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生死線 第七章 波密兵變後 向江達撤退
    彭營長率領的邊防軍,不久後就回到了昌都,羅師長的部隊轉移到了春多寺。我卻仍留在卡拖,當時周春林時常在羅師長身邊相伴隨,屢屢進言:「如今哥老會的勢力,已經遍佈全西藏,混到軍隊裡來的更多!以前那次,我軍從魯朗敗退,就是因為軍隊裡有人敢不服從上級長官的命令,卻對自己幫會的勢力惟命是從,所以才會失敗。現在他們的氣勢更加囂張,弄得軍隊裡的長官形同虛設,權力都已經被架空。我軍本來就遠征塞外,離內地這麼遠,萬一生起事變,危險不可限度啊!」羅長奇師長在拉薩時,就時常聽人說起哥老會的事情,並且深惡痛絕,到波密上任之後,又一次次聽周春林等人提起,於是鄭重其事考慮想乘波密平定野匪的這股東風,對自己屬下的軍隊作內部整頓,以除後患。恰好駐春多的部隊有一名排長王魚膏,因處罰士兵失當,哥老會的人竟在郊外私設公堂「傳訊」,罰王排長下跪,現場執行的首領,是幫會中一名小頭目,羅師長從喇嘛寺樓上瞥見這一場面,弄不懂是怎麼回事,叫周春林立即去查問,周春林以哥老會為由回來報告,師長大怒,說:「排長處罰一名士兵,而一個小小的正目竟然挾哥老會之力,可以讓我們的排長下跪,這還成何體統!」當場下令嚴查士兵中的哥老會組織成員,及其首領姓名,這下,不查不知道,一查嚇一跳!原來官兵加入幫會的人員比例,已經合到全軍的百分之九十五。幫會總的切口是「聚集同」,分成仁義禮智信五大堂口,以四川人劉輝武、甘敬臣等人為首領,也就是幫會總的龍頭老大。我所在的營部軍需張子青也是幫會的副總,重要的首領,總共十三人。當時甘敬臣、張子青等六人隨部隊駐紮在德摩;其餘七個分佈在波密的軍營內。羅師長於是秘密派遣手下的馬弁持密函去往德摩,嚴令那裡的管帶保林,逮捕甘、張等六人,立即就地秘密處決。在波密的七個幫會首領,則命令周春林五天之後捕殺淨盡。這是那一年(1911年)十二月二十七日的事情。

    緊接著武昌起義(1911年10月10日)的消息,由英國方面的《泰晤士日報》傳到拉薩。朝廷命名的一名洋翻譯,是羅師長過去推薦的熟人,在第一時間通過各地驛站派出的快馬,把這一驚天動地的訊息密報,拿給了羅長奇。師長驚魂甫定,急忙召集我們去他所在的春多寺,引大家進他的密室。把那份拉薩來的密報給大家傳閱,焦慮萬分地說:「局勢發生這麼大的劇變,我相信不出三天,消息就會傳遍全西藏,軍隊有可能隨之動搖,大家想想,該怎麼辦?」我躊躇了很久,才回答:「到這種塞外邊地來的人,全都不是孝子順孫,這個道理你一定知道,像這樣大的變革信息傳出去,肯定會有大亂!再加上你們多數是四川人,哥老會勢力有多大,各人也清楚得很,不如先不要聲張,各自離開了昌都再說,看一看下一步的局勢。」羅師長沉默,過了一會,示意我跟他走出密室到大廳吃飯,飯桌上,又憂心忡忡對我說:「這件事決計成不了,你們都是朝廷命名的官長守在這裡,哪有這麼容易說走就走?就算軍隊會有嘩變,我相信上頭必派兵來鎮壓,決不會任其局勢惡化。倒不如……暫時往江達方向去,再定進一步的進退?」我在一旁聽了這樣的話,又因為武昌方面情勢弄不清楚,不敢作什麼主張,也就只有點頭稱是的份。羅師長最後決定,讓我命令部隊迅速返回卡拖,為可能的****秘密作準備,說是要約陳統帶來商量,而後,再告訴我進一步的計劃,我也就匆匆告辭回去。這天夜裡,已經能看見軍營裡的士兵們三五成群聚集在一起,竊竊私語,似乎像是知道了拉薩方面的消息,當時的新兵隊駐紮在彭褚,相距我們的營地四十里遠,我就連夜帶人去調防回來,我手下的司書楊興武,湖南永順王村人,四十幾歲,人頗忠厚謹慎,我把實情告訴了他,囑咐他替我仔細留心周圍四川籍官兵的行動,楊興武說:「事已至此,我也不瞞你,我們營裡的人也早已經有秘密組織,歸我掌管,大家都團結得很,請你不要多顧慮。」我聽了這番話,心裡安慰了很多。到了第二天的中午,炮兵隊的隊官湛某,也是四川過來駐防的旗人,忽然被士兵殺死了,緊接著全軍各地的長官被暗殺,被毆打或公開凌辱,被士兵們驅逐的事件,就接踵而至了,全都是因為那天早上,大家已經得知了拉薩方面的消息,全都蠢蠢欲動起來,一場不可預兆的惡變眼看就要在駐藏部隊裡蔓延開來,我自己這邊,多虧了楊興武出面,多次替我擔保周旋,也幸虧我平時待手下官兵都還算不錯,幾年的戰爭,一直和大家同甘共苦,又依賴後來加入的新兵們,大多是我自己老家湘西來的子弟,所以軍隊雖有劇變,他們還不至於侮辱到我頭上來。又過了一天,早晨起來,羅師長那邊仍杳無音訊,等到我叫勤務兵送早餐,門外卻有人報訊:羅師長駕到!我下樓去迎接,只見他獨自一人,神色驚惶,狼狽不堪,已一掃往日的威嚴,進了屋子,面對面看我,兩行眼淚就「簌簌」流下來,哭了一會,竟不說一句話。我被他這樣子嚇得也不知該說些什麼,後來進來一名護兵,替羅師長帶了件狐裘大衣,旁邊一個士兵,竟衝上前一把搶去,說:「我現在冷得很,羅師長沒這個需要。」羅師長到我房裡來,我看他身上只穿了一件毪子風衣,裡面僅一件單薄的襯衫,就問他怎麼回事,他說:「昨夜二更左右,我那邊就發生了兵變,士兵圍攻我做師部的那座喇嘛寺,我幸虧是事先有人密報,來不及穿衣服,只落得個隻身逃出一條命來,黑夜裡走了十幾里路,後面才跟來一名護兵攙扶我,又走了幾里路,在路邊藏族人家,買了一匹馬,才逃到你這裡。」說完。又眼淚直流。泣不成聲,我急忙拿出御寒的衣服叫他穿上,正忙著,下面有人又報告:陳統帶前來求見,我讓他進了屋,一看那樣子,比羅師長更加狼狽,見了師長,也只是一個勁地歎氣:「你前天不肯離開昌都,現在看看呢?」倆人於是再沒有話,只是面對面唉聲歎氣。不一會兒,春多寺那邊的士兵紛紛追趕過來,見我這邊的新兵隊伍戒備森嚴,就未敢衝進來。這樣相持了半小時,大家就往前進,我所在的營地也有二百多名跟隨著走遠了。頃刻之間,大家在一起就只是用字號相號稱呼,軍隊原先的建制,竟在一夕之間,土崩瓦解了。我的手下,原來有左右前後四支隊伍,到那天下午之後,竟只剩下來八十多人;都是平時對我愛戴很深的官兵,其餘統統不翼而飛了。當天夜裡,陳統帶仍力主要離開昌都,我只好再三勸阻:「大軍本來在春多寺周圍,局勢還沒有這樣的惡變,出昌都,應該說很容易,現在所有的西藏人都已經知道了我軍的變化,再想從春多出昌都,談何容易!」羅師長則在一旁,語氣慘淡地說:「我懲辦哥老會首領的密函,已經落到士兵手裡,就算我拚死逃到了德摩打箭爐,那些四川人恐怕也不會放過我,聽說德摩那邊山上有一條小路通往拉裡,或者到了德摩山上,讓我從那條小路走出四川邊境,應該還是容易的……」我正擔心大軍在德摩集合,羅師長去的話,對他不利。如果能有辦法出昌都,就不妨試試,於是就竭力說他這個主意好。

    這樣,大家一夜無語。第二天出發,我們走了兩天,到湯買,天黑之後,陳統帶竟然還落在後面不知什麼地方。有知情的人偷偷告訴我:「今天一大早,陳統帶已經帶十幾個騎兵回碩板多去了。」我覺得很是詫異,因為當時大家在一起商量出昌都,他是叫喊得最響的一個,現在怎麼又變卦了?他現在偷偷走的那條線路,如果能最後安全到達,才就罷了。但考慮到他身邊帶的士兵這麼少,萬一途中遇險呢?不過很多年之後,我才知道他竟然成功地一路涉險,到達了昌都,又從昌都到了四川,再去了安徽。陳慶,安徽人,民國四年洪憲之役,曾在張敬堯部擔任營長。在長沙駐防了一段時間,聽說我在湘西,我們倆還一度有過通訊。前年,一位朋友自北平(京)來,我偶爾問起陳慶的消息,那朋友說:「他自從洪憲失敗以後,不久就做了袁世凱陵墓守護隊負責人。後來因為陵墓被掘,他的下落,也就不知道了。」

    那天早晨,由湯買出發,等候羅師長,卻久等不到。我親自到他宿營的地方,催促他,他一臉詭秘對我說:「我跟著你們大部隊走,未免太刺眼了,我思量再三,決定跟在你部隊的後面走,保持一天的距離,我反正已在外聲言同陳統帶出了昌都,你這方面,也就只當作不知道,好嗎?有什麼危險,我自有辦法應對。」說罷,又頓足捶胸歎息:「真懊悔當初不肯聽你和陳統帶的話啊!要是我們走另一條路,早出了碩板多,就不會有現在這樣的厄運了啊!」再三長歎,我看他這樣子,也沒法再多說什麼,就把剩餘的一袋大米給他,讓他留在身邊,我自己則一路吃自製的糌粑,就算人生的造次顛沛之中,不敢忘麥飯豆粥之意吧。又由羅師長的親信同鄉,為他選一班精幹的士兵跟隨護佑,我才告辭出門,向前行軍。

    昏昏沉沉走了六天,到了德摩。西原竟然站在山腳下迎接我,言笑就像往常一樣。看見她,我不禁悲傷莫名,一時克制不住,要流下眼淚來。西原抱著我胳膊,驚訝地一個勁問我:「你是不是一路上太累,生病了?怎麼不像以前的你了?」我只好強顏為笑,不讓她再多問。到德摩,仍舊下榻在過去住過的第巴家裡。當時軍隊已徹底解體。哥老會勢力各處橫行,到處都碰見他們,三五成群在一起,甚至在我住宿的房間,也明目張膽,公開行起幫會中的「對識」敘禮。他們的首領,即使樣子看上去低賤得就像一名伕役,也握有巨大的生殺大權;他們起立,我也只好跟著起立,他們朝首領敬禮,我也敬禮。號令,權力,計謀,在這樣偏遠的地方,都無處發洩,大家只好聽憑他叫囂,好像天上的太陽光,也一時暗淡了許多。那時候甘敬臣,張子青等人先兩天已經去往拉薩,將謀大舉,像是策劃了什麼大的舉動,張子青是貴州印江人,平時很機警,也有才辯。年輕時獨自壯游川滇兩地,結識了哥老會的人,一直很受後者器重。後來又跟我到西藏,由一般的護目升到司書,再升職做到軍需,平時對我一直很慇勤,所以我待他也不算薄。波密那一場仗,留他在德摩掌管糧草運輸。那時侯很多傷兵都要送往德摩療傷,張子青曾來為傷兵的待遇求情,我當時也慨然答應了他的請求。德摩這地方,本來就是工布到波密的必經之路,凡官兵過路的人,他都遍交朋友,一時間揮金如土,招待得很豐盛,於是藏族的軍隊裡,不管認識不認識的,全很仰慕他的為人聲名,手下士兵,尤其對他服服帖帖,最後一躍而成為哥老會領導階層裡的副龍頭老大。波密兵變之後,這傢伙竟不來和我招呼一聲,擅自而去。等我民國二年回了老家。再組建起一支鄉下的軍隊,他卻又來依附。我也樂得個既往不咎,任其指揮,委任他手握重兵的權力。只可惜這傢伙多年來驕矜慣了,最後的結果竟然是被他的一個部下田義卿,在辰陽砍殺斃命,實在是不幸!自然,這是後話。當時大軍聚集在德摩不動,我也疑惑重重,找楊興武來問問,也不明白什麼道理,只是有很多消息都在說拉薩方面來了很多人,不時召開秘密會議,至於會議的內容,也沒辦法刺探到。外面的形勢卻是一天到晚看得見呼朋引類的亂兵,在德摩一帶亂竄,我對此雖說深惡痛絕,但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於是就帶上了西原,想到她家去避一避,剛出門,就看見楊興武騎一匹馬疾馳而來,問他什麼事,請他到房子裡去說,他才一臉詭秘告訴我:「參贊已經被哥老會義字號的人趙本立,陳英等勒死在山下的喇嘛寺裡了……」我一時震驚恐懼,說不出話來,興武又說:「你也最好立即戒備——我先到隊伍上去,秘密作好部署,以防有什麼意外發生。」說罷匆匆下樓去。西原上前來問我發生了什麼事,我一時激動,對她說:「這不是你所能知道的!」然後,我讓她先回去:「我這邊的事情結束了,再過來找你。」不一會兒,那名參加勒殺參贊大人的哥老會小頭目陳英,就帶了幾十個人馬,氣勢洶洶找上門來,對我大聲說:「羅長奇阻撓革命,已被我們鎮壓處決。」我一時愣住,不知道該怎麼回答,等他們各自找椅子坐下來,過了一會,才盡可能用從容的聲音回答:「聽說那些野番也有動搖造反的心思,這個消息傳出去,恐怕對我們大家都不利。」陳英卻說:「我們大家跟長奇同命的,他不死,我們自己的頭也保不住,你不必多慮!」我無話可說。過了一會,又有很多士兵圍攏過來,其中一人向陳英報告:「事情準備完畢,明天可以請上陳管帶一同去拉薩。」陳英轉過臉來對我說:「江達那邊有人寫信來,因為革命舉動非同尋常,推舉你出來領導,請你明天就跟我們上路!」我沒有別的辦法,只有不住點頭,唯唯答應的份,那時西原已派人來催促,我就乘機離開。到了西原家裡,找了一個坐墊就躺下,心裡默念著慘遭戮殺的羅長奇,想想終日和這些沒人性的傢伙為伍,總有一天自己也要被送命,不覺眼淚就落下來。西原在一邊看見了,不住地問我什麼事,我才把當日的事態和她說明了,她聽了以後,開始嚎啕大哭,說:「這樣子怎麼辦好?」我說:「讓我明天先到了江達,再看情況。」西原又哭,一邊竭力勸阻我別走,留在自己家裡,我說:「軍隊發生這樣大的變化,已不可收拾了。****那邊,又一直虎視眈眈,見這樣的事態,一定會大舉乘虛而入,漢人跟藏人仇恨這麼深,後患無窮,覆巢之下必無完卵,留在這裡,不僅我活不了,連你也自身難保啊!幸虧這幫叛匪對別人凶,對我還算可以,向前走說不定還有別的生路,留在這裡終必一死!你必須跟我一起走,不要捨不得自己家裡人,萬一西藏的事情有別的可以做,我離開之後,不久猶可以返回工布的。」說到這份上,西原慟哭不已,她的媽媽也被哭聲驚動,趕了過來,西原又牽著媽媽的衣裳大哭,媽媽也哭,我也跟著母女倆哽咽起來,泣不成聲。然後,百般安慰她們,倆人慢慢停止慟哭。不一會兒,興武尋我尋到這地方,告訴我:「他們大批人馬明天開撥,標部周書紀官,一營胡督隊官等人,都在江達。主張革命,驅遂聯豫鍾穎,組織起了一個軍政府,現在推舉你出面去主持,也詳細問了大家意見,基本都是贊成。因協部有人在這裡,不便多說什麼——你明早能不能和大家一起走?」我歎了口氣,說:「事情那有這麼容易,但要是我不去,又能去哪裡呢?明天,一同到江達面談吧,我主要想探明一下你們的意思怎麼樣,慢慢地克服困難吧,不要再說其他了。」興武又說:「參贊的屍體,已經火化完包裹起來,周遜願意一路背著行軍。」我對此誇獎了幾句,過一會,吃了點麵食。就偕同西原回原來住地,那裡的坐客已經擠得滿滿的,我也只好勉強對他們笑臉相迎,竭力應付,到二更時間,眾人才各自散去。

    第二天,我們一大早就起來了。西原的母親前來送行,隨身帶了一座珊瑚山,拿出來作為禮品相贈。高約八寸,玲瓏可愛,對我說:「西原跟著你本布(藏族人稱漢人官名)遠行,我沒別的好送的,就以這個作為紀念。」她說罷,又轉臉看看自己的女兒。「她如果說以後還跟本布出西藏,到內地去,那就是天涯海角,不知何年何月再能夠見面……,望你們倆好好保護這件物品,將來我看見了它,也就等於看見了自己的女兒……」說罷。聲淚俱下。西原也在一旁泣不成聲,我只好一再安慰這母女倆,說:「這次行軍但願真的能到拉薩,那麼,相見也不會太遠。」當地第巴和各寺廟喇嘛也紛紛前來送別。我一一和他們道別,作辭起身,那時部隊大多數人馬都已經上路,只剩下一個新兵連跟著我走。

    從德摩出發,走了兩天,到腳木宗宿營,喇嘛寺呼圖克圖以及加瓜營官彭措夫婦,都來送行。大家聚談在一起,到深夜時分才分手。次日早晨我們出發,呼圖克圖對我駐軍時期的管理有方,特別感動。所以拉著我的手,依依不捨。彭措和我的私交,更是不同尋常,見我就要遠行,一臉的倉惶無奈,若有所失的表情,不停地給我敬酒,我雖然不怎麼能喝,也勉強做出笑臉,喝盡三杯。臨行時,彭措帶著他的夫人雙雙跪拜在我的馬前,邊哭邊問:「彭措老矣,無能為役,本布此去,重會何年?」說罷又啜泣不起,又拉著西原的手泣語:「你要好好照顧本布……」夫婦倆送給我們藏佛念珠各一串,我和西原也含淚別過,後來才聽說****返回拉薩以後,按照當地殘酷的律法,對待那些與漢人官員交好的藏人,檢查一個,殺掉一名。彭措夫婦倆,竟慘遭寸磔而死。這是一種類似於漢地極刑中的凌遲一樣的處決法,竟用在我的藏族摯友身上,實在太過殘酷了!當天我們住宿在甑巴(今真巴或增巴鄉),范玉昆也住這裡。玉昆娶了甑巴一名藏族女孩,生有一個兒子。過了幾天,我去約他一路同行,他卻捨不得離開自己的老婆和孩子,也害怕沿途的風寒,所以遲疑不決,我只好慢慢勸他:「雪地冰天的,還要帶小孩一路去遠征,換了誰也受不住。但問題在於,我們的人馬一走,這一帶就全成了敵人的地盤,你自己性命保不住不說,誰又能夠保護你的孩子呢?」我和他籌商了半夜,竟沒有結果。第二天凌晨出發時,我再去勸他,范玉昆卻對我說:「你先走吧!你在江達,必定還會逗留幾天,到時候我再帶家人小孩一起來。」話說到這份上,我已經沒別的辦法,只好滿懷惆悵的心情,和執意留下來的老朋友去告別。

    以後,我住在江達三天,玉昆還是沒過來。我派人送了兩次信過去,開始他還回信給我,信中支吾其詞,到後來,寫去的信則杳如黃鶴,連回音也沒有了。范玉昆貴州省人,從小家境貧寒,有妻室,老母在家,還有一名14歲的兒子。最初,他以政府的命令分配到了成都,恰好碰上我們部隊要入藏。慨然棄職從軍,為營部書記,他也不想再往上陞官了,只願以這樣的資職終老一生了,和我的交情一直很好。我平常也因為他年紀大不太適宜行軍受苦,每當要打仗了,總想方設法留他在後方軍營,我自己則親自動手做一些軍隊所需的書面文字工作。以後張子青從西藏回去後,四處查詢范玉昆的蹤跡,才知道當年叛亂自從我離開德摩後,僅僅過了兩個月,即為捲土重來的野匪們所殺,他在當地娶的藏族妻子和幼子,也同時被殺害。我這最近幾年,跟貴州省的人來往比較密切,每次都想起玉昆,問起他在貴州老家的情況,有人說他兒子曾畢業於雲南測繪學校,後來也不知道流落在哪裡,這真是人生的悲傷啊!好朋友不再可能相見,連他遺留的子女也不知道所終了!不禁心生淒絕!

    我到江達的時候,軍隊各部尚未開動,但終日紛擾不堪。拉薩過來的人特別多,也有很多不明身份的密探,其中有主張革命者,是部隊或地方官長和職員,及少數士兵。有擁護鍾穎一派的,都是哥老會的人。這期間聯豫剛剛從四川領回軍餉三十萬元,可是,鍾穎對他撤掉自己當初的職務,仍心感仇恨,秘密嗾使一幫士兵攔劫這一大筆軍餉於烏蘇江畔,並且立即擁有巨資。號召起哥老會的人,乾脆一不做二不休,襲擊了欽署,把聯豫本人也幽禁了起來。使我憤恨的是,張子青這個人到西藏時間最長,這件大事情,他竟然有本事事前事後全不知曉,連一個字也沒告訴我。雖然革命黨的那派很是擁戴我的勢力,可我這邊的實力,畢竟遠不及哥老會的人來得張狂,更何況鍾穎已把聯豫劫持了,同時又以哥老會名義作號召,我這邊呢,又有鬧革命的嫌疑,即使想去調解,也只能是添亂而已。弄不好,反給藏人軍隊以可乘之隙,有百害而無一利。於是,我決計三十六計,走為上策,盡快出走昌都,但必須秘密準備,不讓四川籍一幫人知道。

    我剛剛到江達那一天,江達理事官石敏齋,設宴為我洗塵,態度十分慇勤,酒吃到一半,竟然朝我下跪,說是請罪。我當時很不解,趕緊扶他起來,聽他慢慢講起事情經過,原來只是軍中文牘往返上一點小小的文字之誤,根本算不上任何有意的中傷。他這麼一說,我才回憶起在工布一帶清剿時一段經歷。當時部隊統帥聯豫對我有過多次指摘,尤其在查抄廈一案上,石敏齋竟然無端謊稱我因為事先受了賭而少報,我當時極其氣憤,曾向他那邊的科員大罵了一通。也不過是氣頭上罵人,事後早就忘記了,今天這位理事官大人看見西藏的情勢混亂到這等地步,而我這邊又帶了大隊人馬過來,生怕我還記得以前的過節,找他報復,所以恐懼害怕成了這樣子,想明白事情的前後經過,我就笑著用好言好語安慰他,叫他不必多慮:「前面的事情,是兄弟聽信了別人的讒言,所以當我不是朋友,這很好理解嘛!今天我們大家都解釋清楚了,有話也好好地說,彼此相見以心,你難道還不把我當朋友嗎?」我在江達住了三天,見大勢已去,根本不能夠收拾挽救了,才決計冒險尋一條路,回四川老家。於是就約了孟林君到郊外,靠在樹叢上坐下,和他商量怎麼走。孟林說:「昨晚上趙帥那邊有秘密信函,因這裡的叛亂情形,已派了三個營士兵出四川來這裡平亂。你如果現在從昌都出走,路上必定相遇,這種誤會就誰也說不清楚。最好我們仔細計劃,再慢慢決定。」聽他這一席話,我也很是憂慮,但是進已不能,退又不可能,再三權衡,惟有冒險走青海出甘肅這條路較為安全了。但這條路孟林也不怎麼熟悉。聽說有三條路可到達甘肅境內,其中東、西兩路,是沿著邊境前行,一路上人家不少,但路繞得很遠,需要三四個月才可能走到,惟有中路一條線,全是平原荒漠,杳無人跡。自古青藏的商人,多走這條路往返,計算一下沿路有六十個兵馬站的距離,要走上四十天路程,一直要到著名的柴達木盆地,才可能碰到人家,或蒙古堡,再從那裡經青海而進入甘肅境內,不過才十幾天路了,沿途人煙會更加稠密。聽了這席話,我就回到住地,與楊興武秘密商議,楊興武竭力主張趕緊出青海。他說,因為我們部隊從波密出發時,都是一人一匹馬,隨軍的駱駝犛牛還有一百多頭,如果兼程行軍,最多一個多月就可以到柴達木,反正目前軍隊情況,也不適宜迂道費時,我呢,當時心裡主要是考慮邊境部隊快要到了,屆時進退都是不及,於是決定採納他的方案,快刀砍亂麻。就走商量好的這條路!我就當機立斷,秘密囑咐楊興武,立即清查人員糧草,迅速著手準備,明天就出發!

    到那天天黑,興武來報告。有湘西籍及雲南貴州籍士兵總共115人;其餘四川籍人,可以臨時遣返回拉薩。牛和馬都已齊備。僅糌粑就準備了四十幾隻駱駝相背負,以行軍六十日計算,缺的還很多,但今晚再沒法籌辦,恐怕是來不及了。我心裡默算了一下,糧食似乎勉強夠吃一個月,這一趟去哈喇烏蘇,沿途還可以再增夠一部分,好像不必太多慮,於是決定按原計劃,明天一大早出發。我主意已定,於是走到門外,大聲命令楊興武將我的意思一一告知明天要出發的每一個士兵,並要求他們當夜嚴守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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