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寬的兒子李小松臥軌自殺了。這成了中文系的一件大事,也成了易敏之和張維的一塊心病。
本來與中文系何干?與易敏之和張維何干?就因為是李寬的兒子,且自殺的原因似乎與張維有些類同。
李小松是一位畫家。李小松靠父親李寬的關係,被分配到市文化局,文化局下面有個博物館,本來也不缺人,但因為是李寬的兒子,所以就缺了。李小松補了那個缺。這讓李小松臉上無光,他覺得自己的學歷太低了,但藝術家並不需要文憑,藝術家需要的是時間、痛苦、天才和創作。李小松佔了兩樣:痛苦和天才,只差時間,因為沒有時間,也就沒有了創作。沒有創作怎麼能活下去呢?
李小松每天在幹些什麼呢?收藏別人的畫,或者給別人辦展覽。有很多畫並不怎麼樣,可是也要讓他這樣的天才去保管,還把它當成十代單傳的嬰兒,小心至上。這倒不要緊,這些大部分都是死人了,讓他難以忍受的是一些活著的人,他們竟然讓他這樣的天才委曲求全地給他們辦展覽,花去他金子一樣的時間。這太可惡了,太讓人無法忍受了。那是些什麼垃圾啊!不過是去了趟西藏和敦煌,畫了些落後的臉譜,臨摹了一些壁畫,然後找了些美術界的名流作秀,就這樣一舉成名了。中國真是沒希望了。可惜他沒有時間,他有多少天才的想法啊!
李小松的天才是當時學校公認的。他最好的一幅畫是人體畫。那是中西合璧的最佳象徵,色彩和手法明顯是西洋油畫的風格,但整體風格卻又是中式的。那幅畫剛參展時還引起了很大的爭議,但最終贏得了廣泛的好評。它一直掛在學校展覽館裡,成為惟一的在校生作品被肯定和展覽。它還吸引了眾多的女同學,有好多都願意為他獻身。可是,他並不是那種人。他是有選擇的。他要追求人家,然後把自己先獻出去。
他的女朋友有好幾個,和他同居過的就有四個。由於把太多的時間花在風流倜儻上,他竟然有且只有那一幅作品。但那是大二的作品,那是他上大學之前就已經具備了的才能,要知道他曾經因為李寬的介紹,跟著多少名流學過畫技啊。他見的太多了,他的才能過早地被肯定,這些看來都成了壞事。它們使他好高騖遠,目空一切。戀愛又使他把一切都看透了。他本來是想在某所大學裡供職,但薪水太低。他不想再步父親的後塵。他想下海,想掙夠了錢再上岸畫畫。於是,大學畢業後他沒要工作,隻身去了南方。他先後到三十九個單位上過班,和二十個姑娘有過短暫的戀愛,給三十個姑娘留過畫像。最後,他沒有掙到一分錢,也沒有帶回一個女朋友,空空蕩蕩地回到了北京,回到了李寬的懷抱。這是李寬所希望的。他不想讓他在外飄蕩,不想在電話裡每次都聽他說:「活得真是沒勁。」李寬為兒子找了好多地方,但都與專業相悖,或者是薪水太低,都沒有去。挑來挑去,最後竟然只剩下了博物館。
成了博物館工作人員的李小松,被那些瑣碎細小的事兒絆倒了。他原來是一個極端散漫的人,受不得別人的約束。他每天早晨醒來已經八點半了,醒來他並不急於起床,而是要尋思一下今天幹些什麼,有什麼創作上的靈感。到了九點鐘左右,才起床,洗漱,吃早點,九點半左右,他才從容不迫地去幹什麼。這是上大學時養成的習慣。他改不了。可是很多單位都無法忍受他的這種習慣,他也無法忍受早晨八點鐘上班的習慣,所以只有兩散,重新尋找工作。博物館是他最後的歸宿,李寬給他叮嚀了又囑咐,一定要好好上班,不要給他丟臉。他覺得真可笑,就這麼個單位,還要面子?但他還是重視了,他也想重新生活。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創作了,可是,現在博物館的工作使他無時無刻地不想到自己的創作。大學時候的夢想又活了,在他體內瘋長,時時要從他頭頂飛出。所以他的頭很痛,經常要吃去痛片或克感敏什麼的。
他必須要在早上八點上班,也就是說,他必須要在早上七點鐘左右起床。這對他來說太難了,可是,他決心要改。剛上班時就耽擱了好幾件事,同事們都對他有了成見,都不信任他了。他有些難受。單位領導也給李寬打電話,李寬對兒子進行了一番教育。李小松心裡很生氣,他覺得單位領導太小心眼兒了。好在單位領導也找他了,當面對他進行了勸告,還說:
「你好好幹,利用業餘時間要好好創作。我們有的是便利條件,等你的條件成熟後我們可以給你辦畫展啊!」
他的信心來了。他開始晚上早早地睡,想早上早早地起床。無奈,習慣要改起來實在是太難了。他越是早早地躺在床上,睡眠之神就越是早早地溜走了。他開始失眠。但失眠歸失眠,他仍然早早地上班。下班後,和週末,他都努力地畫畫。他渴望成名,渴望把自己的畫有一天也送進博物館進行永久性收藏。
但是,他越是心急,失眠越是嚴重。他也無心去找女朋友。誰知在這樣的情形下,他的靈感早已丟掉了。很多時候,靈感在他睡不著的深夜裡突然來臨。他想,反正也睡不著,還是去畫畫吧。可是,等他把畫筆準備好時,他又覺得那靈感變形了,根本不是他剛才的靈感。他懊惱地扔了筆,把顏料打在牆上。
他的性情漸漸大變。他住在宿舍,但他不想在宿舍裡住。已經靠老子找了工作,再也不能在其他方面無能了。宿舍裡擺滿了啤酒瓶子,森林一樣。酒味、顏料味和汗臭味混在一起,難聞極了。他的工作開始變得一塌糊塗,很多人都對他不滿,而畫也畫得了無情趣。
半年之後,終於在一次工作失誤之後,領導嚴厲地批評了他,並要他好好地寫一份檢查。那天下午,他從辦公室回來,就徑直坐上去昌平的車。他想去找一位朋友,是位女朋友,而且是他的第一任女朋友。她在那裡教書。
到了她所在學校一問,才知道人家早已結婚。結婚就結婚,他不在乎。他可以讓她離婚,和他重新再來。他給人家打電話,可是,她告訴他,她已經結婚了,現在不便出來。她還
沒等他再說話,就把電話掛了。太無情了,太不人道了。
他的心被傷透了。他走出了學校,不自覺地往前走著。天已經黑了,他卻來到了鐵路旁。他突然想起,自己好像做過一個跟現在的情景一樣的夢,或者是曾經什麼時候來過這裡,但他確認他從來都沒來過這兒,那麼就是夢了。在夢中,他走向了鐵路,躺在那兒睡覺。路旁的小花兒散發著淡淡的可人香氣,向他搖曳著,像是他小小的女兒在微笑。他笑了。
夢中的一切都真實地發生了,只是,他再也沒有回去。
易敏之和張維一起去李寬家,算是弔唁。老吳也在那兒。李寬看見張維進來,又傷心地哭起來,他對大家說:「當初張維要自殺時,小松也流露出了同樣的情緒,我留意了。我請敏之、蘇菲等好多人都幫助張維,可我就是一直沒有去幫助小松。我一直覺得他只是說著玩的,一直在僥倖地觀察著他,可是,我萬萬沒有想到他真的……」
張維還是被震驚了。他看了李小松的那幅有名的畫,的確不錯,的確有著天才的氣質。太可惜了!
畫家李小松自殺的消息被一些小報報道了,消息越寫越傳奇,越傳奇就越被傳媒轉發。然後,有好幾位李小松的朋友,特別是文友,寫文章悼念他,都說這是一個天才,可惜夭折了。小松的那幅畫被發表在最新一期的《美術》雜誌上,雜誌社還請張維配了一首詩,詩的題目是《向死而生》,然後,很多地方又轉載了那幅畫和詩。不久,小松的那幅畫被拍賣了。小松真的成了名人,他的那幅畫也被藏進了一家著名的博物館裡。他生前的願望全部實現了。
張維發現,小松並沒有死,而是生活得更長久了,甚至可以說永生了。這對張維來說,是一種致命的誘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