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價 第十一章 流放
    這一回,高幹子弟他們把事情給鬧大了。沒多久,警車就覓聲而來,不由分說地把肇事的那些人拉走,逐一審問了他們每個人。第二天下午,以高幹子弟為首的人才回到了隊伍之中。小坐片刻,大家召開了緊急會議,高幹子弟說:「那個小警察真不是個東西,偏偏要把昨晚的事跟從前展覽的事扯到一起,說我們的動機不純,還說我們目前所有的活動,都直接威脅到當地居民的安全。」

    「吃苦頭了沒?」豆米問他說。

    「進去之後,有人給我們每人一張桌子和一支筆,讓我們寫材料,交代事情經過。」高幹子弟說。

    「寫材料就花了一天一夜?」豆米說。

    「沒你想的那樣簡單。我們好不容易寫完材料,小警察又嫌我們字跡潦草,要我們重新謄一遍。等到謄抄完了,那王八羔子又說兩次寫的內容有出入,讓我們重新再寫……這樣折騰了好幾次,他才把我們寫的材料放在一起,說每個人交代的情況都不一樣。我們就問他怎麼寫才符合要求,他就開始念,他念一句我們寫一句。」高幹子弟清了清嗓子,接著說,「他非要我們承認,光著身子點篝火跳舞的事,是蓄謀已久的,根本不是行為藝術,而是企圖縱火和從精神上毒害群眾。沒想到那傢伙說起這些話,語句通暢,還挺像那麼一回事的。」

    「你們就按他說的那樣寫了?」豆米說。

    「不寫怎麼辦?他們也不打你,也不罵你,只是把你關在小房子裡,不停地讓你抄來寫去的,要是不聽他的,恐怕我們現在還在裡邊蹲著!」高幹子弟歎了口氣,說,「那個王八羔子,後來還把我們寫好的材料呈交給上級,也不知道他安的是什麼心。」

    高幹子弟的話讓在場的每一個人都心懷惴惴,大家隱約感覺到危機四伏,既然小警察願意拿出這麼多的精力來做這些,肯定不會就此罷休。當天晚上,葉曉楓和楊志彬正準備休息,高幹子弟突然闖了進來,跑到他們跟前,驚慌失措地說跟他同寢室的那個詩人,出大事了。

    「慢慢說,到底是怎麼一回事?」葉曉楓揉著惺忪的眼睛,問。

    「傻小子鬧著要自殺,要不是我發現得早,怕是早就沒命了!你們趕快把衣服穿上,跟我一起過去。」

    葉曉楓隨手拿了件外套,跟楊志彬、高幹子弟一起去看那個詩人。詩人還躺在床上,床下擱了一盆被血染紅的水,豆米正用布條幫他包紮手腕。刀疤臉讓大家把詩人扶上他的背,葉曉楓和楊志彬則出門找車。

    兩人逛了一大圈,也沒借到一輛車。葉曉楓去敲附近村民的門,大家都不願意開。好不容易敲開一戶人家的大門,男主人朝外面瞄了一眼,重新關上門,熄掉燈。葉曉楓著急地在門外喊了半天,又拿拳頭捶擊大門,等待他的依然是一片沉寂。

    眼看叫不開門,葉曉楓和楊志彬只好另找出路,走到大道上,準備攔車。兩人在路上等了差不多四十分鐘,才碰上一輛拉豬歸來的卡車。葉曉楓飛奔過去,攔下車,對駕駛台前的司機說:「師傅,我們有個朋友生病了,能不能麻煩你送我們去醫院?!」

    「你們是哪裡來的?是不是在那邊租房畫畫的?」司機看起來很熱心。然而,當葉曉楓告訴他,他們是搞藝術的之後,司機卻不再搭話,搖上玻璃窗,啟動卡車,一溜煙就沒影了。

    葉曉楓和楊志彬一直等到夜間十二點半,也沒攔住一輛車。村民們不是不願意載他們,便是加大馬力,從他們身旁飛馳而過。葉曉楓心想,村民們之所以不願意幫忙,是怕給自己攬上麻煩,近幾個月來,警察三番五次來找他們問話。

    「這樣行不通,我看不用跟他們講客氣了!」刀疤臉眼見這樣拖下去不是辦法,便把馱在背上的詩人放下來,交給葉曉楓和楊志彬,自個兒衝到馬路中央,截下一輛運雞歸來的貨車,沖司機嚷著,叫他載他們上醫院。沒等司機開口,葉曉楓和楊志彬就把詩人架到貨車後面的雞籠旁邊,自己也翻越上去。這一招還真管用,司機眼見他們張牙舞爪,不是善類,也只能按他們說的辦。等到眾人抵達門診部的時候,已經是凌晨兩點了。

    經過診斷和治療之後,詩人的命總算保住了。然而這次經歷卻影響到每一個人,鮮紅的血液以及詩人抽搐的四肢,總會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襲擊每個人的神經。如今,大家用來談論藝術的時間越來越少,就算中午聚在小廣場上休息,也不過是無精打采地曬太陽。附近的村民們離他們越來越遠,不管是打貨的小伙子,還是在田間勞作的農民們,都像怕見到怪物那樣遠離他們。楊志彬的情緒也極其低落,他養的那條大黃狗不知被誰殺死了,扔在小樹林附近的水溝旁邊。

    「我們已經失去了所有的同盟軍,或許從一開始就沒有誰會真正地在乎我們,看重我們!」楊志彬難過地說,「現在,不光小警察威脅我們,就連村民們也不再支持大家,總是像躲瘟神那樣遠遠地躲著,真不知道明天還會發生什麼事。」

    楊志彬的話並沒有引起以往的騷動,當天氣變得越來越熱,白晝的光陰如同捲尺一般越拉越長之際,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心思。近幾個月,沒人再來畫家村看他們的畫,也沒新聞媒體關注他們的生存狀況,在他們最需要幫助的時候,無聰和桂姨等人也沒過來鼓勵他們,哪怕是對他們說幾句鼓舞人心的話。

    楊志彬忍不住發牢騷時,兩個搞行為藝術的依然堅持著自己的「藝術」。跟過去一樣,他們把自己關在充斥著糞球、羽毛和尿酸味的雞籠裡,開始他們的「非暴力不抵抗」運動。雞籠的外面,還貼滿了用毛筆書寫的紅字條,每一張字條上都寫了一首小詩。風一吹,這些字條就像翅膀那樣撲騰起來,然而不管怎樣撲騰,也無法把關在籠裡的人送上萬里晴空,類似的表演,至多只能給他們帶來短暫的安慰罷了。

    屋外,炙熱的太陽照耀在大地上,田地裡已經有了龜裂的痕跡。遠方樹林裡的蟬聲一陣又一陣地傳了過來,吵得人的腦袋都快爆裂開來;水窪地裡的蟾蜍幼蟲也已長出四條腿,令人作嘔地向周圍擴散、延伸著。壓抑的氛圍繼續在夏日裡蔓延。半個月過去了,失眠的人越來越多,大家都憋著火,告誡自己不要吭聲,因為此時此刻,小小螺絲釘墜地的聲音都極有可能引起一場不必要的衝突:大家會為「蚊蟲太多,同寢室的人沒點蚊香」而爭吵,會因「誰把誰的畫弄髒了」而動武,就連以往大家都愛談論的各類藝術流派和畫家們此時也變成他們攻擊、洩憤的對象;在他們眼裡,不管是生活還是藝術,都已經墜落到最低谷,甚至比開始時還要艱難,雖說沒人會主動說出來,但每個人都意識到事情正一步步地走向失控。

    即便他們的生活狀態每況愈下,小警察那夥人依然沒放鬆對他們的監視。不管他們走到哪裡,都會在有意無意之間,撞上一兩個穿制服的人。警察們現在連問話也懶得問了,就等著他們哪一天實在忍不住了,發生內訌。

    七月中旬,那個試圖自殺的詩人再也堅持不住了。一天清晨,他打電話叫來一輛出租車,把成捆的書和詩歌手稿,捆紮好了,往後備廂裡拋去。對於朋友們的勸阻和挽留,他壓根也不願理睬,只是漠然地看了他們一眼,坐上車,沒跟任何人道別就消失在視野之中。

    詩人的離開沒有任何徵兆,就連跟他同在一個屋簷下的高幹子弟也沒察覺到端倪。大家愣愣地在路邊站了很久,才挪動腳步,一聲不響地回到自己的住處。而就在這事發生的當天下午,瘋子也決定離開這塊遭到詛咒的地方。這天下午兩點半,拎著行李箱的瘋子來到豆米新居的門口,敲開門,說要帶她走。豆米冷冷地掃了他一眼,表示自己想要留下來。

    「你自己走吧。如果就這樣離開了,我們過去付出的所有努力,都會付之一炬!」豆米說。

    「呵呵,早就知道你死性不改,虧我還好心好意地想到了你……算了,隨你的便,反正我早就玩膩了!」瘋子沒再勸說,拎著行李箱,大搖大擺地離開了。

    一天之內就失去兩個同伴,對於大家的信心來說,無疑是一個沉重的打擊。一周過去了,又有不少同伴們相繼離開,有人會提前跟大家打聲招呼,更多的人卻不辭而別。到了八月初,藝術村只剩下葉曉楓、刀疤臉、楊志彬、豆米和高幹子弟少數幾個人了。雖說葉曉楓和刀疤臉偶爾會畫上兩筆,卻已經喪失原先的激情,靠稿費為生的楊志彬也好不到哪裡去,他已經好幾個月沒拿到稿酬了。至於說高幹子弟那邊,則反覆翻閱著上下兩卷本的《古拉格群島》,沒人知道這樣的情況還能維持多久。

    「那天,你為什麼沒有走?我聽人說,瘋子走之前,是叫你跟他一起離開的。」這天晚上,葉曉楓在小樹林那邊問豆米說。自從瘋子離開藝術村以後,在小樹林見面已經成了他倆心照不宣的約定。

    「那你呢?為什麼選擇留下?」豆米反問他說。

    「人這一生,可以選擇的道路有很多,但時間卻不允許我們時時分神,左顧右盼。既然當初選擇到這裡來,我就不會試著把腿再放在另一條道路上。」葉曉楓說。

    「如果最終你發現自己所堅持的,到頭來依然是一場空,你該怎麼辦?」豆米一邊說,一邊用手掌拍掉一隻落在她胳膊上的蚊蟲。

    「每個人都應該擁有並堅持自己的信念,這是任何人拿不走的。而是對是錯,在我們的有生之年,又是否能真正地辨認得清?有人會很享受這個過程,有人卻更看重結果……」葉曉楓笑了笑,說,「咱們不談這些沉重的話題了,該你了。」

    「跟你們在一起的時候,我才能感受真正的快樂,不受約束,也不必在任何人面前戴上假面具。有你們在,我才有勇氣告訴自己,當初作出這樣的選擇,不是像家人和朋友們說的那樣,是毫無理智和判斷力的……」說到這裡,豆米突然低下頭,幾秒之後,她抬起頭,用那雙盈滿淚水的眼睛望著他說,「曉楓,說真的,我沒有自己嘴裡說的這樣堅強……其實,我也不知道自己還能堅持多久;其實,我跟你們一樣每天都生活在恐懼之中,不知明天太陽升起來的時候,又將面臨著什麼……」豆米說著話,摟住他的脖子,有節奏地抽泣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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