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小樺,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學士,香港科技大學人文學部碩士。大學時期開始寫作,2006年起與友人合辦文學雜誌《字花》。現為《明報》、《星島日報》、《經濟日報》、《文匯報》等報章撰寫專欄及評論,香港電台文化節目「思潮作動·文明單位」主持。本土行動成員,於天星碼頭和皇后碼頭均曾被警察清場抬出。身份甚多,卻無職業;不用上班,但忙得不可開交。既有憂鬱症,又是工作狂;忙到失眠,卻還是窮。著有詩集《不曾移動瓶子》、《斑駁日常》,採訪集《問道於民》等。
真正「完美」的拆遷,首先,咨詢的工作就要越多人參與越好,咨詢得到意見越多,其實對政策的制定就越有好處。對不對?
然後,社會越開放,人們就越多樣化,意見也就越多元,沒有辦法統一。這也是我們需要咨詢的其中一個原因。如果是做了充分的民意咨詢的話,結果就應該不會在社會上引起大的反對。香港政府一般會做三輪民意咨詢,但這是遠遠不夠的。為什麼不是十輪?
另外,在方案公開咨詢期間,應該讓更多人民看到、理解。如果那些文件只有英文,而且只有在辦公時間才開放,又沒有網上版,還放在一個很遠的地方……這就不是一個開放的態度。
咨詢的時間應該足夠長,讓盡量多的人看到,盡量去統籌不同的利益團體,去獲取他們的支持,把民眾的期望容納到你的那個原有的計劃裡面,應該是這樣子。
還有就是,也不能用一些很官僚的語言。你在拆舊區,那裡都是老人家。還有,申述機制必須公開透明。在香港,你不滿,你還能夠合法地、自由地說出來。我們暫且不管說完之後,有沒有人來管你。
如果是真的想要做得很好的話,不只是唯利是圖的話,我覺得做起來其實並不難,你在咨詢的過程裡面,盡量吸納別人的反對意見就可以了。
——鄧小樺
鄧小樺的淡定
2010年12月26日,我在寧波,漫步於鼓樓附近孝聞路一帶的小巷裡,人文風景甚好。忽一拐角,看見牆上有一排小孩的塗鴉。平日裡若是遇到這樣的塗鴉,我一般會擦肩過去作罷。但是那一次,一個特殊的符號吸引了我,使我不禁駐足觀看,撲哧一樂,繼而拿出手機留了個影。牆上塗鴉畫著什麼?正是一個我們在全中國各地都能輕易見到的「拆」字,寫得歪歪扭扭,外加一個不規則的圓圈框住。
都說孩子最擅長模仿,孩子的世界來自大人的世界,我過去心存懷疑,但在目睹這幅畫面之後,對此深信不疑。當然從另一面講,孩子的注意力不太容易集中,往往看過聽過的信息轉瞬即逝,除非用重複的方法不斷刺激之,才有可能使其牢記。如此說來,這個畫「拆」字的孩子,你猜他/她看過多少次原版的「拆」字呢?
2010年11月,《財經》雜誌給湖南省會長沙市封了一個響亮的名號:「拆遷之城」(見《財經》2010年第23期:《拆遷之城》,作者:張鷺)。文章讀完之後我十分震驚——我知道中國的強拆可怕,但沒有想到如此可怕。作者盤點了2006年至2010年長沙市因拆遷而引發的「非正常死亡事件」。看著那張有名有姓有情節的「長沙強拆非正常死亡不完全檔案」表,真是讓人百感交集。例如——
2006年6月26日,82歲的沈晴寶,得知自己以「聚眾擾亂社會秩序罪」被判四年有期徒刑後,病倒,臥床兩日後死亡。
2008年1月8日,70歲的劉斌義在遭遇包括公安、城管在內的二百餘人強拆時,被拆遷者推向房門,頭部受創,當場死亡。
2009年3月19日,65歲的彭強,因拆遷辦工作人員上門「做工作」,受到驚嚇,隨後自縊身亡。
2009年下半年,40多歲的任元滿,因拆遷安置問題於家中自焚,為求速死,同時用刀片自殘,被救後被安置在一家農村敬老院,2010年春節前夕,上吊自殺。
2010年5月1日,75歲的文春祥,在東牌樓棚改項目中,歷經九個月的斷水、斷電與精神恐嚇等措施之後,於家中病逝。
……
在香港,我很少在報紙或者電視上看到關於拆遷的新聞。人們都說香港人守規矩守到「變態」,其實不僅市民如此,政府亦然。香港有一套非常完善的法制,每個人心中都一清二楚那條「底線」在哪裡。所以和內地同胞相比,香港人可能更顯呆板、木訥、官僚、不變通。同時,我的香港朋友們也不時對內地同胞的各種手段「深表欽佩」。且不說別的,你光看拆遷這一項。根據《財經》雜誌記者報道,一位拒簽徵收協議的住戶,曾經收到過這樣一條短信:「我們非常希望你把協議簽了,對你對我們都是好事,四號後一切獎勵取消,本應是你們的34728元將消失,並進入強拆程序,無論如何是不合算的。你們絕對低估了一個小小的區政府。」短信確是高效新潮的手段,但是政府的此種行事方式,讓人頗感不適。如果是香港政府,大抵會老老實實地、不講效率地寄公函給當事人罷。
當然,香港和內地情況不一樣,一個發展成熟的地區,需要開土動工的地方相對較少。我的朋友鄧小樺住在最近大興土木進行重建的觀塘區,所以,當我想到要找人來談「拆遷」這個話題的時候,自然而然就想到了她。更何況,鄧小樺前幾年因為參加天星碼頭和皇后碼頭的保衛運動而名聲大噪,一時間成為「文化界」和「保育界」的雙料風雲人物。聊拆遷,捨她其誰?
就在採訪前兩個月,香港就出了一起「嚴重」的拆遷事件,那是在紫田村。紫田村是一個有數十年歷史的村落,三年前,政府要求收回土地改建公屋。從那時起,紫田村便經歷了三年的拉鋸式法律程序。在走法律程序無望之後,村民們又進行了兩個月的反抗,與警察、拆遷隊對峙。但是或許與我們想像的不同,這種反抗與對峙,並不那麼激烈,更沒有釀成任何流血衝突,雙方在「友好」的氣氛中進行了三場「和平的戰爭」,村民最終表示「願意尊重法律」,離開了紫田村。
《南方都市報》記者在報道中這樣回憶採訪經過:「記得第一次去紫田村採訪,在網上查不到準確的交通路線。看到屯門區一議員的網志上貼著紫田村村民保衛家園的佈告後,情急之下,給這名議員的辦公室打電話。沒想到這位議員立即回復:『你坐西鐵到兆康站下,然後來我辦事處找我,我帶你去。』那天,30多攝氏度的高溫。女議員陳樹英陪著我走到紫田村。在烈日下,她沒有打傘,頂著烈日暴曬不時地停下來向我介紹村子的歷史,並介紹不願搬走的最後20多戶非原住民的基本情況。香港的警察也給記者留下深刻印象,大熱天,他們穿著制服,而且一點也不粗暴,甚至很溫柔。村民們在劃定的區域對著喇叭喊口號、示威,他們則默默地在陽光下站在路邊。偶有車子進入村中,村民或記者站在了馬路邊,沒留意車子正開來,他們會用手擋著你,輕聲說:『小心。』地政署、清拆隊的工作人員雖然態度堅定,但並不粗暴,勸說居民也是語氣柔和。」
可是,這麼溫和、文明、禮貌,仍舊不能讓鄧小樺滿意。在她看來,紫田村其實是可以不拆的。她說:「紫田村我們就是介入得太遲。香港人不懂,其實現在我們所有人都在被逼迫。紫田村不是一個單獨的村落,她的命運和所有人息息相關。要是我們能夠聯合起來的話,政府沒有那麼容易收到那個地。政府的策略是,讓你逐漸孤立。他們不是只來一次,他們來了三次。其實他第一次來的時候,就已經預計到會有第三次。前兩次,根本就是來嚇唬你,意思是說,我是來嚇你的,不是來勸你的,我也知道我嚇你需要一個過程,你的意志是要被逐漸擊破的。這是一種管制的『智慧』,也是一種管制的計謀,比較狡猾一點。」
當我們把香港作為楷模來學習的時候,「先行者」香港早已把目光放向更加廣闊的世界。不少像鄧小樺這樣的香港人,不是關起門來敝帚自珍,慨歎香港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城市」之類;相反,他們總是覺得香港做得不好,做得不夠。他們除了有一個縱向的坐標系(拿現在和過去比)之外,還有一個橫向的坐標系(拿自己和別人比)。僅有前者,容易自大;僅有後者,容易自卑;只有當兩個坐標系同時發生作用時,才能走得正。
所以,在訪談過程中,鄧小樺不止一次強調:「我明白內地常常覺得香港是一個窗口,就希望用香港去影響內地。但是從我的角度看,我是不能完全同意這個說法的。其實在香港,你說市民的公民權究竟有多大呢?和東京、紐約、倫敦他們擁有的公民權怎麼比?人民有權去做一些決定,才會令政府去考慮什麼是人民生活幸福指數。假如內地同胞真要學,我建議不如學得更遠一點。」
鄧小樺的自我批判精神彌足珍貴。實際上,我覺得在「大國崛起」的背景下,中國內地現在亟須建立的,就是這種自我剖析的精神。
末代港督彭定康,曾經在就職演說中講了一段頗為客觀而且動人的話:「香港能成為偉大的城市,並不是因地利而幸致,而是因為擁有珍貴無比的資產。在這個健全行政架構和法治社會中,香港市民生活、工作和共享繁榮,他們積極進取的精神,充沛的活力和幹勁,不斷的努力,就是香港彌足珍貴的資產。」
沒錯。如果說今天彈丸之地的香港,還能稱得上是中國社會的「榜樣」的話,靠的就是彭定康口中的「彌足珍貴的資產」。我們理應對香港的未來懷抱信心,她是中國公民意識、法治、民主等的先行者。過去是這樣,現在是這樣,將來也是這樣。
歐陽應霽:「蝸居」是一種很好的訓練
■ 收樓與守樓的博弈 ■
許:香港在20世紀60年代和20世紀70年代,曾經經過一個高速發展的時期,那個時候是不是也拆掉了很多舊城區?你有沒有聽長輩說起過那段往事?
鄧:其實當時發生的那些事情我們現在都不容易知道了,因為沒有一個比較公正的社會史會把這些東西記下來。比如說,我現在都不太記得年份,香粉寮、粉嶺的打石湖村屋、九龍城的何家園石屋、黃大仙的大磡村,這些都是比較近一點的,它們都是一些寮屋、村屋、石屋。這些房子,都是在當年那個城區還沒有完全現代化的時候,一些窮人用來安居的地方;政府因為要收回那些土地,就要把他們趕走,然後把那個地方拆掉。
許:有沒有「釘子戶」出現?
鄧:比較少一點。當然是有很多人拒絕搬走,主要是覺得收地的那些過程還是不公平吧。通常這種時候會出現的情況是,一個住戶會把一個石油氣罐拿出來,然後放在馬路口,說:「你不要逼我!」最近我們在紫田村那邊看到的還是這樣子,因為生氣的時候你覺得你無路可退嘛,所以就只能選擇做出這樣的反應。
許:現在觀塘在進行舊城區改造,也在拆遷。你就住在觀塘,是當事人,我想請教,就你的觀察,香港拆遷是什麼狀況?
鄧:我是從一個比較遠的角度來看的,基本上就是因為政府在賣地,它才能有一定的收入,整個市區重建就是為了這個目的。我最近在看一本書,葉蔭聰寫的《為當下懷舊:文化保育的前世今生》,他就說,基本上以前「土發公司」(土地發展公司)也會這樣收舊樓,然後改建成新的樓房,但是他們的效率不高;所以,1998年成立了「市建局」(市區重建局)之後呢,就開始比較大規模地拆掉舊城區,把它建成所謂的比較「貴族化」、「士紳化」的建築去賣。在這個過程裡面,首先他們會計劃一個地區,這是一個與政府有關的行為,雖然市建局只是一個法定機構,但是,它做這種事情是政府在後面用法律和行政給他們權力的,所以它們是利益共同體,你可以說這個趨向本身政府有在支持。市建局會收回一些地區,劃定這個區要重建,然後他們就會告訴你什麼願景啦之類。
許:居民會收到一份「通知書」嗎?
鄧:居民會從電視上、媒體上知道,說這裡將會建成什麼什麼。然後就一戶一戶地去收地權,等收齊後,一整棟就變成市建局的物業了。在這個過程裡頭,當然就有很多討價還價,有的人會覺得賠的錢太少,根本沒有辦法再買回與現在所住水平相當的樓;可是收樓的人當然不這麼看,他們會在外面放風說:「我們已經給了他們很多錢,這群人是貪得無厭。」以前的情況是,我們比較少看到有人會說:「我不要錢,我只要我的家!」——就是剛才說的使用「石油氣罐」的那些人。其實社會上一直有這種人,但是在香港,他們是少數,所以就會感覺有點不利。然而,市建局會把拆遷這件事,宣傳成一個「利益交換」的問題,而不是「文化議題」。實際上,市區重建應該是一個「文化議題」,因為它是一個關於人怎樣能活得更好的議題。有很多樓房或者建築物,它的質素本來就很好,可能把它重建成商場之後,它的質素反而會下降也不一定。現在我們香港變成了樓價和你的居住質素不對等的情況,你住的地方根本不算好地方,卻被當成「貴族化」的地方來收錢——香港人覺得不太對啊!
許:跟內地一樣。杭州房價也很貴,最偏僻、最便宜的房子也要一萬多一平米,隨便買一套,就要一兩百萬。
鄧:一萬多一平米,那很便宜啊!跟香港差不多。但關鍵是,你們買房子一開口就是100平米,我們一開口只是30平米,單價可能差不多。香港現在的問題是,你新買的房子的質素可能還比舊的更低一點,把好的地方拆掉了,建起來的地方根本不好,甚至更差。
許:甚至更差?
鄧:對啊。
我想繼續講前面那個問題。拆遷變成一個討價還價的過程,市建局就慢慢收,把那個樓房的業權收起來,一家一家地累積,累積到一條街(你看到那個重建的程序快完成的時候,整條街都釘著一塊牌子說「此乃市區重建局物業」)。當它收完之後,它就把土地整塊賣給發展商。本來每一棟樓都是獨立的,這樣等於是重整了它們的業權。發展商買下來後,建更加貴的物業。在這當中,市建局是一個賺錢的過程,我用便宜一點的價錢去收你原有的居住的地方,再賣給別人,中間我是要賺一點錢的;到那個發展商的手中,他賺的錢更加多,他建出來的那些樓,肯定會比原來的貴很多很多。所以,新樓一定會貴。但你說,這麼貴的房子是不是一定更好住了?也不一定。因為這個涉及「什麼是好生活」的問題,這個可以慢慢談。在市建局收樓的過程裡頭,從開始收,到真正收到所有業權,可能就會有不同程度的抗爭。小一點的就說:「你收樓的價錢這麼低,我怎麼生活。」這是小規模的;大規模的就會一群人結集起來,然後組成一個關注組,團結起來向政府去提一些要求。政府當然不會讓你這樣,他就會想辦法分化你、孤立你,然後大家打一些「論述戰」。政府的手段很多,最簡單的就是完全不理你。你去找他,他就「嗯嗯嗯」敷衍了事,不斷重複那句話:「我們已經為住戶提供了最大的利益了。」
■ 所謂「文明的暴力」 ■
許:那最後呢?要是最後還是有人抗爭,他會強拆嗎?
鄧:我想,因為那個抗爭其實是很不對等的,他們也不會馬上在你面前全部拆掉,那個過程就是我們說的「文明的暴力」。文明的暴力是什麼?就是他想辦法讓你覺得你自己很弱小,根本不可能和他鬥。比如說,政府去收菜園村,他們就是一個小村子。你知道,香港的地權是很有趣的,因為它曾經被交到殖民政府的手上,但是殖民政府的統治會和原居民產生很大的摩擦,所以,他就會對原居民「很客氣」,香港本身是一個「難民城市」,他們就會亂住,殖民政府也就默許他們住在那裡。
許:戰亂時來的內地人,他們可以隨便找地方住,比如調景嶺,就是國民黨老兵的聚居地,原來叫「吊頸嶺」,後來有人嫌這個名字不吉利,就改叫調景嶺了。
鄧:對。有的人或許來得更早,因為早年中國不斷經歷戰亂,所以不斷有人逃難來香港,人們都是亂住,早年的政府又不想去大規模地調動他們。香港的所謂比較好的居住系統「公屋」其實也是20世紀70年代才建立起來的,它本身已經是一個供不應求的系統,所以政府也不想管這些亂住的人,就讓他們在那個法律的夾縫裡頭生存。於是,他們一住就是40年、50年、60年……直到突然有一天,政府說:「我要收回你的地方,因為我要用這塊地做別的事情了。」
許:菜園村就是這樣被拆的嗎?
鄧:差不多都是這樣。他們的「原居民」,其實是很少是真正的新界人(殖民地政府來之前就已經住在那裡的人),大部分都是難民。從番禺、順德、南海那邊來的農民比較多,最早的那些原居民和他們的關係也還好,就把地租給他們住。租著、租著,那塊地就變成難民的了,用一個比較便宜的錢買過來就好了。所以,那些難民理論上是買了這塊地的。但是在業權上,他們又不是原居民,政府就不怕他們,因此在收地的時候很高調,政府覺得你沒有業權。
許:有點像內地的「小產權房」,就是農民蓋的房子,他賣給你,你只有這個房子的「使用權」,並沒有「產權」。
鄧:對,差不多就是這樣。但是你想想,那些原居民本身,他們可能離開了那個地方好久好久,你說他們是擁有這個地方的業權嗎?好像也有點牽強。某種意義上講,他們只是「地主」而已,真正需要那個地方去生活的人,是菜園村村民這樣的居民。而且,菜園村的情況是,村民特別喜歡那個村子,特別有歸屬感,他們把那裡看作他們的家園,並且是跟城市人不同的「家園感」。因為作為城市人,你到底是可以隨處隨時移動的。但是,菜園村人他們是農民,他們覺得他們跟土地的關係很近,不想離開。所以,建高鐵對於他們來說,更加是一種「暴力」。因為計劃中的高鐵經過了他們的村子,為了建一個車站,就要把村子拆掉,村民當然不願意。這件事情後來引起了社會大眾的注意,尤其是年輕人的注意——不知道為什麼,這也是一個有趣的地方,年輕人很支持他們,他們很支持這種另類的「生活實踐」。年輕人覺得:「為什麼有人想住村子,想要種地,政府卻不讓他們種地啊?」
許:2009年底的時候鬧得很厲害,有不少市民在立法會前面靜坐、示威,對嗎?
鄧:對,鬧得很厲害。因為太多人支持他們了,菜園村2009年12月開始就慢慢結集力量,第一次只有1000人,第二次有3000人,第三次就有10000人!他們的人數是幾倍幾倍增加的。在這個過程裡,引起了很大的所謂「統治的危機」,政府很害怕。後來,這件事情沒有發生任何血案;但是因為有了反對的聲音,政府就覺得在處理菜園村問題的時候,要盡量文明地處理。
■ 為什麼香港政府能做到「文明拆遷」? ■
許:我覺得很有意思,為什麼在香港,鬧得再激烈,最後還是不會鬧成血案;但是在內地,卻很容易起衝突?
鄧:因為香港人從整個社會來說,大家比較不願意冒險。這是「難民社會」的其中一個創傷,大家都是「走難」下來的,保命最重要,對不對?人民就是這麼想的。而從政府方面來說,他們到底還有一個所謂「西方民主社會的基本訓練」,要是很多人來反對你,你的政府的「合法性」會有危機,是一件很羞恥的事。香港政府有一點點這樣基本的羞恥心,但是和法國、德國沒法比,也只是一點點而已。
許:2010年9月9日,香港這邊拆紫田村,沒有發生暴力事件;第二天,9月10日在江西撫州拆遷,又發生了自焚事件。拆遷隊進那些村子的時候,他們往往就會跟居民說:「你們不要以卵擊石啊,沒用的!」在香港,「以卵擊石」有用嗎?
鄧:也沒用,只不過是文明一點的暴力。他們的邏輯是,一開始就給你絕對的實力的對比。好比說,我要拆六個人的房子,我這邊有300人,它在「開打」之前,不戰而屈人之兵,我根本就不用跟你打,因為你站在這兒就知道你輸了,怎麼還會開口跟你說「不要以卵擊石」呢?你要開口說這句話,肯定就是我跟你的差距不太大嘛。我不知道內地政府有沒有想過要避免衝突,香港很多衝突都是避免掉的。所謂「文明」,就是「施暴」間接一點;要是太直接就會死人,那到底還是難受。這是整個政府的「習慣」問題,他們要治理好這個地方,民意不能夠太過低。對於他們來說,民望是一種要照顧的東西,如果他們民意的支持太低的話,雖然沒有什麼實質的影響,但是面子上過不去。
許:你說香港人不太願意冒險,那是不是每一次基本上還是老百姓讓步?
鄧:也不一定,永利街最終就保留了一部分。但是那時候,他說永利街不拆的同時,有一個很可怕的條例通過了,那就是《強行拍賣條例》。這個條例降低了強行拍賣條件,舉例說,以前一棟樓有十戶人家,政府收了九戶,就可以犧牲掉十分之一人的利益,強行拍賣整棟樓;但是這個條例將標準降低到八成,也就是說,有兩成業主的利益要被犧牲掉。所以,我們表面上看起來好像是永利街保住了,但是另一方面,會有更多的業主陷入到這個危機裡頭。
許:永利街保住是不是跟《歲月神偷》也有關係?
鄧:當然,和《歲月神偷》有很大關係,也和之前整個文化保育的風潮有很大的關係。《歲月神偷》是一個意外。
許:你之前說年輕人參與到「保衛菜園村」這件事情裡,你也覺得很奇怪:為什麼會有這麼多年輕人參與進來。那麼,你有沒有想過究竟是為什麼?
鄧:是年輕人對資本主義生活的一種反駁和反動。怎麼說呢,其實過去香港的年輕人都很乖的,乖乖地唸書、上學讀上去,就會有一個比較好的結果,慢慢往社會上游爬。但是近年好多人發現,乖是沒有用的——你聽話也沒有用,不聽話也沒有用,都是沒有機會。所以,他們就借助菜園村事件來發洩情緒。
許:最近很多人都談到「社會結構僵化」的問題,年輕人根本沒有機會上得去。但是,我有一次被老一輩人問到,他覺得城市要發展,拆遷是必需的,他就搞不懂年輕人為什麼要去反抗。
鄧:大家經歷不同。
許:我的回答是:你有沒有去看過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裡面有八個字:可以原諒,不可遺忘。就算我們承認「發展是硬道理」,我們可以「原諒」,但是我們不能「遺忘」一些老的東西,我們的抗爭就是表示我們不願意「遺忘」的一種方式。到最後,要拆的還不是拆了,天星碼頭也拆了。但是,你們必須允許我們去表達不滿。
鄧:可以說得通。但是我們,要抗爭就來真的嘛,沒有想著要讓他們拆啊,文明沒有「必敗」的決心,我們是想勝利的。
許:你有沒有參與到「保衛菜園村」的運動中去?
鄧:菜園村那個運動我參與得比較少,我介入的主要是天星碼頭、皇后碼頭的保衛運動。
許:介紹一下你的經驗。
鄧:好。一開始的時候,突然知道這個碼頭就要拆了,大家本來就是接受,因為香港人很容易接受一些事情。因為這個碼頭其實不是屬於任何個人的,沒人想過要保衛它。後來在網上,慢慢發現很多人很喜歡那個碼頭。於是,有一些藝術家就長期去那裡做一些行為藝術,把那裡當成一個表達的空間。然後,大家發現其實可以停止這些拆遷工程,我們有這個力量組織它,可以停止它。所以有一天,一群年輕人,也包括我,就走進了天星碼頭的工地,蹬上推土機——這也涉及一些政府的「文明條例」,只要有人一蹬上推土機,那個推土機就不能夠再運作,因為不符合「安全條例」,那個工程就停止了。當時我們一下子發現,原來這個行動是很有效的。有效的意思是說,過了一晚之後,有很多人都走出來說:「其實我也不願意天星碼頭被拆掉!」於是,一股力量就形成了。那個行動,後來就被我們譽為一個「可能性」的行動,告訴大家「這樣做是有可能性的」。在很短的時間裡,聚集了很大的民意。這就是「保衛天星碼頭」的故事。但最後,天星碼頭還是強拆了,但是為了強拆,政府付出了很大的代價。
許:付出什麼代價?
鄧:就是輿論的代價,民望的代價。政府的形象破壞得很厲害,我們這些「反對派」相反得到了很多的支持。這件事之後是「保衛皇后碼頭」,規模更大,時間更長。皇后碼頭後來聚集了一些人在那裡露宿,把那裡當家,把它變成了一個很自由的公共空間。你知道在香港,比如我們現在要在這個商場裡席地而坐,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會有無數人來阻止你;如果你要在街上和人站下來談話,也是很困難的,因為整個城市不讓你停留。但是當時他們在碼頭做的事情,就是不停地講座、讀書、喝酒、玩音樂……把那裡變成一個停留的地方。這些我們平時覺得應該在家裡做的事情,在一個公共、開放的空間做,這個實踐意義很大。那個時候他們在碼頭差不多住了兩三個月,最後是被警察清場抬出來的。我們之前還有許多演練,比如說,如果你要來抬我,我要怎麼讓你抬不走,那個課程還是我帶領的。然後在知識層面上,我們在回顧歷史,重新思考什麼叫殖民制度、什麼叫回憶、什麼叫公共空間……皇后碼頭事件的意義很大。
■ 「所有拆遷都要跟幸福指數有關」 ■
許:你老覺得內地的一些評論家,是不是過度美化了香港政府?比如2009年9月的《南方月刊》說:「香港的拆遷不是看中了哪塊舊街區的商業潛力最大,而是看哪些舊街區居民居住環境最差,才要去拆遷。在這座城市,拆遷關聯著居民幸福指數,決定著城市的吸引力,而唯獨與GDP無關。」你覺得這個他說得對嗎?
鄧:說得不對。因為不管是香港還是世界其他任何地方,拆遷肯定跟GDP有關,問題在於它與居民的幸福指數到底有多少關係。這與當地的市民擁有的公民權有多大,有絕對的關係,應該是這樣看。政府為什麼要拆遷呢?因為它想通過拆遷去令GDP提高,但是人民並不一定需要這一點。居民會覺得這裡要建成什麼樣子,這和我的生活幸福指數有關,所以這兩者之間可能會出現一個衝突。人民想的「好生活」和政府想的「好生活」可能不太一樣。你作為一個市民,可以懶懶散散,聊聊天,樓下有個夜市,住附近的都是我的朋友,就好了;但從政府角度來看,要是你的鄰居你全認識,那麼你們就可能比較容易聯結起來,暴亂了怎麼辦,對不對?所以,他們在拆遷和重建的過程出現了高樓大廈,把人分隔開,這個是方便他們管制的。拆遷是一個城市大規模的變動,個人在拆遷裡面,會覺得自己完全無力。整條街要重建了,憑什麼我覺得我這一戶能存活下來?
我覺得有一個觀念,就是香港人在比較正面、積極的時候,會覺得我的幸福生活我是可以掌握的,這一點有助於建立一個公民社會。正是有一種這樣的對立,才令部分的釘子戶,或者是反抗的人,他們突然有一種自信——我覺得什麼叫幸福生活,我可以掌握,這時候公民意識就出來了。這其實是一種公民意識,他一個人相信我要過怎樣的幸福生活,應該要由我自己去決定,起碼不是要由一些地位比我高的人來告訴我。這一點,就是公民權利的萌芽,我覺得。至於內地和香港為什麼會有差別,大概是因為大家對「文明」的理解不一樣。對香港來說,文明的意思就是指:為什麼要談幸福指數呢,為什麼要談城市吸引力呢?因為文明不只和有錢有關,還是有一點文化的背景,還是要給你一個對未來的願景。在香港,有錢人不總是把「我有很多錢」掛在口邊,有錢人可能不太談錢的,因為他已經夠富裕了。
許:還有一個,可能香港「原始積累」的過程已經過去了,所以會考慮一些其他的東西,比如說當他拆遷的時候,他或許真的會想:這房子的供水系統不是很好,或者這個街道旁邊的垃圾清理環境不是很好……真的會從這些角度出發,考慮這個地方是不是要拆遷。
鄧:會有這個考慮。理論上所有的拆遷,其理想都是為了改善市民生活,增加GDP是一種次要的考慮,對不對?因為如果GDP增加了,但是人民的生活沒有更加幸福,那GDP增加了幹什麼呢?這個我們都是這樣想的。國庫不是國家擁有,國庫應該是我們人民共同擁有的,我是這樣理解GDP——采之於民,用之於民。所以,我是覺得所有拆遷都要跟幸福指數有關。
但是什麼叫「幸福」呢?什麼樣的環境下叫「幸福」呢?香港現在是在一個「後資本主義社會」中,所謂「幸福」的東西,它不只是一種豪華、大氣、輝煌……的東西。現在我覺得,老實說,香港年輕人的口味都已經是「歷經滄桑」了,我們就喜歡「真」的東西、「舊」的東西;要有時間的痕跡、要斑駁;我們要波西米亞,要廢墟美學;我們喜歡限量,不喜歡大規模製造,不喜歡人人都用的牌子……一個社會在資本主義發展到晚期的狀態,理論上文明進程會比較高一點。我覺得內地現在也有這種人,不過可能還不是主流。真正談居民的「幸福」,當然有一些非常具體的指標。比如說,冷熱水要好,要令老人家可以方便行動,要對殘疾者是友善的環境……我們常常談一個東西叫「社區網絡」,就是說你覺得住的地方很幸福,你對那裡有認同感,你對那裡有「根」的感覺。這個感覺如何建立呢?就視乎你和周圍的人的環境。我覺得,如果你住在一個非常冷漠和陌生的社區,是不會有幸福感的。
香港也會遇到一個問題:這個地方一定要拆,因為那個舊樓的情況真的很差。但是我們會問:「為什麼我們不可以保留某一些東西?」香港「市建局」也有一個部門負責「復修」的,比如說那棟大廈不一定要拆,如果業主對那個地方有認同感,就不需要重建,可以修復,弄得漂漂亮亮。這也是一種進步,不是所有東西一不喜歡就要拆掉。我知道內地是有這個情況,建成了十多年就爆破掉,全是「非正常死亡」。這種想法其實挺恐怖的——為什麼我們地球上建了一個東西,花了很多力氣、心血、資源,然後拆掉他們,變成廢料。我看那些爆破的圖片,以前它們是多麼漂亮,爆破之後全部變成灰塵,產生多少污染啊?我現在在觀塘,它在拆樓,空氣質量很差,談何幸福?
■ 作為拆遷目擊者 ■
許:接下來你的房子也會被拆掉嗎?
鄧:我還不是業主,所以也沒有人要來拆我的房子,我是租的。
許:置身其中你有怎樣的觀察?
鄧:現在香港有一家地產公司,真是很糟糕,他專門收錢幫人收舊樓的業權。但是他收起來的時候,方法非常「高調」,把你家貼滿了他的那個貼紙、橫幅。我曾經住過的舊樓裡面,曾經出現過他的一封信,基本上就是「威逼利誘」。你從來沒有收過這樣子的公開信,突然貼在你的房子裡,上面寫著這類內容:「有些業主貪得無厭,所以這次回收又不成功了!」簡直就是「黑社會」!你幹什麼要貼這個東西在我家?因為現在強拆的門檻降低了,這種公司就越來越大行其道,他只要搞定八成就可以了嘛。他們會在人家樓房裡貼一個超大的橫額說:「恭喜已經收錢的業主!」非常霸道。這種手法會給你一個感覺,在一個重建區裡面,好像很多東西都想趕你走;久而久之,你就會想:「好吧,我有錢拿,我搬去別的地方!」
許:這也是「冷暴力」嘍?
鄧:對啊,冷暴力。所以,重建的地方,首先經濟會變蕭條。比如觀塘這邊,街市本來很有活力,我也很喜歡去,叫裕民坊街市;但是在開始重建之後,封了很多商戶,那條街就變得很破落。另外,在拆的時候整個區很亂,沒有秩序。比如說,我在我家附近沒有辦法買到米,因為它的那些鋪子換來換去,不知道搬到哪裡去了。很多剩下來的吃飯的地方,東西都很難吃。因為每一戶商家都知道自己不可能長久經營下去,所以他就不認真做,也不喜歡做,要什麼沒什麼。最近這幾年,香港也有一些老鋪要結業的故事。因為香港是這麼一個重商的地方,你一間鋪子能開50年,這是很大的事情,一定有某些厲害的地方才可以做到,有一些門道。另外,老鋪又會有它自己的一套倫理道德,這和現代的商舖又有些不一樣。
許:「市建局」的董事會主席張振遠說,香港能做到「和諧拆遷」的原因有三:民意徵求充分、拆遷賠償合理、申述機制公開透明。你怎麼看他講的這三點?
鄧:如果在香港的語境來說的話,這三點完全是錯的。但是他可能是跟內地的政府比,那他就變成「對」的了吧。可能相對於內地來說,香港的官員可以說:「哎,我已經咨詢你三次了!」他覺得那就是很充足的咨詢了。內地如果覺得香港好,那是因為內地一切「從零開始」,才體現出香港的這點「優越性」。如果大家不喜歡學英國、美國、日本的話,那就學香港吧。
【採訪時間】2010年11月10日
【採訪地點】香港觀塘apm商場百瀧餐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