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情愛 第57節 :可是……
    易敏之聽了後長歎一聲:「得饒人處且饒人。我不知道那個吳老師給你說了些什麼,但我知道,他都是聽李寬講的。實際上,我早就把這些事放下了,只是一次和李寬的閒聊中說起這事,沒想到他就一直記在心裡。我聽說他還在暗中調查,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我聽吳老師說是真的。」張維說。

    「不管是不是真的,我都覺得他太認真,當然他是要給我一個交待,想給我表明一個態度,他對我這個朋友是無愧於心的。其實這都有些多餘了。清者自清,濁者自濁,有什麼可證明的呢?能證明什麼呢?」

    人生的意義

    「可是……」張維聽了易敏之上面的話後,還是不理解。

    「算了,張維,一直以來,我覺得你心中的仇恨太多,我不知道你為什麼會這樣,一直想找個機會跟你談談,但一直沒有,這是我的失誤。我太懶散了。」易敏之說。

    張維一聽,心裡有些不服,就低著頭說:「這可能跟我的經歷有關。我爸的情形跟你有些相同。他也是北方大學的畢業生,工作不久後就結婚了,可是反右運動一開始,那個女的就把他告了。他也是因為寫了幾首詩。他一輩子一事無成,平平庸庸地過來了。我一直在想,怎麼沒有報應?如果不是她,我爸也會轟轟烈烈幹一番事業的。」

    易敏之笑了一下說:「能幹什麼大事業?你覺得我幹了什麼大事業沒有?」

    「你當然是幹了一番大事業。」

    「在我看來,我的一生實際上是失敗的。失敗的關鍵所在就是想幹一番大事業,這是名利心啊!在別人看來,我年輕的時候就一舉成名,到平反後又大顯身手,可以說是功成名就,但是,我自己知道自己是不是幸福。你看見過天空中飛過的鳥嗎?無論是多大的鳥,飛過後就沒了蹤跡,你能說它們沒飛過嗎?顯然不能,可是,對於沒見過的人來說,它們肯定沒有飛過。我們人類的文明,相對於造物者來說,就跟那鳥飛過一樣。幾千年幾萬年以後,一切都不存在了。人類有一天總是要在地球上消失的,這是生命的常理。到消失的那一天,人類所創造的一切都將成為幻影。

    我們所創造的一切比起造物者來說,簡直是盲人摸象,不著邊際。我們真的在創造自然嗎?不是,我們只不過是發現了自然的一點點奧妙,用此奧妙給我們的生活帶來了一些便利而已。我們年輕的時候,總是看不清這些。我們想改造這個世界,成就一番功名,而忘記了生命的本質:快樂。我這一生沒有學會過普通人的生活,也很少有常人的快樂。前四十多年,我只關心人類,忘了自己;後十年,我開始關心自己和生命本身,不再關心人類,才發現前四十多年都是為了後十年做準備的,發現我根本無力改變世界,即使改變了又怎麼樣呢?你能說這種改變就是善的?所以,我覺得只有後十年左右的時間我是在活人,遺憾的是,我沒有妻室,沒有子女,這是對天的不敬,對生命的不敬啊。」

    張維聽了這番話,還是不服,但他看見易敏之平靜的神態,不想再爭了,他說:

    「易老師,我覺得你的人生雖然在普通人看來是不完美的,但我覺得對於一個以精神為重的人,是很成功的。你能在歷次政治運動中屢遭厄運卻依然保持本色不變,並能在晚年擺脫名利之羈絆進入純自然的生命狀態中,這是一種境界。」

    「什麼境界不境界的,我們文人有一個毛病,老是想給人生分一個層次,這其實還是誤入歧途。幸福是沒有級別的,而人生的目的就是為了幸福。所謂的境界高的人當然是離幸福更近一些,可是事實往往可能與此相悖。一個老農民在秋收後所做的事就是享受生命,太陽還沒有出來,他就來到田野上,呼吸著最新鮮的空氣,與大自然融為一體;太陽出來了,他就來到南牆裡,與鄰居共話桑麻,盡情地享受陽光的溫暖,讓太陽曬進每一個細胞裡;累了的時候,他就回去休息一會兒;天黑下來了,他就回到安定的家裡,鑽進熱熱的被窩,或者看一會兒電視,或者斜躺在炕上睡著了。人們都覺得這種生活是人世間最低級的,這是就人們所擁有的物質生活和精神而言的,但是,很顯然這並不是衡量人幸福與否的尺度。那些新鮮的空氣和溫暖的陽光是用錢買不回來的,那是大自然的賜予。

    但在城市裡,這些東西卻要用金錢和生命的代價才能換取,甚至是永遠換不來的。我們可以想像在久遠的過去,在人類還沒有學會製造工具和食物的時候,大自然的回贈是豐富的,是足以能夠養育萬物的。那時候,人類除了在自然界採集吃的外,就是享受生命的快樂了。除了洪水猛獸的侵害外,人類的大部分時間和現在的動物一樣,在享受生命本身。現在呢?人類的創造力增強了,物質財富和精神財富都很豐富了,可是,我們生命的大部分時間都用於採集生存所用的東西,或者說大部分生命都用在為了享受生命而做的準備中,這就是我們今天所說的工作、事業,而忘記了生命本身,忘記了生命的享受,有些人享受過,那是因為他們知足,或者因為懶惰;有些人享受的時間很短,因為他們醒悟得太遲,或者是他們退休了;有些人一生都不知道享受生命,還累死在工作中,那些人被社會追認為烈士、榜樣,其實那是南轅北轍,背道而馳。我們人類實際上是離生命的本原越來越遠了。」

    張維陷入了沉思。他覺得易敏之講的大部分他都同意,有些觀點他是不贊成的,但是,他仍然感到與易敏之在一起是幸福的,快樂的。這種感覺與在老吳那兒的不同。老吳有一種強迫的意味,使張維常常產生一種本能的反抗;在易敏之這裡,有的是選擇,但這種寬容卻使人只有服從,因為無論你多麼堅強有力的人生信仰到易敏之那裡,都成為一種生活,成為一種可能,成為詩。他覺得易敏之到底是易敏之,不是普通的一般人。

    易敏之沉思了一會兒後,問張維:

    「你聽說過『放上十年羊,給個皇帝也不當』這句民諺沒有?」

    張維點點頭。易敏之說:「我在河西的戈壁灘上放過好幾年羊,我是在後來才理解這句話的。在放羊時,你常常面對的是你自己和大自然。在那無邊無際的戈壁上,有一種蒼涼的歡樂,有一種悲壯的幸福。他能讓你把一切都放棄,把一切仇怨都化掉。我現在真想到那裡放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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