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生死線 第二章 臘左探險
    昌都,又名察木多,位於打箭爐至拉薩的中心地帶。歷史上均為漢藏兩地間的軍事要地,有集鎮居民六七百戶。大小喇嘛寺眾多。漢族人居住這裡的人數也不少,當地還設有駐防軍隊和糧食管理處。我們部隊的大隊人馬進駐至此,全軍已困憊不堪。這時候,趙爾豐將軍還駐紮在更慶。偵知****已密諭派遣色拉寺堪布登珠,率領幾萬名藏族士兵,行軍進駐到恩達,試圖阻攔川兵入藏。將軍立即邀請鍾穎從甘孜騎馬單獨去他的住地見面。鍾穎不敢去,趙將軍於是命令全體入藏各軍官兵暫時在昌都集中,待仔細偵察分析藏軍行蹤之後,再作安排。這時候鍾穎部既然已到達昌都,也就號召命令全軍,選拔將校級別的青年軍官四名,做為偵探前往偵查。但這條命令下達幾天之內,軍中都無人肯站出來應答。於是趙將軍知道這件事情後,就評價說這一拔援藏官兵裡,多數是學生兵,成不了大事,也不太能弄懂軍事方面的事情。我聽說之後,感到非常恥辱,就站出來要求部隊,讓我做所需的偵察員之一,深入西藏腹地。軍官林修梅也在一旁慫恿我,並且為了我的前程所需,向軍部申請必要的驛站通行證、馬牌和隨行糧食。這樣,待一切安排停當,我就輕裝出發上路了。和我同行的人還有一名通事叫張應明,張應明那一年是49歲,再過一年,就到了他的五十大壽。祖籍四川,流落到藏地一帶,已經有很多年。不僅經商,對藏民的生活習性,地域情況也非常瞭解。所以等了幾天後,我們一拔人就從昌都出發。不過,小分隊在路上走得很慢。這一天,由昌都出發了,過了西藏橋,再前行了三里路,只見天空有數不清的群鴉,飛上飛下,不知為什麼,應明的坐騎在大峽谷中受了驚嚇,主人差點從馬背顛下來,從此我就下馬步行,一邊驅散成群的烏鴉,一邊把馬牽在手裡。我最初到西藏,就聽當地人說起騎馬的故事。我忽然想到了自己就曾差一點從馬背上摔下來,好在張應明在馬驚的一剎那勒住韁繩。原來以為西藏地方上的烏鴉很多,想不到其數量之多,仍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也許除內地之外,就數這一帶的烏鴉最多了。

    又往前走三十里,到了一個叫俄洛橋的地方,那裡居然建有一個邊防哨所。哨所班長姓鄧,四川人,曾在內地武備軍校訓練,但未曾畢業,對我們的前往很是詫異,招待得也非常熱情。因為我們到達時天已薄暮,就留我們住宿晚餐。我也正想找個能說話的人瞭解一下前方情況,就答應了在他的哨所留宿。飯後,鄧班長也問了很多四川地方上的事情。各人交談甚歡。從他那裡,我們也知道了十萬藏兵原來正駐紮在前方一個叫恩達的地方,他們的先頭部隊已經抵達林多壩,日夜巡邏出沒於距該哨所三十里路遠的臘左塘。如果我軍要想再冒險向前,一定要十分小心、沿途細察為好,我自然很感激他一番好意。可是任務在身,我也不可能在沒有完全弄清楚前方情況之前,就中途返回。第二天凌晨,我們按原定計劃冒險前行。一路上幾乎看不到居民,也沒有任何人跡。騎馬向前,不知不覺就走了三十里。一下子就到了鄧班長說的那個臘左塘,也就是臘左山麓附近。只見那地方有塘房一所,設守塘官兵四人。他們正在神色倉惶中捆載行李。他們看見我們兩名騎馬的軍人到來,全都大吃一驚,說是藏族軍隊的騎兵幾乎夜夜到這裡來的。一旦被他們看見,事情可就壞了,要我們趕緊跟他們一起撤退回大後方。我看他們慌裡慌張的舉止,覺得很有些滑稽。同行的張應明卻在旁邊說,這時候撤退應該是上上策。我於是回頭憤然大喝:「好不容易到臘左地方,至少你我也要登到臘左山上四周看看吧?!」說罷,我自己帶頭騎馬上山路。山高有至少十幾里地。上山的小路迂迴曲折,再加上冰雪載途,人和馬在山路上都十分難走。馬往山坡上走一段,就蹶蹄止步。我下得馬來,牽著它走,也同樣是屢蹶屢憩,好不容量折騰半天,快到山頂時,遙望山上白霧迷濛,不知道是煙塵還是雪霧。到山頂一站停,只見空中狂飆怒號,卷雪飛騰,四周寒風又直刺人身上的肌骨,有如刀割一般。人和馬都在山巔狂風中站立不穩,嘴裡的空氣被風吹得閉結了一般,我差點當場就昏倒在地,幸虧還殘存有一點清醒的神志,片刻之後,感覺稍許平復了一些。勉強把臥地的軍馬牽起身,再往前去攙扶同樣倒臥在地的張應明。他用愀然的眼神有氣無力看著我,說:「你不聽我說話,偏偏這樣子自討苦吃——現在苦頭吃足了罷!」我面對他,一時語塞,半晌,才喃喃地說:「這也沒什麼,既已到了,山頂上總是要來看看的。」於是倆人又鼓足了勇氣下山。張應明更是一副歪歪倒倒的樣子。沿途所乘馬匹,一會兒差不多要顛跌進懸崖深谷,一會兒又止步不前,任你再怎麼牽拉韁繩,也一動不動。而且常常被馬的前蹄後腿踢中膝蓋雙腳。這樣好不容易往下山路上走了八九里地,山間地勢,才逐漸平緩。可是時間卻已經薄暮時分,眼看天色一點點黑下來,幸虧還有山路積雪的反光,才勉強看得見隱隱約約小路的影子。有一段時間,我們的馬匹沿一條小溪向前緩行,走了二三里,終於回到白天已經到過的臘左。隱隱約約,前頭有民舍二十多戶,散居在溪流兩岸。岸上人家,竟然家家都緊閉門窗,悄無聲息。我們只好下馬找一個地方,把馬牽牢,再走過去挨家挨戶敲門。敲了十數家,沒有一家裡面有活人答應。最後,敲到一個有樓屋的人家,總算出來一位老人。我們問他附近的情況,他說:「藏兵離這個村子,不過十幾里路遠,巡邏騎兵每夜都要到村子裡過一遍。村上人全都嚇得逃到深山去了。我這樣一個糟老頭,想跑也跑不動,所以才能被你們撞見……」月光下,張應明立即神色緊張。轉臉問我該怎麼辦,我也就用手指了指對岸靠山腳下一戶人家,那空房子裡應該可以投宿一夜的,倆人於是牽馬過小溪,準備宿夜。等到我登樓推開那戶人家的房門,只見樓的高度僅僅跟我一個人差不多。我再轉身把馬牽牢在樓下,上樓挑一處較寬的房間把身子放平,預備睡覺。又返身燃亮一支蠟燭,稍許吃點隨身帶來的燒餅。同行的應明勸我趕緊把燭火吹來,以防暴露,我略一思索,就把蠟燭移到房間角落裡,用一塊木塊遮住亮光,順便把窗戶推開,看看月亮。只見雪山之巔月色明朗,照耀著滿世界晶瑩如夢的冰雪,使半夜看雪景的人,不禁倍覺淒涼清寒。於是又想稍會睡一覺後,再去登到山頂上看看,也許到高的地方,可以一覽前方形勢和藏兵佈陣的確切位置,如果是這樣,也不枉費了來這裡的荒山野嶺走一遭。我正這樣想著,忽然聽野外曠地裡有一種古怪的鈴聲,除了藏族騎兵駕到,不可能有別的情況,我連忙吹熄蠟燭,翻身下樓,把身上的大衣反披,露白色羊裘在外面,找山腳下一塊大石頭後面躲起來。

    不一會兒,見藏軍騎兵數十人,從容緩慢地開進對岸的那排民房,挨家挨戶用馬鞭子敲門,用一連串聽不懂的藏語問有外地來的漢奸暗探沒有?如果有,立即交待,不得藏匿!十幾名藏兵騎著馬,並沒有過小溪到我躲藏的山腳這一邊,就斜刺裡往臘左山方向騎去。約一個小時之後,這幾名藏兵又折返回來,又像前一次那樣挨家敲門搜尋,隨即離開。我本來以為那一晚折騰了這麼兩次,想來不會再有暴露的危險,也就鬆了一口氣,進屋子休息去了。張應明緊跟在我身後,也鑽進屋內,蹙眉苦臉說:「真險呀!差一點活不成了!」我就跟他開玩笑:「不至於,不至於吧,天亮後我一定再帶你往前走,到真正的前線,讓你一飽眼福!」話音未落,突然房子的四面八方鈴聲嘩然,急忙吹滅蠟燭往窗外看,只見窗外的藏人騎兵,已是滿山遍野,分兩路朝我們這裡包抄飛馳而來。那些凶神惡煞般的藏兵們飛奔到距離河岸約一百步路的地方,就全體下馬撥刀,隊容整齊,跳躍前進。這時候我們倆想逃跑或找塊地方藏身也來不及了。只聽見平地裡陡生出一大片士兵喊殺聲、馬嘶聲,震盪山谷。我急忙竄身出屋子。看見旁邊還有一間小屋,立即衝進去,暗中摸索。我記得在餘下來的恐怖緊張裡,我摸到了地上的磚石。這屋子像廚房間,又不像。牆下有一個小洞,我趴到地上,鑽進那洞孔往屋外窺視,只見成群結隊的藏族士兵,一式的手持大刀,蜂擁而上,每一柄大刀全有四五尺長,刀身刃影映出月光雪色,森然冷冽。士兵圍繞向我那間小屋,我急忙跳起來,用勁關上門。推附近石頭把木門撐住,再往外看,則藏兵和我之間相隔已只有十幾步路。轉念一想,我把大門緊閉了,豈不是在告訴他們我躲在屋子裡?還不如讓大門洞開安全。於是悄然把房門推開,門外藏兵已經衝到樓下。我又想要是自己躲到暗室角落裡,一旦藏兵持刀飛斬過來,肯定死定了,還不如走出這間屋子,大聲驅趕匪徒,或者反而會倖免。主意已定,我就挺身直立,走出屋子大門,這時候前來搜索的一撥藏兵已登到樓上。我站定在樓下,對準他們大聲喝罵。那些先登上樓的士兵們立即轉身奔過來,各人舉刀猛力砍向我,要不是那地方是房間矮小,藏兵所用的大刀刀身又太長。為房簷阻礙著,我早已頃刻間碎屍萬段了。在這樣兇惡的情形下,我居然渾身上下,一刀未中。緊接著後面聚攏來的士兵越來越多,刀劍似乎沒什麼用武之地,但背部和屁股上還是被幾把刀同時砍中,一時間周圍士兵朝我拳足相加,喊殺活捉的聲音四起,最後,有士兵用刀柄猛擊我右額,頓時感覺眼冒金星,立時倒地,不省人事。依稀覺得有人拖我的雙腳,把我拖到樓梯口,向下胡亂一扔,在我落地的一剎那,我也因劇烈的疼痛而昏厥過去。

    當我昏迷之後,那些藏兵們將我身體捆綁在馬背上,押往他們的營地。路上一顛簸,我很快清醒過來,乘著那夜皎潔的月色,看清自己已經做了異族人的俘虜,不覺一陣心酸。大概走了十幾里路之後,我們開始過一座架設在深谷之上的橋樑。橋長約十丈,寬一丈左右。橋面鋪的是整齊的木板,藏族騎兵一百多人次,蜂擁而過,馬蹄聲音雜亂轟響喧囂,我又被震醒過來,逐漸在馬背上恢復身體的知覺。我的頭部、腰和手背皆受了重傷,感覺很麻木,竟然不覺得絲毫痛楚。那地方駐紮著幾百名藏兵。見手下官兵押著我們神氣活現回營,個個都拍掌歡呼。再沿著一條河往前,只見河的兩岸全有藏兵嚴密把守警戒。警戒的方法是河的左岸一隊人敲鑼,右岸一隊人擊鼓呼應。這樣,左敲右應,絡繹不絕。作為俘虜,我們被押在士兵隊列裡往前走了十幾里地,到一個叫林多壩的地方,已是夜半更深。

    押解我的藏兵牽我上到一層樓梯,樓上男男女女人很多。都圍著火爐熬茶喝。他們把我捆綁到屋中央一根立柱上。使我可以靠著立柱慢慢坐下去。這時開始感覺頭部和腰部的傷口痛不可支。緊接著,我的同行者張應明也被另幾個藏兵押解進屋,看他那失魂落魄的模樣,已無半點人形。過了一會兒,來了個藏兵頭目模樣的人,手持馬鞭俯身到我身跟前,開始盤問我,我回答他說是奉了趙大將軍趙大臣的命令,才來到這麼偏遠的前方。那名頭目眼睛裡露出極度懷疑的神色。用馬鞭擊打我身上傷口處,疼得我又幾次將近昏迷。又過了一會,外面又進來一員藏族大官模樣的人,對我盤問時態度和善,有時竟還露出笑容。我仍舊以剛才的說法回答他,他說:「既然是奉了趙大臣之命,那麼,你帶來的文書呢?」我說:「文書全在我騎的馬鞍行李中。」這名軍官聽了我的答覆,就轉身下樓去,過了很久才又回到樓上,責問我:「馬鞍行李中根本沒有你說的文書,你是不是在騙我們?」我並不害怕,因為知道藏族人素來懼怕趙將軍。所以正色朗聲地回答:「行李文書,全被你們的人搶去了。既然你要懷疑我有沒有帶文書,那麼,請你們自己到昌都走一趟,當面問問趙將軍自己吧!」那名藏族軍官說:「趙大臣已經到昌都了嗎?」我也就將計就計,繼續誑騙下去:「對呀,趙大臣率邊防兵士八個營,已經先我一天到達昌都,難道你們不知道嗎?」

    那名藏族軍官聽罷,沉思良久,又問:「趙大臣派你們倆來這裡是何用意?」

    我從容應答:「等我面見你們的堪布登珠之後,自然會明白,你也不用多問了。」

    軍官就走近過來,詳細檢視我身上的傷口,又和邊上另一名頭目耳語一番,又問我現在在朝廷做什麼事,官品多少?我謊稱自己是三品官員,這名藏族軍官就不再多問,叫另外那個頭目和他一起下樓。不一會兒,上來兩名士兵,給我們鬆綁,哪知道繩子稍許一鬆開,兩隻手立即痛徹心脾,昏倒在地,不能動彈。士兵只好彎下身來,背負我們下樓,到一間較為清潔的屋子裡,看上去像是軍官的住地。押解的士兵就給我們燒酥油茶。這時,我才想起自己多久沒吃東西,頓覺口乾唇焦,這酥油茶我本來完全喝不慣的,可是這時候,飲之其甘如飴。喝過之後,神思清爽,不覺靠在附近牆上,酣然睡去。忽然又聽見外面雞叫狗吠,加上雀鳥啁啾聲音,才一下子驚醒過來,仰臉望窗外,已經是第二天的拂曉。又過了一會,聽到屋子外面人馬聲嘈雜,昨晚上審問過我的那名軍官隨即推門進來,大聲宣佈:「堪布有令,約你們去前方恩達相見,請即行。」我聽到這一消息,馬上精神振奮,知道自己一條命算是矇混過關,得以保全了。身旁立即有幾名士兵扶送我們出門上馬。在馬上,我們走得慢極了,因為腰部的創口裂開了,血流不止,痛苦無比。沿路上每一次要過一條溪流、一個山溝或策馬登高坡,前後簸動,傷口處的疼痛就更加難忍。那一天早晨,風寒料峭,凜冽刺骨。我們策馬所到之處,可以說是徹骨生寒、倍覺淒愴。腦子裡偶爾思念起遠在成都的妻子侄小,真正千里家山,不知何年何月得以歸去!不禁悲從中來。可是,又回頭轉念,想到大丈夫報國,死則死耳,何以妻兒縈念為。不覺身上的力氣,又平添了幾分。

    昏昏沉沉在馬上走了二十里路,到恩達時,已經是那一天上午快結束時的十點鐘,前面有恩達地方的傳訊官葉孟林,一副很隆重的樣子站在路邊上迎接我們,執禮甚恭,很快領我們去堪布大營。堪布本人,也一定是事先得到了消息,早早就恭迎在營帳外面,表情非常地謙卑小心。請我們進營帳入坐,又喚人獻茶點。在最初一番交談中,也多次表白他本人從未得到任何來自趙將軍那裡的通告,所以不知道有漢人派我們兩位做使者的情況,才產生了昨天那樣令人遺憾的誤會,並對我們的前往稱謝不已。我也就順水推舟,婉辭答謝一番。然後正色道:「趙大臣也念念不忘西藏人民和大清朝廷二百多年來的友誼。不久前英國軍隊侵藏,圖謀不軌,尊敬的教主既然請北京出兵相助,如今英國人惹下的禍眼看就要平息,你們又怎麼會把原來薄弱的兵力抽調了這麼多,反而用於阻攔大清帝國援藏的軍隊呢?試問你們的士兵真的能打仗嗎?就算一旦開火,你們部隊的武器又怎麼樣?想要和訓練有素的川軍較勝負嗎?趙大臣擔心兩軍部隊一天天逼近,弄不好出了什麼差錯,真的相打起來,玉石俱焚,所以特別派我們到前方公佈曉諭,表明我方的態度。只要你們得知這一情況,即日起上馬撤兵,退回原來的地方,我們也一定會考慮為你們向朝廷奏請恢復尊貴的大喇嘛封號的。現在我們的新軍已經由北路開拔出拉裡,川邊防軍集中在昌都,所以決定暫時不再前進,也是顧慮到藏民無知,不忍心無緣無故給你們平添戰亂……」我又詳細複述了我們在臘左做俘虜的前後經過。堪布惶恐稱謝,坐立不安,趕忙又叫人拿來麵食果餅,招待我們,樣子極慇勤地告訴我:「我本來也只是寺廟裡的一名官員,我們英明的藏王在這件事情上督責極嚴,不得已派我帶兵出藏。現在,部隊駐紮在恩達不再向前,也是有和平觀望,等待趙大臣那邊消息的意思。怎麼敢在這樣緊要的關口上輕舉妄動呢?」言畢,又親自提筆呈文給趙將軍,叫我馬上返昌都將給將軍的文件當面呈上,並以文件送出之後的三天為一約定的期限,撤退全部的藏兵。我這邊呢,則一個勁地以身上創口劇痛為理由,又說騎來的馬匹也不行了,難以勝任如此重負,堪布就在一邊反覆勸請,希望我能夠顧全大局,克服痛苦,早早上路,又立即派專門的藏醫,一半施符咒一半用藥,又去軍隊裡挑選最好的馬和藏佛、藏香、捻珠、奶餅等一古腦送給我倆,等我們答應出發了,再派了四名藏族士兵,沿途送我們過臘左塘。這樣的待遇,應該是無話可說了。於是,我們就正式而壯嚴地告別堪布,起身上路,這時候,時間已經是午後一點鐘,堪布等人,一直送我們走到山下才回去。

    歸途冰雪滿山,寒風載道,可是不知為什麼,身上那些傷口卻漸漸不再疼痛,這是不是喇嘛們念的符咒靈驗,還是藏藥神奇的效力呢?我一路上歸心似箭,想到終於脫險,不久就能回到自己的同伴中間,頓時忘掉了眼下的痛苦。經過臘左時,那裡的荒村野戶,遠遠望去,仍是門戶緊閉,寂無人蹤。過臘左山道時,山高而峻陡,冰結路滑,要不是有那四名藏族士兵勉力攙扶,我們早就滾下山去了。有藏兵幫忙,馬匹也聽話多了,只一會功夫,大家就登上山頂,不像上一次自己爬時吃那麼多的苦。下得山來,到臘左塘,塘(營)房已空無一人。從此地再往回走,從此道路平坦安全,我和張應明相視長歎了一口氣,在這裡,我們讓一路護送我們的四名藏兵返回藏營,我們倆坐下來,略略休息了一下,吃了些堪布贈送的奶餅。

    有了自由,吃下去的食物又讓倆人身上平添了許多力氣。因此,在接下來的路途中,我們開始策馬狂奔,頓時覺得高原上一切苦寒的景色,此時也叫人心曠神怡起來。到俄洛橋,已夕陽西落,先前駐紮在這裡的那一班川軍,亦早已開撥上路,無影無蹤。應明極力勸說要我同意在這一空哨所裡過一夜,明早再走,我不同意,堅持一鼓足氣回後方軍營。此刻,天已入夜,冰風拂面,氣候越來越冷。幸虧積雪山巔之上,有一輪皎月,月色照耀亮如白晝,這樣的月色光線下行軍,才不至於摸黑受苦。當我們抵達昌都時,已是子夜十二點鐘,沿途看見自己部隊上的哨兵,就像見了久違的家人,彼此臉上都有一種欣欣然的喜色。

    我走進營部,同伴們全都睡著了,惟獨軍官林修梅,仍倚案研墨,在油燈下讀書。我便輕輕走過去,扮作一個鬼魂似的,微笑說:「諸葛先生歸來矣。」因為平時和朋友開玩笑,我時常以「諸葛先生」自命。恰好門外有一名警衛,見我出現,立即進來報告,這一下,修梅瞪大了眼睛,驚訝地瞪視我之餘,才回過神來。真所謂從地獄裡歸來,倆人緊緊擁抱,一時間悲喜交集。大聲問候的聲音也驚醒同室的官兵,他們紛紛披衣起身,驚訝出視,七嘴八舌詢問我如何脫險的經過。我就叫身旁的伕役先拿點吃的東西來,邊吃邊講,一直歡鬧到四更天,才躺下休息。

    自從我們被虜以後,部隊官兵間就流傳一種我們倆已慘遭殺身的說法,說得有眉毛有眼睛,甚至說我們的碎屍已經被敵人投進山林裡。我那晚重獲自由,剛回營部不久,坐下來和同伴談笑時,總常常感覺坐墊後面有什麼東西,蠕蠕而動。談完話躺倒休息,只見我自己的坐墊床鋪,滿是各種衣物,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到第二天,才有我的隨身勤務兵李元超偷偷告訴我:「自從前方說你被宰殺後,你以前的行李衣箱,全被營裡的人弄破之後瓜分掉了。等你現在一回來,他們覺得不妥,一個個又偷偷把拿去的東西退送還,放在你坐墊後面,怕你懲罰他們呢。」我聽說了,也就付之一笑。

    我身體上上下下的傷口,大概一周之後慢慢開始痊癒。惟獨當時受到的內傷,無法醫治,我的肚子腸腹,有時會一陣陣劇痛。朋友看我愁苦難忍的表情,送了我一瓶雷擊散,囑我立即服下去。服藥不久,我就大瀉了兩次。留意一下,見瀉出的血塊很多,幾乎當天,我就感覺舒服了很多,不久內傷也痊癒了。不過,我始終很感到詫異,因為雷擊散這種藥,原先是用於夏天中暑急救的,根本沒有任何可治理內傷的力道,何以到了我身上,我這一次的療傷,就有如此神效?實在是百思不得其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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