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快要到了。張中醫說,張維必須還得住院。張維在醫院裡恢復得很快,生活得也很快樂。他也願意在這裡過年。他讓林霞給他帶來了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坐在醫院裡一個向陽的窗台下的石凳上,如醉如癡地讀著。從前他只讀完了第一冊就覺得生澀得很,再沒往下讀,現在重新讀起來,就彷彿是在回憶他自己的似水年華一樣。這使他想起羅曼羅蘭的《約翰·克利斯朵夫》,想起讀那本書時的那種甜美的感受。人性的書,也是神性的書。他在內心裡驚呼著。
他在石凳上常常掩卷沉思,忘記了吃藥和吃飯,盧小月一邊笑嗔著他一邊把藥、開水或飯端給他,監督著他把它們都吃了,便說:「休息一會兒再看吧,別把腦子弄壞了,又生出其他的什麼病來,要不,現在就走吧!」張維笑笑,跟著她走了。他喜歡看她笑著罵他的樣子,像是一位母親,又像一位從小就失去母親而看著他長大的姐姐。那罵聲真是美妙極了,香甜極了,彷彿春雨,彷彿冬雪。他沒有任何力量拒絕她,也不想拒絕。但是,奇怪的是,他從來都沒想過要和她發生什麼關係,雖然他沒有女朋友。他也見過她的男朋友,一個俊俏的書生,也是學哲學的。他們一起來看過他一次。張維很喜歡他,他也很崇拜張維,也想像張維一樣成大名。
春節那天,老吳早早地把老伴做好的東西拿來給張維吃。盧小月回去過年的那幾天,張維心裡空蕩蕩地,又想起吳亞子來,不覺間又寫出若干首詩。晚上讀了一遍,躺在床上流淚。
正流淚間,護士來叫他接電話。原來是盧小月打來的,問他這幾天可好,囑他一定要按時吃藥,勸他別再看書了,好好休息。放下電話後,張維的心裡好受多了。
沒過幾天,盧小月回來了,拿了一些吃的給他。他感激地吃著,突然淚水湧出。盧小月就問是怎麼回事,張維趕緊擦了淚水,笑著說:「不好意思,我是情不自禁,我從小沒有母親,沒有姐妹,就是後來把母親找著了也沒有享受過她的愛,我不知道母愛究竟是怎麼回事,不知道兄妹之情是什麼,你對我太好了,就像我的妹妹一樣,你走了的這些天,我心裡空空的,不知道丟了什麼,後來你給我打了電話後,我才明白了一切。」
盧小月雙眼看著張維,看著張維可憐的樣子,就溫柔地摸了一下他的臉,突然又收回了手,笑著說:「那你就把我當你的妹妹好了,你不就有了一個妹妹嗎?」
盧小月摸張維臉的時候,張維的身子在顫抖,他本來想抓住她的手,想讓那雙小手在他的臉上多停留一會兒,可是她把它很快拿走了。有一天,盧小月對張維說:「我昨天看到一首詩很好,我給你背背,你聽聽,人家寫得多好。」那是波蘭詩人米沃什的詩,題為《禮物》:
多麼快樂的一天。
霧早就散了,我在花園中幹活。
蜂鳥停在忍冬花的上面。
塵世中沒有什麼我想佔有。
我知道沒有人值得我去妒忌。
無論遭受了怎樣的不幸,我都已忘記。
想到我曾是同樣的人並不使我窘迫。
我的身體裡沒有疼痛。
直起腰,我看見藍色的海和白帆。
盧小月背誦完後,笑著說:「我背得不熟,不過,我覺得人家寫得真的很好,我喜歡那種感覺,身體裡沒有疼痛的感覺,我問你,你的身體裡有沒有疼痛?」張維早已聽得愣住了。最近,他一直讀泰戈爾的《吉檀迦利》,心裡既平靜,又無比感動,有一種神聖的衝動,現在再聽聽米沃什的詩,他覺得自己實在離這些大師有很大的距離,還狂妄什麼?他看了看盧小月說:「有,我的疼痛很多,這首詩太好了,你以前就會背嗎?」盧小月說:「才不會呢,我這個人很懶,只是讀,從來就不記,是我專門給你背的,書獃子。」
盧小月說:「從今天起,反正你也不要看什麼書,也不要寫什麼東西,就找朋友去玩。」張維笑了,說:「我哪有朋友跟我玩啊?」盧小月說:「那就跟我玩吧。」
盧小月把張維帶到了她們實習生的宿舍裡玩。大家都開玩笑說張維是盧小月的男朋友。張維看盧小月沒有解釋,便也只是笑笑:「我們是好朋友,好朋友,請大家別誤會。」有一天,盧小月問張維:「人家都說我們是一對兒,你說氣人不氣人?」張維以為盧小月是真的生氣,就說:「唉,這些人就知道捕風捉影,管他們呢。」盧小月氣恨恨地走了,張維也覺得莫名其妙。後來,他想明白了。第二天他就問盧小月:「你那個男朋友怎麼這麼多天沒見來看你?」盧小月說:「吹了。」張維就問:「怎麼了?我覺得人家不是挺好嗎?怎麼吹了?」盧小月說:「人家說我胸無大志,沒有事業心,就知道玩,太平庸了,人家一心想成名,做大事,真見鬼。」張維就歎道:「怎麼會這樣?平庸有什麼不好?為什麼非要做大事就得讓自己的女朋友也跟著樹立遠大的理想和目標?他會後悔的。」
張維說這些話的時候,意識到這些話竟然是從自己的口裡說出來的,真是不可思議。從前他覺得他此生都不會改變一絲一毫了,沒想到在這兒半年來竟然有這麼大的變化。
張維說:「真的是太可惜了,你愛他嗎?」盧小月淡淡地說:「愛吧。」張維又問:「那他愛你嗎?」盧小月說:「愛,他愛我比我愛他深。」張維問:「那為什麼要分手呢?」盧小月說:「我受不了,我們經常鬧得不可開交,我覺得這樣下去對誰都不好,所以我就提出分手。」
張維突然覺得眼前的盧小月彷彿就是吳亞子,而她的那位男朋友,分明就是過去的他。他知道,盧小月的那位男朋友一定非常痛苦。他對盧小月說:「你真的跟他在一起很痛苦嗎?」盧小月說:「是的,我很平常,我不會想那些對我很遠的話題,我一直也不愛讀書,我就想這樣活著,這樣活著有什麼不好?可是他非要改變我,讓我想他所想的,他太執著了,常常傷害我。」
張維的心更痛了,他覺得自己過去何嘗不是這樣對待吳亞子的呢?他突然間覺得吳亞子離他而去是應該的。他茫然地看著盧小月,說:「也許你是對的。」
就是在那一天,張維覺得內心深處的一角坍塌了。他一直覺得吳亞子離他而去是吳亞子的錯,一直有一份恨意。他就靠這份恨意完成了那份與易敏之的對話稿,靠這份恨意做了那幾件驚心動魄的大事,而現在他突然覺得可能是自己錯了,或者說誰都沒有錯,根本是造化弄人。他內心中的那根弦徹底斷了。
他非常疲倦,竟然沒打針就自動睡著了。當他醒來的時候,盧小月問他:「你怎麼在夢中哭了,你看,臉上還有淚痕。」張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接著,他把自己的感受一一地說給盧小月聽。盧小月聽後淡淡地說:
「也許我和他真的是有緣無分,我們剛開始談的時候,都覺得對方是自己的惟一,是天地按照我們的心意量做的知己,可是,現在我們簡直就是仇人。現在我們在一起只有痛苦,沒有歡樂。」
「我真的希望你們能夠和好。我衷心希望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不要步我的悲劇。」
這是張維的真心話。從那一天後,張維在醫院裡覺得有些度日如年,他找了張中醫,要求出院。
此時,已是四月份,方教授也正好開始催張維,說是要進行論文答辯了,讓他趕緊把論文交給他。張中醫對他說:「出院可以,不過,出去你最好找一個稍稍安靜的地方,繼續療養,大約還得半年左右才能完全好轉。」張中醫給他開了很多藥,說:「反正也不是你掏錢,就多開些,省得你再去花錢買藥。」
張維走的時候,去找盧小月。盧小月自從張維拒絕她後,心裡非常難過。她已經猜到張維可能要走了,在張維找到她時,她靜靜地等在宿舍裡。她一身素裝,頭髮散在她的肩上。她的笑將啟未啟,她的淚欲滴未滴。她含情脈脈地看著張維,張維驀地將她摟在懷中,淚水就從他的眸子裡滾下來。他們都無聲地哭著。張維多麼想吻一下她那純潔的臉龐啊!他慢慢地噙著淚把那張同樣噙著淚的嬌顏捧著,就那樣默默地望著。突然,他放下她,說了一聲「謝謝你!我走了」,就拍門而去。
盧小月眼中的淚水終於撲簌簌地往下打,而身子一直立在那兒,彷彿一尊塑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