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大家起床,忙亂了一陣就整隊出發,等過橋的時候,那些四川籍的士兵開始明白怎麼一回事,紛紛在橋邊擁擠著,叩馬相留。我反覆向他們陳述不能夠留在西藏的原因和苦衷,但沒人要聽,大家仍舊強留不已,一時間隊形散亂,依依辭別。我不忍心再逗留下去,獨自先朝前策馬疾行,主要是害怕時間一長,又生出什麼變故。一路上看那些熟悉的景物,心裡頓時「格登」了一下!知道這已經是最後的往返留戀了,不禁回憶起在波密地區艱苦的戰役,許許多多陣亡將士的遺骸都埋葬在那裡,也許永遠只能夠魂羈異域,來不及運回內地,回到死者各自的故鄉了。古詩裡有「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裡人」的句子。想來委實讓人惻然心痛,淚潸潸而下……
這一夜,一百多號人宿營在凝多(今嘉黎縣絨多鄉?),清查人數,共官兵111人,全部一人一匹馬,我乘的是一匹棗騮馬。西原緊隨在後,乘一頭黑騾。另外我身邊,還有一名馬伕張敏,是漢父藏母所生,藏族人稱呼這樣的混血兒叫「采革娃」。另有一名藏族孩子,是被殺的波密土匪招降營管貢噪的兒子,這樣加起來,統共115人,另有駝牛一百二十餘頭,分駝糧食行李。
到西藏兩年,平時的薪俸收入,全部加起來,有藏幣(每枚值銀三錢三分)六千多元,全部分給手下士兵帶著,主要也是顧慮到錢財多了,反而容易生出禍害。有上等的麝香170兩,裝滿整整一背囊,命令勤務兵劉金聲背在身上隨行。劉金聲,成都人,十七歲。在四川時就跟隨我左右,當時還有點不肯到西藏來,所以能夠相信他不會有其他念頭,哪裡想到在我走出江達的頭幾天,也就是宿營凝多的那一晚上,到了天黑,竟不看見他回營地,也弄不懂他是什麼時候偷身從我們身邊逃走的,以後張子青回了老家,說是這小子早已經死了。一開始是讓西藏人知道了他背上帶的寶物,一路追殺他,把劉金聲殺死之後,搶走了那個包裹。這幫藏匪夜裡過江達時,他們的作為又被士兵管帶謝營底下的士兵知道了,再派兵一個排追趕上去,奪回那些麝香,殺了十幾個人。最後謝營兵敗下陣來,麝香又落到藏族人手裡。因爭奪這件行囊,死了這麼多人,真所謂黃雀螳螂,同歸於盡,實在是可歎可恨。
從凝多地方,我們改道北進,沿途有很多居民,一排排帳房連接在一望無垠的草原上,每一間帳房周圍,都有數百成群的牛羊。小山起伏,道路平坦,所見地勢也慢慢接近沙漠,這時候大雪開始紛飛,氣候遽然寒冷難熬。幸虧我們每個人都有馬騎,一天走七八十里路,還不覺得太苦。楊興武以哥老會的號召能力,約束手下士兵十分有效。沿路沒有任何損失,每到一地宿營,也太平無事。我呢,時常留意著召集一些地方首領,詳細詢問去青海的道路,不過他們全部以這條道路往來人少,不太熟悉回答我,這可是性命攸關的事啊!他們說的話,跟孟林在出發前所述大致也一樣。走了七天,一行人就來到了哈喇烏蘇。
哈喇烏蘇有河流,起源於遙遠的喀喇崑崙山脈,東面流入會索克河,藏族人稱呼黑為哈,稱山為喇或臘,稱河流叫烏蘇。喀喇昆山一帶的湖泊,水的顏色發黑,又有很多流沙。所以當地的人稱之為流沙黑水。兩道水源匯合,周圍群山鼎峙,所以又用義字來命名這片水域,又用水來命名該地方,過去曾是達賴喇嘛的轄地,至今仍設置地方營官治理,平時收稅的收入,都歸私人所有,而唐古特政府不能去過問。這地方北面是黑番,南面為三十九族,西藏的地盤,到這裡為止。青藏一帶的遊牧活動,也到這裡結束,所以是蒙古、青海、新疆、甘肅和西藏相毗鄰的交匯之處。
我快要到達哈喇烏蘇,遠遠地看見大平原上,有人家六七百戶,還有熱鬧集市的影子,彷彿是一個規模巨大的集鎮。另外還看見一所大喇嘛寺,建築的外貌華麗莊嚴,心裡不禁竊喜這地方的繁榮,至少可以好好休息,補充點糧食,再走完餘下的路途。可是等大家慢慢走近那地方,前面竟出現藏族士兵數百人,持刀夾槍,陣勢森嚴。一看就是衝著我們來的,不管心裡多麼詫異或不情願,我們的隊伍也只好停下來,派人上前去詢問,同時告知對方我們的來意。過了很久,對面的士兵帶了一個大喇嘛來,大聲吆喝著要我們趕快離開,不許在那裡多加停留。當時夕陽西下,我們隨行的一幫人又沒有帳篷,實在是沒辦法,只好苦苦央求,向對方竭力表白我們只不過是假道經過的意思,於是一群人在那裡語言不通,反覆磋商明白,才勉強答應了讓我們留宿一夜,並且指附近的三間小屋,作為我們一百多號人指定留宿的地點,這時,圍上來的藏族士兵越來越多。把我們圍得水洩不通,禁止任何人外出。於是再和他們的頭領磋商,允許派出伕役四人到外面弄點水和吃食,而那些牛和馬餓得實在不行,只好用帶著的糌粑餵它們。另外又出了高價買來糌粑一百包。徹夜讓士兵站崗守衛。到第二天天亮。知道實在不能夠通融,各人只得收拾起行李起程。幸虧是昨晚上外出取水的那名士兵聰明,為我們找來一位當地老喇嘛做嚮導,於是帶上這名嚮導走,走了十幾里,忽然後面又追上來數千名藏人騎兵,張開兩翼向我們包圍,我們向前走一點,他們也走一點,我們停下,他們也停,這樣子弄得大家氣憤極了,紛紛要求我准許開戰。我只好盡力勸阻他們:「算了罷,既然已經讓我們通過了。何必再挑起事端?」又往前走了十幾里,那些藏族騎手仍跟在後面,我就命令找一塊合適的空地,大家停下來,藏兵也停下來,我喊了手下幾名得力的軍官商量:「這幫人果真有不良企圖,昨天夜裡為什麼不動手?今日大家既然已經往前進了,為什麼又跟著不放呢?」當然,這些人全都狡詐難測。昨天的意思大概是看我軍突然到來,他們自己來不及調動兵馬,又害怕我軍的武器先進,所以隱忍了一夜天沒發作。今日一大早,來了這麼多兵力,大概是調動了他們的主力,在後面跟了二十幾里,卻又一直不太敢逼近我軍,看這個陣勢,肯定是別有企圖了。「倨計要等天黑下來,再襲擊我軍,既然這樣,我看這一仗也非打不可了,不僅打,而且還要及時擊破對方的陣地,因為一拖到天黑,被他們四周包圍了,就誰也別想活著到天亮了!」我說完,就決心先發制人,把部隊分為三隊,楊興武帶一個隊攻擊前方,我自己率領一個隊攻他們的左側。另外剩餘的一隊主要負責管護行李輜重,兼做後應。當時右側的大平原上,帳房特別多,那些藏族騎兵們紛紛下馬過後進帳房休息。楊興武一聲槍響,戰鬥開始,藏兵們慌亂之餘,擁出帳房,依靠幾面矮牆倉促迎戰。我軍沉著進軍,且戰且進,不一會兒就逼近了圍牆,但對方士兵仍舊頑強抵抗,於是我從左側繞出他們的包圍圈,集中火力猛攻,藏兵立即陣勢大亂,守不住了,紛紛跳上馬匹逃命。我們分成兩路夾擊猛追,用亂槍掃射,眨眼功夫,他們的死傷人數就達到三百多人,而我們無一人傷亡。戰鬥暫告中斷。我立即命令打掃戰場,帳房空無一人,但有很多剩餘的糧食,立即牽來駱駝和牛,盡量捆載帶上路,並且一刻也不敢耽擱,大家整裝急行,離開這個氣量狹小的鬼地方,一口氣走了四十多里,終於,天近黃昏,我們來到了一個地方,有十餘處零落的帳幕和小喇嘛寺一座,就決定在這裡宿營。我去跟寺廟裡一名老喇嘛見面,我聽他說話,感覺他為人特別謹慎忠厚,所以順便問他昨夜的經歷。為什麼那些藏族人要拒絕我們進入他們的集市?那喇嘛說:「恐怕是誤會,把你們一群人當成是拉薩來的叛兵了,因為我們的活佛以前經過哈喇烏蘇時,曾在那裡留下很多的寶物,他們一定是怕你們去搶劫,所以才調動兵馬加以嚴防。」我仍舊不理解:「他們如果是防備,那我們已動身走了,又何必跟在後面不肯放呢?」喇嘛笑著說:「誰知道!也許他們看你們,同樣是畏葸不去的樣子,或許會得寸進尺,乘夜裡天黑再襲擊他們呢?誰知道——」我無奈,又再問他前進的路線,喇嘛說:「從這裡再朝前面走三天,就進入羌塘大沙漠了,那可是荒蕪人煙啊!」我又再問他:「聽說往前再走一個月,就可以到達甘肅,是真的嗎?」喇嘛回答:「這條路行人太少了,但聽說路途特別遠,好像不止一個月……」聽他這麼一說,我呆立在那裡,驚訝極了!
回到住的地方,再詳細問帶來的那名嚮導老喇嘛,他說:「我從九歲到甘肅,到青海塔爾寺剃度出家,十八歲跟一名商人進西藏。今朝等於是拉磨的牛又重新上架子,已經一晃五十多年。世事茫茫,不能夠細憶啦,只記得當年跟那名商人旅行,走了兩個多月才勉強走到哈喇烏蘇,但那時侯正是初夏的季節,氣候溫和,旅行要容易很多,現在這天寒地凍的樣子,要走多少天,誰能夠知道呢?」我一聽這番話,立即恍然若失。但事情到了這一步,除了咬咬牙堅持,又有什麼辦法?再說官兵們全都是騎馬向前,比老喇嘛當年的步行,不知快了多少,至多不過兩個月,滿打滿算,應該可以達到了吧!我心裡存著這樣的一份僥倖。立即命令楊興武清點糧食,結果是每個人還有糌粑一百三十斤,可供90天的口糧,於是定下心來,一門心思前進。從此走了三天,全看不見星點人煙。僅僅在第二天的中午,看見右側的山溝溝,有帳房三四處,其餘一片枯黃色,四顧蒼茫了。
第三天,到了一個地方,天色已經不早。有人發現山谷地帶有十幾處帳房,因前進的士兵上前向他們借住,被那些藏民堅決拒絕了,士兵們強行闖入,對方不許,竟拔出刀來互相撲殺,士兵們大怒,槍殺了那名拔刀的藏民,其餘居民全部逃走了。我聽見槍聲,到事發的地方,已經來不及了。我對開槍的士兵嚴厲叱責,叫他以後不要再這樣莽撞,如果激怒了附近的藏民,局面就難以收拾了。於是命令部隊休息,在那十幾處被棄的帳房裡,避了一夜的風雪。第二天一早,就全體上路了。老喇嘛神色凝重地說:「從此進入羌塘大沙漠……」遠遠望去,漫漫的黃沙,像一面凝然不動的獵獵的風旗。四周風雪撲面。觸目荒涼,不見寸草,這裡那裡,只看見一二丈高的沙丘橫亙在眼前,忽然平地捲起一股颶風,把黃沙捲得飛上半空,隱隱約約。十幾分鐘後,先前那座沙丘竟然成了平地,而天空中飛捲的黃沙,又落到別的地方,盤旋下降,另成小山。我一開始看見這奇駭大自然的景象,十分驚恐。老喇嘛卻在一旁安慰我:「你別看這風可怕,實際上連最猛烈的旋風也旋轉得很慢,騎馬的速度比它們快,可以設法避開的!」聽他這麼一說,不禁鬆了口氣。就這樣我們筆直往前,懵懵懂懂,進入死亡荒漠的中心——並且也許是地球上最為荒涼可怕的一片荒漠。沿途沒有水了,就吃沙漠裡的積雪。真所謂「馬齕枯草,人臥沙場」。這樣風餐露宿,朝行暮止。不分南北,莫辯東西。我一路也只好惟喇嘛的馬首是瞻了。這樣走了十幾天,大雪紛降,眼看嚴酷的冬天就要來臨,平地上的雪已深尺許。我們眾人的牛馬已經餓疲不堪,無法再往前走了。士兵們個個拿自己的口糧——糌粑餵它們,希望它們能再三振作,帶我們出荒漠,這樣一來,清查所帶的儲備糧食,原來可以支持三個月的份額,二十天時間已經消耗過半,於是我竭力勸戒那些士兵不能夠再用珍貴的糌粑去飼餵那些牛馬,然而,仍有士兵不肯聽我的話。
我自己買的那匹彝貢棗遛馬,自從卡拖出發之後,就一路乘騎,經過了樹枝、央噶、京中三大山。別人騎的馬全是走走停停,要不停地用鞭子來使喚,惟獨我這一匹馬,健行異常,到了某處宿營的地方,用韁繩拉住讓它停下來。竟也不肯停下。我一開始感覺很詫異,自從由江達出了青海,我仍舊乘坐的這匹馬,西原是乘我的那匹大黑騾;進入羌塘大沙漠之後,遍尋無水草,所有的馬都極疲累,每次登上一沙丘小山,也開始要下馬牽著走一段,惟獨我騎的那匹不用人牽,登山時,昂首疾步,想勒住讓它腳步放慢點,也不可能。於是更加使我詫異了。後來才得知,這匹棗遛馬的品種,波密一帶的土匪稱之為龍駒,這絕對不是吹牛亂說的!
一天走到半路上,見四面沙磧中塵沙蔽天,遠遠地向我們這邊移近,大家都被嚇得臉色蒼白,停下來再不敢前行。過了一會,塵沙漸近,隱約好像有什麼東西長驅而至,那老喇嘛說:「這是野牛群呀!千百成群,從大漠裡遊行,大的野牛重達八百多斤。小的至少也有三四百斤。每群都有一隻頭牛在最前頭,其餘都跟著它,這頭牛往東,群牛也往東,頭牛往西,群牛也往西,即使前面萬丈懸崖,頭牛墜下去,群牛也一隻隻跟著墜下,絕對沒有停下來的一頭牛,也沒有牛群裡亂了秩序的牛。大沙漠裡面野牛很多,我們再朝前也許天天可以看見。但不必害怕,因為這些野牛性情都很馴善的,不傷人,看見的也不會有危害。惟獨一種情況,你如果遠遠地看見一頭孤零零行走的野牛,其性情往往十分凶殘,最好遠遠躲開!」大家聽了這番話,又在邊上七嘴八舌說:「如果看見那只孤牛,我們手裡有槍,怕什麼?」喇嘛說:「野牛皮特別厚而堅韌,除了它的兩肋和腹部之外,你們的子彈根本打不進出!」話音未落,那一群遮天蔽日的野牛群就從我們的身旁不遠處奔馳而過。彼此相距不過二里路遠,過了十幾分鐘,龐大的牛群才悉數走遠,一隻不剩。我至今想起它們,仍心情悚然。
進入羌塘大沙漠之後,整日是狂風怒吼,天氣也一天比一天寒冷,風雪撲面,我手下士兵很多沾寒成疾,或是手腳被凍得腫裂,因隊伍帶的糧食慢慢減少,大家相互戒備不許再以糧食飼餵牛馬。每次宿營時,牛馬就更加饑苦。全部都放它們到營地很遠的曠野,用繩索栓它們的蹄子。綁得牢牢的,兩隻腳之間相距不過六七寸。聽憑它們自己去跛行齕草。同時防備它們逃走。一天早晨起來收馬,我那匹心愛的棗遛馬竟已不知去向!遠遠地極目四眺,一片平沙無垠,到哪裡再能找尋它的蹤影?派出手下的士兵搜尋得很遠,但都一無結果,只好自歎倒霉。那天餘下的路程上,忽然遇見數百成群的野騾,我那匹棗遛馬竟然也在野騾的行列!我看見之後,大喜過望,那群野騾看見人,也不迴避,慢慢走近過來,或許也在疑心我們是它們的同類,士兵連發數十槍,斃殺了五頭野騾,我那棗遛馬,受驚之後跟隨其餘的野騾群一轟而散,一齊奔逃,剎那之間就無影無蹤了。馬到騾群裡,日子一定過得優遊自在。比到了家裡還舒服,我卻只好從此孤淒一人,踽踽獨行了……我現在是連一匹馬也不如呵!站在棗遛馬逃走的地方,我悵望了很久,不禁一陣傷神的感覺。
我們一行人剛進羌塘大沙漠,那名老喇嘛還隱隱約約能夠指示前進的道路,有時候風沙迷道,就抬頭看太陽,指示全體向西北行。接下來氣候驟變,冰雪瀰漫,天色越加晦暝,於是連他自己也辨認不出東西南北了,士兵們心情急躁,不時地開始呵責這名老喇嘛,我在一旁不忍心喇嘛挨罵,每次都嚴厲提醒手下的這種野蠻行為,就生怕一旦喇嘛走了,不見了,更無處問津。可是每次部隊迷了路,停下來等待,可憐的老喇嘛就近找一個制高點登上山丘,四處眺望,有時看了老半天,下得山來,還是說不出話來。向前走了不遠,又迷路,本來是向東走了半天,忽而又轉向北行。喇嘛也心急如焚的樣子,不知該如何是好,於是跟隨左右的那些士兵就更加憤怒,呵責個不停,事態發展到最後,竟舉起槍柄痛擊老喇嘛,或飽以老拳。這時候,我在旁邊一時也無力制止。一天宿營之後,我決定好好跟這名性命攸關的嚮導講講話,於是走到他身邊,從容問道:「這地方平沙漠漠,哪裡是道路?你既然多年前經過一次,必定會有印象中的山山水水,可做標識的,你能不能再仔細想想?」喇嘛沉思了很久,回答我:「從這地方過通天河,再走幾天,就會有孤零零的一座山突起於平原之上,地名『岡天削』(崑崙山口)。我曾經在那裡休息過兩天。那山高不過十餘丈,有一條小河繞流山腳,又有很多樹林的,沿著河走八九天,漸有蒙可羅(藏民毛氈帳幕)。再走十幾天,就快到西寧地方了,沿途上蒙可羅就更多了。」於是我多方安慰這名終日苦思冥想的喇嘛,又一一吩咐手下士兵,不要再對這名老喇嘛施行粗暴的體罰了。第二天,大家仍舊隨老喇嘛上路,走了很久,道路仍舊是渺茫一片。這一天,我們的糧食已告罄盡了。我們每天開始靠獵殺周圍的野騾野牛為食,實在捕獲不到,就宰殺部隊上的馱牛。那時侯大雪飄個不停,每日每夜,無休無止。沙被雪掩滅,野獸都避逃到遠方山谷中了,大家眼看前程渺茫,決定休息一天,共同商量一下。爭論再三,還是沒一個結果,我就命令楊興武去清查一下人員牛馬,除中途死亡的士兵之外,剩餘的總共還有73人。隊伍中的牛馬不時被宰殺,包括半夜逃失掉的,只剩下牛馬各五十餘頭了。就算每天殺死二頭,也只可以供給大家半個月的糧食,於是大家以糧食已經沒了,只有靠宰殺牛馬作口糧,規定所有行李如果不是隨身所需要的,一概集中起來,放一把火燒掉。接下來大家檢索行李,把行李聚集在一起點起了火堆。我和西原倆人,僅留下一隻搭袋,一床薄被,一件皮褥。西原把她媽媽臨別所贈的珊瑚塔珍藏在胸兜裡,自己帶著,於是左負搭袋,右負薄被,腰裡再繫上一桿槍。我則是負責穿上皮褥,佩短刀而已。從這一天開始,大家全晝行雪地,夜臥雪中。又沒有水源洗濯,個個看上去囚首垢面,看不出人的模樣了。我們的苦日子真正到了。在一望無垠的茫茫雪原中,每夜宿營,先讓自己僵臥在地上,以左肘壓緊衣服邊沿,再敢轉身仰臥。把頭和臉全蒙在衣被裡。一任身體外面雪濺風吹。第一天拂曉起來,雪埋全身,厚好幾寸。也先小心翼翼轉身,深吸一口氣,猛伸直而站立起來,使渾身上下的雪頃刻盡落,以免冰雪沾上人的皮膚,造成腫裂。幸虧沙漠地帶的積雪雖然深,但雪一經掃除地面的枯草就如同厚厚的地毯,並且十分的乾燥。
自從江達出發時的115人,牛馬二百四十多頭,到現在,一路上已不幸死去42人,亡失和屠殺掉的牛馬一百九十多頭。糧食顆粒全無,食鹽也差不多沒有了,淡食時候一長,人反而不覺得有什麼異常,原因在於茫茫大沙漠,幾乎沒有一天看不見冰雪的。氣候寒冷了,那些動物身上的肉割下來,不用十分鐘就凍結成冰塊,質地細脆,用刀削食時,像是在削木頭一樣。久而久之,淡食也覺得甘甜,不再思想著鹽鹹了。不像我們內地的那些生肉,腥血淋漓的樣子啊!
自從全體士兵燒掉部分裝備行李,殺馬果腹之後,道路天天迷離,終日昏昏暝行,不知道走了有多少路,也不再知道任何地名,更無任何山川風物的印象記在心裡,所受經歷全是滿天黃沙,遍地冰雪而已。通常到一天中的下午三時,眾人開始尋地方宿營。分士兵6組,其中的一組負責敲冰溶水,一組拾牛馬糞,供作燃料。一組燒火。一組尋石塊架起爐灶。一組剷平雪地,用於寢臥。一組出外獵殺野獸為食。因為大漠中的積雪多含塵沙,不能夠飲用,必須敲碎冰層溶化成水。冰層堅固,常常厚達一二尺,十分難取。每組七八個人,要敲擊很久,才弄得回來一二袋,冰塊取回來之後,立即盛放在鑼鍋中,用干糞燒溶化,再化為冷水供大家飲用。燒水的燃料純粹是來源於干的牛馬糞,幸虧這些東西,滿地都是,只是被積雪遮蓋了。掘開雪地尺許,才能夠弄到。每天約略需要十幾口袋。另一個問題是,沙漠中沒有石塊,架爐灶又非用石塊不可,所以要尋找有山崗的地方,才能覓得,一天裡面,得到拳頭樣大的石塊六七個,有時候化費很長的時間。遍地全是一尺多深的雪,大家動手時,先揉雪成小團,幾個人一起在雪地上輾轉推移,所以雪團愈滾愈大,往返多次後,則先前積雪的地方盡見平地了。積雪之下的地面,十分乾燥,人睡在上面,一點也不潮濕,半路上遇見野牛數十成群地經過,次數很多,射殺這種動物,也很是容易。最好馴善的動物,還應該算是野騾。有那麼一天,我們竟捕獲了十幾頭,也有一天僅能捕捉到一頭的,大家都把它當成是賴以活命的資本,所以一旦宿下營來,大多數士兵都主動請示出獵。派出狩獵的那一小組成員,最為重要,全要挑選身強力壯的士兵,而且槍法要很準,不僅帶槍彈,另外每人也佩一把刀出發。我們剛剛走進大漠時,很多人身上都攜帶了火柴,但是沿途上消耗浪費的太多,大家都不太注意,等帶來的乾糧吃盡之後,開始宰殺牛馬時,眾人檢查隨身的物品,才發覺全體人員剩餘的火柴加起來,統共也只剩二十多枝了。每個人都被這一「火柴事件」嚇了一跳!於是把剩餘的集中起來,交由我來妥為保存。每次點火時,先取顏色最佳的干牛糞,搓揉成細末,再撕扯貼身上衣裳的布條,捲成小條條,八九個人順著風向,小心翼翼排列成兩行站立好。相隔一二尺的距離,頭靠頭,身體靠身體,不讓一絲風兒透進來,一個人在中間,戰戰兢兢燃括火柴,點燃布條,然後開其當風的一面,移動人群,使微風吹入,助長起火勢。等布條完全著火之後,放在地上,小心把騾馬糞輕覆其上,片刻後,火燃煙起,周圍圍緊的人員慢慢走開,這時候,風愈大,火勢愈熾烈,急忙堆積牛糞,堆到三四尺高,一堆火算是大功告成,不再能輕易熄滅了。於是大家都圍著火坐下來,把火上煮的冰化開以後代替茶水。再烤些獸肉代替食物。慢慢地吃飽,火也漸漸熄滅。再把火堆的餘燼平鋪在地面。等他們的熱量消退以後,大家就擠作一團,睡在先前這一堆火堆的位置,地面既已經去濕了,各人的身體還覺得那一大堆火暖烘烘的。
在茫茫雪地上行軍久了,士兵大多沾上嚴寒,腳也腫了,手和耳朵鼻子也凍壞了。到最後身體壞得都無法挪動,因此開始每天都有人倒地猝然斃命。一開始,我們大家還掘土把戰友的屍體掩埋,帶領全體人員壯嚴致祭,到後來各種疾病增多,死者的數目也增多了,死者躺下,一了百了,活著的人一個個卻很難活下去,於是每次再看見戰友的殭屍倒在路旁,大家都不再有力氣去掩埋,只是佇立片刻,相對一聲長歎而已。
我和其他人從江達出發時,全副武裝,身上穿短襖,裘帽,大皮衫,藏靴,而且裡面,穿著厚厚的毛襪子,在沙漠裡行軍久了,藏靴破爛,只能以厚毛氈裹住雙腳走路,再後來,毛氈也破爛了,於是腳上的皮肉一沾上冰雪,最初是覺得腫痛,慢慢開始潰爛,終於到了一步不能夠向前的絕境。牛馬都被逐一槍殺,沒什麼代步的工具,茫茫雪原,又沒有任何藥物可用於治療。每個人又都各自尋路要逃命,無法一一照顧好身邊的病號,只好眼睜睜看著這些戰友慢慢僵臥到地上,輾轉呻吟,痛心呼號地一一死去,也全部沒有一點的辦法。我在越過一道雪溝時,不小心右腳沾上積雪,很快腫成一片,旁邊的西原就一直用牛身上的油烘熱後替我熬燙,幾天之後,竟然完全痊癒,完好如處了。自從把多餘的行李點火燒掉和開始殺馬之後,不久又病死13人,腳疼痛至死者15名,經受病痛而隨部隊咬牙跛行的士兵,還有六七個。
又走了好幾天,到一個地方,周圍已是暮色四合,忽然看見腳底下有一條大河,那老喇嘛大聲喊:「嗨呀這就是通天河——通天河到啦!」那一天正好是臘月三十日,每個人都大喜過望,以為到了這裡,岡天削應該已經不遠。於是坐在一起商量,明天是元旦,大家原地休息一天,殺兩匹馬當食物,另外再設法捕獵些其他野獸,於是就在河岸上宿營。第二天早晨起來,一看那河道,寬有二十多丈,沒有任何竹頭木頭可結成舟筏,也不可能在這樣天地荒寒處尋到橋樑可當作渡口,所幸時值歲暮,河水早已結冰。於是紛紛從冰上過河,看見河岸旁立有一塊界碑,高約三尺,寬一尺多,上面刊刻有駐藏辦事大臣和青海辦事大臣分別劃界的文字。老喇嘛在邊上說:「大沙漠裡沒有石林可采,這塊大石碑是從江達那邊取來的,用兩匹牛駝運過來,也要化費幾百塊錢呢,當年我從這裡去哈喇烏蘇那時,曾親身經歷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