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五天,張維從房裡出來說:「好了,好了,林霞,我好了。」
林霞從房裡出來,看見張維的頭髮又長了一截,鬍子也黑得嚇人,她驚奇地說:
「什麼好了?」
「我的文章寫好了。」張維說著,就把寫好的文章給林霞看。
林霞一看,的確是篇絕世佳作,一共三萬字左右。林霞翻了幾頁,高興地說:
「好,寫得真的非常好。我想,他看了後肯定會高興的。」
林霞又往後翻,翻著翻著就說:「是不是化悲痛為力量啊?」
「就算是吧。這是一氣呵成。」張維說。
「那咱們就收拾著回吧。我昨晚做了個夢,說是我們家那位滿面紅光,胖得很。按我們老家的說法,他可能是有病了。我打電話,家裡都沒人接電話。我想,要不,咱們倆先回,讓魯連生在這兒等著其他人。」林霞說著,眼睛裡已經有了淚水。
「好吧,我們趕緊回,不過,你不要擔心,夢就是夢,怎麼能當真呢?」張維勸說道。
第三天,林霞和張維終於到了北京。兩人急急地就往易敏之家裡跑。到了門口,林霞敲門,裡面沒有人。趕緊開了門,見裡面什麼都好好的。倆人正在想,易敏之去了哪兒呢,就見對門的劉教授進來說:
「林霞啊,你可回來了。趕緊到市醫院去看看吧,老易已經住院三天了。」
林霞一聽,暈了過去。等她醒來時,張維告訴了她:
「說是易老師的病又犯了,這次比上次好像更為嚴重。我們趕快走吧。」
林霞的淚水就出來了。張維趕緊扶了林霞往醫院趕。一路上,林霞抓住張維的胳膊,淚水直流,一句話也不說。
易敏之病得非常嚴重。林霞撲在易敏之的床上大哭不止。張維把她扶了起來。易敏之仔細地看著林霞說:「小霞,對不起,我可能不能帶你遊覽世界了。如果有來生,就讓我在來生償還你對我的恩愛吧!」
易敏之又看著張維說:「張維,我不能完成最後一課了。」
張維抓住易敏之的手,哽咽著說:「易老師,我已經寫好了。」
易敏之說:「好,好,好。你就交到出版社或某個雜誌發表吧!」
張維說:「別說了,易老師。」
一個博士告訴張維和林霞說:
「幾天前,易老師到外面去散步,出去的時候還高高興興地,回來的時候卻悶悶不樂。我們一看,就走了。心想,讓他好好休息吧。誰知那天晚上,他喝了酒,喝醉了。第二天,他就不省人事。趕緊送到醫院裡,醫生說是舊病復發,已經不行了。他一直撐著,嘴裡一直不停地喊著林霞的名字。也怪,我們給你們住的旅館裡打電話時,魯連生說你們已經出發了。」
「到底碰到了誰?」張維問。「我們不知道。易老師也不說。」那位博士說。
這時,只聽易敏之又對林霞說:「小霞,真的對不起。我不應該喝酒的。我以為我的身體好了,喝幾杯沒什麼大礙,誰知會這樣?」易敏之的聲音很微弱。
「你到底碰到了誰?」林霞哭著說,「到底是誰讓你這麼生氣?」
「小霞,別問了。沒什麼意思。」易敏之說。
林霞一直緊緊地抓住他的手說:「你不要著急,上回都醫好了,這回也可以醫好的。」
「我知道不行了。小霞,無論怎麼樣,你都能原諒我嗎?」易敏之一字一字地吐著。
「你再別說了。」林霞哭道。
「不,我要親自聽到你說原諒了我。」易敏之說。
「好吧,我說,我原諒你。」林霞撲在了易敏之的身上,哭得死去活來。
「我死後,你一定要再找一個人結婚。」易敏之一字一句地說,他看林霞搖頭,就對張維說,「張維,你要幫我完成這個心願。」
張維一邊點著頭,一邊用手捂著嘴,生怕哭出聲來。
易敏之的手耷拉了下來。林霞和張維哭得拉都拉不起來。
葬禮很簡單,這是易敏之上次得病險些無治時說過的。林霞一身縞素,長跪不起。她哭得死去過好幾次。張維一直在旁邊守著。後來,穆潔也過來了,和張維打過招呼後默默地幫起忙來。誰都想不通易敏之為什麼會生那麼大的氣,究竟在散步時碰到誰了?
李寬一直在易敏之家裡指揮著。學校領導和中文系的老師們都來了,易敏之生前好友們和學生們都來了。林志高是混在學校中來的,張維在醫院時認識他的。林志高在易敏之的遺像前躬身下拜,神色也極悲痛。張維在一旁暗罵道:「偽君子。」
那天下午快下班的時候,大家正忙著做這做那,一個女人出現了。她看上去五十多歲,一身打扮仍然透露著天生的貴氣和年輕時的漂亮。她穿著一身墨綠色的旗袍,頭髮還盤了起來,身上掛著個皮包,活脫脫一個舊時貴婦人的形象。
她的鼻子旁邊有顆痣,很突出。
所有的人都站了起來,驚訝地看著她。她誰都沒看,逕直來到了易敏之的遺像前,跪下來燒了一張紙。然後她看了一眼林霞。
林霞也驚異地看著她。她也只是那麼一瞥,然後就走了。跟誰都沒有打招呼。
但誰都認識她:校長夫人、中文系的教授、易敏之年輕時的女友崔靜怡。她也應該認識在場的所有人,可是她狀如到了陌生地。
她的到來是一個休止符。她一走,大家就開始交頭接耳了。張維在樓下去買東西的當兒,就聽見有兩個教授議論。
「聽說是碰到了崔靜怡,兩個人幾十年了沒說過話,那天說了幾句。」一個說。
「反正是崔靜怡的錯,易敏之心裡肯定一直恨她了。」另一個說。
「不一定,都什麼年齡了,再說,那也是時代造成的錯,又不是他們一對兒,我想易敏之不會連這一點都不明白吧!」「要不,怎麼那天就生氣了,喝酒了?」「你是聽誰說的?」
「老方啊,老方親眼看見的。他說,他還和易敏之說了幾句呢。」
「他們不是不和嗎?怎麼還能說話?」
「哎,不和是不和,面上還得過去,說幾句話算什麼。」
「我看,按易敏之那脾氣,是絕對不會和老方搭話的。」
「可那天他們說話了。」
「說了些什麼啊?」
「老方說,他就開了個玩笑。」
「什麼玩笑?」
「他對易敏之說,林霞不在了,你又想起老情人了?據說易敏之當時有些生氣,瞪了他一眼,就要走。老方又開了句玩笑。」
「又是什麼玩笑?」
「老方說,當年是林志高害的你,讓你成了右派和走資派。」
「那易敏之怎麼說?」
「你別急,我慢慢給你說啊。易敏之當時還是冷笑了一聲,要走。誰都知道林志高當年整過很多人,可他有後台,誰也拿他沒辦法。易敏之也拿他沒辦法,所以要走。可是,老方又開了句玩笑。」
「還有什麼玩笑?這些可已經不是玩笑了。」
「老方說是玩笑,他又說了,是你的老情人崔靜怡幫他的。」
「那易敏之當時怎麼樣?」
「唉,你想想,再寬宏大量,再心無忌恨的人,聽到這樣的話時,還能不生氣?」
「生誰的氣啊?」
「當然既生老方的氣,又生崔靜怡和林志高的氣。老方那個人,一輩子就是嘴上閒不住,在嘴上吃的虧多了,易敏之可能是厭惡他。而對林志高和崔靜怡就不同了。他們是他的仇人。林志高大家都知道,但大家對崔靜怡卻另眼相看,都覺得她當年不應該嫁給林志高,是嫁錯人了。易敏之可能也一直這樣認為,可是現在呢?他覺得她也和林志高是一樣的貨色,是害他的人,他能不生氣嗎?更何況,就在老方跟易敏之說這些話之前,他和崔靜怡剛剛見過面,還說過話。你想想,若碰上你,你會不會生氣?」
「唉,沒想到,易敏之一輩子也算是轟轟烈烈,到頭來,卻禁不住幾句玩笑。」
「老方說是玩笑,我看未必是玩笑。老方這個人,你說他是存心要害易敏之呢?還是無心呢?」
「我看他是存心的。他不是一直恨易敏之嗎?」
「說存心的吧,他就是這麼個人啊,一有閒話就要給人說,而且常常還要當面說。」
「那你的意思是無心了?」
「說無心吧,都這麼老了,明明知道易敏之在這個話題上比較敏感,他偏要說。唉,誰知道呢?他說他也就是想氣氣易敏之,他們一輩子都這樣鬥過來了,誰會想到易敏之回去喝酒呢?就是易敏之也沒想到幾杯酒就要了他的命。是命啊,誰也不能怪!」
張維仔細地看了看兩人,都不認識,他想,他們可能和易敏之、方教授相熟吧。張維也不好問,趕緊買了東西就往回走。他不敢告訴林霞,生怕林霞惹出什麼是非來。
葬易敏之的時候,林霞也沒給家裡人說。葬完易敏之的那天,馮德昌、楊玲等也回來了。大家一聽易敏之突然故去,心裡都十分難過。怕林霞有什麼想不開,楊玲便天天陪著林霞在家裡呆著。林霞一直沉默著,很少開口說話。張維每天都要來一趟,穆潔也來看過林霞。林霞漸漸地才有了一些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