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胞,請淡定 湯禎兆: 要創業,要理想,不要想賺錢 137
    湯禎兆,1969年生於香港,畢業於香港中文大學中文系,多重戰線文化人,影評人及作家,香港電影評論學會會員。在學期間已經開始寫作,被譽為「才子」。主要寫作範圍包括日本文化研究、社會文化觀察、電影解讀、文學創作及評論等;目前為《太陽報》、《Cup》、《號外》、《城市畫報》等撰寫專欄,也是香港中文大學新聞及傳播學系的兼任講師。著有《AV現場》、《雜踏香港》、《俗物圖鑒》、《全身文化人》、《命名日本》、《日本中毒》等。

    在創業之前,就不要有太大的期待,不要想著通過創業能改變你的經濟狀況,或者能夠賺到第一桶金。

    我自己以前也創過業,在創業的過程中,發現真實的創業和自己的想像是很不一樣的。我那時候賣電影衍生精品,費了好大力氣才找到一張絕版海報,以為可以賣個好價錢。但事實上根本沒人懂得欣賞,顧客寧可花兩三千塊買一張流行電影的海報。於是,做了不到一年,我的創業生涯就結束了。

    所以我覺得,創業首先是能幫助你更好地認識自己,讓你知道自己有沒有創業的能力。人生就是一個不斷瞭解自己的過程。二十幾歲讀書的時候,對自己是一種認識;然後出來工作,你又知道自己原來可以是什麼樣的人。在創業的過程裡,其實也是在認識自己究竟有沒有創業的能力。如果你在創業的時候能夠淡定地處理很多事情,那麼,將來你也一定能夠淡定地去面對人生中的挫折和挑戰。

    因此,創業最大的意義,並不是成功或者失敗,而是在這個過程裡面,你究竟得到了什麼經驗,這是比較正面的看法。廣東話裡有一句諺語,真是至理名言,叫做:「淡淡定,有錢剩。」意思是說:只要慢慢來,別急,最後你的錢包裡面一定會有錢剩下來的。我覺得必須要相信這個道理。

    ——湯禎兆

    湯禎兆的淡定

    不知道你是否與我一樣曾經懷抱理想,希望在大學畢業之後開一家書店,小資生活,閒情逸致——反正我問過很多「不切實際」的讀書人,大家的理想都差不多:開書店、書吧,沒事約上幾位「損友」,在溫暖的下午,喝咖啡、聊天;偶爾,還可以請些寫字的人,來店裡開個沙龍……直到大學畢業後,我涉足書界,才知道自己創業開書店,不是理想,而是夢想。

    我永遠忘不了那一天,入職書店,興沖沖地聽老闆八卦當年開書店的崢嶸歲月。他說,當年他大學畢業,在公司裡做得不爽,於是辭掉工作,向朋友借了兩萬塊錢,開起了書店。也沒有付出什麼特別的精力和心思,不知不覺,就越做越大,這一轉眼,也十三四年了。老闆開店那一年,是1997年。

    在書店工作的那段時間,我慢慢意識到,現在想白手起家開書店,然後慢慢做大,是件困難的事——

    第一,現在店面的租金是多麼高呀!杭州市中心隨便一間店面,月租金都在一萬以上,試問賣書能賺得回來嗎?(後來我到出版社工作,才知道作為渠道終端的書店,利潤其實是很薄的。)

    第二,網絡書店對實體書店的影響簡直是摧毀性的,如果沒有辦法從售書以外獲得收入,任何實體書店都承受不住經濟壓力。

    而且,沒有一百萬以上的資金,資金流運轉不動,你是玩不起書店的。但是試問,如果我有一百萬,那麼,我的創業還叫做創業嗎?不,這不是創業,而是投資。創業的核心,在一個「創」字,在於從什麼都沒有的狀態做起,創造出一切。但是,在市場經濟越來越成熟的「後資本主義」時代,社會階層分化已經結束,流動性越來越低,富人就是富人,窮人就是窮人,已無多少可改變的空間。於是,老闆可以永世為老闆,打工仔就只能永世為打工仔了。我說的,是香港。

    創業已死。

    現在用開書店來創業,也不是不可以。可是,你絕對不要再想著可以從一家小店做起,通過幾年時間賺到第一桶金,然後擴大,慢慢從小店做成大店。沒門。你可以開一家小書店,每個月除去各種開銷,剩餘一點錢養家餬口。這也是在店面租金穩定不變的前提下,倘若某日你的房東突然告訴你租金要漲,你的小店很可能就難以為繼了。

    對於創業者,最大的苦惱還不在於資金。純粹的創業者,總是懷抱理想,意欲實現自己的「宏偉藍圖」。但是,在這個過程裡,倘若沒有人懂得欣賞,甚至覺得你的模仿者、山寨者和你並沒有多少差別,最終劣幣驅逐良幣,才最讓人生氣!

    例如,有一段時間,杭州流行奶茶店,大街小巷旁如星羅棋布。起初,奶茶店的先行者們是很認真在經營的,因此,奶茶的品相很好,用料非常講究,味道純正。慢慢地,大家看奶茶店有利可圖,就多了很多後來者。

    後來者和先行者的心態不同,完全衝著掙錢來。所以,凡是能夠削減的成本,他們都會想盡辦法削減——能用奶精的絕對不用牛奶,能放半份料的絕對不放全份。於是可以想見,奶茶的品相一定會下降。

    但最可怕的是,消費者竟然完全不在乎奶茶品相變壞,好像完全喝不出來,對先行者和後來者「一視同仁」。在這樣的現實面前,堅持品相的先行者實在顯得太「傻」。所以,他們只有兩條路可選:要麼,和後來者看齊,才能賺錢;要麼,把店關了走人。

    巧合的是,被我約來談「創業」話題的湯禎兆也談到了類似的問題,發生在香港,舉的例子也是奶茶店,台灣珍珠奶茶。說完故事後,阿湯來了一句憤怒的總結——沒有品位的消費者是創業最大的「敵人」!

    20世紀90年代初期,阿湯也嘗試過創業。他在旺角的潮人集中區開了一家電影精品店,專賣和電影相關的產品,比如海報啊、光碟啊、紀念品啊之類。

    他是做事認真的人,有次費盡千辛萬苦,從海外弄回一張絕版的海報放在店裡。只是可惜,這樣的辛苦覓不來知音,那張海報放到積塵也賣不出去。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當時熱播的電影《霸王別姬》的海報,卻很受追捧。有張國榮的粉絲,為了買到一張《霸王別姬》的巨型地鐵海報,不惜揮金兩三千元。要知道,當時阿湯一個月的店租,也不過八千元而已。錢是這麼容易賺,你能想像嗎?

    但是,阿湯最後還是選擇結束創業,把股份留給朋友,自己遠渡重洋,負笈日本。不知道阿湯身上,是否也有文人那「該死的」理想主義潔癖呢?他說,創業遠非他原先所想像的那樣,是為了實踐理想的奮鬥。「倘若只是為了賺錢,為什麼不去炒股、炒樓?」在阿湯看來,所謂「創業」必須先在心中有一幅藍圖(盈利模式、服務人群、社會貢獻、願景等),然後為了試驗這幅藍圖是否可行,你即便最終失敗也心甘情願,有了這樣的準備,你才可以創業。

    有人或許會問:「不講賺錢,那麼,創業能給我帶來什麼呢?」

    阿湯回答:「創業給你帶來的,是使你知道自己究竟是否適合創業。」

    不是每一個人都適合創業的。有的人天生適合當老闆,有的人天生適合當打工仔。怎麼知道自己是哪一類?唯一的辦法就是去試試看。

    李照興在為阿湯的新書《日本中毒》所作之序中說:

    在內地當被問及香港寫作人的共通點時(因早陣子出現一股香港人內地出書潮),我曾提到一個概括性的區分,以示這批香港作家跟內地書寫流行文化的作家之不同。我認為香港文化人筆下的經歷造就了一種體驗式的書寫,對於流行文化評論或生活風格文章來說,增加了感染力與說服力。這種親身實踐式的體驗帶評論的書寫,於流行文化研究極為重要。評論者作為流行文化實踐者(甚或粉絲)的趨勢,在內地剛萌芽的流行文化書寫中,占不可取代的位置。內地學者或評論人,書看得不少,歷史的舉證充分,套用名人的警句名言更多,但每當要寫到文化實踐,文化在成熟社會中的意義,特別是流行文化方面的親身愛恨經歷,就明顯不足。

    學院派的經濟學家,可以旁徵博引,把「創業」問題研究得鞭辟入裡、入木三分;但作為局外人,終究是旁觀者,讀者讀著這樣的文章,很難有身份介入,因此也就難免有疏離感,覺得他寫他的,我讀我的,最終釀成誤會。(請注意:是「誤會」不是「誤讀」,有時候是一種階層的分離,覺得作者高高在上,無法溝通。)而香港文化人如阿湯,就以李照興所說的「體驗式書寫」講述「創業」,對這一問題自然有了更真實可感、生動鮮活的解讀。

    此外,阿湯治學還非常刻苦。很少見他這個年紀的人,會有這樣執著的精神的。他主攻日本文化研究,著作甚豐:《感官世界》、《俗物圖鑒》、《AV現場》、《整形日本》、《命名日本》、《情熱四國》……他有耐心一本接一本出書,似在手術台前解剖屍體的醫生,把身體的每個部位都拎出來仔細觀察、分析、研究、記錄。當然,他也評論香港。出版於2004年的《雜踏香港》,已經頗為世人承認為香港文化解讀一代表之作。

    然而阿湯並不學究,待人溫和,說話時條理清晰、長篇大論、出口成章。聽了他對創業的分析,我想,不適合創業的人,應會望而卻步;適合創業的人,則會堅定信念。

    ■ 每個人心中都有一種創業情結 ■

    許:現在內地出現一些「80後創業達人」,他們受到很多人的擁戴。有的高校鼓勵大學生在校期間嘗試小型創業,政府有時候也會舉辦各種「創業大賽」,設立獎金作為鼓勵。你贊成這種做法嗎?我聽說香港不少大學生也會在大學期間嘗試創業,也有很多人會把大學畢業後擁有一家商店或者公司作為理想。請問真的是這樣嗎?

    湯:我這麼看這個問題。首先,我會問:這個所謂的創業的目的是什麼?假如只是為了「賺錢」的話,今時今日這個環境,我覺得未必需要鼓勵創業。因為我們有很多渠道可以選擇,比如炒股、炒金等「非實體」的投資手段,已經可以幫你達到你的目標,而且,這些都比創業更加簡易。假如你選擇創業,隨時隨地都可能有風險,未必能有相當的回報。反過來說,假如你的創業不是純粹為了賺錢,而是為了一個很高的理想或很好的構思,比如像臉譜網(Facebook)的創始人馬克·扎克伯格那樣,那還說得過去。當然,扎克伯格現在賺到錢了,但是這是後話;一開始他未必想到過,他的主意本身就很好,建立一個社交網絡,供人交流。所以,關於創業,有兩件事情首先要分開來講:你究竟是為了賺錢,還是為了理想?

    假如你問的是後者,這種創業在香港流不流行?那麼,這個問題就變得很有趣了。創業永遠會令人心潮澎湃的,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創業的情結。因為在現實生活中,或許人人都覺得打工無出路,打工永遠都只能受老闆的氣,只有自己出來創業才有可能掌握自己的人生。我想,這不僅是在香港和內地如此,在全世界各地,這都是年輕人共同的心理。但是,這種心理在香港可能尤其明顯。因為香港的工作環境,已經到一個地步,就是幾乎所有人都負荷不了。香港最近剛剛出台一個「最低工資條例」,規定工資不得低於每小時28元,拿這種檔次工資的人,已經屬於社會的最底層了,生活的壓力難以想像。在這種情況下,大家萌生自己做生意的念頭,是很合理的。即便不是最底層的勞工,一個普通的中層員工,他們也一樣會希望有一個平台可以讓他們展示自己的能力,來實踐自己的理想。但在香港生活的一個諷刺是,當你想要用創業來施展自己的抱負的時候,最後都淪為「為地產商打工」——無論你做得多成功,你的收入的三分之二或者四分之三,都交租金貢獻給地產商了。

    你從經濟學的角度來看,或許覺得問題很簡單:租金貴,那不租就是了,用市場手段,我們杯葛(boycott)地產商就行了。香港信奉自由主義經濟,大家都覺得只要這樣做就可以調節。但弔詭的是,這並不能解決問題。香港作為「已發展社會」,當中有很多人已經可以不靠收入而活。香港幾家比較大的財團,比如龔如心的華茂,它可以有很多樓建了十幾年都不賣的,像沙田什麼富豪花園之類。這些財團又不等錢用,你杯葛它,它大不了閒置,寧願放十年不用也不賣給你,除非價格到達它心中的價位。還有一種情況,比如現在很多商場都委託給一些物業公司打理。這些公司的手段是,趕走所有低檔商舖,引進高檔商舖,然後加租。因為這些大財團、大公司不等錢用,今天「創業」這個遊戲,已經不像過去那麼簡單,可以讓你白手起家、慢慢做大,你做不到。所以,在這個情況底下,所有的創業都變成了一種自我安慰的假象——過去你打工,是受老闆的氣;現在你創業,其實是受更多的氣,你根本不知道究竟哪一樣東西是影響你創業成功與否的因素。於是很多人,就變成在一個循環裡轉圈,你只能自我安慰地告訴別人你在創業。

    香港人的性格呢,又是不喜歡在別人面前表現出自己「沒事做」的,幾乎所有人在正職之外都會有兼職,並以此為自豪。你隨便去問一個人好了,尤其是傳媒人。比如你去問馬家輝他的正職是什麼,他未必會跟你說他是大學老師或者是《明報》策劃人。香港人就是這樣,喜歡表現得自己好像是「多功能」的,好像是不受某些東西束縛的。但實際上,對大部分人來說,創業都是假象多於實質。

    至於你問我,香港的大學鼓勵學生創業嗎?我記得以前在大學的時候,學校會組織學商科的同學進行一些虛擬的炒股啊、投資啊之類的比賽。我不覺得這樣的比賽,會真的幫助學生學到如何創業。這就好比,我從來都不相信任何一個徵文比賽是能夠培養出一個作家的。但是你說,是不是就不需要有徵文比賽了呢?我覺得又不是。大學每年收那麼多錢,吐出一點來設立基金,給學生拿獎,即便只是一個「榮譽」也是一件好事嘛。但是,我勸大家現實一點來看,這類的比賽只不過是一場遊戲而已,都是虛擬的。就好像你拿了一個徵文比賽的冠軍,千萬不要就當自己是一個作家。

    許:去年在內地熱播的電視劇《奮鬥》引起人們對「創業」話題的討論。有的人說,現在社會結構如此固定,階級成分如此僵化,除非你是「富二代」或「官二代」,否則別想創業成功。你怎麼看這個觀點?

    湯:這個問題這麼看。我贊成一個觀點:有錢人開創的事業,不能叫做「創業」,創什麼鬼業啊,虧光了都不要緊,根本就是一場遊戲而已。當成功與否已經無所謂的時候,我覺得已經不是創業了。那麼,一個普通人究竟有沒有機會通過創業去實踐自己的理想呢?這牽涉到經濟學上講的一個社會的「流動性」。香港一直以來都標榜自己是一個「流動性」很高的社會,意思是告訴大家只要通過努力,就一定能改變你的命運,一定能向上爬。但是實際上呢,香港社會現在的「流動性」是非常非常低的。

    當然,這不僅是香港社會的問題,基本上任何一個「已發展社會」其實都面臨這個問題。只要是「已發展社會」,就一定有既得利益者,這些既得利益者一定會用盡辦法去保護他們的既得利益,那麼對其他人來說機會自然就少了。那麼,在過去香港還處於「未發展社會」的階段,或者可以叫「均貧社會」,大家都貧窮,你也不會很不開心的,因為大家都住在村裡,物質生活都一樣的時候,我們相互之間比的是幸福指數。可是當大家的生活慢慢變好,大部分人都進入中產階級以後,「物質」就成了我們相互之間比較的一個,不說是唯一,起碼也是最重要的因素。

    我說這些是想證明什麼呢?就是中國人創業,往往都是奔著錢去的,很少有人是懷抱理想而去。而這種對金錢如此重視,什麼都以錢作為衡量標準的心態,我個人覺得是與我們這個民族過去一百多年的歷史留給我們的「不安全感」有著非常重要的關係的。內地自不消說,一直以來戰亂不斷;即便是在香港,很少有人想過會在香港住很久的,有一點點風吹草動就走人,1997年之前就移民了一大批。正因為大家有這個心態,所以才會覺得我要盡快創業,盡快賺錢,就像買一份保險,當香港發生什麼變化的時候,可以「安全」一點。在香港,所有老百姓都有這個夢想。但是,現在已經不是「均貧社會」,大家手裡都有一點錢,因此,創業起步的難度就大大增加了。你如果還只是為了賺錢而選擇創業,我想你會很失望。

    ■ 創業中最大的「敵人」是消費者 ■

    許:照這樣說,香港是個不適合創業的城市嘍?

    湯:捫心而論,我由始至終覺得香港不是很適合創業。正如前面所說,因為大家都是為了賺錢,都想著要盡快回本,一定要一擊即中,如果需要三年五年都覺得太久,在這樣的社會背景下,再好的創意也會被浪費。不要說別的產業,就算是香港電影也是如此,一定要一部電影就賺到錢,你不要跟我說什麼靠兩部、三部、四部……慢慢教育觀眾怎樣去欣賞文藝片——沒人會這樣做的。所以,從創業者本身來說,他們的能力有,但是文化質素都是不夠的。

    但是,對於那些真的想實踐理想的創業者來說呢,香港的客觀環境又不允許他們存在。香港的消費者,是一群非常沒有品位的消費者。林奕華最近在內地出書,不是還在講這個問題嗎?就是香港人這麼多年來,一直被「無線」的價值觀壟斷,大家需要的不是新鮮東西,只要一個固定的模式,往裡面填充內容,打發時間而已。香港人不知道什麼叫好電影,也不知道什麼叫好的文學作品。那麼一般人靠什麼做評判呢?靠「獎」。大家之所以覺得王家衛、梁朝偉、蕭芳芳、杜琪峰厲害,就是因為他們在外國拿獎。《歲月神偷》在外國拿了個什麼垃圾獎,回來就受人追捧。這些都是非常表面的東西,我們需要別人來告訴我們什麼是好東西。我覺得創業最大的敵人,是你面對的一群沒有自主判斷能力的消費者。因為創業是需要人來欣賞你的,有「知音」欣賞你,肯為你的產品掏錢,你才能在創業中得到內心的滿足。

    在香港創什麼業賺錢最快?通常是一些食肆,比如最近流行一些台灣的飲品,如珍珠奶茶之類。當有一家成功了以後,馬上十家八家都來了——大家不斷去複製。然後大家為了賺錢,大部分人都會偷工減料。只有少部分有良心的人會堅持用好的材料,而這些人最慘了。因為香港的消費者是吃不出你的材料好不好的,對他們來說都一樣。那麼,用好材料的商家不是不賺錢就是賺得少了,反而沒有競爭力了。所以,本來有良心的商家呢,也要適應「香港模式」。

    許:你把香港說得這麼「一無是處」,那麼,你覺得內地創業的情況會不會好一點呢?

    湯:我不敢亂說。但是就我簡單的觀察,我覺得內地創業的空間可能會比香港大一點,因為很多東西還未成「規矩」。當然,內地有不少人已經富了起來。但是,很多商業運作上面,還存在著不少灰色地帶。這一點很尷尬,有的人覺得是不好的,但越是灰色、越是曖昧的地方其實是有越多機會的。在香港很明確,你要申請一個品牌,要辦理很多的程序;但是在內地或許都不需要,這樣一來,你反而有很多空間去發揮你的創意。說回我們香港人,很多時候去內地,其實都是在消費這些「非法的」商品:手機、iPad、翻版碟……而且很奇怪的,你去看外國的那些電影網站,他們用的鏈接全都是土豆、優酷。表面上他們會說「你們侵犯版權」之類的話,但是作為用家,他們其實很開心有中國內地這樣的網站給他們提供內容。因此,我們可以這麼說:創意版權當然是應該被保障,但是我們的創意版權是不是過分地被保障了,以至於讓受保護者獲得了不成比例的好處呢?或者說,是不是有人在用法律作擋箭牌,去保障他們不合理的收入呢?

    ■ 香港黑幫片與創業觀 ■

    許:你是研究電影的專家,不如我們聊聊電影吧。前幾年,好萊塢有一部電影《當幸福來敲門》,講述了一個真實的美國黑人父親創業的故事,感動了無數人。在香港電影中,有哪些是關於創業的呢?

    湯:香港是很少有關於創業的電影的。為什麼呢?其中最主要的一個原因是,香港電影是類型片先行,大部分的電影都是在往一個框架裡套。因為類型先行呢,所以香港電影通常是不現實的,香港電影是很不擅長現實主義的表現手法的,很少讓你看到真真正正的香港人的生活面貌。因此,為什麼許鞍華的「天水圍系列」拍出來之後,會得到文化界這麼高的肯定,說她有人文關懷,最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香港以前一直沒有這樣的電影。

    那麼,香港電影裡完全沒有創業題材嗎?我覺得也不是,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時候曾經有過,但也不是以現實主義的方式來表現的,比如許冠文的電影。許冠文過去是非常出色的演員和導演,他和他的弟弟許冠英、許冠傑一起演了不少以「打工」為主題的電影。像是《賣身契》啊、《摩登保鏢》等,在這些戲裡,許冠文自己通常會演一個老闆,他的弟弟演員工。他通常會將自己「醜化」,變成一個非常刻薄、尖酸、勢利的老闆;而他的弟弟通常是比較正面的小人物,整天被人欺凌,在被逼無奈的情況下才想辦法反抗。這些電影雖然都是喜劇化的,但是也從某個層面反映出,香港人在面對社會劇變的時候給出的反應。而這些電影所表現的一個核心價值觀,也是非常香港的,就是:奸。要爾虞我詐,不要循規蹈矩,做老闆一定要像許冠文所演的那樣,才能賺到錢——這基本上已經成為香港的一個「鐵律」。我不知道內地什麼情況,但香港人從來都沒有出現過一個觀點,就是:「我要賺錢,同時,我要令身邊所有的人都得利。」在香港人的字典裡,沒有「雙贏」。如果蛋糕是那麼大,沒有人會想辦法讓蛋糕變大;而是想著,我多從你那裡搶一點,我就多一點,總之我不能被人拿走我的蛋糕。這不僅是香港人的心態,也是全中國人的心態。因為有了這樣的心態,所以香港電影所反映的「創業觀」也是一樣的,但並沒有多少人看,現實每天在上演,誰還要看戲?

    到了20世紀90年代以後,香港電影的「創業觀」用了另外一種內容去表達——黑幫片,通過黑幫倫理,去表現創業,因為黑幫片在香港永遠是最受追捧的,而傳統的黑幫片那種講浪漫英雄主義的內容已經沒人看了,於是就加入了新內容。黑社會的那種爾虞我詐、殘酷競爭,其實跟創業中的價值觀是相當吻合的。在所有這類黑幫片中,我覺得杜琪峰的電影是拍得最成功的,像《黑社會》第一部、第二部。《黑社會》裡最經典的鏡頭,是任達華在敵人兒子的面前,將敵人殺死。這反映出什麼呢?就是過去許冠文時代,殘酷競爭還是擺在檯面以下的;到了90年代後期,商場上的殘酷競爭完全可以拿到檯面上來講了。這一點是什麼意思呢?就是說我們所有的地產商,已經沒有人再要扮好人了,擺明了說謊他們也不在意,就好像李兆基開出一個樓盤說每平米70萬,其實根本就沒有買家。你不服氣又能怎樣?奈何得了他嗎?所以,你可以看得出現在在商場、創業中,已經完全沒有任何道德倫理可言了。更可怕的一樣東西呢,是其他人也不會因為你不要臉而看不起你,只要你賺到錢,大家就崇拜你。這就是香港電影裡赤裸裸的「創業觀」。

    許:有人說周星馳的電影也是一種「創業電影」,比如《喜劇之王》,講述一個小人物從底層往上爬,最終成功的故事。你認同嗎?

    湯:我從來不覺得周星馳的電影講的是「小人物」的成功故事,更不覺得它是「創業電影」。原因很簡單,你看他的電影,其實他所有的電影裡唯一的主題,就是「成就自己」。你可以看到,在他的電影中,最終成為「英雄」的那個人,他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他自己(無論是學了什麼功夫也好,拿了什麼獎也好,得到多少人的擁戴也好);而他身邊的那些人呢,比如吳孟達經常扮演的角色,他們只是那個「英雄」的棋子,最終成就的只是「英雄」一個人。這種價值觀,是很典型、很香港的。每一個香港人看周星馳的電影,都在投射自己就是那個「英雄」,大家也認同這個價值觀,那些幫他的人自己活該。所以我說,周星馳的電影其實是一種「精神鴉片」。這種價值觀,是完全違背創業講求「雙贏」的理念的。

    近年,有一些香港新導演已經在反思這個問題。最近有一部電影叫《打擂台》,導演叫郭子健。故事講的是幾個小年輕找不到自我,突然有一天遇到幾個武林高手,就跟他們學功夫。假如用周星馳的邏輯呢,他們大概就會慢慢練功,最後也成為一個武林高手,稱霸天下。但是《打擂台》的邏輯呢,是最後你練功,練練練練練,練到最後你發現自己根本就是個廢物,根本不可能成為高手。於是,你慢慢改變了練功的初衷,發現練功有助於強身健體,有助於你改善和身邊朋友的關係——練功不再只是為了成就自我。這是香港人整體心態一個很重要的轉變,年輕人已經清楚知道自己不可能成為「英雄」,大家漸漸開始學會去關心身邊的人。回到創業上呢,就是大家慢慢開始懂得,做生意不是只要自己賺錢,同時還要照顧到身邊其他的人,要「雙贏」,這是一個很重要的觀念的轉變。但是這一轉變其實是很難的,你看全世界好了,幾乎所有人創業都是為了自己賺錢。表面上他會說一些冠冕堂皇的話,什麼為了全人類啊之類,但是實際上呢,你賣iPhone,為什麼先出黑色再出白色,為什麼不一次出完?不就是為了賺更多的錢嗎?

    ■ 沒料的人才到處宣講創業經驗 ■

    許:因為大家都希望創業(其實說白了就是希望發財),所以各種「創業精英」也開始販賣起他們的「創業心得」來,比如馬雲、唐駿等,到處演講、出書。唐駿的那句「我的成功可以複製」更是成為名言。請問香港有沒有類似馬雲、唐駿這樣的人物,可以成為萬眾傾慕的「創業偶像」?

    湯:應該這麼說,這類人物,在任何一個社會裡面都會很多的。香港來說的話,比如曹仁超啦,他在香港隨便開一個講座,人都會多到爆棚。

    許:但是曹仁超講的是投資,不是創業,和馬雲、唐駿的情況不太一樣;馬、唐本身是成功的「創業家」,出來分享心得。

    湯:要是這麼說呢,香港人除非是需要出來見人以加強他的社會資本,否則他們都不會出來露面的,應了中國人那句老話:人怕出名豬怕肥。香港人是不想讓別人知道自己賺多少錢的,盡量要掩飾這一點。基本上,你要跟人分享你自己的創業心得,對你自己來說是沒有好處的,你不會真的把自己成功的秘笈告訴別人,你上去講,基本上也是講一些人所共知的常識,或者你是在進行一種表演。香港的例子呢,比如說阿蘇(蘇施黃,節目主持人),她平時在電視台主持美食節目。最近,她在香港租了一個戲院,一個人在上面講,教你怎麼在最短的時間內賺到第一桶金。她雖然不是什麼公司老闆,但是從一個默默無聞的人到現在這樣婦孺皆知,也算成功了,所以也可以算是一種分享「創業經驗」啦。但是她不見得只是在分享自己的成功經驗,同時她也是在賺取自己的知名度。對於那些真真正正創業成功的人來說,他們是沒有必要站出來跟人分享這些東西的;而那些站出來的,通常又是些沒有料的人物。像阿蘇講的那些東西,像脫口秀一樣,嘻嘻哈哈一個多小時。

    香港人還有一個特點,就是被教育狂。其中的原因,就是我之前所說的,香港人是沒有判斷力的,是無知的。因為無知呢,導致香港人有一個表現,就是什麼都要學。香港人會希望通過學習,讀一個莫名其妙的學位,大家都知道讀這個學位沒有用,但是大家同時又覺得讀了一些東西會安心一點。我身邊的一些朋友,基本上已經到達一個非常瘋狂的地步了,每一晚都要去上課,假如不去上課,他就覺得非常沒有安全感。所以,你不要說馬雲、唐駿這些名人,在香港隨便辦一個班,都有很多人湧去報名。這個現象能夠讓我們看到社會上的人是多麼沒有安全感,只能找一些外在的東西幫自己打氣,就算這些東西沒用也沒關係,香港人喜歡用「努力」來換取自己的價值——我努力了,我付出了,如果還不行不關我的事。在現在競爭如此激烈的環境下,大家就是用這種心態來平衡自己內心的不安的。到最後,比如說我老婆責怪我賺不來錢的時候,我可以說:「別罵我啦,所有的課我都已經聽了,所有可以做的事我都已經做了,我已經盡力了。」

    許:那你覺得在內地,人們對馬、唐趨之若鶩,是不是也有類似喜歡「被教育」的心態?

    湯:我覺得這種模式在內地應該是更加成功的,因為在內地,資訊沒有香港這麼流通。每一個「成功人物」,基本上都有很多「灰色故事」,這一點相對來說在香港非常難,傳媒那麼發達,什麼老底都被挖出來了。但是在內地,由於這些「成功人物」很神秘,所以就比較有吸引力。加上因為神秘,反而就有很多傳說,這些傳說可能會變成「傳奇」。

    ■ 創業有可能變成一種生活方式嗎? ■

    許:我在生活中遇到過這樣一種人,自己在企業或政府裡有一份收入不菲的工作,有了這份工作作為保障,他又在外面經營了一份自己的生意(比如開書店、服飾店),完全作為自己的愛好。對於他們來說,上班是職業,創意是事業,兩者分得很開。您覺得創業能否作為一種愛好而存在,在有機會的時候不妨一試,沒機會的時候還是先找一份穩定的工作養家餬口?

    湯:或許我可以分享一下自己創業的經驗。我大學畢業之後和朋友開過一家店,是專門賣電影海報的。最早開在旺角一個潮流集中地,你在香港想買什麼流行東西那裡都有。店開了差不多一年之後,我們又增加了兩家。現在你去油麻地的百老匯中心,裡面的那家電影精品店,原先就是我們開的,後來他們收回去自己經營。

    我開店有什麼樣的感受呢?第一,之前也講過,收益的九成都給了地產商。當時是1994年,我那間七平米的店面,每個月要交8000港幣租金。做了不到一年我就撤股了,把所有股份都留給我的拍檔,他做了幾年之後也全部倒閉了,結果就轉向在網上做,還是賣電影產品。第二,我從一開始創業的時候,我的想法就不是為賺錢而去的,我也不相信做這門生意可以賺到第一桶金,假如要賺錢不如跟曹仁超去學炒股啦。那麼,說回你的問題,可不可以把創業當成一種興趣。我覺得,如果有條件,還是可以而且應該去嘗試的。為什麼呢?因為如果你不去嘗試,你不會知道這件事是不是真的是你的興趣所在。創業其實是一種「鴉片」,有創業衝動的人都會覺得自己懷才不遇,覺得自己被老闆壓迫,覺得自己有能力殺出一條血路。但是你怎麼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有能力呢?唯一的辦法就是去嘗試。嘗試的結果有兩種:一,失敗,二,成功。但是成功之後你還是會發現(就好像我一樣):把人生中這麼多的時間和精力投在裡面,其實是很不值得的,一開始是興趣,做到後來變質成一種負擔了,不一定會給你帶來快樂。這就好比,全世界不知有多少億人都說自己有興趣寫作,但是真正有幾個人能寫好呢?所以,創業是值得嘗試的,嘗試的目的是為了讓你更好地瞭解自己,而不是賺錢。

    許:如果能成功,恭喜你,可以把它作為一種生活方式。

    湯:對。但是一開始的時候,對自己要求不要太高。簡單來說,我覺得創業的前提是:全部虧光,你不緊張。

    許:你當時為什麼撤股?是不是覺得創業變成你的累贅了?

    湯:當你經營一家店的時候,自然會遇到很多問題。比如,夥伴之間未必配合得很默契;比如,大家對發展的規劃不太一樣;又比如,我賣電影精品是懷抱理想的,當我找到一份極其珍貴的電影海報的時候,竟然發現沒有人識貨,沒有人願意掏錢來買,相反,隨便弄來一張《霸王別姬》的海報,就可以賣兩千多塊——你說,這種情況是不是讓人很失望?原來他們根本不管東西的好壞,他們買的只是一個名聲。你作為老闆,你的品位無法幫你賺到錢,你千辛萬苦找到的一張海報沒人賞識。沒錯,你是可以賺到錢,但是我告訴自己我不想賺這樣的錢,於是就不玩了。另外,因為這樣的事情與朋友發生理念不合,我會想,朋友永遠比生意重要,何必為生意傷了友誼,不如我撤股啦。

    許:當時一張海報可以賣到兩千多塊,是不是跟香港經濟好有關?

    湯:其實香港經濟一直都沒什麼太大的變化。當然,最好的時候是20世紀80年代,那個年代的關鍵詞是「魚翅撈飯」。每個人,今天賺來的錢今天就花掉,因為明天一定能賺到更多的錢,這種情況一直到20世紀90年代上半期都是如此。我記得我從日本留學回來,在報館工作的時候,做了不到三個月,工資就漲了一半。當時自己沒做什麼啊,在公司裡糊里糊塗的,但是不理你的表現,反正有錢大家一起賺,於是大家也都不認真工作。

    許:這種社會就很適合創業啦。

    湯:對呀,所以很多人都會搞一點產業,反正虧了也沒關係。

    許:這種情況跟現在的內地很像,反正大家賺錢容易,也願意花錢,對奢侈品又都沒什麼概念。有人隨便找來一瓶紅酒,說這是法國來的,就可以賣幾千幾萬塊。

    湯:這也和我之前所說,內地存在很多灰色地帶有關。你如果在香港這麼做,幾乎是不可能的。這瓶酒從哪裡來,價值多少錢,很容易就可以查到。

    許:為什麼現在的媒體總是一味地宣傳創業成功的案例,給人的印象好像是只要你去創業,就一定能賺錢似的。類似的情況也出現在股市上,媒體輕描淡寫地說一句「股市有風險,入市須謹慎」,但是主力還是放在宣傳一些人如何一夜暴富上。然而,實際的情況是,根據2010年上半年《解放日報》的報道,各省大學生創業的成功率,最高的浙江省也只有4%而已。為什麼現實和媒體的報道會有如此大的差距?

    湯:我覺得這個問題是有一個前提的,就是:我們總以為媒體是希望反映現實的狀況。但是我們常常忽略了一個事實:媒體本身是一個商業機構,它本身也是需要通過提高收視率、賣廣告來賺錢的。其實,媒體所宣傳的很多東西,媒體自己也不相信的。但是他們就是要給觀眾「造夢」。當一萬個創業的人裡頭有一個成功了,通過媒體把他放大出來,製造一種幻覺,這個人就可以給其餘的九千九百九十九個人希望,大家都覺得可以朝這個方向去嘗試。這真是蠻悲哀的。悲哀的地方在於,我們現在的媒體已經發展到一個地步,他們不再幫助人們去認識這個社會;相反,只從他們自身的利益角度出發去報道。

    【採訪時間】2010年11月11日

    【採訪地點】香港沙田新城市廣場UCC咖啡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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