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生死線 第五章 進軍波密
    自從覺拉溝地方被劫,工布一帶的居民,全惶惶不安,以為將來漢族的駐防軍一調走,就輪到他們頭上落下災禍來了,每天都有驚恐的言論傳到我耳邊上。當地第巴等人也一次次請我再三拿出應對策略,我自己呢,當然也不忍心看著當地人情緒惡劣,或者有朝一日,真的像他們擔憂的,受到波密野匪們的侵犯蹂躪,因此詳細策劃了一整套針對波密強暴、及邊防利害的應對方案,派士兵呈報拉薩當局。很快,又接到相機剿撫的回復。我立即決定先撫後剿的出兵計劃。準備大軍分三路進軍魯朗。意在炫耀兵力,從一開始就形成威嚇之勢,使躲居深山的野匪們受到震攝後軍心大亂。這樣造成容易招撫的局面,也就達到了古人所說「初無窮兵黷武之意也」。

    從德摩到魯朗,一路行程七十里,要過德摩大山。山高十五里,我自己親自帶了部隊攀登,才走十幾里,就看見前方高峰插天,危崖峻壁,冰雪遍山,路途泥濘。這一段險路,全軍是竭力穩住了身子,才勉強得以過渡。從拉佐再到魯朗,再向前就到波密境內了。於是我決定大部隊在魯朗找地方宿營。派人喊來第巴,詳細詢問波密情況,吩咐他明天準備一份公文前往冬九。我剛吩咐完,第巴就在那裡面色蒼白,支支吾吾。我只好說:「好吧,不叫你去,我會另外傳派一名騎兵前去,你就別多慮了。」

    第二天一大早,把準備好的公文給了挑選的一名騎兵,就帶上第巴先往冬九方向去了。公文的內容主要是對冬九地方的營官沖木,曉之以禍福的道理,希望他接讀公文後,能幡然自悔,毅然投降歸附,省得我堂堂軍隊不得已而動用刀槍。同時,我也在當天帶領部隊撤回德摩,先給敵軍作出一個信用的表率。兩天之後,第巴踉踉蹌蹌出現在前方山路上,我正要想表揚他行速很快,一看他臉上表情不對,愁然告訴我:「你的傳騎兵已被波密野匪殺了。我們那天走在路上,突然摔下馬背,還沒明白過來怎麼回事,就做了他們的俘虜,無論說什麼,他們都不聽。把文告拿出來,更是不加理會,竟當著我的面,殺了騎兵,放我回來,並且威嚇我,以後不要再來,再來,自尋死路!」我一開始想不到波密那些野匪竟有這樣橫暴。現在看到這樣的結果,心裡真是又憤恨,又恥辱。立即把所發生的情況,回報統帥部。當時我軍的最高統帥聯豫,正在各方籌議西藏改建行政省會的事情,已把初步方案專摺出奏章,因為見到趙爾豐將軍陸續已經把與四川接壤各部落的西藏人次第收復,正在等什麼時候收復了波密,改建行政省會的事情,就基本上有了個基礎。所以我上報的出兵計劃,立即得到批准。總部下令鍾穎率領步兵一標營,炮兵各一隊,到工布集中,準備待命。命令我所率領的部隊,先整裝待發。我也就接照厲兵秣馬的指令,在原地休整。等鍾穎和他手下的統帶陳慶,率領步兵營和炮隊到來後,我們在一起又詳細研究了整個波密的地形、道路。最後決定,第一步行動,由冬九、納衣當噶、八浪登到湯買,並沿途肅清兩翼;第二步計劃:全軍進至卡拖、傾多寺;最後一步,達到向波密土匪頭目,野人酋長白馬青翁所在地猛力進攻的目的,使得全軍形成合圍之勢。整個過程裡,我將率領部隊先行,留西原在家。可是,當我回家和西原說了,西原卻不肯,一定要跟我同行,我也只好答應了她。

    第一天,部隊宿營魯朗,用第巴做嚮導。第二天四更時出發,急行軍到達覺泥巴,那地方不過零落十幾戶人家。我們這麼快的速度,野匪軍根本來不及察覺到。我留下一排的士兵監視這地方,仍舊急行軍向前。一路上全是茂密的草叢樹林、亂石崗。過了一座長長的木橋,走了幾里,就到了冬九營官寨。那裡有人居住的房子一百多戶,寨內只剩下營官沖本的住宅十幾所,周圍環繞有土牆,牆外面掘了深的壕溝,左山右河,形勢險固。到這時候,野匪們仍舊不清楚大軍忽然從天而降的厄運。過了很久,他們的營官沖本來見,相貌恭敬而眼目猙獰可怖。我就反覆宣佈大軍的政策,曉之以利害得失,命令他五天之內,給我滿意的答覆。

    五天,使雙方緊張的日期過去了,我沒有得到任何答覆。只好在心裡反覆權衡下一步的出擊;波密野人的個子,全都雄偉矯健,看上去確實不是工布人所能及。又過了一天,鍾穎率領大軍從後面終於趕到。我和鍾穎商量,眾人一致同意這幫野匪部隊造反的嘴臉已露,再不進兵,形勢反而對我軍不利了。又聽說前方八浪登山一帶,山高路險,道路迂曲,於是立即決定派我們一個營的兵力,再帶上工程營營長張鴻升部先行登山,搶奪有利地勢。大軍主力,則向納衣當噶前進,讓先頭部隊通過八浪登,再向前推行,完成全軍第一部計劃。商議結束,立即行動。我就帶了張鴻升由冬九出發。那一天,我們部隊宿營在納衣當噶,那兒有人家三十多戶。第二天露宿在甲米青波,四周完全是曠野荒山,夾道草深五六尺。草葉尖頭遍生旱螞蝗,細小如針尖,一聽見人的聲音,就昂起頭來,蠕蠕而動,一旦附著人的身體,就穿衣鑽肌,沾在人的肉身上吸血,頃刻間長成一寸長的樣子,十分恐怖,過路的士兵沒有一人能躲得過它毒螫。眾人只好將宿營地附近的草木,放一把火清除。到夜裡,才睡了一個安穩覺。藏族人在一旁說,這種螞蟥經火燒過後,天一下雨就會復活,變成內地螞蟥大小,但刺吸人血的本領,會數倍於火燒之前。

    次日一早,大軍再向前進,走了四十里路,開始攀登大山。山勢巍峨,古樹參天,我們的部隊,蜿蜒行走在山腹道上,走過了七八里又長又陡峭的坡阪,然後下山,下完了山,再往上攀爬,就這樣反反覆覆,艱苦行進了十幾里,忽然有波密地方的野匪徒躍出山坡,據險開槍,阻擊部隊向前。槍林彈雨中,士兵們從容應戰。我立即以一排的兵力盡量爭取時間登高,搶佔上方險要的地位,並居高射擊,那些野匪徒才開始撤退。我們跟在他們後面,窮追不捨,匪徒們就沿途丟下衣服,似乎很狼狽的樣子,其實恐怕是引誘我軍深入。又追了十幾里路,到一個叫八浪登的地方。匪兵們稍作抵抗後,仍舊撤退。八浪登原位於一座山峰的隘口,絕無人煙,亂石嵯峨。山壁之上一個個天然的洞穴如巨大的房舍,洞穴下面緊臨深淵,深不可測。從那兒俯視底下的河流,是一派滾滾向前的碧濤銀浪,激流之聲響徹山谷。遠遠望去,河谷深處,古樹森嚴,一棵棵全是三四人合抱的粗壯樣子,高數十丈,蔭翳蔽天。周圍古籐盤繞,每根古籐,都有人的手臂一樣粗。籐葉嫩綠色,手一碰就會斷,全是千百年前的植物啊。森林中有各種各樣的動物。其中有一種不知名,簡直可以說聞所未聞的稀有猛獸。有老虎的頭、狐狸的尾巴,背上卻生出一對肉的翅膀,像傳說中的飛虎,當地的野人卻又稱呼它為「繃勃」,一聽到槍響的聲音,立即飛躍到樹梢頭,發出嗚嗚響的恐怖怒吼。每次看見都是幾十幾百隻的成群結隊。我這時候覺得再往前行軍,山勢未免太過險惡了,停下來等張鴻升部罷,卻怎麼也等不到他,就決定留下一個班的士兵在這山隘上留守,自己仍率領餘下的部隊前進。走了七八里地,山道逐漸迂曲而下。遠遠地朝山腳下看,心裡不免一陣驚悚!只見遠處密菁亂石,幾乎蔭蔽了所有的道路。左面連著群山,右面緊靠那條河流。前方四五里遠,又是橫亙著的巍峨山峰。山下空地上帳幕多得像雲朵,許許多多的野匪官兵正在那裡忙著撤卸帳幕,一片大兵壓境時的忙亂。好像知道自己的末日來臨了一樣,我立即下令部隊停止前進,派一個班的偵察兵先去搜索。偵察兵們下行了半里多路,即到山腳位置,忽然從左側的密林裡,傳出火槍土槍的轟然射擊聲,無疑我派出的士兵遭到了伏擊。再看看周圍地勢,左山右溪,羊腸一線。士兵們只得冒死向前衝,一時傷亡慘重,不能再走遠,我於是指揮另一隊士兵,沿山坡行進,相約行進到密林附近,吹響號音,我這邊再鳴號回應,從兩面夾攻。緊接著沿山坡走的那一路士兵已攻進密林裡,伏擊的土匪們果然始料不及,紛紛敗下陣去。李隊官負傷,我帶領正面的主力軍,衝鋒下山。追擊一里多路,再無路可進了。前方道路,已經被亂石頭阻塞。土匪們把一塊塊大石頭築起來,堆成高一丈多的石牆,使我軍再無路可以繞越。正當我們躊躇不前,左右為難之際,在我軍正面的土匪已獲得喘息機會,開始據險向我們轟擊。左側高山上的伏兵也響應著築起工事,朝我軍進攻,一時間打打退退,戰場形勢,全都被那一堆亂石攪亂了,不能再有明顯的進展。這樣激戰一個多小時後,雙方打紅了眼,開始短刃相見,在草莽叢中展開艱苦的肉搏戰。不一會兒,我們的劉隊官不幸陣亡,士兵的死傷人數增多。我軍與匪徒的間距,幾乎等於零了。我還另外注意到匪徒的大部隊人馬,正從前面山坡上往這邊繞行,於是心裡更加著急,眼看戰鬥已進行到太陽落山,我等待中的張鴻升部竟然還沒有半點影子。正急得團團轉,忽然又有好幾名匪徒,從我所在的大石塊背後繞過來,舉槍要射,幸虧被眼睛尖的西原發現,立即喊我當心!我也不顧什麼情況,轉身就開槍,擊斃.其中一名,其餘幾名頃刻間四散。我這才發現自己的位置已兩面受敵,不如趕緊往河邊退卻,於是揮手讓周圍士兵徐徐撤退。途中,有幾丈高的岩石,西原在我之前先往下跳,末了,在石頭底下用雙手接我跳下去。僅隔幾秒鐘,對面山坡上槍彈如雨下,向岩石上端猛烈傾瀉。我要是再慢一兩步,就肯定沒命了。跟在我後面跳下來的士兵,相繼被擊中,死傷七人,僅僅一眨眼之間。我的司書蘇寶林,也當場斃命。我也顧不得照看傷員,立即帶其餘士兵奔下河灘,伏倒在亂石之中,倉促組成一個方陣待戰。天已昏黑,匪徒們這時候也不敢再逼近過來。我趁機清查了一下人數,所率領部隊僅剩六十多個人了,而且每名士兵手裡的槍彈,都不足十發了。我也只好苦笑著,竭力多方安慰他們,叫他們千萬別輕舉妄動。就這樣伏在溪流亂石之中,守黑等到半夜,隱約看見十幾名匪徒,在前方山路上,邊走邊笑,也不知道他們講的是哪國的語言。又過了一段時間,月色朦朧。我手下那些官兵,幾乎一整天都在行軍激戰,一個個又累又餓,眼看後面的援兵遙遙無期。其中還有兩名傷兵,躺臥在我身旁一個巖洞縫隙裡,呻吟叫痛著,慢慢等死。西原在我邊上說:「張營長如果能來援助,今天早已經該到了,現在還不來,恐怕危險了。你竟在這裡死守不去,你還不趕緊想想,等這裡天一亮,匪兵看清我們的虛實之後,大家還有命活嗎?」周圍人都覺得她說得有道理,我也不得已,無奈等到四更的時候,就冒死率領餘下的士兵沿溪流蛇行向上,一直登到半山腰,天已微明,士兵們個個口渴得嗓子眼裡要冒煙了,就隨地揀拾山坡上的野菌果胡亂塞進嘴巴,每個人都疲勞得不能夠再朝前走一步。只有西原,自始至終,一直忍饑耐寒,扶著我登山,直到最後走進張鴻升營在山上布下的警戒哨線,才終於走進安全的地界。到八浪登,全體士兵都饑疲不堪。張鴻升面有愧色解釋:「昨天看到天黑了,我不敢輕易再前進……」我也懶得和他計較,只是淡然地朝他點點頭。清查這一仗的結果:我軍陣亡官兵三十幾個人,傷二十多名,也算是一場惡戰了。

    想起躲在山谷大岩石底下的那一幕,我仍心有餘悸。那天晚上,我又和張營長一再籌商對策,討論謀劃了很久,才決定好明天部隊分成兩路進攻。由張營長帶一隊沿大路進逼到石卡附近停止。我帶領餘下的另一隊士兵,從左側山坡沿山體前進,伺機將匪徒們在山上的伏兵逐一消除,再搶佔有利地勢,居高臨下射擊。然後張營長攻在前面,我軍殿後,這樣,匪徒必棄險而逃。計劃商定,凌晨天亮,我就和張營長分頭出發。我仍帶著西原一起走,一路披荊斬棘,沿山走了十幾里,等到達石卡附近,和對面大山竟隔開一條深淵,再無法向前。往下面看張營長部隊,卻沒有一個士兵的影子。我只得留守原地,焦慮萬分。可是,等了老半天,仍不見絲毫動靜。這時候的情形,我部已呈孤軍突進之勢,要是這時候被匪徒包圍,將十分難掙脫!我立即決定悄悄從原路退出,總算千辛萬苦,撤退到了八浪登。一看,張營長部隊竟然還居留在原地,根本就沒往前行軍一步!我責問他原因,他也只是支吾其詞,於是我不再多說,明知他這樣的情況,不能夠再指望他去進攻,就把匪徒這兩天的情況,呈文報請鍾穎部增兵協助。又不得不跟張營長商量固守待援的事情,在大部隊到來之前,千萬不能放棄現有的陣地。這時候,匪徒已大量逼近八浪登我們的陣地,日夜攻撲。雖然被我們屢屢擊退,他們卻也組織起一次又一次的進攻。雙方相持不下,激戰四晝夜。其中有一仗是在夜裡二更時分打響的,當夜,約有一千多名匪徒,分三路呼嘯衝鋒,聲震山谷。我親自上前線督戰,戰鬥打到四更,才勉強把來犯之敵擊退。當時的場景,月黑風高、山高夜靜、怪鳥悲鳴、河水嗚咽,用兵絕塞,淒惻心脾。至今我仍記憶猶新,即便是古代人的樂府詩句,也沒有這樣的蒼涼悲壯啊!

    第五天,鍾穎派出的援兵及參軍王陵基到達,部隊終於得以小小的喘息,我就和王陵基磋商該怎麼辦?他的方案是立即撤退。他說:「這樣子行軍山勢太過險阻,我們現在以兩個營兵力,深入敵境,而對方很可能已動用全部波密境內的士兵,出來抗抵。再加上糧食彈藥都開始缺少了,一旦這幫匪徒學聰明了,迂迴到前面斷我軍退路,在這樣的深山天塹裡,會發生什麼樣的情況,你也知道,我們倒不如先撤退去納衣當噶,也有險可守,我們的統領現在也還在冬九,那裡聯絡起來,比這裡方便許多,到時候,由我們再商請邊防部隊,由碩板多展開進攻,可分其敵勢力。我們重整師旅的兵力,再一鼓向前,應該是勝券可操了吧。」大家聽了點頭,於是立即決定撤退。

    這一夜,部隊三更時撤退。王陵基率領一個排的士兵先走,鴻升繼後。我帶一個營的士兵斷後,一路上尚無戰事。到了甲米青波,部隊休息。再向前到納衣當噶,已經是子夜時分。第二天黎明起來,四處偵查地形。前方三里多路,森然聳立有一天然石門,極其險隘。石門左方有一段長長的石牆。連接起周圍高山絕壁,右方也有橫亙的石壁如城堞的形狀,上面有幾百丈高的陡坡,下面是湍急河道,河寬水流。河對岸也是同樣的高山絕壁。那一堵石門寬六七尺。出石門,就是寬大的斜坡,紆曲而下。相傳歷史上藏族士兵曾和波密土匪屢次激戰於此,因此而成一著名的古戰場。石門的城堞雖幾經毀壞,但遺址猶存。我立即就剩下的舊址,親自督促官兵日夜修築這一天然大城堡。花了兩天兩夜時間,築成一個堅固陣地。立即又去城牆外圍外加挖掘出一條深深的壕溝。用一隊的官兵駐守石門,石門後面半里,是一條久已乾涸的橫溪,再駐兵一隊,在河床中間築起數段城牆,以防對面山上敵匪的射擊火力。又往後約一里,讓鴻升的部隊留駐。我自己則帶領餘下的兵力駐守城寨內部。僅僅過了三天,大量的土匪軍隊就向我們撲了過來。一次又一次凶悍的進攻,均被我們據險要工事逐個擊退。野匪們傷亡慘重,竟停止了八天不能夠再攻。這期間,我不時地裡裡外外巡視陣地上的形勢,西原也總跟隨在我左右。我發現左面一帶雖然全是高山絕壁,但仍有幾處斜坡,如被敵方利用了,足可乘險而下,於是立即在橫溪的左後方,再派駐一隊士兵,以備不虞。有一天,我們剛剛吃完早飯,想到石門外面仔細視察,忽然看見靠河的地方,有一段城牆太過低矮,害怕一旦警戒疏忽了,眾野匪會乘虛而入,我就立即集合各官兵,指示他們注意這地方,再命令把隨軍的藏獒犬數頭,繫牢在那段石牆下,正忙活著,牆外忽然槍聲大作,呼嘯的子彈飛來,西原急忙拉我退下石門。轉眼之間,匪徒們已進攻到最薄弱的那層石牆邊上。士兵們集中火力,阻擊這一小股匪徒,總算匪徒因傷亡太過慘重,慢慢撤退回去了,但槍聲並沒有減弱。當時我正踞坐在石門的左側一段巖壁下面,命令西原趕緊回城寨趕製麵餅給士兵們充飢。很長一段時間之後,槍聲停了下來。我以為野匪大概這次真的撤退了。忽然陣地的左後方,槍聲又起,一名傳令兵急急忙忙趕來報告:「野匪已由後方高山上牽繩而下!」我急跳而起,留下黃督隊官守石門,黃隊官就坐到我起身離開的位置上,我剛走了不到三十步,忽然聽見背後一聲從天而降巨大的岩石滾落爆裂聲,回頭一看,是野匪從高處推巨石下來,正中黃隊官坐的位置,黃隊官頃刻間頭傷血迸,臂斷膝脫,已不成人形。我走近去看,他競已當場斃命!要是我不先離開,離開那要命的十幾秒種,死的就不是他,而應該是我了!雖然古人說生死由命,這樣的情況,也實在太觸目驚心了!緊接著我一路奔跑到後方,我那支小分隊和鴻升部隊的槍聲已平息,並且已經將前來進攻的野匪們悉數殲滅了。差不多有一百多名野匪,被我們擊斃。另外我們還俘虜了十幾名,幾乎無一生還。仗打到這個份上,波密野匪不再前來進攻,已經有十幾天了。這段時間裡鍾穎部隊仍舊駐紮在冬九,早已把這邊戰場的情況,上報到拉薩,請求邊防軍再派援軍支持。但部隊往返,前後要數千里路,起碼一個月後,援兵才能夠出發。於是鍾穎再三要我們嚴守以待。一天傍晚,忽然從對面山上,又射來子彈,並且集中向橫溪方面的我軍陣地,幸虧橫牆擋住了,士兵沒有傷亡。大家躲在臨時的工事中,也不還擊。過了一段時間,竟然看見膽子大的野匪們,從山坡蛇行而下,以為橫溪下面,沒有守軍。於是,躲藏的士兵們一躍而起,頃刻間結束了這場戰事。這樣反反覆覆,雙方小規模的激戰,時有發生。對面山崗其他位置上的野匪,也趕來湊熱鬧,這一天,雙方戰鬥到三更以後,槍聲才真正平息。此後匪徒們也不再貿然進攻了。幾天之後,從對面山坡上隱約看見有小股的野匪軍隊,在偷偷往冬九方向行軍。我就立即派傳令兵帶我親筆信去冬九的大本營報告。我在料想這石門天險,因為久攻不下,野匪部隊很可能不肯再來攻打,但我軍駐紮一地死守,日子久了,形勢只會越來越糟糕,波密的匪徒必定已經看出這一點,他們派兵乾脆直接攻打冬九,我也必定會設法救助保護冬九的大本營,如果我上了此當,則納衣當噶的士兵,也就不戰而退了。這樣子,擺在全軍面前的形勢一下子緊急起來。我立即與手下軍官數人商量,大家一致以為,目前的石門雖險要,終難久守,不如想辦法讓部隊合兵冬九,仍可以團結優勢的兵力,在冬九一帶開闢戰場,固守待援。眾人都以為意見不錯,就把上述想法呈文轉送鍾穎。可是,過了一段時間,鍾穎那邊,遲遲不見回復,我也無可奈何,惟有在自己陣地這一塊,嚴加防範而已。

    我們的部隊自從到了納衣當噶一帶守備,先後和匪徒打了二十幾仗,死亡數字已經達到一百多人。青磷白骨,觸目心傷。前幾天我去巡視周圍陣地防線,無意中聽見好幾名士兵,都在竊竊私語,談論夜裡見到了鬼火。我停下來問,他們異口同聲說是親眼看見。我沒辦法,只好當場訓斥一頓了事。忽然有一個晚上,初更將殘的辰光,一名衛士衝進我營帳,報告說:「對岸的鬼火又出來了!」我急忙跟他出去,只見黑黝黝的河對岸,果然有幾團大小如簸箕的火光;火光周圍,有無數人影子隱約圍火而坐,像是在談話。這時西原也走到我身後,我問她看見沒有,西原指著那幾堆火說:「哎呀,還有一二個人在火光處跳躍走動,你看見沒有?」我順著她的手指看,果然。於是就壯了膽子,下山去跟那些火光走,走得愈近,火光卻越低暗。走到河岸邊上,則光亮頓減。不一會兒,完全消失了……。我一生中經常聽周圍人談論鬼怪的事情,但自己親眼看見,也就這一次而已。佛祖釋迦牟尼曾說:天堂地獄,隨人心境而異,善則超生天堂,惡則墮入地獄,這其中道理,正如磁石之於鐵,像我這樣所知很淺薄的人,動不動習慣了以無神論觀點看世界,卻不知道孔子那時候早就很講究人不要亂動亂說話以擾亂神靈的了,因為萬千世界之上,自有一個偉大的造物主存在。所以人真的是不好不加思考而輕妄地言談的啊。世上那麼多的芸芸眾生,品質本來就很平庸低下的,活著一輩子既沒有做像什麼,死後自然消滅得無影無蹤了。這應該算是起碼的常理吧。但如果換到那些個亂世中的忠臣孝子、烈士貞女,倉猝間遇變故,視死如歸,不屈的魂靈不散,而以各種常人難以想像的異形呈現出來,大概也算正理吧。更何況戰場周圍,那麼多為國捐軀的無名勇士,魂羈異域,跟在自己的同胞後面遲遲不肯走散,又乘這樣的月明之夜而現形,這一情況雖然是我親眼目睹的,從道理上講,也很必然呀。真所謂薪盡火傳,怎麼可以動不動就怪罪我們自己的眼睛呢?

    我軍防守既然已經很久,波密的野匪們數量也在逐日增加,最後已增加到了一萬多人的兵力。他們的大部隊全紛紛從河對岸的山背後繞道去往冬九。在沿河的右岸,又處處設下伏兵,以致於我們派出遞送文書的通訊兵,經常被河對面的伏兵射擊,傷亡慘重。之後部隊的通訊兵,都只好繞山走遠道而行。只是馱運糧草的牛馬,不能夠去繞山,非走那條沿河的大路不可,並且還需要至少一隊的士兵護送。這樣,日積月累,納衣當噶到冬九的那條大道,竟慢慢梗阻,不再通行。緊接著波密的匪軍,就大兵壓境,直逼冬九地方去了。我軍和匪徒僅隔一河,也難有什麼作為。幸虧統帥部從拉薩增派了兩個步兵營,一個騎兵營,格林炮六挺,來支援冬九的圍困劣勢。我們的兵力,還算較為雄厚。又過了幾天,波密士匪已在光天化日之下,公然出沒在冬九到魯朗那片開闊地帶,並不時動奪我軍和地方支援的糧運。連大部隊後方的交通也漸漸梗塞了。這時候,我們的師長鍾穎才真的感到了恐懼,連忙飛調我軍,出深山河谷,立即到冬九的前沿陣地集中。我也就和張營長部乘月黑風高,連夜撤退,一口氣走了三十多里,天剛剛破曉,後面的匪徒就沒命追趕上來,我軍回兵奮戰,痛擊敵陣,當場斃殺匪徒一百多人。等他們呈敗退之勢,我們的部隊才加快了退回冬九的步伐。

    退走到冬九時,已經是第二天正午。我匆匆和鐘師長會面後,立即帶領各營管帶行動,登山視察地形。冬九,位於大河北岸的小山上,左面是橫山,蜿蜒直達波密境內的湯買,山勢長約六百多里地。從冬九朝東面走二里左右,過一座長橋,再向西,就能到魯朗。向東北面,是納衣當噶。過橋之後,兩面都是高山矗立,只有很狹小的道路可以通行。大橋的西岸,亂石峻巖,已經被波密土匪佔據把守住。從這裡向前約半里地,兩面高山,全是波密的土匪營地,人數不亞於四五千。除此之外,沿河的要隘,及橫山一帶,暫時全由我軍把守著,幸虧那年的春天河寬水深,波密土匪難以下河徒步。僅僅只能隔了一條大河朝我們射擊。但我心裡還是很擔心對岸這一批敵匪,如果不及早逐趕走他們,一旦後方交通中斷,糧食彈藥運不過來,就輪到我們叫天天不應了。因此連續幾天,我們發動進攻,雖然取得了局部的勝績,但是那些狡猾的匪徒們據守險要的山勢,很快又聚集起大量的兵力,這時候,我們部隊傷亡人數,已達三百多人了。過了幾天,冬九左側的大山,又被他們佔領了。又過了幾天,我擔憂的情況出現了:魯朗一線的運輸線被切,我們的存糧,只夠三天的份額了。與此同時,波密的軍隊,仍舊越來越密集。鍾穎就下決心,全軍退走魯朗。等一旦與邊防軍聯絡上了再來重新攻打,免得就地被困。這時正好是四月的上旬,波密的天氣,變得異常酷熱。部隊也就乘著夜黑,半夜裡往回撤。我帶領先頭部隊,走在大軍前頭,一路急馳過橋,掃清路旁亂石叢裡的匪敵,掩護大軍前進。我自己帶三中隊斷後,並最後焚燬橋樑,讓敵匪不得輕易過渡。

    那天四更時,大部隊出發,我們的先頭部隊發起衝鋒過橋,只見周圍亂槍轟擊,大炮同時猛射,大軍乘勢前進。一時間槍炮齊鳴,聲震山谷,彈飛如雨,捷如霆電。等部隊全部走完,我立即下令封閉橋門,縱火燒橋。我軍且戰且行,鍾穎師長身體肥胖,行走不方便,剛剛過了橋,只見彈火噴飛,把一個半夜的山谷照耀得彷彿白晝一樣。因為害怕槍炮不長眼睛,鐘師長索性臥地不起。我只好迅速就地挑選了二十多名士兵,讓他們輪番把鐘師長背在背上,拚力殺出重圍。幸虧戰鬥是在夜半,匪徒對我們大軍的行動猝不及防,他們所用的火槍和土炮,發射都很遲緩,而我軍是出其不意,全力猛撲拚殺,所以他們無法抵禦,只好慢慢敗退。一部分負責扼守道路交通要隘的匪徒,也在我們強烈的火力彈壓下,放棄陣地,紛紛逃避向附近深山。我軍開始得以安全地退出。整場遭遇之戰,僅負傷士兵兩名,實在是很幸運。走到中途,遇到德摩方向派出的解押糧運的一隊士兵,他們說:「走出魯朗約十幾里時,和埋伏的匪徒一百多人打起來,經過一場激戰,現在他們已向山野逃竄,糧食裝備都完好無損。」我心裡不禁一陣暗喜,於是和這支小分隊一起回魯朗。等到達目的地,時間已經是第二天近午十點鐘了。官兵們連夜作戰行軍,牙齒沒沾上一粒米。路上走得又急,一個個都饑疲不堪。我也只是勉強吩咐手下人部署警戒。回到營地,勤務兵端出麵餅,西原幫我炒了一盤牛肚,我手裡捏著餅,頭靠枕上開始吃,吃了一半,竟已沉沉睡去。醒過來,已經是那一天的半夜三更,吃剩了一半的餅還在手中,我那幾天裡的疲勞,也就可想而知。

    隨軍到西藏,一晃一年多了。平常行軍打仗,死亡不少,鍾穎就從四川另外招募了不少新兵補充進來。其中有一個湖南漵浦人陳遐齡,隨黃忠浩部隊入川,擔任工防營管帶。他的屬下大部分來自湖南湘西。以後川軍擴編成師,工防營被撤並,正好我們當時在西藏的軍隊需要人,就讓他們自願報名入藏,結果有一百六十人報了名,被就地整編成新兵一隊,送入西藏。到了之後,大家都因為我是湘西人緣故,都願意歸屬我的部隊。當時正好是波密之戰,我手下傷亡很多,鍾穎就讓新兵一隊全數補充到我隊裡,於四隊的編制之外,另外再加編了新兵一隊。

    我軍安然撤退到魯朗之後,拉薩得到報告,大為震驚,統帥聯豫急調鍾穎去拉薩,要宣佈撤銷他的師長一職,由左參羅長奇代替出任新一任的師長。幸虧鍾穎得到他在拉薩的藏族朋友密報,沒有去拉薩當面受訓。等羅長奇到魯朗上任,彼此見面,竟默默相對,不說一句話。第二天,各自亦辦完交接手續,鍾穎就匆匆離任了,在長達幾年的時間裡,鐘師長都因為自己辦事寬厚,而頗得手下官兵們的依戀。臨走時,全體官兵自動在軍營外列隊,甚至哭著為他送行。我也和管帶和陳統帶一起送他到德摩山下。鍾穎把大家召集到一間屋子裡坐下,憤然慨歎:「我並不是那類背後評說別人的人,不過,像我這樣一片好意給人家,卻只得到這樣報答的,實在是不多!」我們問他此話怎講?他說:「開始時羅長奇統管過川邊防軍的新軍,以戰鬥失誤被撤職,安排在統帥部幕僚堆裡,做個小小的文書。時常在我面前說些怨言,統帥也曾當面訓斥,他也不自在難過了一段時間。正好有一次我到更慶和統帥見面,和他認識了,結拜為自家兄弟。後來,他就以自己想到西藏來一事相托,要我無論如何留意幫他。我也當場答應了,並為這件事在統帥面前多次替羅長奇詳情,後來才調他到了西藏的部隊裡。可是,今天,你們看:這個人竟然乘人之危,多方設法,趕我下台而以他自己代替我,這樣的人,到底還有沒有心肝?老天爺!全是因為我認賊作友,是我自己的錯啊!」說罷,獨自憤罵不已。很久,大家才相互別過,剩下鍾穎一個人,恨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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