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維來工作的這所大學也是所名校,地處黃河岸邊。學校校長姓李,是留洋回來的學者。志向遠大,可惜難以施展。學校對他格外優待,給他分了一套很大的房子,給了他三萬元安家費,還另給他撥了一萬元的科研經費。張維很感動。
張維住的那所大房子在六號樓四樓,是極好的樓層。樓與樓的距離很寬,樓下綠化得也很好。在樓的兩側,種著高大的楊樹和梧桐。張維的房子正好在邊側。晚上的時候,他關了
所有的燈,打開窗戶,坐在陽台上,就能聽見秋風吹拂樹葉的聲音,沙沙沙,沙沙沙。夜深了,張維還在那兒坐著。其時,月亮掛上樹梢,靜悄悄地張望著他,他也傻傻地望著月亮。耳邊傳來沙沙沙的聲音,這聲音彷彿進了他的身體,進了他的歷史,一直進了他的童年。他看見自己童年時從夢中醒來時的張望和傾聽。那時,他從夢中醒來,看見月亮灑滿了半間屋子,蓋在他和父親的身上,聽著風走過樹梢的聲音,他迷惘了,困頓了。這聲音讓他孤獨無助,但也讓他平靜似水。他呆呆地聽著,想著自己什麼時候長大,出去看看。他的確出去了,不僅看了,但也厭倦了。在失眠和產生幻覺的痛苦的夜裡,他聽見的只是稠密的人的打鼾聲和汽車隆隆馳過的聲音,還有警笛聲,那時,他多麼想回到童年,回到那幻想與奇妙叢生,歡樂與寧靜相守的童年。現在他終於回來了。
月亮走過了樹梢,走進了明靜的虛空中。張維的臉上掛著一串月光的淚。
他到這裡來的時候是八月,正值秋天。天氣已經不怎麼酷熱了。他買了一套沙發、一張寫字檯、一張雙人床和一台二十五寸的電視,把廚房收拾了一下,掛上了窗簾,最後買了地板革把地簡單地鋪了一下。他還給自己買了個躺椅,可以躺在陽台上看書,聽風在樹梢上的聲音。那天晚上,他坐在沙發上看了看自己的新家,自己把自己感動了。一年前,甚至三個月前,他從來沒有奢望過自己會有這麼好的一套房子,有這麼多東西供他使用。他雖然賺了大名,可是他仍然一無所有。他在北京不可能有這麼好的待遇和尊重。他第一次發現,其實在他內心深處,一直有一種對物質的嚮往。
這個發現使他驚慌,使他非常地吃驚。他不是狀告了慾望嗎?他自己不也是有物慾的滿足感嗎?
從這一點,他發現了很多從前沒有發現的內心。他覺得過去對一切都太偏執,以至於把自己都禁錮起來了。深夜裡,他歎道:人的世界真是太廣闊太神秘了!
剛來到這兒,除了那風聲、樹聲和月亮外,一切都還很陌生。李校長知道張維的病還沒有痊癒,特意給中文系主任交待,第一學期就不要給張維安排課程了,可以讓他當個班主任,跟學生們接觸接觸。所以,張維在第一學期很閒。他除了隔一天到繫上去看看文學類雜誌和信件外,就在家裡閒呆著。
他每天都在家裡翻看那些古老的詩篇。早晨,他一般起得很遲,大概要到十點鐘時,他才起來,洗漱完後,他就躺在那張躺椅上,一邊看書,一邊曬太陽。張中醫曾說他曬的陽光太少,現在他要補上。中午的時候,他穿上衣服,打扮得精神十足,然後慢慢地散步到校門外的小飯館裡去吃飯。他去的時候要麼在十一點半之前,要麼就是一點鐘後,因為那時吃飯的人很少,很安靜。吃完飯後,他就繞著學校轉一圈,算是消食。北方的秋天實在太美了。學校西側有一條馬路通向黃河,馬路的兩側都是高大的楊樹,馬路很寬很寬,路上車輛又很少,楊樹的葉子稀稀疏疏地似乎要把這道路隱去。秋風微涼地吹著,陽光暖暖地曬著。恰是午後,路上行人更少,有時連一個人也沒有。陽光很亮,秋風卻很清,吹亮了他的眸子,憂傷了他的心。他一個人在那條路上常常留連忘返,久久地徘徊著。有一天,他突然詩興大發,隨口吟誦道:
北方的楓葉紅喲,我的心囪〉
北方的落葉厚喲,我的心憂傷
上蒼啊,你的造化樸素,我的神思迷惘
大地啊,你把胸膛敞開,我的愛情太淺
他驀然回首,向北山望去,就見遠遠的山坡上一片火紅的楓樹林在向他笑著。他笑了,徹底地感動了。他想起陶潛,陶潛的生活也就如此罷!
下午的時候,他常常去黃河邊曬太陽。由於學校地處郊區,這段黃河還是被遺忘的角落。沒有什麼規劃,也沒有多少污染。黃河兩岸,種滿了桃樹,穿過那片廣闊的桃樹,就看見了黃河。但這段河面很寬,裸露在外的河床很大,必須走過將近兩三百米的石子鋪成的河床,才能將手插進清涼的黃河裡。在黃河的中央,有一片小島。說是島,當然不算島,但到這裡的人都把它叫島。在那片小島上,長年生長著一片高高的蘆葦。平時是到不了那兒的,只有等到水位退下去後才能到那兒。也不知是哪位有心人,用石頭壘起了條通往小島的石路。張維常常踏過那條小路,到蘆葦島上去遊玩。在那個巴掌大的小島上,有好多小動物。不僅僅有野兔,有水鳥,還有蛇和好幾種他叫不上名字的生命。一般的大學生都不敢到那裡去。
一來是怕那裡的蛇,二來是因為在那座小島上,曾經死過好幾個大學生,其中有一對戀人,所以很少有人去。張維不怕。張維偶爾在黃昏時分會去那兒。因為在黃昏時分,那兒是最美的。黃河在那時不僅僅有「半江瑟瑟半江紅」的愁容,還有「長河落日圓」的壯闊,更重要的是,那個時分的蘆葦叢也是最美的。夕陽斜照著蘆葦,風輕輕搖動著它的身子,遠遠地看上去一片金黃在抖動,一片金黃在流淌。那個時候的黃河看上去是最清的,似乎沒有了白天的渾濁。一群水鳥低低地從水面上掠過來,落在不堪重負的蘆葦之上,蕩著。眼看著蘆葦彎下了身子,它們就會馬上飛起,又蕩起另一枝蘆葦來了。往更遠處看,就看見黛色的青山和濃霧中的廣廈。黃河的霧氣和附近農家的炊煙以及城市的污染在黃河上漸漸堆起濃濃的霧幕來。等夕陽落下之時,整座城市就悄悄地被掩蓋了起來。在那個時候,一股愁情漸漸從心中升起,悲從中來。得回去了。張維便又穿過那塊長長的河床,又一次順著那條清冷的馬路回到住處。
更多的時候,張維在那張躺椅中度過。到了深秋,下午五點左右,張維就會坐在那上面,靜靜地看書,或者寫作。那時候,陽光還是暖暖的,但不是很熱,披著那陽光,有一種說不出的溫暖。屋子裡往往放著一盤平和的輕音樂帶子,音樂是那種很容易將人帶入平靜和古老的氣氛中的那種,有絃樂,有鋼琴聲,有輕輕的口哨,有大海的呼吸,有鳥鳴。到六點左右,陽光染紅了天穹,在西邊天上,靜靜地飄浮著一大塊一大塊彩色的雲霞,漸漸地,它們變成青色,最後與天色融為一體。他常常靜靜地貪婪地看著落日一點點地落下山去,那落日
像是小時候冬日裡燒紅的炭,紅得讓人歡呼,紅得讓人驚奇。太陽都落下去了,他還是久久地注目於西天,因為他想起了無邊無際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