟本公子搶女人?」葉景印冷著臉,逕直往內閣而去,老鴇攔也攔不住,芸奴嚇得臉色驟變,二公子這是要去跟人打架嗎?身為葉府公子竟然逛窯子,逛窯子也就罷了,還為了窯姐跟人打架,最重要的是她還跟在他身邊,要是讓二夫人知道了,會不會認為是她挑唆的?
「二,二公子,請您冷靜!」她衝上去,被葉景印推到一邊。傾國館紅牌如玉的房中點著安息香,門上掛著薄紗簾子,能夠聽到裡邊的嬌笑聲,他一臉不爽,一把掀開簾子:「這是誰?如玉和雲卿是本公子的,識相的就趕快給我滾!」
屋內暗香浮動,一名年輕公子錦袍高冠,左擁右抱,淡淡笑道:「是哪個不識相的來打擾本公子的好事?」
葉景印和芸奴這一主一僕看見那位公子都不禁愣了一下。他的容顏非常俊美,五官精緻如同神造,可謂眉目如畫。見到他,葉景印這個閱人無數的少年才知道,原來世間還有這般男子,仙氣繞身,那人雖沉醉於花叢中,卻如此雅致出塵。
芸奴驚訝於此人的聲音,如果她沒記錯,他應該就是那位馬車裡的公子吧?
真是冤家路窄啊。
「這位公子尊姓大名?」葉景印難得用敬語,俊美公子道:「在下白謹嘉,區區白丁,讓公子見笑了。」
「白公子氣度不凡,在下剛才多有得罪,還請見諒。」葉景印道,「不知在下是否有這個榮幸,能與白公子共飲?」
「共飲自然沒有問題,只是這兩位美人深得我意,可不能讓給公子了。」白謹嘉用扇子輕輕點了點如玉的唇,如玉嬌笑不已,仰頭在他臉邊輕吻一記:「白公子最壞了,老是捉弄人家。」
芸奴後背颼颼發涼:「二公子,我,我先回去了。」
「站住!」葉景印喝道,「過來倒酒!」
不是有妓女在嗎,為什麼還要我倒酒啊?芸奴在心裡嘀咕,嘴上不敢說出來,躊躇著不肯進屋,白謹嘉看了看她說:「這位娘子是……」
「是我家的丫鬟。」
「公子家的丫鬟倒是清秀可人,惹人憐愛呢!」
「白公子真愛說笑。這蠢婢一無是處,連端茶遞水都嫌笨。」葉景印道,「還不快過來倒酒。」
芸奴只得過來,拿了白銀酒壺,給兩位公子的銀杯中斟滿美酒。南宋一度十分流行金銀器,據說連街邊的酒鋪,用的都是白銀酒器,可見其時的繁華富足。
「白公子是何方人士?」葉景印飲了一杯酒,笑問。
白謹嘉道:「汴京人士,自小四方遊歷。不知公子怎麼稱呼?」
「在下葉景印。」
「哦!原來您就是葉家二公子,久仰大名。您年紀輕輕便已在商界嶄露頭角,未來必定前途無量。」
「您過獎了。」
兩人相談甚歡,酒逢知己千杯少,不覺中已是二更了,葉景印醉得一塌糊塗,嘴裡還在喊:「白公子,來,再喝。」
「二公子,再不回去咱們府上的大門就要關了。」芸奴扶起他,向白公子告辭,芸奴身材纖細,如何能扶得住身材高大的葉景印?剛踉踉蹌蹌走了兩步,便齊齊摔倒在地。白謹嘉看著笨拙的芸奴,將折扇往手心裡一拍:「娘子,我有馬車,不如我來送二公子回府吧。」
「多謝白公子,不必勞煩了。」芸奴用力將葉景印拉起來,這位年輕公子連站都站不穩了,白謹嘉起身,將他扛在肩上:「娘子就不必跟我客氣了。」
「白公子,您今晚不留宿嗎?」如玉和雲卿楚楚可憐地拉著他的衣擺,他用扇子拍了拍她們的頭,親暱道:「美人兒們,明日我再來找你們。」
兩位美人淚眼婆娑地望著他:「白公子,明日可一定要來啊。」
「放心吧。」白謹嘉推開窗戶,芸奴驚道:「白公子,大門在那邊。」
「這是捷徑。」說罷,縱身跳下樓去,一輛馬車正停在樓下,芸奴見他身姿輕盈,知他武功不弱,鬆了口氣。要是二公子摔壞了,二夫人非扒了她的皮不可。
「娘子,跳下來吧。」白謹嘉將葉景印放進車內,抬頭說,「我接住你。」
芸奴想了想,男女授受不親:「多謝公子好意,我還是走大門吧。」繞了一大圈,終於上了白謹嘉的車,車輪轆轆,芸奴用絲絹給二公子擦汗,白謹嘉饒有興致地看著她,她臉頰泛紅道:「白,白公子,您,您在看什麼?」
「請教娘子芳名?」
「芸奴。」
「那麼,我就稱呼你為芸娘子吧。」白謹嘉湊過來仔細看她,「芸娘子,你……」話還沒說完,車輪似乎碾到了什麼,抖了一下,車子停了下來。
白謹嘉和芸奴的臉色一下子就變了。
白謹嘉挑開簾子,外面趕車的馬伕已經不見了,長街空寂,萬籟俱靜,樓閣高鎖,白燈籠高掛,宛如死域。
「我們是不是走錯了路?」芸奴說,「這裡不是定民坊嗎?」
「芸娘子不必害怕。」白謹嘉道,「有我呢。」
芸奴張了張嘴,忍住了沒說話,縮回車內,葉景印睡得迷迷糊糊,嘴裡還在喃喃說著什麼。
只希望二公子此時不要醒過來的好。
「白公子。」長街上不知何時出現一位穿官服的老者,朝白謹嘉作揖道,「老朽在此恭候多時了。」
白謹嘉臉色一冷,將手中折扇收攏:「你是何人?」
「在下張安然。」官服老者道,「曾是江安縣丞。久仰白公子大名,對白公子的才情傾慕不已,不知白公子可否賞臉,到舍下一聚?」
白謹嘉冷眼看著他,忽然笑道:「既是張大人相請,在下怎能推卻?」
「白公子,不可。」芸奴一把抓住他的寬大衣袖說,「最近市坊傳聞,定民坊內鬧鬼。」
白謹嘉笑得詭異,一把將她摟在懷中:「既然小娘子擔心我,不如和我一同去吧。」身形一起,須臾間已來到張府門前,這次門內沒有那些骷髏怪出現,乍看之下與普通宅舍沒有差別。
「白公子……」芸奴還想說什麼,白謹嘉用扇子點在她的唇上:「噓——既然鬧鬼,我們就捉鬼去。」
芸奴一驚,難道這位白公子……
張安然很熱情,帶著二人來到花廳之內,宴席早已擺好,滿桌的山珍海味,白謹嘉在芸奴耳邊輕聲道:「什麼都不要吃,什麼都不要碰。」說罷,端起酒杯,與張安然把酒話明月起來。這位白公子才學甚高,那張安然也是個雅士,請他填詞,不過兩杯酒的工夫,他便填了一首《蝶戀花》,平仄十分工整。張安然大悅,酒過三巡說:「白公子,你家中可有妻室?」
「在下父母雙亡,孑然一身,並未定親。」
「我有一小女,年方二八,品貌端正,不知公子可願娶她為妻?」話音未落,內院便傳來環珮之聲,片刻間,一名妙齡少女在眾婢的簇擁下走進廳來,果然有傾國之貌。白謹嘉輕搖折扇,歎道:「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果然佳人。」
少女朝他嫣然一笑,轉身離去,張安然乘機道:「既然白公子有意,不如今夜就成其好事。至於那些繁文縟節,來日方長。」
「既是如此,小婿便多謝丈人好意了。」白謹嘉起身,芸奴連忙攔住他:「公子,不可,那女子是……」
「那女子乃世上少有的佳人,芸娘子不可壞我好事。」白公子不聽勸,逕直跟去,白謹嘉一走出花廳,原本亮堂的廳內立刻暗了下來,芸奴環視四周,張安然已經不見了,桌上的珍饈美味全都是石頭泥土,兼有蜘蛛蟑螂等毒蟲,只有那壺裡的酒是清水,還能入肚。花廳的牆壁也斑駁了,角落裡生滿了蜘蛛網,門前荒草叢生,簡直就是座早已荒棄的廢院。
看白公子的模樣,似乎會些道法,不過,以他的力量,能夠對付這些妖魔鬼怪嗎?
她思來想去,始終放心不下,匆匆跟過去,穿過一座雜草高及膝蓋的庭院,只見一座廂房還亮著燈。她來到窗邊,將窗戶推開一條小縫,屋內只有一張破床,四壁斑駁。白謹嘉躺在床上,那少女浪笑連連,迫不及待地脫他的衣服。
「小娘子真是性急啊。」白謹嘉笑道。
藉著昏黃的燈光,芸奴看見那少女的臉,竟然是木頭雕刻而成。
「白公子,小心!」芸奴推開窗戶大喊,正好少女將白謹嘉的上衣扯開了,露出他的胸膛,然後,所有人都愣住了。
白謹嘉的胸膛上纏著白布條,一圈一圈,將他胸前兩團渾圓的肉勒住。
女,女的!
白謹嘉竟是女人!
芸奴驚得說不出話來,不知不覺間,一隻木頭做的手已經從背後伸過來,搭在她的肩上。
車上的葉景印醒了過來,他醉醺醺地挑開車簾,看到眼前空寂的街道,酒立刻醒了一半兒。這是哪兒?他記得芸奴扶自己上了白謹嘉的車,芸奴和姓白的到哪裡去了?
他側過頭,看見一扇洞開的大門,門內黑漆漆的,門楣上掛了一塊牌匾,上書「張府」。
一種不祥的預感從他心底冒了出來,他摸了摸腰間,那裡掛著一柄一尺長的魚腸劍。大宋重文輕武,他出身商人世家,為免麻煩,很少佩帶長劍,但這把魚腸劍,卻是他多方尋覓得來,據傳是上古傳下的寶物,鋒利無比,不僅能吹毛斷髮,還能降妖伏魔。
他握緊劍柄,難不成他入了鬼域?
芸奴回過頭,看見身後站著一個穿著官服的木頭人,臉色大變,從頭上拔下銀釵,刺向木頭人的額頭,木頭人慘呼一聲,連連後退,縮成一個小人,跌落在地。
與此同時,窗戶被撞開了,一個人飛了出來,正是那個木頭美人。白謹嘉隨即躍出,衣衫已經理好,依然是位俊美公子。
芸奴側臉看她,有些不敢相信她是個女子。雖然她的五官十分精緻,的確像女人,可是,可是哪有女人如她這般風流好色?
「別愣著。」白謹嘉說,「他們來了。」
芸奴抬頭,看見數個木頭人將她們圍住了,那個木頭美女雙眼泛著紅光,嘶吼著撲了過來,芸奴眼神一冷,低喝:「孽畜!竟敢在我面前撒野!」手一揮,木頭美女連連慘呼,飛了出去,在空中縮為小人,跌落地上,不再動彈。
這下輪到白謹嘉吃驚了,這少女不過十五歲,修為卻不低,真是令人費解。
此時,一道寒光閃過,身側響起跺地般的一聲悶響,白謹嘉回頭,見一柄利劍刺在一個木頭人臉上,血從傷口中流出,那木頭人迅速縮小,骨碌碌滾到一雙皂靴邊。皂靴的主人俯身將它拾起,驚詫的目光在白謹嘉和芸奴臉上掃過。
「二公子!」芸奴驚呼。完了,她剛才的所作所為都被二公子看見了,這可怎生是好?二公子會不會把她當成妖怪殺了?
剩餘的木頭人驚慌退卻,退到長廊的角落裡,消失無蹤。
「這是怎麼回事?」葉景印撿起自己的魚腸劍,「芸奴,你究竟是誰?為何潛入我葉家?你有何目的?」
芸奴咬著下唇,低下頭:「我,我也不知道自己是誰。五歲那年,在尼姑庵,我發現自己有奇怪的力量,就像呼吸一樣自然,我,我,二公子,請您相信我,我不是妖怪。」
「她的確不是妖怪。」白謹嘉說。
「你又是什麼人?」葉景印用魚腸劍指著她。
白謹嘉說:「在下是修道之人,懂些術法,以替人驅邪避凶為生。」
「我為什麼要相信你們?」
「公子若不信,可前往御史中丞秦大人、司馬太尉處詢問,這兩位大人曾請過我除魔。」白謹嘉從懷裡取出一塊木牌,舉到他面前,正色道,「這是太尉大人賜給我的令牌,憑著這塊令牌,我可以自由進出太尉府。」
葉景印將木牌接過來,上面刻著「司馬」二字,他曾見父親有司馬太尉送的這樣的令牌,看來此人所言非虛。
「前幾日聽聞有位方士為太尉夫人祛除了病魔,原來就是白公子。」葉景印收回劍說,「失敬,失敬。」
「不敢。」白謹嘉看了看身邊的芸奴,「這位娘子乃人身,確實不是妖怪,只是她的來歷,我也看不出,或許是年幼時有什麼機緣,吃了哪位仙人的仙丹也未可知。若二公子信不過她,在下願將她買下。」
芸奴吃驚地抬起頭,她要買下她?
葉景印看了看芸奴,沉思片刻,笑道:「既然白公子說她不是妖怪,我哪裡還有信不過的道理?只是她乃我大哥的丫鬟,我不敢輕易出賣,還請白公子海涵。」
白謹嘉笑道:「既然如此,在下也不敢奪愛。」
葉景印饒有興味地看著芸奴道:「你這蠢婢,還不快隨本公子回府。」
芸奴回到清泠軒的時候已是四更天了,清泠軒的門已經關了,她不敢敲門,只得在門外坐下打盹,不知不覺睡了過去。也不知睡了多久,忽然渾身一涼,她驀然醒轉,看見一個小丫頭手中拿著一個木盆,澆了她一身冷水。
「喲,芸奴娘子還知道回來呀。」霜落倚門而立,俏臉帶笑,「昨晚到哪裡去了?那麼晚了,不會是偷漢子去了吧?」
芸奴用衣袖擦了擦臉上的水:「二公子給我派了差事,我辦差去了。」
「二公子?」霜落微微有些吃驚,「哼,我還以為哪裡去了,原來是攀高枝去了。才半日不見,居然勾搭上二公子了,也不撒泡尿照照,就你那模樣,二公子會看得上?別做夢了,還不快給花澆水去!」
芸奴也不爭辯,答應了一聲,正要走,忽然聽到有人道:「你今日不必去澆花了。」
「二公子?」霜落和小丫頭都吃了一驚,朝一身藍袍的葉景印行禮。葉景印冷冷地瞥了二人一眼道:「你們替我轉告大哥,就說我借芸奴一天。芸奴,跟我來。」
芸奴道:「去哪裡?」
「叫你來你就來,那麼多廢話幹什麼?」
芸奴不敢多言,只得跟著去了,小丫頭看了看二人的背影,壓低聲音說:「霜落姐姐,那個醜丫頭還真攀上高枝了。」
「哼,攀上了一時算不得什麼,要永永遠遠攀上那才是本事呢。」霜落氣呼呼地呵斥身旁的小丫頭,「還愣在那裡做什麼?還不快澆花去!」
「二公子,您要帶我去哪兒啊?」
青布馬車轆轆前行,葉景印端著銀質台盞,這是一種酒器,成水仙花狀,造型優美,做工精緻,盛著琥珀色的酒液。他喝了一口酒,抬頭看了看一臉憂慮的芸奴:「你怎麼苦著一張臉?不願意跟我出來?」
「二公子,我還有很多活兒沒做完呢。」
「你明明是大哥屋裡的大丫頭,怎麼還做那些粗活兒?」
芸奴低著頭,看著手中的銀酒壺說:「那些都是我該做的。」
「就是因為你這個脾氣,跟溫吞水似的,難怪她們欺負你。」葉景印將台盞遞過去,「你也喝一杯吧。」
「我,我不會喝酒。」芸奴慌忙搖頭,葉景印斜了她一眼:「真是個不懂風月的女人,怪不得大哥不喜歡你。」
芸奴將頭垂得更低,葉景印一揮手:「算了,不逗你了。你看,到了。」他掀開青布,下了車,芸奴看見一塊熟悉的牌匾:張府。
「這不是……」
「對,這就是昨晚的張府。我叫人打聽過了,朝廷南遷的時候,的確有一位張縣丞帶著家人來到臨安,買了這座庭院居住。後來張縣丞犯了事,被朝廷投入獄中,沒多久就死了,留下孤兒寡母,家道更為艱難。後來不知道是哪裡的匪盜,聽說張家還有些名貴字畫,於是入室行兇,將一門孤寡全都殺死,洗劫一空。從那之後就有鬧鬼的傳聞不斷傳出,無人敢來居住,一直荒廢下來。」葉景印側耳聽了聽,「裡面似乎有什麼聲音,走,進去看看。」
二人走進內院,見白謹嘉站在廊下,幾個力夫正在走廊盡頭的那堵牆下挖掘。
「葉二公子。」白謹嘉朝他微一拱手,「昨夜可曾睡好?」
「不過幾個木頭怪,怎麼能嚇得住我?」葉景印笑道,「白公子這又是在做什麼?」
「待挖出東西來,葉二公子一看便知。」
芸奴偷偷打量著白謹嘉,看來二公子還不知道她是女兒身,究竟要不要告訴他呢?
「公子,挖出一個盒子。」力夫從牆下捧出一個木盒子來,打開一看,竟是數枚木偶,雕工粗糙。白謹嘉拿起一枚,用小刀劃開它的脖子,有猩紅的血流出:「看來,作怪的無疑就是這盒木偶了。也不知是誰埋在這裡的,天長日久,竟成了精怪。」
她抬頭對力夫們說,「繼續挖。」
力夫們又挖了一陣,忽然炸了鍋一般都跳開了,原來那泥土之下,竟然還有幾具骸骨。白謹嘉歎息:「這應該就是那幾個失蹤的人了,可惜啊可惜,貪戀美色,遭此大禍。」說罷,令力夫們報官,請臨安府尹來看過後,在院中生了一堆火,將骸骨和木偶盡數焚燬。
忙完了這一切,已是下午。葉景印道:「白公子,我在臨安最有名的春風樓設下了酒宴,不知可否賞臉?」
「不瞞二位,在下還得往中書舍人秦大人家去一趟。」
葉景印立刻來了興趣:「莫非是去驅邪的?」
「秦大人的愛妾額頭上長了一個肉瘡,請遍了名醫也沒有治好。他懷疑是邪魔作祟,遂請了我上門查看。」白謹嘉看了看雙眼放光的葉景印,又看了看滿臉好奇的芸奴,「不如一起來?」
葉景印自然滿口答應,令芸奴在街邊的店舖裡買了些可口的飯菜,在馬車上匆匆用過午餐,車已到秦府門外。
通稟之後,一位穿圓領襴衫的中年男人迎出門外,白謹嘉恭敬行禮:「秦大人。」
「白先生不必多禮了。」秦大人道,「快,快,裡面有請。」
葉景印低聲對芸奴道:「中書舍人親自出大門迎接,看來這是位要緊的姬妾啊。」芸奴心想,做姬妾能做到讓主子這麼寵愛,也算是不虛此生了。
中書舍人的府第中滿是奇花異草,秦大人領著三人繞過九曲迴廊,來到一間廂房,侍女將門打開,秦大人關切地問:「香兒還好嗎?」
「姨奶奶躲在紗櫥裡,不肯出來。」
秦大人連忙進去,隔著繡纏枝紋的淺藍色紗幔說:「香兒啊,你沒事吧?」
「走開!」香兒在裡面喊道,「我不想看見你!走開!」
秦大人賠著小心道:「香兒,我請白先生來給你看病了。」
「我不看了,都看了這麼多大夫了,都說我治不好了,你還是讓我死了吧。」香兒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秦大人心疼得緊:「小姑奶奶,這位先生是位方士,術法高超,一定能治好你。」
「真的嗎?」
「自然是真的。」秦大人朝門外的白謹嘉招了招手,「白先生,請!」
白謹嘉朝紗幔之內拱了拱手:「請夫人掀起紗幔,讓在下看看您的病情。」
香兒朝身邊的侍女點了點頭,侍女挑起紗幔,一位披散著頭髮的年輕女子緩緩抬起頭,葉景印和芸奴都吃了一驚,女子的額頭上長了一顆嬰兒拳頭般大的瘤子,瘤上青筋暴起,奇醜無比。女子的容貌本來很美,只是這瘤子讓她看起來面目十分猙獰。
「怎麼樣?」秦大人殷切地問,「香兒的病還有救嗎?」
白謹嘉湊過去,仔細看了看那肉瘤,用扇子輕輕碰了一下,裡面似乎有什麼東西動了動。她微微點了點頭,似乎瞭然於胸:「夫人勿憂,在下能將您治好。」
「真的嗎?」香兒高興地說,白謹嘉從懷裡抽出小刀,秦大人嚇得不輕:「白先生,你,你這是幹什麼?」
「香夫人,您得忍著疼。」
香兒咬著下唇說:「你動手吧,與其醜陋地活著,我寧願死,這點兒痛怕什麼?」
白謹嘉用小刀刺進瘤內,香兒痛得全身發抖,死死抓著床單,不發一言。白謹嘉用小刀緩緩割開肉瘤,口中唸唸有詞。香兒忽然大叫一聲,瘤內鑽出一顆蛇頭來,秦大人嚇得雙腿發軟,葉景印連忙將他扶住:「大人莫驚。」
白謹嘉張開手,那蛇緩緩爬到她的掌心中,盤成一團,她用力一捏,蛇立刻成了碎片,四散無蹤。香兒捂著自己的額頭,在床上痛得邊尖叫邊翻滾,秦大人想要過去,被葉景印攔住:「秦大人,請您相信白公子。」
白謹嘉用扇子在她身上一拍,她仰起頭,大叫一聲,然後委頓在床,不再動彈。
「香兒。」秦大人撲過去,焦急地將她扶起,「你沒事吧,香兒?」
「大人放心,香夫人已經好了,不信您看。」
秦大人仔細看了看她的臉,已經完好如初,依然是羞花閉月,沉魚落雁。
「好了,香兒,你好了!」秦大人喜不自禁,朝白謹嘉深深一拜,「多謝白先生。」
「不必客氣。」白謹嘉回禮,「不耽誤大人了,在下告辭。」
「看來你除一次魔,能賺不少啊。」葉景印拿起酒壺,往白謹嘉的酒盞中倒了一杯,「來,這是從西域送來的美酒,嘗嘗看。」
「果然是好酒。」白謹嘉讚道,「我除魔,不過是賺點兒血汗錢,哪比得上葉公子你一趟生意便是千萬?」
「做生意哪有驅邪除魔有趣?」葉景印挑起窗簾,「正好,春風樓就在前面,今晚我做東,請你嘗嘗臨安最有名的菜餚,怎麼樣?」
「恭敬不如從命。」
春風樓不愧為臨安最有名的酒樓,芸奴抬頭看著房樑上所繪的花鳥蟲魚,以及雕工精巧的窗欞,連窗紗都用的是上好的玲瓏綃,黃銅鏤花香爐中點的是瑞龍腦,牆壁上掛著一把牡丹琵琶,屏風上繪的是鼎鼎有名的《韓熙載夜宴圖》。
「此圖雖為贗品,但畫師畫工了得,竟與原畫相差無幾。」白謹嘉道。
「難道白公子對畫也有研究嗎?」
「略知一二而已。」白謹嘉抬頭看了看侍立在一旁的少女,「芸娘子,來一起坐吧。」
「奴婢只是婢子,怎能跟主人坐在一起?」
葉景印側過頭去說:「既然白公子讓你坐,你就坐吧。去為白公子倒酒。」
芸奴沒有辦法,只得在白謹嘉身旁坐定,為她斟酒,白謹嘉笑道:「芸娘子為我斟的酒,我可得多飲幾杯。」
酒過三巡,白謹嘉喝得興致正濃,取下牆上的琵琶,抱在懷中,五指輕彈,錚然一聲,曲調氣勢如虹,她高聲唱道:
旌旗蔽天光
曾是寶馬邀金鞍
絃歌按
鼓聲壯
重樓皓雪掩雲關
誰家少年郎
鐵騎八百裂胡狂
彎弓滿
定穹蒼
長歌萬里鎖河山
這首詞唱的是赫赫有名的大將霍去病,她唱得勁健雄渾,若不是曾無意中看到她的身子,芸奴怎麼都不敢相信她是女子。
女子,怎會有這般霸絕天下的氣勢?
「好,好,好,好一個『長歌萬里鎖河山』!」雅間門外忽然響起掌聲,芸奴和葉景印都吃了一驚,芸奴還不慎打翻了一隻瓷杯,碎成一地青翠。
水晶門簾響起珠翠撞擊之聲,一道潔白的身影緩緩步入,那是一位身穿白袍的年輕公子,袍上以泥金色絲線繡流雲野鶴,頭上並未戴巾冠,而是束著一隻碧玉箍子,以一枚玉簪穿過,面容俊美,溫潤如玉。
「大公子。」芸奴連忙起身行禮,葉景淮目光在眾人臉上掃過,笑道:「原來二弟也在這裡。只是我房裡這位大丫頭,怎麼也在這裡?」
「奴婢……」
葉景印打斷她:「大哥,是我帶她來的。」
「哦?二弟你屋裡的丫鬟無數,怎麼偏偏帶我屋裡的人出來?也不知會一聲。」
「我已告訴霜落,讓她轉告。」葉景印蹺著二郎腿,以筷子敲著瓷碗:「無論你的丫鬟、我的丫鬟,不都是葉府的丫鬟?我們是兄弟,何分彼此?」
「說得好,兄弟自然不必分彼此。」葉景淮的目光落在白謹嘉的臉上,白謹嘉卻看也沒看他一眼,自顧自地彈著輕柔的小調,與剛才的雄曲完全不同。
「白先生別來無恙!今日我本是來與白先生敘舊,誰知竟有意外收穫。」葉景淮在桌邊坐下,「白先生竟然與我二弟相談甚歡,真是讓我驚訝萬分啊。」
葉景印愣了一下:「大哥與白公子認識?」
「認識也說不上,前些日子為兄在城東的得月樓招待幾位方士,被白先生攪了局。我倒沒什麼,只是那幾位方士很不服氣,請了師父來,要向白先生請教請教。」葉景淮輕輕擊掌,一位長鬚老者在一群方士的簇擁下走了進來。
「白謹嘉!」其中一人喝道,「上次你羞辱我等,這次我師父在此,你還不快快跪下求饒?」
白謹嘉笑道:「我不過喝了你們的酒,何必如此氣憤,大不了我賠你們一壇好了。」
「酒是小事!」一個方士喊道。另一個方士說:「你在我們面前炫技,讓我們在葉大公子面前難堪,這是大事。」
老者抬手止住眾人,朝白謹嘉一拱手:「聽聞白先生在臨安甚為有名,在下侯橘,想向白先生討教。」說罷,口中念了個「咄」字,手往前一指,白謹嘉手中的琵琶竟變成一條赤色的大蛇,纏在她的身上,還「嘶嘶」吐著芯子。
「白公子!」葉景印和芸奴同時大呼,白謹嘉神色未變,淡淡笑道:「侯先生太客氣了,討教實在不敢當。」她抓住大蛇七寸,往牆上一扔,蛇又變回了琵琶,好好地掛在牆上。
老者神色微變,從懷中掏出一把匕首,在自己的胳膊上劃了一刀,將一枚西瓜子塞進肉中,片刻之間,肉中竟長出籐蔓,籐蔓上結了一顆西瓜。
芸奴大驚,衝口而出:「侯先生,這不過是同道之間切磋方術,您何必下此毒手呢?」
話一出口她就呆住了,她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會瞭解這則方術,只是看見了,心裡就想到了,一旦這位侯先生將瓜砍落,白謹嘉的頭顱也會應聲而落,是一種極為凶狠的方術。
葉景淮饒有興致地看著芸奴,若有所思。
侯橘冷笑一聲,舉刀砍斷瓜蔓,瓜應聲而落,但白謹嘉的頭顱卻好好地長在脖子上。眾方士大驚,白謹嘉徐徐站起,端起酒盞,來到那幅《韓熙載夜宴圖》前:「有酒無妓,實在是乏味啊!」喝了一口酒,往屏風上一噴,圖中那五位吹笛的美女緩緩地走了下來,坐在角落開始彈唱。白謹嘉在桌旁坐下,和著笛聲,用玉箸輕輕擊打杯盞,怡然自得。
侯橘臉色慘白,四周的方士還想說些什麼,他朝白謹嘉拱了拱手:「技不如人,在下服輸。我們走!」
方士們魚貫而出,雅間內只剩下他們四人,芸奴立在一旁,手足無措。
「大哥。」葉景印說,「你什麼時候喜歡上了方術?」
「臨安方術盛行,我對它有興趣很奇怪嗎?」葉景淮道,「芸奴,過來倒酒!」
芸奴過來拿酒壺,葉景印伸手擋住:「且慢。大哥,你屋裡那兩位美艷絕倫的大丫頭不是說她沒有資格給你端茶遞水嗎?」
葉景淮抬起眼瞼,冷冷地瞥了一眼自己的弟弟:「她配不配端茶遞水,只有我說了才算。芸奴,倒酒!」
芸奴將他的台盞斟滿,他端起來一飲而盡後問道:「白先生,上次那罈酒還可入口嗎?我的酒窖中還有更好的酒。」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葉景印問。
「那日我宴請方士,將窖中所藏的南海珍珠酒取來,拍開封泥,壇內卻空空如也,我們正在詫異,白先生在雅間外說,多謝我的酒。」葉景淮笑道,「白先生的方術果然了得,在下佩服,佩服。」
「彫蟲小技,讓大公子見笑了。」白謹嘉朝歌姬們潑了一杯酒,歌姬們紛紛回到屏風上,宛如一場夢境。「酒足飯飽,在下也要告辭了。」白謹嘉說著起身要走。
「且慢。」葉景淮道,「在下十分欽佩白先生,不知是否有這個榮幸,能請白公子到葉府住幾天,請教方術。」
「大公子好意,在下心領,只是明日還要去前開封府尹郭大人府上驅邪,不便打擾。」白謹嘉經過芸奴身邊時,停下步子,笑吟吟道:「芸娘子,明日再見。」
年輕的方士走後,葉景印道:「哥,把芸奴讓給我吧,我用我屋裡的籐蘿換。」
「籐蘿可是爹親自給你挑選的丫頭,色藝雙絕,你捨得?」
「換不換?」
葉景淮抬頭看了看緊張無措的芸奴:「用個又蠢又醜的丫頭換個色藝雙絕的美人,看起來倒像是划算的生意。不過……」他頓了頓,笑道,「這丫頭跟了我十年,我還真捨不得呢。」他站起身,「芸奴,走。」
「大哥,你並不喜歡這丫頭,讓給我又如何?」
葉景淮轉過身,沉默了片刻,幽幽一笑:「二弟,我不是什麼都能讓給你的。」
葉景印神色一變,望著他的背影,思緒被拉回十年前,父親南渡,因寵愛身為側室的母親,哪怕冒著天大的危險也要帶著他們母子二人走,反而將正室和嫡子扔在汴京。他永遠也忘不了那天大哥的眼神,那雙又大又亮的眼睛裡瀰漫著絕望與憤怒,像刀刻一般留在他心中。
從那以後,大哥再不會把任何東西讓給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