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沒涼的時候,張維還是會坐在那裡,等著秋風吹動樹葉,發出沙沙的聲音,等著月亮出來走過樹梢。一到天涼的時候,張維就會離開那兒。去了哪兒呢?去踏秋,踏落葉。在樓下那條路上,秋風會把楊樹發黃的葉子送到地上,把梧桐碩大的落葉打在地上,它們互相商量著把整條路都佔了。有幾個孩子在拿著葉子玩。張維也會輕輕地歡欣地踩上去,慢慢地走過那條路。他要細細地回味,回味的似乎不是現在的感覺,而仍然是那童年在鄉間的感受。
他在心中默念著,這就是詩啊!可是,他無數次地想把這種感覺寫成詩,都沒完成。哲學無法完成這種詩意的描述,只有詩能夠描述,但他無力完成。他突然感到天才的有限。這是一種深深的失落,然而現在的這種失落對張維來說,是那樣幸福,因為他覺得有很多創造是人永遠無法比擬的,也是人永遠無法言說的。能言說的,能描述的,都是有限的,這有限的知相比於那無限的無知,真的是太渺小了,太有限了。能夠認識到這種有限的人有福了。
他抬頭凝望著深深的蒼穹,第一次覺得他與這蒼穹是息息相通,互為一體,第一次用那樣神聖而深情的目光注視著那黑暗裡最光明的地方對自己說:也許那裡真的有另外一番人生,也許那裡真的有神在居住,也許那裡會有另一個他在同樣凝視著地球上的他。感贊神聖吧,無論它是否向你顯示了奇跡,也無論你在過去是如何地詛咒它,它都毫無例外地在你心中存在,在暗示著你,在給你啟示:不要在否定人的時候,把你自己迷信;不要在否定神的時候,又把科學和技術迷信,只有神和物共同存在,才是完整的,幸福的,請不要在否定精神的時候,又把物質的迷信樹立在人們心中,這顯然是荒謬的,是從一個極端走到了另一個極端。寬容,發現,向你生命和生活的所有領域去重新探視,向你人性的深淵裡縱身跳下,把那不可告人的告訴世界,把那忽視了的或被時代蒙蔽了的真實告訴人們吧。生命被一些荒謬的言論禁錮得太久了。砸碎它們吧!讓生命重新顯示奇跡,讓世界重新顯示奧妙,讓真的為真,善的成善,美的方顯美!
現在他最懷念的人只有易敏之。他似乎明白了易敏之為什麼在年過半百之後就不著一字了,也明白了易敏之視那些文字為垃圾的原因,同時,深深地體會到易敏之為什麼要隱居的深刻之處。他常常想起和易敏之一起下棋時的那種幽遠的感受。只有在那個時候,你才真正地在心中肯定有永恆這種現象,也才真正地體會到平靜、和平、無我的境界。要達到這種境界並不是很容易的,他過去就太過衝動,過去他要的是激情,是功名,是戰爭,是流血與犧牲,是樹立自我。現在他明白了,那些東西對他都成了過去,成了他到達彼岸路途中必須經歷的魔鬼和磨難,現在他都一一把它們戰勝了。他想起荷馬史詩和古希臘悲劇中的那些英雄,覺得他們彷彿就是過去的自己。情魔,病魔,功名之鬼,自我之妖以及死亡之神,他都一一見過它們,並戰勝了它們。應該說,他成了英雄,然而他不再這樣認為了,他覺得自己終於成了凡人,成了真正的英雄。
他不知道把這些感受給誰訴說,要是易敏之活著的時候,他會去找他,告訴他自己的這些感受,現在他只好自己給自己說,只有給風兒說,給月亮說。
半年就這樣悄悄地在內心中滑過,似乎是風,把那在北京上學時的燥熱一點點地吹去了,把那內心長久的憂傷一點點地風乾了。它似乎又是雨,把他荒擲著的內心的良田灌溉,把他枯萎了的人性之樹喚醒。
他常常在校園裡轉著,有時去看看自己的學生。他們都很崇拜他。過去他需要這崇拜,現在不需要了。他多麼希望跟他們一樣,平常,有簡單的物慾,是的,人應該有適當的物慾,過去他可沒想到會有一天連自己都承認人應該這樣。他在自己學生的身上,常常發現過去的自己。他原諒了,寬容了。
春天又來了。易敏之的書稿一直放在桌上,有些篇章他幾乎能背下來。遠離北京後,他也能夠真實地客觀地來看易敏之了。有一天,他在日記中這樣寫道:易敏之是我走過的一座大山,現在我終於翻過,而最後一座山便是我自己。
他再也沒有寫與易敏之的對話文章,他只是有時候隨意翻翻易敏之的書稿。他甚至無心去讀書,也無心去寫作。他多麼想隱居起來,過一種逍遙自在的生活。這是他過去一直批判的,而今卻成了一種盼望實現的理想。
他常常想起盧小月來,想起盧小月給他朗誦的那首小詩:
……
塵世中沒有什麼我想佔有
我知道沒有人值得我去妒忌
無論遭受了怎樣的不幸,我都已忘記
……
我的身體裡沒有疼痛
直起腰,我看見藍色的海和白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