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潔還是照舊在晚上九點以後去張維的房間,張維正在看易敏之的手稿。張維對穆潔說:
「從手稿中可以看出,易老師最早的哲學思想是新儒家觀念,那時他還在上研究生,與他的導師胡理進行了論爭,論爭還是在儒家的大觀念中;後來受到朱四維的道家觀念的影響,做到了儒道合一,又一次與他的導師胡理進行了一次討論,那時是20世紀80年代初期。從80年代中期以來,他漸漸地受到了西方觀念的影響,有一些變化,但因為海德格爾等的哲學思想已經明顯地具有東方氣質,所以,他又一次回歸到了道家哲學中,這也就是他後來寫的但沒有出版的《西方哲學批評》。」
穆潔聽完張維的分析後說:
「是應該重新審視西方文化和中國傳統文化的時候了,是應該重新建立我們中國人自己的文化的時候了。」
「這項偉大的工程,就由我開始吧。」張維說得氣壯山河,使穆潔想起了浮士德博士,她笑著說:「你別張狂了,還是虛心一些好。」「不行,我太興奮了。」張維說著,就把穆潔抱在懷裡,親吻著。穆潔也極為高興,他們憧憬著美好的未來。穆潔問張維:「你真的願意和我結婚嗎?我的狂人。」「當然了,我都和你住在一起了。」張維說。「可你靠什麼娶我呢?」穆潔笑著問他。「就靠這個。」張維把穆潔壓在了身子低下。他們激動地脫著衣服。
後來,張維躺在床上,望著雪白的房頂,對穆潔說:
「我得抓緊時間,趕緊把書稿完成。最主要的是趕緊寫完和易老師的爭論文章,得讓他看看。我還想請他作序。任世雄說,我這本書他可以給我一筆稿費。有了這筆錢,我就可以娶你了。」
穆潔感動地說:「我是說著玩的,你有沒有錢,我都不在乎。你只要不拋棄我就行了。」「怎麼會呢?」張維真的想,怎麼會呢?他怎麼會拋棄她呢?張維起身又開始工作了,穆潔說:「先休息吧,身體要緊。」
「不了,你先回去睡吧,我不睏。」
「那你能不能睡著啊?」
「可以,我只要躺一會兒就行了。」
穆潔覺得被拋棄了一樣。她默默地回到自己的房間。她想起自己的過去和將來,想起自己的事業,便失眠了。
第二天,她覺得自己很累很累,但她有很多事要做。晚上,她又失眠了。連續三個晚上失眠後,她就有點痛不欲生了。她只好去醫院買藥。吃了藥後,睡得很好,可惜睡得太好了,以至於耽誤了好多事。她有些恐懼失眠了。
她不能自己給自己催眠,再說,她現在只是輕微的失眠,好好調養一陣就好了,跟張維的不一樣。她認識附近診所的一位醫生。一天上午,她實在無法忍受了,便想去問醫生,自己有沒有生理方面的病,那位醫生告訴她,她可能由於飲食不規律而造成脾臟受損,給了她瓶歸脾丸。那位醫生告訴她,現在失眠的人越來越多,穆潔便問有哪些類型。醫生告訴她,第一種是沒有工作的,心理壓力很大,或者是閒來無事,生活沒有規律,很容易失眠;第二種是學生,高中生居多,大學生次之,研究生居最後,主要原因是學習造成的,多少有些腦神經衰弱;第三種是一些中年婦女,這些婦女的丈夫要麼是為官的,要麼是經商的,經濟基礎好,子女也長大了,不需要她去操心,但由於常年一個人睡覺,很容易造成失眠;第四種是城市綜合征,由於城市的喧囂和生存壓力的加大,一部分人患上了失眠症,這種人的失眠常常很頑固。穆潔聽了聽,覺得他說得還挺在理,心裡一動,回去便對張維說,她準備好好研究一下中國人失眠的問題,並準備深入幾個典型失眠者的生活中,揭示當今生存現狀對人精神的影響。張維一聽,覺得這是個好課題,對穆潔說:
「不能單純地研究失眠,要從失眠者的精神世界裡展現當代人的困惑,這可能更有意義。」
穆潔因為找到了一個新的課題,非常高興,心裡有了寄托,煩惱也少了。
「她叫雷春芳,是市醫院的護士。這位是北方大學的穆潔教授。」醫生給她介紹認識了第一個調查的對象。
「是副教授,還不是教授。」穆潔趕緊說。
仔細看,雷春芳長得挺漂亮,只是長期失眠使她的健康受到了極大的損害,皮膚看上去很乾燥。她們互相留了電話,並約好星期四下午在雷春芳家裡見面。星期四下午三點鐘,穆潔在她住處的附近找到了雷春芳的家。雷春芳早早地在那裡等她了,沏好的茶剛好適中。
雷春芳的失眠是長期值夜班造成的。但穆潔要瞭解的,並不是失眠本身。關於失眠有什麼好談的呢?她想知道的是失眠以外的東西。比如,究竟是什麼內在原因導致了當代中國女性的失眠?是什麼在一直困擾著她們?在家庭和社會中,她們扮演著什麼樣的角色?她們幸福嗎?等等。雷春芳顯然不願意談。於是,穆潔就跟她談別的事情,後來,雷春芳說,她可以介紹別的女人。
穆潔在第三天就接到雷春芳的電話,說是找到了一個典型。是雷春芳初中時的同學,當過三陪女。雷春芳對別人的私情的確非常好奇。在與她的那個初中時的女同學聯繫時,她費了很大的力氣,也花去她很多費用,因為那個女同學根本就不想讓任何人知道她的私生活。雷春芳費了很多口舌,總算搞定了。她們去了她的家。本來想跟她這種人接觸可能很難,要讓她吐露心聲就更難,沒想到她卻很慷慨,除了她做三陪女的那段沒講外,其餘的幾乎全講了。大概是她太寂寞的緣故吧。最後,她還請穆潔和雷春芳到一家很豪華的酒店裡吃飯。整個過程好像是她要這樣,不是別人要這樣。
她們走的時候,她特意把她們的電話留了下來。第三天,她打電話給穆潔,說是請穆潔到她府上玩,因為她有一個小小的聚會。她便去了。都是一群女人,都是別人的情婦,或者曾經是,而現在都是一方的富婆。穆潔被介紹給眾多的婦人,那些婦人對穆潔大都表示出一種尊敬和親近。穆潔在那次聚會中,又認識了幾個失眠的富婆,這樣,她的調查更進了一步。那幾個婦人有時還特意請她去吃飯、唱歌、跳舞。她把雷春芳也帶上。等她們喝上一些酒的時候,有的就開始哭起來,有的話很多,要把所有的苦水倒出來,而穆潔便成了最好的傾
聽者。不久,雷春芳的那個女同學也把她做三陪女的那段經歷和感受一五一十地和酒精吐出來。穆潔取得了這些人的信任和幫助後,採訪便更為順利了。與雷春芳一樣,她們在好奇心和對男權社會的仇恨雙重作用下,不僅把她們自己的經歷全部、完全、徹底地告訴穆潔,還常常自己花錢請別人吃飯,說服別人,讓別人與穆潔合作。這真是想不到的事。穆潔以前對這些人可以說是不屑一顧,可現在對她們的看法完全變了。她覺得每個人有每個人的苦處,有每個人的命運,有每個人不同的側面。她漸漸地發現,用一個標準來衡量眾多的人是多麼愚昧啊!
她每天都非常興奮。先前是張維每天跟她談思想,談感受,現在反了過來,她每天回來要和張維說話,一直說到很晚。張維也愛聽。兩人的感情在這段時間裡與日俱增,因為他們覺得自己與對方貼得越來越緊,完全要變成一個人了。這種感情由於理性的參與,就像火爐裡的火,遇到風箱裡的風一樣,變藍了,純了,有力了。穆潔對張維感情上的依賴是她自己都沒有發現的,要不是有一天穆潔發現張維的床底下竟然還藏著他與吳亞子的那張結婚照,要不是那天穆潔氣憤得哭起來要走,要不是張維幾腳把那金黃的相片踩得粉碎,他們無論如何也不知道最近以來,他們的血和肉已經完全地粘在一起,要分離真是不如把自己殺了。他們覺得,在茫茫人世間,只有他們息息相通,只有他們的手能握到一起,而陌生的便是除他們之外的所有人了。兩種孤獨碰到了一起,終於覺得不再孤獨,一切都有希望了,有價值了,即使犧牲也在所不惜,這大概是愛情最高的真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